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子之心：鄒荻帆與他的詩

□王澤龍

一、“家鄉(xiāng)勞苦人的血和淚感染了我的詩”

一百年前的初夏之交，鄒荻帆出生在湖北中部江漢平原小鎮(zhèn)天門一個開木工作坊的家庭。江漢平原湖泊縱橫，土地肥沃，以生產糧棉著稱。然而，水鄉(xiāng)如果碰上水災，就會顆粒無收。在當地流傳著這樣的民謠：“湖廣沔陽洲，十年九不收，倘若一年收，狗子不吃糯米粥。”一旦水災到來，他們一家人便得到鄰居家高樓上去躲水，詩人記得他二嫂描畫水災的成語：魚游鳥巢，鳥飛天外。

除此之外，在長江漢水流域，還常常有旱災、蟲災，特別是鋪天蓋地的蝗蟲飛來，如同黑云壓城，遮天蔽日，人們敲鑼打鼓，怒吼沖天，不讓蝗蟲落地，一旦蝗蟲降落，莊稼莖葉全無，田野上一片哀嚎。家鄉(xiāng)天災連連，而且人禍不斷。每年征兵派丁，被抓去的壯丁也不知道為什么人打仗，窮人吶喊、暴動，封建宗族與當權者聯手鎮(zhèn)壓、屠殺，這一切都成了他童年的記憶，也是他早年詩歌飽含憂傷與悲憤的詩情的源頭。他青年時代所寫的幾首敘事長詩，《做棺材的人》、《沒有翅膀的人們》、《在天門》、《木廠》就是他家鄉(xiāng)苦難生活的寫照。

《做棺材的人》講述的是一個木工凄涼的人生：木工作坊里做棺材的工人，得了肺癆病，為了養(yǎng)家糊口，不受老婆的埋怨，帶病勞動，“然而他不能瞞自己，/這幾天腰是疼的，/眼前時常發(fā)黑，/昨夜更咳嗽了，/關不住一口腥血?！辈痪?，“蘆葦裹起了他的肉體，/更加上幾重麻繩的束緊”，“兩個人抬杠著在荒街走了，/做棺材的同伴慘然地隨在后面，/撒著一片兩片的紙錢?！薄L年做棺材的人，死后卻沒有棺材收殮。《沒有翅膀的人們》描述著家鄉(xiāng)兵匪橫行，老百姓日無安寧：“匪兵在鄉(xiāng)村里打著旋渦，/幾時還有安閑的日子過？”“紡車在屋角也暗自吞聲，/望鄉(xiāng)間哪有一星燈火?！笨谷諔?zhàn)爭爆發(fā)后，民族的災難和人民的災難交融在一起，勞動者困苦的生活成了詩人關注與表現的主要內容，這一些生活中的受難者，“成了我從事文學的啟蒙者，他們的血和淚感染了我的詩?！保ㄠu荻帆：《鄒荻帆的抒情詩后記》，《詩的欣賞與創(chuàng)作》，三聯書店1985年版，第100頁）比起七月派其他詩人，鄒荻帆的早期詩歌“反映他們（勞動者）的受難比斗爭更多一些、更具體一些”。這也正是鄒荻帆詩歌的特色，他那時不知道什么叫詩藝，只是一吐為快，盡管粗糙、淺露，但是，詩歌寫出的是他對家鄉(xiāng)生活的真實記錄，對勞苦大眾親近的體驗，是從他內心世界涌現的樸實感情。它們像一叢叢野花，帶著苦難的鄉(xiāng)土氣息，與原始的生命力，開放在貧寒的大地上。

當然，故鄉(xiāng)也是開啟他浪漫詩心的搖籃，故土更是他精神的乳娘。他在回憶故鄉(xiāng)對他的影響時說，最難忘的是長他一輩、他最熟悉的木工師傅們。他們在拉鋸、揮斧、銼鋸、跑刨時，常常唱起音韻昂揚的花鼓戲，還有街頭賣唱女子唱的凄涼婉轉的三棒鼓，悲愴動人的麻城調，都在他幼小的心靈里留下了不可言傳的悲涼。他常常隨同家里的木工叔伯去茶館看皮影戲，聽說書人講連臺故事《水滸》、《封神榜》，這些都成了詩人最初的藝術啟蒙。他一生為家鄉(xiāng)魂牽夢繞，為母親故土抒情歌唱：“在春日的黃土路上/有響著騾馬的鈴鐺，/你該從蘆席壁的窗口向外探望了。”“你的水磨/還在輾轉著，/乳白的麥粉/從紫砂的磨盤流下，/……磨盤平和的聲音/同滲透進溪流聲的你的搖籃歌/絞進我微笑的夢境里?！保ā东I給母親的詩》）這一切都是“我最初的幾本詩的生活來源，心情的基礎”。無論是烽火連天的戰(zhàn)爭歲月，還是新中國建立后的和平年代，詩人為養(yǎng)育他的故土寫了大量的詩篇。

二、燃燒的年代與燃燒的詩情

鄒荻帆初登詩壇，迎來了抗日戰(zhàn)爭的爆發(fā)，全民抗戰(zhàn)的激情點燃了他青春詩情的噴涌?？箲?zhàn)前夕的1936年，他開始新詩創(chuàng)作，那時他還是在武昌讀師范的一名學生。1937年1月的《文學》雜志發(fā)表了他的長篇詩歌《做棺材的人》；同年4月，魯迅支持的，由黎烈文主編的《中流》雜志又發(fā)表了這位年輕詩人八百余行的長詩《沒有翅膀的人》；年底巴金又把他的長詩《在天門》編入“烽火小叢書”出版。從家鄉(xiāng)苦難歲月中匯聚的悲憤詩情如同火山噴發(fā)，極大地鼓舞了這位年僅20歲的詩人。同年，他參與了馮乃超、穆木天、蔣錫金等創(chuàng)辦的詩刊《時調》；胡風來武漢主持的《七月》創(chuàng)刊號，發(fā)表了他的《江邊》。這樣，我們的年輕詩人在激情燃燒的歲月健步登上了激情燃燒的詩壇。

鄒荻帆的確幸運，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一開始既受到了較廣泛的關注，又得到了前輩詩人作家的親切指導。胡風在看過他給《七月》的詩稿后，幾次告誡他：“要有飽滿的感情，要突破枷鎖的束縛”，“他所說的飽滿的感情，經常是指對生活態(tài)度的真實，創(chuàng)作激情的真摯。至于突破枷鎖的束縛，他多指對傳統(tǒng)形式的突破，乃至韻律等。他并向我介紹了艾青、田間等一些有貢獻的詩人?！保ㄠu荻帆：《詩的欣賞與創(chuàng)作》，三聯書店1985年版，第104頁）他在抗戰(zhàn)初期，給《文藝陣地》投稿后，不久就收到了茅盾的回信：批評他在這樣的大時代，不應該有輕輕的憂郁，淡淡的哀愁。這一些思想與精神的引導，更加堅定了詩人面向現實，關注大時代的創(chuàng)作方向。1938年3月，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在武漢成立，他成了這個著名組織最年輕的成員。1938年鄒荻帆從師范學校畢業(yè)，他和于黑丁、曾克等人一起參加了臧克家領導的第五戰(zhàn)區(qū)文化工作團，接近了他崇敬已久的詩人臧克家，迎來了他人生與詩歌的新的時代。他在戰(zhàn)時寫下了《走向北方》、《在原野上》等一系列名篇，出版了詩集《塵土集》、《意志的賭徒》、《雪與村莊》、《青空與林》等。

詩人在戰(zhàn)火燃燒的年代，走向前線，奔向激情燃燒的詩的前沿：

閃電劈擊了我/火焰燃燒了我/武漢呵/武漢！電火著落在我身上/苦痛煎熬著我，我/如所有的人子一樣/以迸散著雪與淚的聲音/喊著自己的親娘。/武漢/你是哺育了我的叢林，/你哺育了我/用你扣緊了時代輪盤的心臟（《投給武漢》）。

詩人要把青春的熱血與青春的詩情一同獻給養(yǎng)育他的祖國，獻給和他一起奮勇抗爭的人民。他要讓全世界聽到他的聲音：

讓我朗誦給世界聽：/“如此炎炎的只是為了自由和饑餓，鐵的豐碑，中國起了火!”/為著火/我的周身像通上了電流，/我摸一摸臂膀/又摸一摸胸膛，/“成長了沒有/中國的孩子！”（《投給武漢》）

鄒荻帆的抗戰(zhàn)詩歌比起他早期的詩歌有了更加廣闊的視野：記錄戰(zhàn)斗歲月的艱難生活，表現寒冷曠野的憤怒呼號，謳歌悲憤時代的悲壯斗爭，透露著一股不可侮辱與不可征服的堅毅與沉雄的力量。

“銀亮的雪地上/風咆哮地滾過了村莊”,“馬隊行進著，/風卷著雪，向遠方滾去，/鈴鐺/如同浸在溶液中一樣/困厄地透出吉鈴鈴的聲響。/雪花灑向了馬隊，/馬匹嘶叫著，/腳蹄上掀起著雪泥，/馬隊/像一條白線的浪/卷向遠方去?！薄半m然是貧窮、荒僻、而且寒冷的村莊，/但決不讓盜賊們棲息?！保ā堆┡c村莊》）鄒荻帆的抗戰(zhàn)詩有著幾分悲涼，幾分豪壯，濃縮著艱苦卓絕歲月的凝重氣息。

鄒荻帆的青春詩情與時代的相遇，鑄就了他奔放而凝重的詩歌風骨，這種風骨是現代詩歌最可寶貴的精神底色。他的詩歌刻印著一個民族風云變遷的時代烙印，映現著一個知識分子與民族走向新生與復興的心靈歷程。每一個時代，都需要這樣的聲音，需要這樣的為大時代抒情、為人民代言的良知與詩心！這正是我們今天重溫鄒荻帆詩歌的意義。

三、詩歌活動家與詩歌批評家

鄒荻帆不僅僅是一個緊緊追隨大時代前進的詩人，還是一位優(yōu)秀詩歌活動家與詩歌批評家。1939年詩人計劃奔赴延安，卻因為日機轟炸，滯留重慶，借居在北碚黃桷鎮(zhèn)的一個朋友處。黃桷鎮(zhèn)正是戰(zhàn)時復旦大學所在地。一些文藝青年朋友便帶他到學校飯廳混飯吃，當時學生大都來自淪陷區(qū)，食堂管理不嚴，吃大鍋飯。一天看到食堂門口貼出一張大標語：吃白飯者良心何在？這一下子激發(fā)了他報考大學的勇氣，——為了有飯吃。這一年夏天，他如愿以償考上了復旦大學外文系，結識了在外文系教書的靳以先生，并且收獲了愛情，認識了正在學校讀書的未來妻子史放。這一年冬天，他和詩人們創(chuàng)辦了大型壁報《文藝墾地》；一年后，他和同學姚奔組織發(fā)起，編輯出版了《詩墾地》雜志，雜志由同學、詩友、老師募集經費，靳以、曾卓、冀 、云天、綠原、阿垅、張芒都給與了大力支持，路翎也將胡風留下來的《七月》存稿交給刊物使用。從1941年10月至1945年12月 《詩墾地》以叢刊的形式共出版了六集。第一集《黎明的林子》出版后，隊伍不斷擴大，成都平原詩社的同人杜谷、蘆甸、方然都積極向雜志投稿，在重慶的詩人袁水拍、力揚、徐遲為刊物寫稿，谷風（牛漢）從西北寄來詩稿，延安的詩人公木、候唯動、孫濱等也成了刊物的作者，刊物影響日益擴大?？锏诙都湘i與劍》 （反法西斯特輯）在國民黨反共高潮中出版，受到廣泛關注與好評。在刊物的作者隊伍與刊物風格上，《詩墾地》都繼承了胡風主辦的《七月》的特色。胡風對鄒荻帆的詩歌與《詩墾地》給與了極大的關注。在《七月》創(chuàng)刊號，就發(fā)表有鄒荻帆的詩歌《江邊》，這給了年輕人極大的鼓舞。1942年胡風編輯的《七月詩叢》向鄒荻帆約稿，出版了他的詩集《意志的賭徒》。在《七月詩叢》第五集《滾珠集》上發(fā)表有胡風討論田間詩歌的文章《一個詩人的歷程》?！镀咴隆?、《詩墾地》成為了七月詩派重要的組成部分，鄒荻帆成為了《詩墾地》的中間力量，《詩墾地》成為了戰(zhàn)時國統(tǒng)區(qū)最有影響力的詩歌陣地之一。

鄒荻帆在新中國建立后，以他自身的創(chuàng)作體驗，培育著青年一代詩人。他最推崇的是詩歌與時代的緊密聯系。他說：“我總認為，詩歌應有時代的脈搏。翻開一本詩集而不能感到詩人的心是在哪一個時代的，為我所不取。”（《詩的欣賞與創(chuàng)作》，三聯書店1985年版，第118頁）一首詩應該把現實生活中的所見、所聞、所感告訴讀者。這也是詩人自己一輩子自覺追蹤時代生活的腳印，獲取詩歌精神源泉的由衷心得。詩人與時代的交融必須是以真誠的情感與時代生活匯通，詩人要真誠，“以詩人的情感與讀者談心”，抒寫人民大眾之情。在1941年《詩墾地》時期，有人推薦給他看了一首抒情短詩《打馬過襄河》：“七百里風和雪，我向東方，打馬渡襄河。趕著春天去，去豐收一個秋天?！彼J為，這是一首充滿了時代氣息與青春朝氣的詩篇，在國統(tǒng)區(qū)有著特別的鼓舞人心的力量。僅僅有真誠的情感也是不夠的，詩人在擁有了現實生活的材料與真實的感受后，還要有進行“詩的凈化”的能力，追求表現的創(chuàng)新。他在一篇評價蘇叔陽的抒情短詩的文章中指出：“愛情，這個古往今來多少詩人都曾吟詠過的主題，這幾乎是人人都曾體會過的經歷，因此，也易寫，也難寫?！碧K叔陽的詩寫道：“愛，是一首無字的歌，/要用全身心去感受；/愛，是一條漫長無盡的小道，/要用整個生命去走……”“只要凝視著我的眼睛，/長久長久地沉默……”（《詩的欣賞與創(chuàng)作》，三聯書店1985年版，第152—153頁）詩人以獨特的詩藝的表現，寫出了讀者普遍的體驗。他認為詩意來源于生活，詩人要善于在生活中去發(fā)現詩意，精心捕捉詩意的細節(jié)。他欣賞這一首詩：“多情被道路拉長，/……悶罐車像有意安排的懸念/突然間，給你一個/天山、大漠、立著雄關的瀚海！”（《詩的欣賞與創(chuàng)作》，三聯書店1985年版，第164頁）他提倡詩要布局、要“熔裁”，詩的熔裁是為了“蕪穢不生，綱領昭暢”。詩要用比喻，好的比喻，是“以切至為貴”。鄒荻帆不是一位專業(yè)的評論家，他卻以自身詩歌藝術實踐，為我們的新詩藝術實踐留下了寶貴的經驗，值得我們去學習揣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