秭歸小記憶

◎ 文、圖 | 康寧 編輯 | 吳冠宇

秭歸小記憶

◎ 文、圖 | 康寧 編輯 | 吳冠宇

乾坤理發(fā)店

老周師傅今年八十多歲了，中風(fēng)后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乾坤理發(fā)店就交給了兒子小周師傅。

老周師傅從學(xué)徒干起到大眾理發(fā)店（上世紀50-80年代秭歸縣城唯一的集體所有制理發(fā)店）師傅，再到大眾理發(fā)店解體創(chuàng)立乾坤理發(fā)店，在理發(fā)這個行當干了六十多年，剃過的胎頭千千萬，理過的發(fā)萬萬千。

小周師傅十六歲給父親老周師父當學(xué)徒，到如今也干了四十多年了。他還有個另立門戶的妹妹，也干著這個行當，他們都靠祖?zhèn)鞯氖炙囘^著日子。現(xiàn)在理發(fā)師有許多新別稱，如發(fā)型設(shè)計師、形象設(shè)計師、形象設(shè)計顧問什么什么的，多了些吹染焗燙之類的新玩意兒，看起來很炫。乾坤理發(fā)店用的還是那些老物件——老式的理發(fā)推子、老式理發(fā)轉(zhuǎn)椅、自己磨的剃頭刀、一個臉盆、一塊肥皂、一條毛巾，吹風(fēng)機還是有一個的，用的不多。小周師傅說，我只是個剃頭匠，只在乎自己的手藝，不攀比那些新玩意兒。

和小周師父聊及生意時，他說，來這里的都是些老顧客，每次十五元，一個月下來總有個六七千吧，再就是剃胎頭，他們都發(fā)紅包，有五十八到九十八的紅包不等，沒有明碼標價，隨意，主要是他們認為把孩子第一次剃頭發(fā)交給我們，放心。

打打糖

老人姓宋，今年八十一歲了，家住當陽農(nóng)村。做打打糖，賣打打糖已經(jīng)有四十四年。他說四十四的時候，左手伸出四根手指一次，然后再伸出一次。

問他，在秭歸賣打打糖多少年了？他左手伸出二根手指一次，又伸二根手指一次。喔，二十二年了啊。

老人原來一直推輛老式自行車，后架上放著打打糖，龍頭上掛個小鑼，一邊敲著小鑼一邊推著自行車賣他的打打糖。不用吆喝，秭歸人一聽這小鑼的聲音就知道那個賣打打糖的人又來了。

他說，前不久，那輛自行車的支架壞了，他兒子就給他做了一輛有四個小輪子的手推車。

無論是推著自行車還是推著這輛自制的小車，他的糖沒變，他的小鑼沒變。二十二年了，他早已成為小城習(xí)焉不察的一部分。

打打糖就是麥芽糖。用大麥生出的麥芽，加碎玉米和碎糙米熬制而成。在秭歸，也有人叫它打粑糖，可是為什么叫打打糖或者打粑糖？不得而知。反正老人們都這樣叫，我們也這樣叫，叫著叫著就把麥芽糖叫成打打糖或打粑糖了。

我找老人買塊打打糖，老人把秤翹得高高的，說，兩斤！然后又敲了一塊，裝在里面，收了錢，敲著他的小鑼，走了。

磨剪子鏹菜刀

他扛著一條板凳，板凳兩頭掛著一壺水和幾塊粗細不一的磨刀石，身上斜挎著一個電喇叭，走街串巷，吆喝聲從電喇叭里傳出來：磨剪子——鏹菜刀——

他原來是沒有這種電喇叭的。原來他也是扛著一條板凳，板凳兩頭掛著一壺水和幾塊粗細不一的磨刀石，走街串巷，用嘴吆喝：磨剪子——鏹菜刀——

電喇叭傳出來的聲音和嘴里傳出來的聲音在感覺上是不一樣的。那是韻味的區(qū)別。

我問他，生意怎么樣？他說，現(xiàn)在的人天天泡在麻將館里打牌，一年做不了幾頓飯，還磨個什么刀?。?/p>

他又說，如果在毛主席時代，三個月不參加勞動，就取消你的戶口，看你怎么生活？

這時來了個要磨刀的女人，問價。他說：“五塊！”

女人說：上次不是四塊嗎？

他說：你去菜市場看看，什么都一天一個價，這大冷天的，漲一塊也不過分嘛。

女人不再計較，把刀交給他。他給皴裂的雙手戴上手套，開始磨刀。

蘿卜餃子

在秭歸，蘿卜餃子又叫做燈盞窩兒。將蘿卜切成絲拌上辣椒面、花椒粉、蔥蒜苗、精鹽等調(diào)料，然后在特制的如燈盞的彎月狀鐵勺中放入底漿，再放上拌好的蘿卜絲作餡，蓋上漿，放入油鍋中炸至金黃色即成。外酥內(nèi)軟，辣而不刺，味鮮可口。

蘿卜餃子雖然也叫餃子，但其制作原料以及制作方法卻與北方水餃大相徑庭?？赡芤驗樗兄溩拥耐庑危源蠹叶冀兴}卜餃子，但我內(nèi)心更喜歡燈盞窩兒這個名字。燈盞，加上一個有小城特色的“窩”的兒化音，一聽就咽口水。

這個賣蘿卜餃子的女人是個厚道的鄉(xiāng)下人，最開始炕土豆，因為炕土豆的人太多，七年前開始轉(zhuǎn)而經(jīng)營這個。

在小城的時候，每次路過，都會在她的小攤上吃一個。后來離開小城，每每回憶起小城模樣時，就想到她家的蘿卜餃子，每次回小城就會直奔她的小攤，吃上一兩個。

她說，你要辣一點，炸老一點。

吃她家的蘿卜餃子已經(jīng)吃成了熟人，已經(jīng)不用我強調(diào)“辣一點，老一點了”。

在小城，我住的地方，也有炸蘿卜餃子的小攤比她更近，但我更愿意去吃她家的蘿卜餃子。其中味道純正肯定是主要原因，更主要的原因可能是因為她曾經(jīng)不經(jīng)意說的一句話：我用的油都是從鄉(xiāng)下老家收來的正宗菜籽油。

秭歸臍橙

秭歸是有名的臍橙之鄉(xiāng)，這已無需贅述?！昂蠡始螛?，橘徠服兮”已經(jīng)很能說明問題了，屈夫子在二千三百多年前就已經(jīng)說過，秭歸這塊田長得一手好柑橘。

為什么獨獨秭歸的柑橘好？而相鄰的興山、巴東、長陽等地就一直差那么一點點？這是峽江小氣侯環(huán)境的造化。前幾年大家都在說贛南也開始盛產(chǎn)臍橙，那也是秭歸人因為三峽移民到那邊后大規(guī)模發(fā)展的，種植技術(shù)沒話說，和秭歸一樣一樣的，但味道和秭歸臍橙差太多，贛南臍橙只有膩人的甜，缺了秭歸臍橙那隱約的不可或缺的酸。沒辦法，你家臍橙沒被江風(fēng)吹過，沒被江霧籠罩過，品質(zhì)上就差了一截。原產(chǎn)地很重要，這一點好比不是所有的茶都是西湖龍井。

錯過了拍橙子的季節(jié)，這一季都快賣完了，那漫山遍野的小燈籠已經(jīng)無法拍到了。于是去那條專賣橙子的街，說明來意，就有帥哥拿著他家的臍橙主動為我擺拍。鄰家小媳婦說她家有一個二斤二兩的橙子，非得讓她的小閨女也給我擺拍一個，可是她的小閨女認生，拍出來的照片是滿臉的不樂意。好在那個比她臉還大的臍橙已經(jīng)很完美地在畫面中了。

端陽艾

秭歸把端午叫端陽。和別處不一樣的是，秭歸人在農(nóng)歷五月過三個端陽節(jié)，五月初五、十五、二十五，分別叫做頭端陽、大端陽和未端陽。端陽除了劃龍舟、吟詩歌等民俗之外，還掛艾蒿，但掛艾蒿只限頭端陽。

“五月五，是端陽。門插艾，香滿堂。吃粽子，蘸白糖。出門望，麥子黃，龍舟比賽喜洋洋。”這是關(guān)于峽江端午的一首兒歌，插艾草、吃粽子、賽龍舟的習(xí)俗都在這首兒歌中體現(xiàn)。

《荊楚歲時記》曰：“五月五日并蹋百草，采艾以為人，懸于門戶，以禳毒氣?！庇衷唬骸俺Ｒ晕逶挛迦针u未鳴時采艾……用灸有驗?！鞭r(nóng)歷五月初五，小城的人早早起來，采割露水艾，用紅紙條扎成半握一束，懸于門頭窗欞，驅(qū)蟲祛病。屈原《離騷》中有“今直此為蕭艾”的詩句，視艾為惡草，影射奸黨佞臣，將艾高懸門窗，有將奸黨佞臣懸于門庭視眾之意。

或許，許多小城人已不知插艾之所以然，但采露水艾、懸艾依舊是小城過端午的重要組成部分。當日，在小城，艾草和龍舟一樣，是絕對的主題。

懸于窗欞門眉的端陽艾，就這樣懸著，直到下一個端午才作替換。這期間，家里有誰出疹子了、長痱子了、起風(fēng)濕疙瘩了，取一枝艾草，用水一煮，擦洗擦洗，消了。

離開秭歸的人，久居外地，也會在五月初五這天，到野外采一束端陽艾掛起來。比如我，就掛了一束在遠安寄居的門口。

江邊的銅管樂

在小城時，我會在一早一晚獨自去江邊走走。這很美妙，在這個過程中，可以有冥想，可以有構(gòu)思，可以活運筋骨，聽到自己的身體依然有拔節(jié)的聲音。

也不知從何時開始，小城的江邊，多了一些玩銅管樂器的人，他們?nèi)迦艘唤M，練習(xí)小號、長號、圓號、薩克斯等等。他們以長江為背景，各吹各的調(diào)，有的作do、re、mi、fa、sol、la、si的基礎(chǔ)練習(xí)，有的可以吹一些簡單的曲調(diào)了，他們把那支快樂的《我是一個粉刷匠》吹得像哭一樣。很顯然，這些人都是剛剛接觸管樂，那邊有一組已經(jīng)可以合奏一些曲目了，而且能聽得出分了聲部。

我遠遠地看著他們，容忍著他們把一支曲子弄得那么難聽。有時也走到他們中間，微笑，給他們拍照，我認為這是美好的事物。有時在他們練習(xí)的間歇期和他們說說話。他們說，都是些沒什么基礎(chǔ)的組合體，練的時間也不長。

我說，我們除了吃喝拉撒之外，要有一些精神層面上的興趣與愛好。有這個，這本身就已經(jīng)很好了。

長江

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沒有一條河流經(jīng)過的地方，一定不是一個好地方。

很幸運，那條叫長江的河流就流經(jīng)我的秭歸。這條從格拉丹東流來的河給了秭歸人生活、風(fēng)俗、苦難與幸福。秭歸是它必經(jīng)的渡口，向上，一聲聲峽江號子扯不斷通往蜀道九重天，向下，一片片悠悠帆影唱不完波光稻香五千年。

其實秭歸人不叫這條河流為長江，叫大河?！暗酱蠛永锵磦€澡去！”這是許多人的兒時記憶。湍流、號子、江霧、粽子、龍舟等等都是這條大河不可或缺的元素。關(guān)于這條大河，不經(jīng)意就成了秭歸人生命中的血液。我曾在抒情年代寫過抒情的文字：

我骨頭長著疼痛血液流淌歷史的秭歸

我號子喊出愛情背簍背出生息的秭歸

我江霧隱約春色橘園結(jié)滿果實的秭歸

我糯米包進棕葉龍舟打撈詩魂的秭歸

我春去了秋來了墻頭青蒿不老的秭歸

我風(fēng)停了浪低了夜深靜靜睡去的秭歸

我九畹溪香溪河春風(fēng)香魂拂面的秭歸

我桃花魚舊渡口江霧升騰如帳的秭歸

我子歸鳥端午節(jié)故里憑吊屈子的秭歸，秭歸喲……秭歸喲……

到現(xiàn)在我還認為，這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抒情，不為曾經(jīng)寫過這樣的抒情文字而內(nèi)心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