蘇永剛 李保杰
古巴移民文學和古巴裔美國文學中的流亡主題:源流和嬗變
蘇永剛 李保杰
流亡主題是旅美古巴移民文學和古巴裔美國文學中的重要主題,這類流亡文學發(fā)端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流亡作家的書寫以政治訴求為主要目的。到八九十年代,第二代移民作家將流亡主題和個人成長結(jié)合起來,通過生命書寫建構(gòu)歷史的“真實”,成為古巴裔美國文學的主流。同時,古巴裔作家也開始從不同的角度對流亡主題進行重寫,對流亡經(jīng)歷和書寫的真實性進行了解構(gòu),表明在“流亡者”身份以外,古巴裔美國人還可以有不同的身份構(gòu)建方式。
古巴流亡者; 流亡文學; 古巴移民文學; 古巴裔美國文學
2003年,美國國家圖書獎(非虛構(gòu)類)頒發(fā)給《在哈瓦那等待風雪:古巴男孩的告白》(WaitingforSnowinHavana:ConfessionsofaCubanBoy, 2002),作者卡洛斯·涅托·艾爾(Carlos Nieto Eire, 1950-)成為第一位獲得此獎項的拉美裔作家。這是拉美裔美國文學歷史上的重要里程碑,因為該獎項不僅代表美國的最高文學成就,而且還反映了美國主流文化群體對該作品和此話語模式的認同,流亡主題也開始進入非拉美裔美國讀者的視野。
《在哈瓦那等待風雪》是一部回憶錄,作者描寫自1959年古巴革命成功到1962年離開古巴前的人生經(jīng)歷??逅埂ぐ瑺柣貞洰斈觌S著古巴國內(nèi)政局的變化,父母決定借助于“彼得·潘計劃”*1960年到1962年共有14000多名古巴兒童在沒有父母和其他監(jiān)護人陪伴的情況下獨自移民美國,這是美國情報機構(gòu)和古巴流亡者團體等聯(lián)合發(fā)動的顛覆古巴政權(quán)的活動之一。的資助,將他和哥哥托尼送往美國。這部回憶錄主要記錄兄弟二人離開古巴前的生活點滴以及移民導致的親子分離:母親在三年半以后到美國和他們團聚,但父親一直留在哈瓦那,父子終生未能再見面。卡洛斯·艾爾的第二部回憶錄——《在邁阿密學會死亡:難民男孩的告白》(LearningtoDieinMiami:ConfessionofaRefugeeBoy, 2010),講述了兄弟二人在美國的文化適應和成長。一般認為,這兩部作品不僅是卡洛斯·艾爾的個人成就,而且也代表了古巴裔美國文學中“流亡書寫”(exile literature)的新高度。
同時,這也激發(fā)起人們對于流亡相關(guān)文學主題的思考??逅埂ぐ瑺栆泼駮r尚且年幼,他能否算得上是“流亡者”?如何在“流亡文學”的框架下界定這兩部回憶錄?這兩部作品用英語撰寫,目標讀者顯然是英語讀者或者英語/西班牙語的雙語人群,那么古巴移民文學中的流亡主題和一般意義的流亡主題具有怎樣的關(guān)系?該主題在之后的古巴裔美國文學中是否有所變化?本文將以這些問題為切入點,從古巴流亡文化的發(fā)生發(fā)展和流亡文學的書寫模式,來考察旅美古巴移民文學和古巴裔美國文學中流亡主題的發(fā)展和嬗變。
在旅美古巴移民文學和古巴裔美國文學中,流亡主題占據(jù)絕對的優(yōu)勢地位。在美國的古巴人多為古巴革命以后的移民及后裔,以“流亡者”自居,即“由于政治、經(jīng)濟或者宗教等原因被迫離開出生地或者出生國的個人或者團體”*Agnieszka Gutthy, Exile and the Narrative/Poetic Imagination, Newcastle upon Tyne: Cambridge Scholars Publishing, 2010, p.1.。幾次移民浪潮使得旅美古巴人社區(qū)逐漸形成規(guī)模,流亡者成為社區(qū)的核心,關(guān)于他們移民經(jīng)歷和文化適應的文學作品被稱為“流亡文學”,是旅美古巴移民文學和古巴裔美國文學的代表性主題。古巴國內(nèi)的重要政治事件以及美古關(guān)系中的重大歷史事件(例如古巴農(nóng)業(yè)改革、“豬玀灣事件”和古巴導彈危機),都強化了流亡者的失落感、思鄉(xiāng)情緒和表達自我的政治欲望,并相應地體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這些特征符合一般意義上“流亡文學”特征,即“一個國家由于政治、宗教或其他原因,迫使大批作家流亡在國外所從事的文學活動及創(chuàng)作的作品”*鄭壽康:《流亡文學》,《譯林》1983年第3期。。另外,旅美的古巴流亡者、移民及后裔約為200萬,而古巴國內(nèi)的總?cè)丝谑?120多萬,這就意味著約16%的古巴人(或者后裔)生活在美國。無論從人數(shù)還是影響力上講,美國的古巴人社區(qū)和流亡者文化都成為古巴流亡文學和流亡者的代表,因此本文將“旅美古巴移民文學”簡化為“古巴移民文學”。
古巴移民研究和古巴流亡文化研究是美國拉美裔移民研究的重點,涉及美國和古巴兩個國家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的斗爭,在相當程度上奠定了流亡文學書寫和研究的基礎(chǔ)。古巴移民及文化研究的代表性作品有:拉斐爾·普羅西亞斯(Rafael J. Prohias )和魯?shù)纤埂たㄈ麪?Lourdes Casal)撰寫的研究報告《美國的古巴少數(shù)族裔:需求認同和項目評估的前期報告,1973財年最終報告》(TheCubanMinorityintheU.S.:PreliminaryReportonNeedIdentificationandProgramEvaluation:FinalReportforFiscalYear1973),這是美國政府資助下較早進行的古巴移民研究。戴維·瑞福(David Rieff)的《流亡者:邁阿密心中的古巴》(TheExile:CubaintheHeartofMiami,1993)、詹姆斯·奧森(James Olsen)和朱迪斯·奧森(Judith Olsen)合著的《古巴裔美國人:從創(chuàng)傷到勝利》(CubanAmericans:FromTraumatoTriumph, 1995)、達雷爾·李維(Darrell E. Levi)和菲利斯·馬蘇德-佩雷托(Felix Masud-Piloto)合著的《從受歡迎的流亡者到非法移民:美國的古巴移民,1959-1995》(FromWelcomedExilestoIllegalImmigrants:CubanMigrationtotheU.S., 1959-1995, 1995)、瑪麗亞·克里斯蒂娜·加西亞(Maria Cristina García)的《哈瓦那美國:南佛羅里達的古巴流亡者和古巴裔美國人,1959-1994)(HavanaUSA:CubanExilesandCubanAmericansinSouthFlorida, 1959-1994,1996)、維克多·安德斯·特伊(Victor Andres Triay)的《逃離卡斯特羅:彼得·潘計劃和古巴兒童移民計劃》(FleeingCastro:OperationPedroPanandCubanChildren’sProgram, 1998)和瑪利亞·托雷斯(Maria de los Angeles Torres)的兩部著作《鏡中的國度:美國的古巴流亡者政治》(IntheLandofMirrors:CubanExilePoliticsintheUnitedStates, 2001)和《失去的蘋果:彼得·潘計劃、旅美古巴兒童移民和光明未來的承諾》(TheLostApple:OperationPedroPan,CubanChildrenintheU.S.,andthePromiseofaBetterFuture, 2003)。這些作品為界定“流亡者”和“流亡者文化”奠定了基礎(chǔ),成為文學研究的文化基礎(chǔ)。
流亡書寫涉及“流亡者身份”和“流亡經(jīng)歷”兩大核心要素,在此問題上不同作家作品表現(xiàn)出明顯的差別,使得“古巴/裔流亡文學”概念具有了相當?shù)牧鲃有浴km然多數(shù)學者采用“古巴裔美國文學”(Cuban American literature)來涵蓋旅美古巴移民文學和古巴裔美國文學,但鑒于流亡話題的特殊性,有必要將古巴移民和古巴裔美國人加以區(qū)分。根據(jù)阿爾瓦雷斯-鮑藍德的分類,“流亡作家”主要包括“第一代流亡作家”和“第二代作家”,第二代作家又包括“第1.5代”移民,即“在古巴出生,在美國成人”的一代人*Gustavo Pérez Firmat, Next Year in Cuba: A Cubano’s Coming-of-Age in America, New York: Anchor Books, 1995, p.1.以及“在美國出生的古巴裔作家”*Isabel Alvarez-Borland, Cuban-American Literature of Exile: From Person to Persona, Virginia: the University Press of Virginia, 1998, p.7.。第一代流亡作家在移民前已有文學建樹,移民之后著重書寫流亡經(jīng)歷,多使用西班牙語創(chuàng)作,屬于真正的流亡作家,其中的代表有諾韋爾托·富恩特斯(Norberto Fuentes, 1943-)、雷納多·阿里納斯(Reinaldo Arenas, 1943-1990)和卡洛斯·阿爾貝托·蒙塔內(nèi)爾(Carlos Alberto Montaner,1943-)。第1.5代作家是“生于古巴、長于美國”的一代作家,他們離開古巴時尚未成年,具有雙語環(huán)境、雙重文化身份和雙重認同感。雖然他們的移民可能出于政治因素,但他們并不是流亡者,只是以“流亡者”自稱。卡洛斯·艾爾就是其中的一位,并且還代表了被稱為“彼得·潘兒童”(Peter Pan Children)的兒童移民。這一代作家多用英語創(chuàng)作,往往將移民經(jīng)歷和文化適應作為寫作素材,使得流亡書寫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興盛一時。正是因為這些作家的作品,流亡主題才開始得到美國非西班牙語裔學者和讀者的關(guān)注,他們也更愿意稱自己為“流亡者”。第三代作家是古巴裔美國作家,即出生在古巴移民家庭的美國作家,他們也會書寫流亡主題,但基本取材于父輩的移民經(jīng)歷。
“流亡文學”是對流亡者移民經(jīng)歷的文學敘述。“流亡經(jīng)歷”是文本化的基礎(chǔ),是流亡主題的必要因素,也是敘述可信度的保障。由于“(流亡)強行將人們與原居地、將自我與家園強行分開,這道裂縫是難以愈合的,它所帶來的傷痛也讓人終生難忘”*Edward Said, Reflections on Exile and Other Essays,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173.,所以流亡者對故國古巴的思念,對過去美好時光的懷念,喪失家園帶來的痛楚以及對古巴政權(quán)的痛恨,這些都在文學作品中得到再現(xiàn),構(gòu)成了流亡文學的代表性主題。喪失感和憤怒是流亡者心理中最為明顯的心理模式,表現(xiàn)為對故國的懷念、重新回歸的迫切愿望和對現(xiàn)實的不滿,這在雷納多·阿里納斯等第一代作家身上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第一代作家的情況不盡相同,但他們都有鮮明的反政府立場,在反對古巴當局方面沒有絲毫的猶疑,其作品不乏反古巴宣傳的政治目的。
雷納多·阿里納斯被認為是最具影響力的古巴流亡作家之一,先后出版10余部作品。阿里納斯是同性戀者,1974年因行為不端被捕,2年后獲釋,1980年移民美國。阿里納斯的聲譽來自于三個方面:一是“古巴歷史五部曲”和回憶錄《黑夜降臨之前》(BeforetheNightFalls, 1992);二是他在古巴被監(jiān)禁的經(jīng)歷和他對古巴政權(quán)的批評;三是他的同性戀經(jīng)歷和同性戀書寫。這三方面相互交織,都沒有脫離開古巴革命和流亡主題。除了《井中歌唱》(Celestinoantesdelalba, 1967)以外,阿里納斯的其他作品都是在他流亡美國后發(fā)表的,因此這些作品可以算是流亡文學,對“流亡”的書寫體現(xiàn)在個人歷史和古巴歷史的結(jié)合。阿里納斯認為自己的主要成就在于“歷史五部曲”*除了文中提到的3部作品以外,還有 《夏天的顏色》(El color del verano, 1982; Color of Summer, 1990)和《攻擊》(El Asalto, 1990;The Assault, 1992)。,但事實上,他所謂的歷史更多是個人歷史。他本人承認作品中的自傳性,研究者也認為這幾部小說是他的“家庭寫照”*Thomas Colchie, “Introduction”, Hallucinations: or, The Ill-Fated Peregrinations of Fray Servando, Reinaldo Arenas and Andrew Hurley, New York: Penguine Books, 2001: xiii-xxii, p.xiv.。《再見大?!?Otravezelmar, 1982;FarewelltotheSea,1987)是作者流亡生涯中發(fā)表的第一部作品,也是同性戀主題的開端,同性戀詩人??送袪柾ㄟ^“假結(jié)婚”的方式來掩蓋自己身份的情節(jié)在《黑夜降臨之前》中得到一定的呼應。阿里納斯以《白色臭鼬的宮殿》(Elpalaciodelasblanquisimasmofetas, 1982;PalaceoftheWhiteSkunks,1990)為例,闡釋了創(chuàng)作中的自傳性要素,聲稱自己把家庭生活和個人經(jīng)歷融合在一起,主人公的原型是他的一個同性伴侶:“我想向我的這位了不起的情人表示一點小小的敬意。在小說中,這位英雄的名字叫做弗爾圖納托”*Reinaldo Arenas, Before the Night Falls. Trans. Dolores M. Koch. New York: Penguin Books, 1994, p.104.。所以,阿里納斯的流亡書寫不過是個人訴求的一個標簽。
無論阿里納斯承認與否,這些作品在特定歷史時期發(fā)揮了政治宣傳作用,但其文學性值得商榷。作為曾經(jīng)的被監(jiān)禁者,阿里納斯自我敘述似乎更具說服力,因而他移民美國后利用各種機會對古巴政權(quán)進行抨擊和批判,在大學演講,到歐洲訪問,宣傳自己在古巴時的遭遇。他態(tài)度十分激進,任何贊揚卡斯特羅政權(quán)的人都被他視為“左傾法西斯主義者”;當他的作品被多所大學移出閱讀書目之后,他反應激烈,認為自己被政治宣傳利用之后而遭拋棄,對邁阿密的流亡者團體也充滿敵視:“我在流亡生涯中遇到了各種各樣的機會主義者、偽君子和投機者,他們從古巴人們的苦難中獲得私利”*Reinaldo Arenas, Before the Night Falls, p.289.。這些特征契合奧森對流亡者特征的界定——流亡經(jīng)歷和痛恨菲德爾·卡斯特羅。阿里納斯表現(xiàn)出的二元對立態(tài)度也是流亡者心理的反映:他們把“國”和“家”對立,把“古巴”和“自由”對立,把支持古巴政權(quán)者和不支持者對立?!霸谶@個政治變故之后,古巴島上的那個國家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任何一個真正的古巴人都不能接受卡斯特羅政權(quán),都會把它看成是對那個歷史使命的褻瀆,因此,在這種情況下,沒有哪個真正的古巴人會愿意留在那個島上?!?Richardo L. Ortiz, Cultural Erotics in Cuban America,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07, p.4.流亡文學書寫將“流亡”和政治抱負和歷史使命捆綁在一起,他們在書寫歷史主題時契合甚至迎合了海外古巴流亡者發(fā)動的顛覆古巴政權(quán)的政治活動,使文學書寫帶有了工具性。這種話語方式控制著古巴流亡者的話語權(quán),并成為思維慣性,他們按照此標準將整個世界一分為二:支持古巴當局者和不支持者,幾乎不允許中間立場的存在。
從阿里納斯的例子中可以看出,流亡經(jīng)歷和流亡衍生的心理情結(jié)相輔相成,成為文本化的基礎(chǔ):出走是出于對古巴政局的不滿,但同時在選擇出走時抱有回歸的希望或者抱有獲得補償?shù)钠诖?,如佩雷?費爾馬特(Gustavo Pérez Firmat, 1949-)所說:“數(shù)以萬計的古巴流亡者將生活的賭注押在了一個未能實現(xiàn)的愿望之上——重回古巴”*Gustavo Pérez-Firmat, Life on the Hyphen: The Cuban-American Way, Austin: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2012,p.x.。所以,“重回古巴”的愿望通過懷舊和思鄉(xiāng)等主題表現(xiàn)出來,賦予作品一種悲情的浪漫主義色彩。隨著流亡時間的延長,流亡者回歸祖國的希望越來越渺茫,懷舊情緒也愈發(fā)強烈,“古巴所有的海灘上,沙子都是細膩的銀粉,而在巴拉德羅海灘,里面還混合著鉆石粉末”*Roberto G. Fernández, Raining Backwards, Houston, Texas: Arte Público Press, 1997, p.10.。所以,流亡者心中的古巴已經(jīng)不是現(xiàn)實中的古巴,而是流亡者的想象和心理映射。流亡者在心理上放大了自己作為受害者的負面影響,這樣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把失落感和挫敗感都統(tǒng)統(tǒng)歸結(jié)于“社會制度”“意識形態(tài)”“卡斯特羅政權(quán)”等客觀因素,并將自己的移民經(jīng)歷和宏大政治目標聯(lián)系起來,譬如“自由”和“民主”等,如瑞福對這種喪失感的評判,“不管他們多么光鮮靚麗,多么功成名就,或者偶爾也會心滿意足,然而他們都已經(jīng)到了這么一種境地:任何快樂、任何成就、任何物質(zhì)財富,都無法彌補卡斯特羅的勝利給這些流亡者所帶來的損失”*David Rieff, The Exile: Cuba in the Heart of Miami, p.64.。結(jié)果就是:流亡者對故國的懷念化成強烈的憤懣,對于剝奪了他們家園的古巴革命也更加痛恨。
流亡文學在很大程度上服務于政治表達,是其在美國文學中得到認可的一個原因,但并不是唯一的原因。阿里納斯認為自己的文學成就在于歷史書寫,然而研究者卻有著不同的關(guān)注點,例如《黑夜降臨之前》中的同性戀主題,而不是其中的歷史書寫,拉斐爾·奧卡西奧指出作品的意義在于“他因為同性戀主題的作品而受到政治迫害,……以及他死后出版的自傳公開披露了他年輕時秘密參加的同性戀者活動的諸多細節(jié)”*Rafael Ocasio, “Gays and the Cuban Revolution: The Case of Reinaldo Arenas”, Latin American Perspectives,2002,29(2), pp.78-79.。弗朗西斯科·索托(Francisco Soto, 1956-)也認為,阿里納斯的意義就在于他對傳統(tǒng)的反叛,對各種不公平的憤怒,特別是對他的“同性戀者身份遭到的不公正待遇而感到的憤怒”*Francisco Soto, Reinaldo Arenas: The Pentagonia, London: Twayne Publishers, 1998, p.2.。豪爾赫·奧利瓦雷斯(Jorge Olivares)研究了阿里納斯對西班牙作家費德里克·加西亞·洛爾迦(Federico Garcia Lorca, 1898-1936)的劇作《籠中的女兒》(LacasadeBernardaAlba,另譯為《貝爾納達·阿爾瓦一家》)所進行的改寫*Jorge Olivares, “A Twice-Told Tail: Reinaldo Arenas’s ‘El Cometa Halley’”, PMLA, 2002,117(5), pp.1188-1189.。埃杜瓦多·岡薩雷茲追溯了性別政治的歷史淵源*Eduardo Gonzalez, Cuba and the Fall: Christian Text and Queer Narrative in the Fiction of Jose Lezama Lima and Reinaldo Arenas, Charlottesville and London: U of Virginia Press, 2010, p.5.。這些評論者都沒有將批評的視野局限于阿里納斯所描寫的“當下的古巴”或者卡斯特羅時期的古巴。
阿里納斯一代的流亡作家書寫流亡經(jīng)歷、抨擊古巴政權(quán),使得流亡文學的政治書寫在特定的歷史時期內(nèi)表達了訴求并引發(fā)關(guān)注,然而文學性是作品生命力的保證,只有將二者兼顧才能夠獲得持久的生命力。評論界的接受在一定程度上為第二代古巴移民作家的流亡書寫轉(zhuǎn)向提供了契機。
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是古巴裔流亡文學興盛的時期,以非虛構(gòu)性“紀實文學”為代表,有自傳、回憶錄和傳記等生命書寫形式。這一批作家多為第1.5代移民,其中的年長者移居美國時約為十一二歲,不是真正意義的流亡作家,但他們往往也書寫流亡主題,這樣更容易得到主流文化群體的認可。和第一代流亡作家的創(chuàng)作相比較,這兩個作家群體筆下的流亡主題不夠典型,突出了成長經(jīng)歷和文化適應?!傲魍觥睅в辛烁嗟南笳餍?,成為一種文學性書寫策略。
第1.5代作家移民美國時年齡較小,不具備個人的政治動機,但整個移民過程卻是在政治斗爭的框架下進行的,這是他們書寫“流亡”的主要原因之一。例如最早得到資助的兒童移民基本是“反卡斯特羅地下組織成員的孩子,……地下組織成員認為,只有他們的孩子被送到政府鞭長莫及的地方,他們才愿意繼續(xù)參與反對當局的活動”*Victor Andres Triay, Fleeing Castro: Operation Pedro Pan and the Cuban Children’s Program,Gainesville,FL:UPF,1999, p.4.。古巴兒童移民研究專家瑪利亞·托雷斯強調(diào)了兒童移民事件中的政治性:“在古巴,這次事件被視為美國對古巴新生政權(quán)的侵略,美國中情局對古巴未來的掠奪。而在美國人眼里,這些兒童是活生生的例子,……是被拯救并獲得自由的代表”*Maria de los Angeles Torres, The Lost Apple: Operation Pedro Pan, Cuban Children in the U.S., and the Promise of a Better Future, Boston: Beacon Press, 2003, pp.1-2.。正因為這樣的政治背景,這些作家都自稱為流亡者,在書寫流亡主題時將移民經(jīng)歷和文化適應相結(jié)合,例如卡洛斯·艾爾在《邁阿密學會死亡》中講述了父母缺失帶來的巨大心理空洞和自我成長。
這一代移民作家的代表性作品有古斯塔沃·佩雷斯·費爾馬特的《來年古巴:古巴仔在美國的成長》(NextYearinCuba:ACubano’sComingofAgeinAmerica, 1995),維吉爾·蘇亞雷斯(Virgil Suárez, 1962-)的《躲過了安哥拉:古巴-美國童年的記憶》(SparedAngola:MemoriesfromaCuban-AmericanChildhood, 1997),弗洛爾·費爾南德斯·巴里奧斯(Flor Fernández Barrios, 1956-)的《雷霆的祝福:古巴的少女時代》(BlessedbyThunder:MemoirsofaCubanGirlhood, 1999),愛德華多·馬查多(Eduardo Machado,1953-)和邁克爾·多米托夫維奇(Michael Domitrovich)合著的《古巴的味道:流亡者對家園的渴望》(TastesLikeCuba:AnExile’sHungerforHome, 2007),愛德華·內(nèi)伊拉(Edward J. Neyra, 1951-)的《古巴:失去和重拾》(CubaLostandFound, 2010),露斯·貝哈爾(Ruth Behar,1956-)的《沉重的腳步:行程中的回憶》(TravelingHeavy:AMemoirinbetweenJourneys,2013)和《那個島國是我的家鄉(xiāng)》(AnIslandCalledHome,2007),加布里爾·奈斯(Gabriel Ness)的《流亡者再訪古巴:滿懷謙恭的回憶》(AnExileRevisitsCuba:AMemoirofHumility, 2016)以及詩人理查德·布蘭科(Richard Blanco, 1968-)的回憶錄《洛斯克庫尤斯的王子:邁阿密的童年》(ThePrinceofLosCocuyos:AMiamiChildhood, 2014)等。20世紀90年代“乘筏偷渡客”(raft people)現(xiàn)象一度泛濫,為紀實文學提供了素材。胡安金·弗雷克斯達斯(J. Joaquin Fraxedas, 1960-)的《胡安·卡布瑞拉孤獨的橫渡》(TheLonelyCrossingofJuanCabrera, 1994)等作品以偷渡客為書寫對象,稱他們?yōu)椤傲魍稣摺?,強調(diào)偷渡背后的政治動因。但如前所述,這部分移民能否得到古巴裔社區(qū)的接納和認可還值得疑問。
此外,“流亡”也是古巴裔小說和戲劇中的流行主題。流亡主題的小說有羅伯托·費爾南德斯(Roberto G. Fernández)的《倒下的雨》(RainingBackwards, 1988),克里斯蒂娜·加西亞的《阿奎羅姐妹》(TheAgüeroSisters, 1997)、《幸運手冊》(AHandbooktoLuck,2007)和《古巴之王》(KingofCuba, 2013),尼洛·科魯茲(Nilo Cruz, 1960-)的多部劇作,如《欲望的顏色》(TheColorofDesire, 2010)、《自行車國度》(ABicycleCountry, 1999)和《奧爾唐西亞和夢想博物館》(HortensiaandtheMuseumofDreams, 2001),阿奇·歐貝哈斯(Achy Obejas,1956-)的《記憶的曼波舞曲》(MemoryMambo,1996)和《敬畏的歲月》(DaysOfAwe,2001),安娜·門德茲(Ana Menéndez, 1970-)的《愛之切》(LovingChe,2003)。之前幾乎不涉及族裔主題的古巴裔戲劇先驅(qū)瑪麗亞·佛內(nèi)斯(Maria Irene Fornes, 1930-)都開始關(guān)注這一主題,創(chuàng)作了劇作《古巴來信》(LettersfromCuba, 2000)。
總體來看,這些古巴移民作家的流亡書寫往往以人物的親身經(jīng)歷為內(nèi)容,講述社會變革對人物成長的影響,將流亡經(jīng)歷和個人成長相結(jié)合,立足于“真實性”和“客觀性”,將流亡經(jīng)歷“作為生活的一個片段,或者(通過它)直接再現(xiàn)現(xiàn)實”*Regine Hampel, “I Write therefore I am?”: Fictional Autobiography and the Idea of Selfhood in the Postmodern Age, New York: Peter Lang, 2001, p.61.,以期在英語讀者中造成最大程度的心理沖擊和情感震撼。其中多數(shù)作家經(jīng)歷過古巴革命,似乎更有資格書寫這一主題,如艾爾在《在哈瓦那等待風雪》中寫道:“我一覺醒來,這個世界全變了……那一天,是1959年的第一天”*Carlos Eire, Waiting for snow in Havana: Confessions of a Cuban Boy, New York: Free Press, 2003, p.1.。“風雪”象征革命以及對個人生活的影響,敘述者成功地運用“古巴”這筆無形的文學財富,充分激發(fā)讀者的好奇心和閱讀欲望,達到了消費古巴革命的政治目的。此類作品經(jīng)常涉及的主題有:失去個人財產(chǎn);物資緊缺,實行配給制,生活質(zhì)量下降;學生接受勞動教育、到農(nóng)村參加勞動;移民之后獲得成功等。例如巴里奧斯所說的“那些軍人宣布,農(nóng)場被收歸政府,只留下5頃土地和房產(chǎn)”*Flor Fernandez Barrios, Blessed by Thunder: Memoir of a Cuban Girlhood. Berkeley, CA: Seal Press, 1999, p.32.,以及蘇亞雷斯回憶錄中的“你父母做的沒錯,他們帶你離開了古巴,保全了你”*Virgil Suárez, Spared Angola: Memories from a Cuban-American Childhood, Houston, Texas: Arte Publico Press, 1997, p.11.。古巴主題的選擇強化移民的失落感,以便突出“流亡主題”,如保羅·塔伯利( Paul Tabori,1908-1974)所說“流亡者居住在一個地方,但是頭腦中記憶和映射的卻是另外一個地方的現(xiàn)實”*Paul Tabori, Anatomy of Exile: A Semantic and Historical Study, London: Harrap, 1972, p.27.。同時,古巴革命和卡斯特羅政權(quán)成為消費的對象,例如《愛之切》對切·格瓦拉個人生活的想象,以及蒙塔內(nèi)爾在《古巴中心的旅程:菲德爾·卡斯特羅的生平》(JourneytotheHeartofCuba:LifeasFidelCastro, 2001)中“消費卡斯特羅”的做法。所以,和流亡作家的流亡經(jīng)歷相比,這一類的流亡主題已經(jīng)不具典型性,可能是個政治標簽,也可能是種書寫策略。
古巴裔流亡文學的繁榮并非偶然,它契合了某種特定的書寫范式,同時反映了一代人的歷史使命感。到20世紀90年代初期,第1.5代移民社會地位鞏固,經(jīng)濟狀況穩(wěn)定,他們不再像第一代流亡作家那樣控訴不公正的待遇,轉(zhuǎn)而描寫文化適應與“美國夢”之間的關(guān)系,向社會展示古巴移民的成功范例。這些作者除了職業(yè)作家之外,還有不同行業(yè)的成功人士,如愛德華·內(nèi)伊拉是首席執(zhí)行官,弗雷克斯達斯是律師,巴里奧斯是心理咨詢師。因而這種發(fā)聲具有象征意義:作者承擔起書寫族裔歷史的義務:“我們生活在老一代古巴人和新一代美國人的夾縫中間,即父母和子女中間,……成了房間里唯一的古巴人了,唯一能夠回憶的一代。我們繼承了老一輩人對古巴的記憶,因而要記錄他們的故事,并把他們的記憶永遠延續(xù)下去……回到從前的那個古巴”*Gustavo Pérez-Firmat, Life on the Hyphen: the Cuban-American Way, p.x.。這種回歸已經(jīng)成為象征,并不一定是現(xiàn)實性的。在《胡安·卡布瑞拉孤獨的橫渡》中,當年的偷渡客胡安·卡布瑞拉學有所成,回到古巴講學,得以重訪出生地:“(他)試圖尋找從前的點點滴滴……最后終于找到了穿過甘蔗田的那條土路,這一片土地都曾經(jīng)屬于古老的卡布瑞拉家族”*J. Joaquin Fraxedas, The Lonely Crossing of Juan Cabrera: A Novel, New York: Macmillan, 1993, p.1.。所以,如果說在第一代流亡作家那里,“回到古巴”是現(xiàn)實性的,那么在這一代作家的流亡書寫中,“回歸”已經(jīng)成為一種象征。這類作品的基本認同點在于美國,而非古巴。這種敘述范式同時也在暗示:只有離開了古巴,移民才獲得了成功。這顯然契合了“美國夢”的主題。
第1.5代作家的流亡文學具有這樣的一些特點:目標讀者群是英語讀者;“生命書寫”形式為主,自傳性強,實現(xiàn)個人歷史和群體歷史的結(jié)合,個人經(jīng)歷在社會歷史背景下得到強化,樹立了古巴移民的模范形象;大多按照時間為序,甚至存在情節(jié)上的相似性。這一代作家的流亡文學書寫往往遵循這樣的一種范式:“流亡——成功——追溯”,即文學書寫和政治立場、流亡經(jīng)歷和思鄉(xiāng)情愫等相互作用、持續(xù)醞釀,最終形成了這樣的一種流亡者心理模式和書寫范式:
這種文學話語模式保持了政治性取向,迎合美國對古巴所采取的“和平演變”政策,構(gòu)建了對抗古巴當局的隱性政治話語體系。古巴移民的“成功模式”契合美國夢的主題,更加容易得到主流群體的認同,也使得之前的流亡主題具有了多樣性特征。不過,這種生命書寫模式也存在一個問題:一旦“個人經(jīng)歷”的素材用盡,難以有新的作品出現(xiàn),所以大部分作家未能繼續(xù)進行流亡主題的書寫。
美國古巴裔作家對“流亡”有著更加不同的理解。這批作家在嬰幼兒時期來到美國或者生于美國,缺乏在古巴生活的經(jīng)歷,社會變革對他們的影響微乎其微,所以他們更傾向于采用小說戲劇等虛構(gòu)類體裁,通過主題呈現(xiàn)策略來彌補可信度方面的不足。瑪格麗特·恩格(Margarita Engle)、理查德·布朗科、克里斯蒂娜·加西亞和阿奇·歐貝哈斯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即便他們在家庭環(huán)境和媒體宣傳的影響下持有反對古巴當局的政治立場,然而較之親身經(jīng)歷過政治變革的移民,他們書寫流亡主題基于文學想象,書寫的也是“他人的故事”。因而,他們更多地關(guān)注兩種文化身份的協(xié)商,甚至通過重寫流亡主題來解構(gòu)邁阿密的流亡文化權(quán)威,從而對自己的“古巴裔美國人”身份加以建構(gòu)。他們的經(jīng)歷中缺少“流亡經(jīng)歷”這一基本要素,在非虛構(gòu)性書寫中缺乏足夠的“真實性”和“可信度”,因而傾向于對流亡主題進行改寫、戲仿甚至解構(gòu)。
在克里斯蒂娜·加西亞等作家的作品中,流亡者成為戲仿的對象?!豆虐椭酢菲叫兴茉炝藘蓚€人物:流亡者格約和革命者“統(tǒng)帥”,兩個人物的早年經(jīng)歷和晚年生活都有著高度的相似性。他們雖然代表兩個對立的群體,具有不同的利益訴求,但他們的意義彰顯于彼此的存在。小說解構(gòu)了流亡者的宏大政治目的:“其實格約一心想把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雜種干掉,也不只是因為政治,而是因為他辜負了格約最愛的女人:鋼琴家阿德麗娜·龐提”*Cristina Garcia, King of Cuba, London: Sandstone Press Ltd, 2014, p.11.。同樣,《夢系古巴》中皮拉爾對流亡者母親魯?shù)纤惯M行了批評,《阿奎羅姐妹》中瑞娜對流亡者的政治抱負進行了質(zhì)疑:“真不知道這些人是怎么想的。他們以為古巴人會張開雙臂熱烈歡迎他們回去嗎?殺豬宰羊犒勞他們嗎?上街慶祝歡呼勝利嗎?不論可憐的古巴同胞多么貧窮,這個地球上他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這幫流亡者”*Cristina Garcia, The Agüero Sisters, New York: Ballantine Books, 1998, p.239.。費爾南德斯也對“流亡者”進行了解構(gòu):“戰(zhàn)爭英雄”馬洛諾·岡薩雷斯的所謂“英雄壯舉”其實是個謊言,他眼睛失明并不是因為手榴彈爆炸,而是因為他點爐子時出了意外。還有些古巴裔作家也是在突破流亡書寫的局限之后獲得了藝術(shù)上的創(chuàng)新。例如,尼洛·克魯茲早期的劇作大多采用古巴題材和歷史主題,雖然取得了一定的影響力,但是直到在《安娜在熱帶》中表現(xiàn)雙重身份和雙重認同的“美國主題”,他才真正開始獲得美國文學界的認可,并獲得了普利策劇作獎,開創(chuàng)了拉美裔戲劇的歷史,這種突破就在于“(劇作家)沒有完全繼承流亡文學的書寫范式,而是在歷史的框架下書寫兩種文化的交鋒和移民的跨文化體驗”*蘇永剛、李保杰:《尼洛·克魯茲的戲劇創(chuàng)作和古巴裔美國文學》,《外國文學》2016年第5期。。
事實上,在流亡主題樹立話語權(quán)威的同時,就已經(jīng)孕育了自我的對立面。仔細考察《在哈瓦那等待風雪》就會發(fā)現(xiàn),這部作品在時間和主題上其實都已經(jīng)和典型的流亡主題有了差別,它之所以能夠在眾多的流亡文學作品中脫穎而出,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對傳統(tǒng)主題的突破,通過文學敘述對“可信度”進行了解構(gòu),增加了作品的敘述張力。在主題選擇上則是將流亡經(jīng)歷和個人的心智成長結(jié)合起來,通過敘述者主體性的構(gòu)建,使得敘述成為構(gòu)建自我歷史的動態(tài)活動,父親和兒子在此過程中達成了心靈上的和解??逅埂ぐ瑺柕臄⑹鍪冀K沒有偏離的一個話題就是父親,每一章的建構(gòu)都是基于父子關(guān)系的變化調(diào)整。起初,卡洛斯對父親留在古巴的決定充滿了怨恨,覺得父親拋棄了自己,“我老爸緊緊守護著那些古董,就好像守護地獄之門的刻耳柏洛斯”*Carlos Eire, Waiting for snow in Havana: Confessions of a Cuban Boy, p.171.。在回憶過程中,艾爾開始理性地看待自己的經(jīng)歷,以流亡為主線的背井離鄉(xiāng)同以父子和解為主線的自我認知最終融匯在一起。
與阿里納斯等流亡作家的書寫相比較,這些作品對歷史的“真實”進行了建構(gòu),從根本上重新思考了流亡文學中的“流亡經(jīng)歷”。對于流亡書寫中的生命書寫形式,不可簡單化地“被視為歷史的真實再現(xiàn),(它)僅代表作者所說的真實”*Regine Hampel,“I Write therefore I am?”: Fictional Autobiography and the Idea of Selfhood in the Postmodern Age. p.62.,因為人的記憶能力不僅有限,而且本身具有選擇性,因而對記憶材料的選擇和組織具有主體性特征??逅埂ぐ瑺栐L談中對敘述的“真實性”進行了闡釋:“我跟自己開了個玩笑。我寫的時候并沒有把它當作回憶錄來寫,而是當作小說……”*Silvana Paternostro, “Carlos Eire Interview” Bomb-Artists in Conversation, Winter 2005, 2016/11/27. http://bombmagazine.org/article/2707/carlos-eire.。從這個角度來看,這些流亡文學文本依舊是虛構(gòu)性的自我書寫,只是虛構(gòu)的程度在不同的文本中有所差別?!罢鎸嵭浴辈贿^是一種文學書寫策略,目的是將個人經(jīng)歷和歷史敘事結(jié)合,通過個體的生活變遷反映歷史,力求在宏大歷史背景下追溯人物命運的跌宕起伏。通過文學想象構(gòu)建個人經(jīng)歷,真實性變得撲朔迷離,為解讀提供了更大的空間。正是文學想象和歷史背景的結(jié)合,才使得文本具有了敘述張力和詮釋空間。
流亡文學書寫中的“真實性”還涉及文本的代表性問題,即無論是流亡作家的作品,還是第1.5代作家的生命書寫,幾乎都充滿傷感地講述主人公從“人間天堂”墜落至美國的經(jīng)歷。然而,值得疑問的是:古巴到底是不是“樂園”?這些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主人公在古巴移民中占據(jù)多大比例?誠然,并非每一位古巴移民都能獲得流亡者社區(qū)的認同和接受,也不是每一名兒童移民都最終功成名就。那么,流亡主題到底在多大程度上代表古巴裔美國人?如前所述,“流亡者”的范圍是相當有限的,這一名稱的政治內(nèi)涵就已經(jīng)把古巴人分成了不同的陣營。大部分流亡文學的作者處于古巴社會的中上層,享受著富足生活和政治特權(quán):卡洛斯·艾爾兄弟的父親是法官,他們在私立學校與巴蒂斯塔總統(tǒng)的孩子同學;愛德華·內(nèi)伊拉的父親曾是最年輕的議員,是“不折不扣的巴蒂斯塔支持者”*Edward J Neyra, Cuba: Lost and Found, Cincinnati: Clerisy Press, 2010, p.52.。所以,在這些移民眼中,古巴的確是失去的樂園。然而對于普通古巴人來說,情況則完全不同,自稱為流亡者的麥迪納也不得不承認族群內(nèi)部的差距:“他們腳上雖然沒有鎖鏈,……但所謂自由也只不過是渺茫的希望,永遠都可望不可即。他們的現(xiàn)實生活就是拼命干活兒,為了生存而苦苦掙扎”*Pablo Medina, Exiled Memories: A Cuban Childhood, New York: Persea Books, 1990, p.28.。
通過追溯不同時代流亡主題的呈現(xiàn)方式和主題嬗變可以看出,早期的流亡主題表現(xiàn)出較為單純的意識形態(tài)特征。到了第1.5代古巴移民作家那里,流亡書寫開始和個人成長結(jié)合起來,采用生命書寫形式再現(xiàn)古巴移民的模范形象,書寫也帶有更多的文學性,得到了美國主流文化群體較為廣泛的認同。不過,流亡主題在構(gòu)建其話語權(quán)威的同時,也孕育了相反的聲音,被新一代作家重寫和改寫。古巴裔流亡文學歷經(jīng)半個多世紀的發(fā)展,政治主題、身份認同與文化協(xié)商同“美國夢”結(jié)合起來,表現(xiàn)古巴移民和古巴裔美國人不同層面的身份——除了“流亡者”身份之外,古巴裔美國人還有其他的自我構(gòu)建方式。
[責任編輯:以沫]
ExileMotifinCubanImmigrantLiteratureandCuban-AmericanLiterature:OriginandEvolution
SU Yong-gang LI Bao-jie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P.R.China)
The exile motif is significant in Cuban immigrant literature and Cuban-American literature, which was initiated in the 1960s when Cuban exile writers wrote to express political pursuit. In the period of 1980s to 1990s, the second generation of Cuban immigrant writers combined exile motif and personal growth in the dominant Cuban-American literary framework of life writing, with an aim to construct historical “reality”. Cuban-American writers rewrite the exile motif from diverse perspectives to deconstruct exile experience and the authenticity of writing, indicating alternative Cuban-American identities other than those of the Cuban exile.
Cuban exiles; Exile literature; Cuban immigrant literature; Cuban-American literature
2017-03-26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當代西語裔美國文學研究”(12BWW048)。
蘇永剛,山東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濟南250100; syg@sdu.edu.cn);李保杰,山東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濟南250100; lbj@sdu.edu.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