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蔣先平
豆腐張
文/蔣先平
“豆腐、豆腐……”早上,那熟悉的吆喝聲又鉆進(jìn)了我的耳朵里。這時,母親就會催促我,豆腐張都來了,快起來,再不起上學(xué)就遲到了。
十幾歲的我心里清楚,聽到豆腐張的吆喝聲一定是早上7時了,我不能再賴在炕上不起了,只得一骨碌爬了起來,麻利地穿上皺皺巴巴的衣服,跑到院子當(dāng)中,把臉伸進(jìn)水盆里,三下五除二用手抹下小臉蛋,再回到屋里,站在鍋臺邊,狼吞虎咽般吃碗苞米馇子,隨后抓起母親遞過來的書包,向村頭的學(xué)校飛奔去。
豆腐張是我同桌張明的瘸腿父親。聽大人說,有一次豆腐張跟車去縣里送公糧,回來時馬受驚毛了,把豆腐張摔到了車下,他的一條腿就這樣摔斷了。為了照顧不能干重活的他,生產(chǎn)隊隊長就讓他去隊部的豆腐坊做豆腐。
豆腐張家里上有兩個老人,下有四個挨肩的孩子,就靠著他一個人在隊里掙工分,日子過得異常艱難。夏天他總是穿一件洗得退了色的藍(lán)色粗布衣服,上面打了好幾塊補丁,而且還沾滿了豆渣;冬天身上是件油漬麻花的破棉襖。
我問母親:“為啥大伙管張明的爸爸叫豆腐張???”母親笑了:“你張叔常年做豆腐,衣服總是臟兮兮的,他又姓張,大伙就開玩笑叫他豆腐臟呢?!倍垢K、豆腐臟,大人們嘴里這么叫著,可都知道他做的豆腐干凈著呢。豆腐坊里做豆腐用的瓢呀鏟呀盆呀,這些物件都被豆腐張擦得油光锃亮。每天賣豆腐的毛驢車還帶上了糞兜,豆腐盤上面蓋豆腐的白布也洗得一塵不染。
放假時,小明會起大早叫我和他一塊去生產(chǎn)隊隊部的豆腐坊。每次豆腐張都會給我們舀半瓢熱氣騰騰的豆腐腦,讓我倆趁熱喝了。有時我們?nèi)ネ砹?,沒有豆腐腦了,他就讓我們在屋里玩一會兒,等著豆腐做好了,我們就能吃上用大醬拌好的熱乎乎的豆腐。偶爾我倆晚上去豆腐坊,豆腐張會抓一把磨盤上煮熟的的豆子放在盆里,再拌一點兒咸鹽面,遞來兩雙筷子,讓我倆吃個夠。
后來農(nóng)村實行了聯(lián)產(chǎn)承包,分田到戶,生產(chǎn)隊解散了,豆腐坊自然也就沒有了。
豆腐張家里也分到了土地,一瘸一拐的豆腐張跟媳婦風(fēng)里來雨里去,精心地侍弄著家里那二十畝地。村里人吃不上豆腐了,大伙見了他的面都說,豆腐張你家開個豆腐坊吧。豆腐張和媳婦一商量,把倉房簡單地收拾一下,置辦了一些家什,豆腐坊就這樣開張了。
從此,村里又傳出了“豆腐、豆腐……”那熟悉的吆喝聲。
豆腐張家的豆腐坊地方不大,比起原來生產(chǎn)隊里的豆腐坊小多了,但是收拾得比生產(chǎn)隊的豆腐坊更干凈。大伙都說豆腐張的豆腐干凈,下的豆子分量足,不偷工減料,做的豆腐跟生產(chǎn)隊時一樣塊大,好吃。
每隔三五天,母親會用水舀子舀上一些黃豆,走到門口豆腐張的毛驢車跟前。豆腐張把盤秤從車上拿下來,母親“嘩啦”一聲把舀子里的黃豆倒進(jìn)了秤盤里,豆腐張一手用力的向上拎著秤,一手沿著秤桿慢慢地向外扒拉著秤砣,秤桿上下擺動了幾個回合,終于平穩(wěn)了?!岸锼膬?!”豆腐張瞇著眼盯著秤花大聲地說。隨后,又是“嘩啦”一聲,豆腐張把秤盤里的黃豆倒進(jìn)了袋子里。母親從來不會去看秤的,因為她和大伙都相信豆腐張是不會缺斤少兩的。
豆腐張沒有進(jìn)過學(xué)校的門,不認(rèn)字。村里人換豆腐時沒有拿黃豆,他就在用兒子演算本做成的賬本上畫上幾筆。先是畫上欠賬人家所在的街道,再對應(yīng)畫上房子,在房子前面畫個長條形,一個長條形代表一塊豆腐。
做豆腐剩下的豆腐渣扔了可惜,豆腐張就在園子邊上蓋了個豬圈,抓來了四五頭小豬崽兒,養(yǎng)起了豬。到了年底小豬崽兒個個長得膘肥體壯,可他家過年時舍不得殺一頭改善一下生活,那幾頭大肥豬都賣成了錢,貼補家用了。
豆腐張的節(jié)儉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他一年到頭不添一件衣服,從來不喝酒抽煙。孩子們在他的教育下,也跟他一樣從來不亂花錯花一分錢。
夏天氣溫高,早上做出的豆腐沒有賣出去,到了下午有異味了。這時有人來換豆腐,豆腐張總會不好意思地說,豆腐壞了,不能吃了,明天早上再來換新的吧。他就是這樣,寧可把變質(zhì)的豆腐扔掉或者喂豬,也不昧著良心賣給大家。
一個又一個日子就在豆腐張的聲聲吆喝中不知不覺地走遠(yuǎn)了。豆腐張家蓋起了磚房,四個兒子先后成家立業(yè)。老大和老三學(xué)習(xí)好,豆腐張節(jié)衣縮食把他們供到了大學(xué)。如今老大在省城當(dāng)工程師,老三在市里是大夫。老二對學(xué)習(xí)不感興趣,勉強上完初中就不念了,豆腐張讓他學(xué)瓦匠手藝,現(xiàn)在他領(lǐng)了一伙人在縣城搞建筑,家安在了縣城,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老四小明和我是同學(xué),高中畢業(yè)沒有考上大學(xué),回村當(dāng)上了民辦教師,整頓下崗后在村里包地種?,F(xiàn)在他建起了合作社,村里一多半的土地都入了他的合作社,他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合作社社長。
如今,七十多歲的豆腐張身體硬朗,他已經(jīng)多年不做豆腐了?,F(xiàn)在村里做豆腐的也升級裝備,毛驢不用了,換成了電磨,賣豆腐的毛驢車也被電動車替代,電喇叭自動播放那悠長的吆喝聲。
很多年沒有吃豆腐張做的豆腐了,但記憶中那水靈靈、顫巍巍的豆腐和那段艱苦而溫暖的歲月卻始終在腦海中沒有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