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霄飛
另類生靈
燕霄飛
萬頭給我打來電話,說他的豬場又要剪彩了,缺一位把邊兒剪紅布條的。意思讓我再湊回數(shù)。他的話讓我脊背發(fā)冷寒氣上涌,好像一瞬間得了寒癥,我直截了當(dāng)拒絕說,萬頭你弄個破豬圈要剪幾回彩呢?你累不累,不鬧行不行,妥妥歇會兒行不行?又軟言勸他,你掙著錢了也算,光聽見響沒賺回一根豬毛,老剪什么剪?萬頭急了,嗓門高了,顯然酒也高了,跟我解釋:哥哥,這回不一樣,真不一樣!那陣仗,那氣派,那牛逼……反正你回來就知道了。他吹牛皮的腔調(diào)一如既往,隔著幾百里,我也不難想見他酒酣膽壯的模樣,唾沫飛濺,面如醬肝,眼似牛蛋。我不屑地哼哼,趕著掛電話,知道這家伙快使那招了。果然,在我摁電話前他還是說了:眼鏡兒你別忘了,打小你可沒少吃我們家豬蹄兒。
這家伙!
作為發(fā)小,他一貫的出人意料我已見怪不怪。萬頭自幼頑劣,慣常撒潑,小學(xué)沒畢業(yè)就被開除了。他媽李春蘭抹著淚領(lǐng)他走時,我們剛學(xué)完《別了,司徒雷登》,萬頭沖我們變換鬼臉,擰脖頸朝臉色發(fā)青的校長高喊:別了,老頭兒——爺?shù)闹R足夠養(yǎng)豬啦!四年級的萬頭咬著洋腔喊得理直氣壯。他們家的確擅長養(yǎng)豬。在我們縣城北郊那片兒,趕上有人問路,李春蘭家怎么走?背書包的小孩兒總搶著回答,跟上那頭老母豬,喏,就那頭,搖搖擺擺身后領(lǐng)著一群小豬崽的。來人便心領(lǐng)神會,笑著跟在母豬后面,看母豬搖晃肥臀,穿越遍布糞便的郊區(qū)土路,看母豬哼吱有聲,在巷口老槐樹上蹭完癢,拐進鋪水泥的小巷……巷內(nèi)深處住著擅于養(yǎng)豬的李春蘭一家,豬糞豬尿的腥臊氣從他們家散漫出來,在巷子上空久久飄蕩揮之不去。
不幸跟他們家對門兒,我的懵懂年華充滿腥臊之氣。每個黎明啟于撕心裂肺的豬叫,尖銳的咆哮此起彼伏,高分貝的聲浪一波接一波,無情地撕裂青春期少年的美好春夢。我咬牙詛咒它們快點被屠宰,誰喊得兇誰的蹄子會被我吃掉,紅燒清燉咯嘣咯嘣。我咬牙切齒。我媽這時候總是停止拉風(fēng)箱片刻,好像思索一鍋南瓜稀飯的某個細節(jié),爾后輕嘆一聲:餓的,可憐的。
餓還養(yǎng)豬?活該。
正因了餓才養(yǎng)。
“可憐的女人!”我媽此時總會莫名添一句。記憶里李春蘭整日一副哀哀戚戚的寡婦相,低眉耷眼,淚水漣漣,好像時刻在為家里那些沒有節(jié)制的胃而憂傷。我媽常趁串門時捎給她幾兩紅糖、幾根風(fēng)干的臘腸,有一回竟拿去一整罐煉乳,讓我憤憤好久。吃了我爸專程從市里為我買的煉乳,萬頭興奮不已。他羨慕我有個在城里做事的父親??上业缢懒?。他說。
你爸沒死。
肯定死了,我媽說的。
肯定沒死,他就是不要你們了。我一口咬定。
小巷口有一棵盤枝錯節(jié)的老槐樹,冬日里枯朽,每到春天又煥發(fā)生機。多年前下雪的一個夜晚,李春蘭的男人在那棵老槐樹上上吊未遂,爾后離家出走一去不返。這事兒我們都知道。
李春蘭氣走男人的故事在小縣城廣泛流傳。
被父母寵愛包圍的我,那時候深深迷戀萬頭凄楚的身世。出于這種促狹心理,我喜歡跟母親去萬頭家串門,喜歡淚水漣漣的李春蘭邊剁豬食邊哭訴她的苦難。“死不下的男人!我嫁給你第一天就開始養(yǎng)豬了呀,死不下的男人……”李春蘭干癟的乳房伴隨剁豬食的節(jié)奏晃動,李春蘭單薄的身軀不停地往出迸射仇恨,剁菜板的聲音一聲狠似一聲。李春蘭喜歡以咒罵生死未卜的男人起頭,來完整地訴說其不幸。我熟悉這樣的場景,我趴在萬頭家鍋臺的青石板上,假裝寫作業(yè)的腦子里放電影一樣,上映他媽他爸的往事。十六歲的李春蘭嫁給萬頭他爸,十六歲的李春蘭胸脯剛開始萌芽,兩?;ò鷾\淺地撐起單薄的紅襖,十六歲的李春蘭明眸皓齒,帶著兩頰紅暈嫁進萬家。她不知婆婆先于娶她已捉下五頭豬崽,她以為天底下的母親都一樣呢?;檠鐒偝?,喝酒的人還未散盡,婆婆已累癱在炕上,疲倦似乎使她說不出多余的話,只能用嚴厲的目光引導(dǎo)兒媳盡新婦之責(zé),在尖銳的豬叫聲聲的催促之下,李春蘭只得不歇氣地挑回豬草、刨回豆根、扯一背干枯的紅薯秧,剁碎青草,摻好糝頭,攪拌熬煮……新婚之夜,疲憊不堪的李春蘭在丈夫急促的晃動下醒來,從惡夢里迸出一聲駭人的驚叫??墒悄翘煲估铮h城北郊睡不著的人到處傳揚和咒罵的是,有幾只該死的豬崽徹夜歇斯底里地哀嚎。
你曉得,饑餓的嚎叫猶如夢魘。
李春蘭淚漣漣地跟我媽傾訴,盡管每回傾訴都是上一次的重復(fù),李春蘭卻樂此不疲,每次絮叨都會挖掘出新鮮內(nèi)容。對偶然的新發(fā)現(xiàn),她會報以一聲輕呼:這個以前沒想到哦。說完她笑了,又一次對苦難史進行了完善和補充,一絲明亮的滿足感從她干癟的身軀內(nèi)部散發(fā)出來,這時她手里發(fā)狠的動作會暫時停歇,淚眼迷惘,望向虛空,恍惚又回到舊時光。有一瞬間,她閃爍的淚光、凝固在嘴角的笑紋、霧蒙蒙的臉上漂浮著迷醉的氣息,令青春期的少年心弦一震,一個人在經(jīng)歷什么之后,才會同時擁有哭和笑的神情?這副哭與笑的女人面孔深深地刻在他腦子里,多年以后,他在異鄉(xiāng)操持文字為生,那副表情依然時常清晰地浮現(xiàn)在他寂靜的時空。
這也是我能夠跟不著調(diào)的萬頭保持友誼的重要原因。
剔除時光的雕蝕,李春蘭其實跟我母親一樣是個美麗的女人,只是李春蘭將美麗遺失在了往昔,在她無休止的回憶里,那甜蜜的美麗荒草般滋長,淚漣漣的李春蘭需要美麗的李春蘭穿越時空來撫慰。淚漣漣的李春蘭生活在無休止的養(yǎng)豬生涯里,她多么渴盼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能像我媽那樣,安靜地坐在她對面,欣賞她被苦難滋養(yǎng)的美麗。
你曉得,我很傻。李春蘭經(jīng)過短暫的時空撫慰,再和我媽說話時已像喃喃自語:我真傻,那是我最幸福的時候,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候了??墒悄菚r候我不知道,我真傻。
在她無數(shù)次的絮叨中,我對她的故事耳熟能詳。我知道她所謂短暫的幸福時光,實質(zhì)是一些布滿驚懼和不安的時刻。她婆婆打聽到即將進門的兒媳是把務(wù)家好手,出手潑辣,嘴巴犀利,歡喜之余不免有點憂心,思慮幾番,從自己當(dāng)年受制于公婆的切身經(jīng)歷得到啟發(fā),于是五只小豬順利進門。豬崽的成長速度與食量出乎意料,李春蘭不得不從尚未開始便已結(jié)束的蜜月中抽出心神,來照料它們的飲食起居。
“天殺的,我的孩子就是那個時候懷上的?!?/p>
談到懷孕她手中的菜刀閃現(xiàn)出淡藍色的寒光,豬草早已剁到足夠細碎,彌漫著潮濕的陳年氣味。
即便懷孕,她依舊賣力地做活,以此淹滅婆婆隨時爆發(fā)的怒火。婆婆早年喪偶,無名之火異常旺盛。那五只豬崽是李春蘭承受責(zé)罵最多的因由,它們的嚎叫令她心驚膽戰(zhàn),怎樣才能喂飽它們呢?怎樣才能讓它們的肚子鼓起來,不再嚎叫而是心滿意足地躺在它們的糞便里哼吟?十六歲的李春蘭為此傷透腦筋,她采納了所有約定俗成的經(jīng)驗,借鑒了最出色的養(yǎng)殖戶告訴她的心得,甚至想到在月光下一遍遍為它們吟唱有利于睡眠的搖籃曲。孩子尚未出生,她已提前有了做母親的體悟。伴隨豬的日漸豐腴,她發(fā)現(xiàn)婆婆石頭一樣的臉龐開始松動消融。她已被默許在飯桌上享用最好的飯食,為了肚里的孩子。她由此發(fā)現(xiàn),養(yǎng)豬其實不是她挨罵的根源,反而是她躲避斥責(zé)討好婆婆最好的辦法,簡直是件不錯的事情。那些畜生的嚎叫漸漸不再令她恐懼,在婆婆躁狂發(fā)作之前她會適時嬌嗔一句:真是些貪得無厭的小畜生。
李春蘭的務(wù)家本領(lǐng)的確高強,聰明的李春蘭很快適應(yīng)了新生活,但不代表她喜歡上那些小畜生。她說話的調(diào)門越來越高,喂豬時總不忘大聲訓(xùn)斥它們。她把家里家外料理妥帖,甚至有了閑暇時間,跟同樣剛過門的我媽交流刺繡技藝。李春蘭在一塊白手帕上繡出一對“戲水鴛鴦”,跟活的一樣,在巷里輾轉(zhuǎn)傳看,男人女人都艷羨不已。
每天晚上,李春蘭男人亢奮的聲音會傳出很遠,貪婪地摩擦她日漸隆起的小腹,嘬吸她日漸蓬勃的乳頭,像體恤一頭溫馴的羔羊。多年后李春蘭依然沉醉于那些迷人的夜晚。夜色透過窗紙飄浮在小屋里,像一些透明的相互碰撞的氣泡,男人忙碌的嘴巴散發(fā)出渾濁而甜蜜的氣息,船舶一樣的土炕輕輕搖晃。夜風(fēng)輕擊窗紙,發(fā)出蟬翼振動的細微聲響。一線蛛絲每晚準時從屋頂上垂下,她盯著那只忙于結(jié)網(wǎng)的黑蜘蛛,它的影子在窗戶紙上浮游,好像在一條混沌的河里掙扎。她的目光漸漸穿透屋頂,穿過青灰色的瓦片,看見靛藍色的星空在旋轉(zhuǎn),一只滑翔的夜鶯張開巨翅掠過樹梢,飄過擠滿肥豬的院落,在它身后,肥豬發(fā)出嬰兒一樣的鼾聲。她的乳頭又麻又酥,她吟嘆自己的奶水總有一天會如泉涌。有一次男人含著乳頭,含混不清地問她剛剛說了句什么?
“我說啊,我的奶水一定會填飽小畜生的肚皮。”
那天天快亮的時候李春蘭發(fā)出一聲尖叫,驚醒的男人發(fā)現(xiàn)她睡在一攤猩紅的血漿里,痙攣的裸體像一場觸目驚心的殺戮。婆婆聞聲闖進來,駭了一跳,搧了兒子一記耳光,命令六神無主的兒子和她拽起褥子兩端,一路趕到北城衛(wèi)生院。
李春蘭不期而至的早產(chǎn),迫使婆婆賤賣了三頭肚皮快拖地的肥豬。然而醫(yī)生仍然無計可施,他們把撒潑的老婦人搡過一邊,說沒有血漿,你就是趕來一百頭肥豬也不管屁用。李春蘭的婆婆咒罵醫(yī)生是伙殺生害命的屠夫,她像勇赴刑場的死士,拍著胸脯狂叫:“從老娘這兒割開,將老娘的血全部換給這個爛×。”
緊張地化驗了所有在場者的血型后,醫(yī)生無奈地將狂躁的老潑婦按倒在手術(shù)床上??粗约旱难恒殂榈亓魈蔬M管子里,李春蘭的婆婆仍不停地咒罵:天收了你,夾不住的爛×。另一張床上的李春蘭面如死灰,恍惚間覺得一絲腥甜的氣味游離在周圍,她像瀕死的魚拼命張大嘴巴,直到那絲腥甜滑進口腔,滑進小腹深處,一團濡熱的氣流將腹中塊壘化為烏有,她方長舒一口氣,平靜地閉上眼。
李春蘭有幸成了我們那片兒第一個將孩子產(chǎn)在醫(yī)院的女人。
那是個可愛的男嬰,剛出生時小臉漲紅如血,眼還沒睜開就會微笑。
男嬰給萬家?guī)砹讼M畲禾m的婆婆松了口氣。
李春蘭的婆婆死在那一年的冬天,被人發(fā)現(xiàn)時一動不動地臥在冰凌凍結(jié)的河灘里。那人晦氣地說,遠遠看去,他以為發(fā)現(xiàn)一頭凍死的肥豬呢。走近才看清是個硬邦邦的死人,手里還緊緊抓著一只嬰兒的虎頭鞋。
李春蘭的婆婆在死前的半年迅速衰老,白天黑夜不再睡覺,只管眼神空洞地凝望虛空。力氣抽繭剝絲,從她身上分分秒秒地離去,身形越縮越小,連瞳孔也在縮小,眼珠子塌陷在深深的褶皺里,偶爾眨眼,像枯井里藏匿了僵蛇。她的狂躁也在縮減,殘存的余威化作喉嚨深處不時發(fā)出的低沉的嘶吼。
婆婆嘶吼時雙唇突出,出現(xiàn)了豬的一些特征,豬在嘶吼時也是嘴角布滿白色唾沫。李春蘭觀察到了婆婆的衰敗,她搖晃著臂彎里酣睡的兒子,甜蜜地罵兒子:你個要命的小畜生。
第一胎便是男孩,男人歡天喜地,李春蘭得意忘形,她以為自己不致?lián)P眉吐氣,也可以稍稍松口氣了。婆婆日漸衰微卻余勇尤存,她看出了李春蘭的懈怠,在一個陽光明媚孩子吃飽奶水的初冬下午,忽地跌撞過來,向李春蘭伸去突出的雙唇:你,聽到了嗎?
什么?李春蘭毫不經(jīng)意地問,她輕輕搖晃臂彎里的兒子,還沒有從孩子降生的喜悅里完全拔出來。
什么?你竟然不知道我說什么,嗯?你個爛×!
婆婆完整清晰地吼出那句臟話,然后用盡力氣,哆哆嗦嗦卻又準確無誤地,把一片剛換下的新鮮屎布摜在她臉上。
李春蘭慌張地將已吃飽喝足的兒子重新按上奶頭,極力掩飾不安和羞怒。
我聽到了,媽。她說。
聽到了什么?
豬叫,院子里的豬在叫……
說完李春蘭草草將兒子臥好,麻利地下地,拎起喂豬的泔桶奔出小屋,奔向僅剩的兩頭肥豬。西北風(fēng)刮過,卷起豬槽旁的幾片菜葉,和零亂的楊樹葉一起漫天飛舞。那一刻李春蘭悲哀地意識到,就算婆婆衰弱成一團抹布,她也無法在抹布面前立起腰來。
李春蘭在兒子尚在襁褓時,重啟了不歇氣的養(yǎng)豬生涯。
只有在夜晚,兩頭肥豬吃飽喝足睡去,兒子也吃飽奶水睡去,疲倦的李春蘭才能舒展身心,像羊羔蜷縮在男人身邊??諘绲奈鞅憋L(fēng)敲打門扉,暈黃的燈影蛇一樣扭動。李春蘭埋頭扎進男人懷里,男人安慰嚶嚶啜泣的李春蘭:我媽怕是活不過冬季了。
身體里流淌著婆婆血液的李春蘭問,咱家為啥非要養(yǎng)豬呢?
不知道。男人說,我媽也養(yǎng)過。
我不想養(yǎng)豬。一天也不想養(yǎng)。
等我媽死了,咱就不養(yǎng)了。
再也不養(yǎng)了!
再也不養(yǎng)了!
他們的兒子在睡夢里吧嗒著嘴唇,粉紅的小腦瓜還沒有生出太多毛發(fā),一圈淡黃的絨毛緊貼在飽滿的顱骨上面。兒子的頭顱渾圓粉嫩,在燈光下玲瓏剔透,李春蘭忍不住伸出手指,去觸摸這團從自己身體里掉出的嫩肉。男人也伸出粗糙的手掌去摸,李春蘭截住男人的手,將它安放在自己乳房上面。她蘭偎在男人懷里說,兒子是讀書人的面相。他們開始設(shè)計兒子的美好未來,進而商議為了增加營養(yǎng),過年的時候應(yīng)該宰殺哪只肥豬。這時候他們聽到隔壁傳來一連串低沉的嘶吼。
李春蘭的院子在我家東面,西墻邊立著一棵楊樹,陽光明媚的時候,仰頭可見樹梢高揚,挑出屋脊丈余的枝杈上有窩巨大的鳥巢。楊樹旁邊還有一棵歪脖棗樹,冬天樹葉落盡,風(fēng)干的紅棗零零星星地小燈泡一樣在枝頭搖曳。那是個不太冷的臘月天,哺乳嬰兒的李春蘭跪坐炕頭,輕搖臂膀,淺吟催眠小曲,暖陽透過窗戶打在嬰兒粉嫩的臉上,腥甜的奶香漣漪般在小屋里蕩漾。李春蘭看見窗處有只喜鵲,撲棱棱飛來落在枝頭。她哄睡兒子,將兒子安放在陽光照耀的羊毛氈上,防止兒子翻身亂動而夾在兩個枕頭中間。她親了親兒子粉紅的臉蛋兒,躡手躡腳地來到院子里。嘟哨——,她揚起手驅(qū)趕不停聒噪的喜鵲,知道啦知道啦,她對報喜的鳥兒說,別驚了小畜生的覺。
目送喜鵲在悵惘中遠遁后,李春蘭斜依窗欞,盯著楊樹杈上空空的鳥窩愣了一會兒。鳥巢什么時候有的?什么時候空的?枯枝、土墻、石臼、豬圈、柴房,生銹的農(nóng)具、漸朽的草垛、迸裂的椽頭,今天的一切跟昨天的不一樣么?一切看起來跟昨日全然沒有分別而又肯定不同。那是一段偶發(fā)的澄徹清明的時空,一束光衍生出一束光,一瞬間復(fù)制于一瞬間。孕育了下一代的李春蘭在那一刻性光乍顯,清晰地看到婆婆顧盼生輝的倩影,也看到了老態(tài)龍鐘的自己,她們在小院里躑躅相憐,一顰一笑并無二致。
連豬圈里焦躁的嘶叫也異樣地熟悉和親切。空屋里傳來婆婆憤怒的嘶吼。李春蘭跳著腳采了一把干棗,往嘴里塞了一顆,剩下的全部從貓道里扔到婆婆炕上。她輕快地沖縮在炕頭的那團黑影吐了一下舌頭說,媽,我知道了,豬在叫。
黑影子只管嘶吼。
李春蘭拎著一條布袋去磨坊賒喂豬的糝頭,這是隔一月就要做的事情,來年收了谷子,再碾米頂給磨坊。李春蘭出門時不由哼出一句酸曲:到黑夜想你沒著落,一想想你手亂摸。酸曲出口,她才意識到有點輕蕩,左右瞅瞅并沒有人,可臉還是紅了。曲子是晚間男人哼給她聽的。夜晚她偎在男人臂彎里,男人唱一句,要她也跟著唱一句,唱完了,也學(xué)會了,男人就要她唱給自己聽,說她唱一宿他也聽不厭。昨晚,兒子醒來咿咿呀呀要奶吃時,男人還趁機展示了一套無中生有的戲法,是早年跟走街串巷的藝人學(xué)的,兩手空空的男人忽然間變出一只精美的虎頭小鞋,接著又變出一只,逗得兒子咯咯地笑。兒子帶著笑意再次酣睡后,余興未盡的男人跟她合計,明年開春將老屋翻新,憑他的手藝可以保證兒子娶親時房子依然時興。
李春蘭的男人是個手藝不錯的瓦匠,此刻正踞在十里之外的一家屋頂上給人砌煙囪。
巷口槐樹下有幾個坐街的女人,看到李春蘭臉紅撲撲地走過來,手中的布袋水袖一樣甩來甩去。婦女們停下手里的活計一起瞅她,李春蘭頭低低地迎過去,猜測她們一定說了她些什么。婦女們竊語幾句忽地哄笑起來。李春蘭又紅了臉,想急閃過去,不提防布袋一角被人踩住。她拽了兩下,沒拽動,有人笑著提醒她:當(dāng)心……
她納悶:當(dāng)心什么?
當(dāng)心閃了細腰腰。她們又一次哄笑。
李春蘭陪著笑看去,說話的是個面容姣好的婦女,她認出是位本家嫂子,先她一年嫁過來,卻還沒生養(yǎng)呢。李春蘭笑著,且走且說:炕上有了吃奶的,閃就閃了吧。
本家嫂子木木地笑:奶夠吃吧?
足足的。李春蘭響亮地回答。
李春蘭昂首挺胸走過去,好一會兒,身后的婦女們重又活泛起來,朝她喊話:當(dāng)心閃了你家男人的腰……
李春蘭沒有回話,任女人們耍笑。她甚至刻意扭扭腰身,貓一樣向磨坊走去。臘月的太陽并不熱烈,卻如嬰兒粉嘟嘟的小臉明媚,撩起發(fā)梢的風(fēng)并不和煦,然而她感覺到了嬰兒肌膚般的柔軟溫潤。
磨坊老板后來跟人一再說起,他這輩子見過最好看的女人,就是那天的李春蘭,那天的李春蘭是最美麗的李春蘭。那天的李春蘭粉面含春,笑靨如花,喜吟吟地向他走來。曬太陽的磨坊老板斜靠鋪板,瞇眼看到李春蘭水袖飛揚,柳腰婉轉(zhuǎn),離他越來越近了。
磨坊老板的頭發(fā)和眉毛上掛著白色面霜,使他看起來像個慈祥的老頭兒而不是二流子,他遠遠地就沖李春蘭伸過去鼻子:好沖的奶香味兒!
李春蘭把面布袋甩到他頭上:越來越刁啦,糝頭也堵不住畜生的嘴啦。
磨坊老板一點也不惱,眼里冒著綠光:你聽到了嗎,什么聲音?
李春蘭只聽到電磨的轟鳴以及遠處零星的鞭炮聲。
磨坊老板很坦白地笑了:是我咽口水的聲音。
李春蘭已經(jīng)習(xí)慣了賒糝頭的流程。她也笑了,把我們北郊有名的二流子搡過一邊,自己動手裝了滿滿一布袋糝頭,壓得實實的。
磨坊老板幫李春蘭往肩上扛布袋時,李春蘭感覺到他做了多余的動作,不過她沒有氣惱,只笑著嗔罵了一句:豬玀。
喂不了幾天了,該殺年豬了。磨坊老板意猶未盡地沖妖嬈的背影搭話。
李春蘭不再理會他,只管低了頭往前走。她知道,殺不殺年豬婆婆說了算,她知道衰弱的婆婆不舍得,那日夜的嘶吼多半是為僅剩的兩頭豬發(fā)出的。
這時她清晰地聽到了婆婆的嘶吼。歇斯底里的嘶吼如同野獸的哀嚎,清晰地從遠處傳來。
我們北郊的二流子每次說到這里時,總會閉上嘴巴,眼里流露出言之不盡的悲傷。那年冬天,我們整個城北的人都深深地為李春蘭一家悲傷。
人們不愿意談?wù)撃翘彀l(fā)生的事情,可聚在一起又總會扯到那件事情,多年以后仍是這樣。那天許多人看到李春蘭忽然瘋了一樣跑起來,跑了十幾步,才想到把布袋扔掉,扔掉布袋的李春蘭跑得更瘋了,瘋狂地跑過北郊的土路,土路上騰起一溜灰塵。李春蘭的頭發(fā)像蓬草一樣散開了,棉襖的扣子也不知什么時候跑掉一顆,露出里面洇著奶漬的猩紅色秋衣,但她顧不上這些,一路瘋狂地跑回了家。許多人跟在她后面,也一路狂奔,跟著跑進了她家。
后來,李春蘭的男人也聞訊一路狂奔跑回了家,他看到的景象正如人們不愿談到的那樣:他兒子的尸體,幾個月大的男嬰的小小尸體,血淋淋地躺在豬槽旁邊。
有人尖叫,有人哆嗦,更多的人在哭泣,他們不情愿地看到,男嬰脖子以上的部分沒有了。準確地說,男嬰那顆曾經(jīng)渾圓飽滿的小腦瓜兒,那顆曾經(jīng)玲瓏剔透的小腦瓜兒,那顆還沒來得及生出太多毛發(fā)的粉嫩的小腦瓜兒沒有了。被豬吃掉了。
幾次暈厥又幾次醒來的李春蘭,披頭散發(fā)地癱坐在地上,起先癱坐在兒子身旁,后來她把兒子抱起來,像往常哺乳兒子一樣,把兒子貼在胸口上。兒子身上那有精美刺繡的衣服已經(jīng)殘破不全,一只沾了血跡的虎頭鞋套在兒子左腳上,另一只虎頭鞋不見了,裸露出一只玉石般的小腳丫。李春蘭已不再哭泣,眼里枯枯的,一手輕拍兒子背部,一手將兒子漸漸變硬變冷的小手握住,安放在她胸脯上面,那只曾經(jīng)輕盈的小手已不會在吃奶的時候調(diào)皮地亂抓摸了,她摸著兒子的小手,幫他一邊吃奶一邊摩挲乳房。
李春蘭的男人氣喘吁吁地跑回家,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情景。人們自覺地給他讓出一條通道,不知所措地默默看著他。他臉上衣服上濺了許多泥水和白灰點點,褲子上的大口子一定是匆忙下房時被梯子上的釘子掛破的,他可能忘了耳朵上還別著一支煙卷,那一定是東家敬給他的,在一路狂奔中竟然沒有被甩掉。
李春蘭的男人失魂落魄地愣在那兒了。
空氣凝固了幾分鐘。
爾后,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叫從他扭曲的身軀里爆發(fā)出來,像失落的重物嗵地悶響一聲跌跪在地,額頭磕在喂豬的石槽沿上,流出來的血滴到地上,滴到他兒子的血里。
又一聲嘶吼從空屋里傳來,人們知道那是行將就木的老婦人發(fā)出的,但沒有人顧得上理會她。
人們手忙腳亂地把李春蘭的男人拉起來。有人開始嘗試勸導(dǎo)他,有人已著手幫忙料理后事,人們七嘴八舌地還原事故經(jīng)過,一定是該死的畜生餓瘋了,兩百多斤的畜生拼命沖撞護欄,一頭兩百來斤,兩頭就是五六百斤,那力氣有多嚇人呀?能把樹撞斷,能把墻掀翻,你看看這豬圈,松松垮垮的,你還當(dāng)瓦匠呢。一定是這樣的,餓瘋的畜生撞破護欄,沖出豬圈,見啥咬啥,后來闖進了屋里……唉,一定是這樣的,人瘋了都怕,何況是畜生。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家里沒有人。啥?快死的人還能算個人?她能打過畜生?她能保住自己就不錯啦,她要能搶下娃娃倒好啦,叫豬吃了的是她倒好啦。
事故被人們七七八八理出了頭緒,然而已沒有任何意義,正如人們所說的,說一千道一萬,事是出下了,該咋就咋吧。
這個時候,李春蘭的男人忽然掙脫人們的包圍,四處脧巡。人們順著他的目光,看到了那兩頭肇事的畜生,正躺在豬圈墻根,躺在糞便里安逸地哼哼,突出的吻部還殘留有血跡。李春蘭的男人拾起損壞的護欄,那是一根碗口粗的榆木,然后沖兩頭罪魁禍首狠命砸去,砸去,砸去。沒有人去阻攔,碗口粗的榆木砸斷了,馬上有人又遞上一根。
盡管與事無補,了結(jié)了畜生性命,還是讓人們心里稍稍平順了一些。人們相互投送安撫眼神的時候,看到李春蘭的男人,面目猙獰地舉著榆木杠,朝癱在地上的李春蘭走去。
人們蜂擁而上,將試圖殺妻的男人摁住。
李春蘭對這一切渾然無覺,她輕搖臂彎,淺吟低唱,人們聽出那是一首婉轉(zhuǎn)低徊的搖籃曲。
幫忙料理萬家后事的人,在事情過去很久之后,都無法從悲傷中自拔。那段時間,萬家的悲傷自然可以想見,整個北郊都被悲劇氣氛所籠罩,就有點出人意料了。我們北郊隨后幾年,又陸續(xù)降生了許多嬰兒,然而人們口徑出奇地一致,認為都沒有那個早夭的男嬰漂亮和可愛。直到現(xiàn)在,依然會聽到有人嘆喟,如果那個男嬰還活著,一定是我們北郊最有魅力的男人。夭折的男嬰不知道,他給我們北郊造成了多么大的損失。按照鄉(xiāng)俗,夭折的人不能入墳,不管大人小孩,萬家男嬰剩下的半個身軀只好埋在河灘。有關(guān)這個早夭男孩的一切記憶,我希望早日被時漲時落的季節(jié)性河流沖淡,湮滅……
還有一件事,令當(dāng)時的人們頗費了番心思,男嬰丟失的一只虎頭鞋許久沒有找到,因此跟隨男嬰入土的虎頭鞋只有一只。直到埋葬男嬰幾天之后,一個異常寒冷的早晨,有人在結(jié)冰的河床上發(fā)現(xiàn)了丟失的另一只虎頭鞋,它被緊緊地握在已凍死的男嬰的祖母手里。
接連失去兩位親人,曾經(jīng)滴酒不沾的李春蘭的男人染上了酗酒和賭博,那段日子,李春蘭的男人一喝完酒就揍她,揍完她后就去郊外的鄉(xiāng)下賭博。萬家院子聽不到畜類的嚎叫了,取而代之的是李春蘭無休止的壓著嗓的哭泣。如果有人能未卜先知,告訴她即將發(fā)生的事情,她就可能不會哭得那么悲哀,至少當(dāng)時還有個男人來揍她。當(dāng)然或許她會哭得更加傷心,那個時候的她不會意識到,她連挨男人揍的機會也要失去了。
那個時候,李春蘭的男人也不會想到,他會在那年冬天即將過去,春節(jié)即將到來的時候,離開縣城,離開城北,離開家,離開李春蘭。起初,李春蘭的男人只是白天喝酒和賭博,但很快就發(fā)展到不分晝夜地酗酒賭博。一開始還有好心人來安撫,來勸阻,但李春蘭的男人一改往日形態(tài),丟失了手藝人的謙和,滿口穢語,像罵李春蘭一樣罵他們,像揍李春蘭一樣朝他們潑命地攻擊,后來就沒有人管他了,婦女和兒童一見他就急忙躲起來。在即將離家出走的前夕,李春蘭的男人一連幾夜不曾回家,在賭場上叼著煙卷,瞪著血紅的眼珠,催促對方快點下注。像喜歡炫耀的暴發(fā)戶一樣,他朝他們怒吼:操!老子他媽的要錢有錢要人有人。
那天晚上,在場的閑漢有一個城北人,他不時提醒李春蘭的男人該回家了,外面雪越下越大了。李春蘭的男人怒目而視,警告那人他媽的不要多管閑事。那年大年初一,警察在鞭炮聲中突襲了這處郊外的賭窩,賭徒們被一網(wǎng)打盡。隨后經(jīng)過幾年整治,賭博惡習(xí)漸漸在我們縣城消失了。事后,我們城北的人都不無惋惜地說,要是那次警察提前行動幾天就好了,那樣李春蘭的男人就會被逮起來,就可能不會自殺了,更不會離開咱們城北了。
那晚李春蘭的男人輸光了所有的錢,城北的閑漢喝止了企圖高利息借錢給他的人,那些人又制止了李春蘭男人向城北閑漢發(fā)起的攻擊。李春蘭的男人被亂拳打破鼻子,被亂腳踢出了賭窩,像只受傷的狗一樣踏著積雪回家了。
李春蘭的男人回家后,看到鍋臺上放著一坨刺目的豬肉,于是又揍了李春蘭一頓。在李春蘭的哭訴里,他知道這坨豬肉來自被他斃命的畜生。那兩頭死得其所的肥豬后來被好心的街坊湊錢買走了,出錢最多的是城北磨坊店的主人。磨坊老板在那個飄雪的傍晚,提著五斤豬肉前來李春蘭家慰問,遭到李春蘭哀婉而堅定的拒絕后,磨坊老板沒有說多余的話,也沒有做多余的動作,扔下豬肉就嘆息一聲走了。
李春蘭哭訴說,他丟下就走,我沒有攔住……
李春蘭的男人搧了李春蘭一個耳光:你他媽是想吃豬肉嗎?
我不想吃豬肉,李春蘭捂著紅腫的臉說,我本來就不想吃豬肉。
李春蘭的男人又搧了一個耳光:豬吃了我兒,你他媽還有心思吃豬肉?
我不吃豬肉,李春蘭繼續(xù)哭泣著說,我再也不吃豬肉了。
豬吃了我兒,你他媽吃豬肉就等于吃我兒啊。李春蘭的男人發(fā)狠揍著,揍得他自己也哭起來了,你不曉得嗎?你是在吃我兒啊。
兒子死后,李春蘭的男人學(xué)會了酗酒和賭博,學(xué)會了謾罵和毆斗,但好像忘記了哭泣。那是李春蘭第一次看到男人哭泣。李春蘭的男人哭了以后,就不揍李春蘭了,開始搧自己耳光,邊啪啪地搧邊哭。見男人哭了,李春蘭不哭了,她拉扯男人的胳膊,用臉去迎男人的巴掌。求求你,打我吧,她說。
打我吧,他爹,她又說。
李春蘭的男人沒有再打李春蘭,有那么一瞬間,他停止了一切動作,好像在聽屋子里除了他和李春蘭,還有什么別的動靜。后來他嘟噥了一句“夠了”,就團在炕上不動了。好像他揍夠了李春蘭,也好像揍夠了自己,打算歇息了。李春蘭替男人脫了鞋,蓋上被子,靜靜地發(fā)了一會兒呆,然后悄悄地將豬肉扔在柴禾垛上,上炕挨著男人躺下。屋子里死寂寂的,能聽到外面落雪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外面落雪的聲音也沒有了。
李春蘭的男人翻個身,轉(zhuǎn)頭四下看看,小屋被外面的雪映得慘白,墻壁空空,原有的年畫和喜慶的裝飾已被撕掉;土炕空闊,原有的喜悅和幸福已蕩然無存;鍋臺冷清,往昔熱氣蒸騰的景象已成幻影。李春蘭的男人摸出煙卷點燃,長時間盯著發(fā)出輕鼾的妻子。妻子呼出的氣息均勻地落在他臉上,妻子因奶水無法疏泄而鼓脹的胸脯一起一伏,他不禁伸出手去,猶猶豫豫地撫過女人的胸脯,最后落在女人紅腫的臉上。他輕輕撫摸由他弄出來的傷痕,閉眼假寐的李春蘭聽到男人顫抖地說:我不會再揍你了。
李春蘭的男人吸光了那盒煙卷,彈了一地的煙頭,躡手躡腳地出門時,不忘把門閉得嚴嚴實實。
李春蘭日后說起那晚的事情,每每咒罵丈夫,娘們兒一樣尋死,算什么男人啊?死不下的男人,有本事來揍我?。坷畲禾m赤腳踩著積雪,一路尾隨丈夫,看到丈夫趔趔趄趄走出小巷,跌跌撞撞走向歲歲枯榮的老槐樹,看到丈夫變戲法般從懷里掏出一根繩索,嚇得驚呼一聲撲了過去。
李春蘭的男人吃了一驚,推開她說,操,老子活不成,死也不成嗎?說完又執(zhí)著地去系麻繩。
李春蘭拖著男人的一條腿不放,男人差點被她拖倒,雪地上拖出一道黑黑的滑痕,男人忍不住提起另一條腿,沖李春蘭的肚子踹了一腳。男人大概忘記了曾經(jīng)說過不再揍女人的話,接著又踹了一腳,邊踹邊發(fā)蠻力:操!操!
李春蘭抱著肚子在地上翻滾,有氣無力地沖男人喊:你操,你操,我還會給你生兒子的……
他們的叫聲驚動樹上棲息的一窩烏鴉,烏鴉嘎嘎四散,閃沒于灰色的蒼穹,巷子里的狗一齊狂吠,有街坊呀地推開院門,打著手電筒出來察看動靜。
此時天色微明,見有人上來拉架勸導(dǎo),李春蘭的男人就不打李春蘭了,他晨練一樣扭扭腰踢踢腿,對勸架的人說,操,老子算是他媽踹夠了。他沖癱在雪地上,雙手緊緊捂著肚子哭泣的女人吐了口痰,操,老子他媽的算是活夠了。說完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塊白手帕,擦了擦腦門上的虛汗,又擦了擦眼睛。那塊手帕上繡著一對戲水鴛鴦,好多人都看到了,跟活的一樣。他們看著李春蘭的男人擦完汗,又擦完淚,又擤了把鼻涕,把那對兒戲水的鴛鴦污得黃漬漬的。他們看到李春蘭的男人把皺巴巴臟兮兮的手帕塞回上衣口袋里,然后一跺腳扭頭走了。李春蘭坐在雪地上,雙手護著肚子,沖男人的背影哭喊:“我還會給你生兒了的……”
可是李春蘭的男人頭也不回地走了。大家都以為他賭氣耍錢去了,沒有人想到他就此從我們北郊消失了,再沒有人見過他。曾有個閑漢說,那天雪下了整整一晚,把錢輸光后他早晨回家,在城北的河灘上望見一個邊走邊哭的家伙,他相信沒有看錯,那是李春蘭的男人。上前打招呼時,那人卻白了他一眼,操,你認錯人了。
我們城北現(xiàn)在還屹立著許多氣派的瓦房,看到的人都說手藝不錯,可是手藝不錯的李春蘭男人不見了,所以也沒有人有機會將李春蘭又生了個兒子的好消息告訴他。李春蘭在轉(zhuǎn)年秋天又誕下一個可愛的男嬰,李春蘭想也沒想就給男嬰起好了名字。
接生婆還在忙著剪臍帶時,虛脫的李春蘭就肯定地道出男嬰的名字:
“萬頭!”
萬頭較我晚生三個時辰。
為給我媽接生,我父親專程從北城衛(wèi)生院請來一位退休的產(chǎn)科醫(yī)生,那是一位發(fā)白如霜的老太太,有“妙手”之稱。結(jié)果我媽生產(chǎn)順利,老太太輕松地完成了職責(zé)。老太太揣好喜錢即將離去時,我媽輕聲叫住了她。我媽知道李春蘭同樣生產(chǎn)在即,而李春蘭為自己準備的是一個不太靠譜的鄉(xiāng)下接生婆。弄清我媽的意思后,老醫(yī)生露出了為難的神色。我媽用眼神跟我父親交流了幾秒,我父親便又籌了一份喜錢遞給老太太。
幸虧如此,苦命的李春蘭第一次遭遇早產(chǎn),第二次又遭遇難產(chǎn),自幼頑劣的萬頭在她媽肚子里就不老實了。老醫(yī)生走進李春蘭家時,看出鄉(xiāng)下接生婆已黔驢技窮無計可施。接生婆將一籌莫展的局面歸怨于李春蘭的命運太苦。李春蘭悲痛交加,涕淚雜陳,先是啜泣,后是呻吟,最后忍不住嚎叫起來。痛苦的哀嚎射向屋頂,穿透屋瓦,飄過窄巷,傳到剛剛生產(chǎn)后的我母親耳朵里。
我媽剛剛松弛的心房又緊張起來,可是她抱著初生嬰兒不能下地,沒有任何辦法,只能在心底為那個早年喪父,母親又遠嫁他鄉(xiāng)的苦命女子默默祈禱,直至聽到一聲嬰兒啼哭傳來,方略略安心。
總算母子平安,退休醫(yī)生長舒一口氣,費了好大心思和力氣,又一次捍衛(wèi)了“妙手”的聲譽。出于職業(yè)操守,她臨走時叮囑瘦弱的李春蘭,要加強營養(yǎng),雞魚吃不起,豬肉總還是要吃的。說完就匆匆離去,來不及留意身后由她引起的嚶嚶哀泣。
因為只比我晚生三個時辰,所以孩提時代,萬頭屈尊稱我為“哥”時,常表現(xiàn)出幾分不服和無奈。不過聽我父親曾經(jīng)講起過,萬頭牙牙學(xué)語,學(xué)會“媽”之后,其次便是“哥”了,跟正常人家的孩子不大一樣。父親語重心長地跟我講這些話,是因為那天我跟萬頭打了一架,由頭是萬頭沒完沒了地向我炫耀一罐本應(yīng)屬于我的煉乳??梢韵胍?,圍繞兩個性情迥異卻同樣不得省心的男孩,兩位母親一定有說不完的共同話題,她們從挺著大肚開始,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姐妹。伴隨我和萬頭的成長,我媽和李春蘭的友誼與日俱增,就像分別長在兩家院子里的那兩棵楊樹,白日里自顧挺拔招搖,暗地里根系相互伸展糾結(jié),緊纏實繞,無分彼此。直到現(xiàn)在,我年過六旬的母親仍時常提醒我不要忘記,我是吃李春蘭的奶水長大的。
不錯,李春蘭的奶水已轉(zhuǎn)化為血液流淌在我的身體里,因此我對苦難的體悟感同身受,對掙扎、命運和成長的理解日益深刻。我相信,一粒草籽無論被裹挾到什么地方,扎根,萌芽,它的基因都會在靈魂深處完成指引使命,它的根系會在大地這個連通器中伸向生命源頭,它會聽到來處的低語,包括生命之源的召喚。
因此,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愈發(fā)清晰地看懂了兒時的自己。
我們在嬰兒時,怎樣用簡單的表情應(yīng)對復(fù)雜的世界呢?
我和萬頭攜手來到塵世,走出看似不同的生命軌跡,可實際上,我們在不同生活里使用的表情,有什么差別呢?
當(dāng)年小巷深處的對門兩家,先后降生兩個男嬰,境遇大不相同。一喜一憂,只是生命看起來不同,而實際上沒有區(qū)別的兩副面孔罷了。
那些日子,跟李春蘭家的郁郁寡歡比起來,我們家歡聲笑語不斷,賀喜的客人絡(luò)繹不絕,把我們家院子踩出一條泛白的便道,把我們家的門檻磨平磨光了。我的母親后來常常笑著跟我打趣,說那些天我爹比中舉的范進還高興呢。那些天,我在縣里謀事的父親,每天清晨在房前屋后灑清水三遍,然后換上他最體面的四個兜的中山裝,紅光滿面地站在照壁前,開始恭候道喜的客人。一有人來,我家院子上空就會爆響三只大麻炮。
每當(dāng)此時,我母親便會嗔怪父親擾鄰,母親偎在暖炕頭,環(huán)抱襁褓,告誡喜形于色的父親:“別嚇壞對門的孩子?!备赣H總是大聲說:“不怕,喜炮也是放給萬頭聽的。”
對門除了偶爾有嬰兒哭啼傳來,大多時候是沉寂的,更不會傳來炮仗聲。
李春蘭在月子里沒有松懈對意外的警惕,面對萬頭她不愿意眨一下眼睛,即便是不得已睡眠,也不忘在兒子的腳脖子上拴根細繩,另一端緊緊纏繞在她指尖上。應(yīng)對未知的恐慌她沒有幫手。丈夫離家的惡夢太過漫長,她那時已預(yù)感到夢醒時分的遙遙無期。娘家對她來說,已是大河對岸的風(fēng)景,只有遠觀遙思的份兒了。事實上,她母親幾年后病死他鄉(xiāng),死前托人捎回一只銀手鐲,她母親到死再沒見過女兒,更不用說萬頭了。
在李春蘭艱難的日子里,向她伸出援助之手的,除了包括我們家在內(nèi)的一些街坊,最暖心的就是她那位不出五服的本家嫂子了。那天家住城南的本家嫂子磨了新麥,蒸了一鍋暄騰騰的饅頭,提著竹籃給她送過來。我母親坐在炕頭,聽到對門院子里少有地升起歡聲笑語。我媽遵照坐月子的習(xí)俗,一月不能下炕,煩悶的時候就盼有人來說話。李春蘭的本家嫂子還沒進我家堂屋就說笑開了:你們東一個胖小子,西一個胖小子,專門眼氣我啊不是?
她一進屋放下一盤子饅頭就來抱我。我媽很認真地聊起對門的艱難,言外之意無非表達李春蘭更需要這些饅頭。李春蘭的本家嫂子快人快語:甭說她苦,她韌性得很呢,她還惦記你呢,非要我送過饅頭來呢。
李春蘭的本家嫂子后來成為我們縣有名的女企業(yè)家。我參加工作之后,一年難得回家?guī)状?,我媽一見著我就絮絮叨叨地嘮陳年往事,翻來覆去檢索這些事,讓我真切地感到母親老了的同時,越來越明晰地覺得,于人生的意義特別是精神世界而言,過去較之未來更為重要,有過之而無不及。有一回我媽不經(jīng)意地跟我說,還記得你蘭姨的嫂子嗎?當(dāng)了大老板的那個,可了不起啊,在北郊蓋了座氣派的養(yǎng)老院。
這是后話。當(dāng)時李春蘭的本家嫂子抱著我,詢問奶水是否夠吃時,我媽忍不住嘆息起來。
生活從來沒有涇渭分明的悲喜,愁云很快籠罩了我們家。我饑餓的嚎哭慟天徹地,如果有上帝的話,他一定會被人類饑餓的吶喊所煩惱,我一定是他豢養(yǎng)的一頭最貪得無厭的小畜生。
李春蘭沒有心情和機會尊重坐月子的習(xí)俗,她在生孩子當(dāng)天就下地了。一定是我饑餓的吶喊被她聽到了,沒出滿月她就抱著萬頭來找我媽串門。我媽大驚,趕忙讓她上炕,她淡淡一笑,坐炕沿上跟我媽自然地聊起閑話,說話間極自然地放下萬頭抱起我,又極自然地將乳頭塞進我貪婪的嘴里。
打那以后,李春蘭的身體仿佛變成一口佳肴滿溢的大鍋,一頭扒著萬頭,一頭扒著我。我們貪婪的吃相常常令兩位母親忍俊不禁。我們無節(jié)制的攫取很快讓李春蘭顯出敗相,她的日漸削瘦讓我父母很是愧疚,除了為萬頭和我補充奶粉之外,我媽常會送給李春蘭一些餅干紅糖之類的零嘴。而李春蘭又總會想法子做出回饋,一來二去,善良交換善良,善良得以遞增;物質(zhì)交換物質(zhì),致使物質(zhì)加倍衰減。更要命的是,倒春寒的季節(jié),萬頭和我先后得了場痢疾,我們倆比賽似的拉肚子,兩家院子里掛滿舊衣片改制的各色屎布,彩旗一樣飄揚。病好后,兩家人均感捉襟見肘,我父親微薄的薪水難以為繼,不得不在星期天去城西的面粉加工廠打短工。城市日益擴張,北郊有限的耕地日漸減少,萬頭家是農(nóng)戶,因為人口少,他家只有兩畝半口糧田。那年春天,李春蘭干脆將耕地租出去,騰出更多時間去縫紉社做活。李春蘭去縫紉社,萬頭就跟我一樣,躺在我們家炕上。一直到我們會蹣跚走路,都是這樣。一直到李春蘭哭著跑出縫紉社,哭著跑回家的那天,都是這樣。
李春蘭的手藝得到了縫紉社所有人的認可,但對她本人,縫紉社的人褒貶不一,有人說她善良,有人說她騷得很,骨子里是個騷貨。就在李春蘭被宣布擔(dān)任縫紉社刺繡組小組長的那天上午,有人看到她臉粉撲撲地從主任辦公室出來。李春蘭回到自己的崗位時,是哼著小曲兒的。她開啟“蝴蝶”牌21針刺繡機組時慘叫了一聲,她的食指和中指被機器咬住了??p紉社所有的人都圍過來幫忙,因此她無法準確判斷是誰在她機器上做了手腳。她的兩個指頭上分別扎下幾個血窟窿。問題不大,主任捏著她裹了橡皮膏的手指輕輕吹了幾下,主任嘴角的胡須伴隨吹動上下翻飛。李春蘭忽然感到一陣反胃,她抽出手來,伏在操作臺上假裝哭泣??蘖藥茁?,就忍不住真的哭開了。那天李春蘭先是趴在操作臺上哭,后來又哭著跑出縫紉社,一路哭著跑回了家。
從此,李春蘭再沒有踏入縫紉社半步。
李春蘭后來跟我媽說,她那天哭回家后,對著鏡子照了很久,后來把僅有的一小盒雪花膏以及幾件簡單的婦女用品,一股腦兒扔進了灶灰里。李春蘭狠狠心,把美麗的李春蘭扔掉了,她一心一意想撫養(yǎng)好萬頭,一心一意想做好擁有二畝半土地的職業(yè)農(nóng)民。可是萬頭很不爭氣,三天兩頭就得讓醫(yī)生診治一回,都要上小學(xué)了還在尿炕。李春蘭也很慚愧,她已經(jīng)連續(xù)幾年登上北郊區(qū)的幫扶名單。據(jù)幫扶工作隊的人說,李春蘭一家拖了我們整個城北的后腿,我們城北人都將因李春蘭一家而抬不起頭來。
你為什么不去做活計掙錢呢?
我要在家照管我兒子啊,李春蘭說,我兒子比啥都強啊,我兒子大了可以掙錢,可以養(yǎng)活我啊。
你在家也可以做點事嘛,比方搞點養(yǎng)殖,你看現(xiàn)在豬肉多貴嘛。你為什么不養(yǎng)豬呢?
李春蘭沉默了。
有幾位自以為是的媒婆,也以行善的名義來幫扶李春蘭,然而無一例外地都被李春蘭潑來的洗衣服水污了褲腳。因此一直到我和萬頭上小學(xué)一年級,李春蘭都是我們那片兒的落后分子。
因為長期杳無音信,李春蘭的男人已經(jīng)被按死亡人口注銷了戶籍,李春蘭家的口糧田再一次縮水,只剩下一畝三分旱地。李春蘭對耕地面積不感興趣,但對男人沒了戶籍耿介于懷,曾經(jīng)大鬧區(qū)委會和派出所,然而無濟于事,最后她象征性地在她家電表箱和門牌號上面,用紅油漆醒目地寫上她男人的名字,才算了卻了心頭之忿。
城北人都知道,李春蘭不僅給工作隊拖后腿,給媒婆潑臟水,還大鬧了區(qū)委會、派出所,很多人都說,這女人毀了,越來越潑皮,越來越?jīng)]個女人樣了。李春蘭尖酸刻薄,牙尖嘴利,連小商小販都不放過,誰想讓她吃一分錢的虧是癡心妄想。曾經(jīng)有個搖著撥浪鼓的外地小販,路過我們北郊長街,被一幫需要針頭線腦的婦女?dāng)r下。來巷口瞭望兒子放學(xué)的李春蘭也走過去,她被那些花花綠綠的繡線吸引住了??邶X伶俐的小販稱贊她獨具慧眼,她看中的東西享譽大江南北。李春蘭搖著頭說,她口袋里只有一塊三毛五分錢,這個月的電費要花掉四毛錢,油和鹽省著也要花掉八毛錢,剩下一毛五分還要給萬頭買抄本買鉛筆,你看一塊三毛五分錢能做這么多事。可你一包七色絲線就要賣一塊五,你這家伙嘴巴抹蜜還有沒有點良心?你這家伙白白凈凈心咋比炭還黑?你這家伙撥浪鼓打得花哨盡演些騙人的把戲?李春蘭越說越生氣,嗓門兒越來越高。走南闖北的小販起初還能解釋、爭辯,在李春蘭凌厲的攻勢下漸顯不支,敗下陣來,急忙收拾東西要離去,奈何李春蘭緊拉住他的小推車不放,緊抓住那包絲線不撒手。李春蘭非要用一塊三毛五分錢買那包絲線,她說你這個外鄉(xiāng)人,欺負了人說走就走?這里是北郊你知道不知道?你面前是鬧過派出所的人你知道不知道?年輕的外地小販拿這個皮包骨頭的悍婦沒辦法,向長年支攤子賣肉的肉屠夫求助。肉屠夫不屑地“嘁”了一聲,說她一年也舍不得沾點葷腥,今天能照顧你買賣,算你走運了。李春蘭成功地用一塊三毛五分錢買下了那包絲線。打敗外地小販的李春蘭沒有驕傲,又把矛頭對準說風(fēng)涼話的肉屠夫,她迎著明晃晃的殺豬刀沖過去,叉著腰責(zé)罵肉屠夫說話像放屁,你怎曉得我不舍得沾葷腥?你曉得我肚皮里的葷素?用不用割開給你看看?說著就去奪肉屠夫手里油膩膩的尖刀。
排在放學(xué)隊伍最后一位的萬頭一進北郊長街,就看到了這一幕,看到跟肉屠夫撕扯的母親,他恐懼的叫聲特別尖銳。李春蘭聽到了兒子的聲音,也看到排成一行的小學(xué)生隊伍,可是她沒有看到兒子的身影。因為萬頭太矮了,太瘦太小了,排在隊伍最后面,李春蘭看不見。盡管我們龐大的回家隊伍出了校門后越來越小,進入北郊長街后只剩下七八個小學(xué)生了,可是李春蘭沒有及時看到一臉驚懼的兒子。直至萬頭越過我們的隊伍,向他媽跑來,抱住了他媽的腿。我聽見萬頭說,媽媽,我聽你話用功了,上體育課多跑了三圈。我知道萬頭在撒謊,我大聲向李春蘭報告萬頭被體育老師罰跑三圈的事情,可是李春蘭好像沒有聽見。我看到李春蘭失魂落魄地站在長街當(dāng)間,拉著她兒子萬頭的手,望著我們的隊伍越走越遠。
后來我們北郊區(qū)的人都知道了那天李春蘭做的事情。
李春蘭拉著她兒子萬頭的手,走到肉屠夫跟前,指著肉案上最肥的一塊肉說,割下來,我要啦。
怒氣未消的肉屠夫說,你沒球錢,你僅有的一塊三毛五分錢,剛才花掉了。
李春蘭干脆利落地褪下腕子上的一只銀手鐲,啪地拍在肉案上。
肉屠夫吃了一驚,半天囁嚅說,太貴了……找不開的。
李春蘭說,我兒子啥時候想吃肉了就來拿,吃完為止。
說完,扭頭步履輕快地回家了。興奮的萬頭一蹦一跳地跟著,手里的一條豬肉甩來甩去,像活了的豬鞭一樣。
經(jīng)常能吃到肉的萬頭每天把腦袋昂得高高的,嘴每天油光光的。他整整向我們炫耀了一年,后來不再炫耀了,不是因為他把他媽的手鐲吃光了,也不是因為他如母所愿長高了,吃了那么多豬肉還是那么矮,時至今日依然是個矬子。在我們一年級后半學(xué)期,李春蘭思忖再三,跟我媽商量了好幾天,終于下定決心,捉回一只立秋之后的小豬崽。
李春蘭又養(yǎng)豬了,她家的院子里又響起畜生的嚎叫,又飄蕩開畜生的腥臊氣息。
母豬半年長成,一年兩胎,一胎七八個,意味著吃肉的興奮不在,甚至連我都吃到了他們家的豬蹄。這就是萬頭不再向我炫耀的原因,這就是李春蘭整天臟兮兮地沒完沒了剁豬食的原因。當(dāng)然,李春蘭的名字也很快從幫扶名單中被除掉了。
她兒子萬頭也很快被學(xué)校開除了。萬頭個頭小,在學(xué)校鬧出的動靜可不小,捅馬蜂窩掏麻雀窩這些頑劣男孩的事,對他來說不值一提,學(xué)習(xí)一塌糊涂,考試作弊也不值一提,就是把同學(xué)打哭,把老師氣哭,也不算多大的事情。萬頭最令人發(fā)指的事發(fā)生在四年級下學(xué)期,起因來自那個與時俱進新購了先進設(shè)備的磨坊老板。李春蘭養(yǎng)豬規(guī)模不斷擴大,與磨坊老板打交道的次數(shù)自然增加,磨坊老板很重視這位曾經(jīng)無限妖嬈卻瘦骨嶙峋的客戶,他幫助李春蘭時的動作日趨復(fù)雜化??赡苈牭搅死畲禾m的抱怨,也可能厭惡李春蘭跟我媽講這些事時愉悅的表情,四年級的萬頭決定展開報復(fù)行動。在我的掩護下,他成功襲擊了幾次北郊磨坊店。有那么兩次,磨坊老板被顧客揪著衣領(lǐng)質(zhì)問,為什么磨出來的面里盡是碎毛、骨渣、血團?這就是你引進的新設(shè)備嗎?磨坊老板有苦難言,賠錢道歉不說,聲譽也受到影響。他留了心眼,終于把再次作案的萬頭抓個正著。萬頭的作案工具計有:鐵絲一根,用來從窗戶縫隙里鉤開插銷;死麻雀死耗子死小雞若干,用來向機器口里投送。磨坊老板押著萬頭,氣勢洶洶地去找李春蘭。其時李春蘭正眼淚汪汪地邊剁豬食邊跟我媽講述往事。第二天上學(xué)時,我看到萬頭走路一瘸一拐的,說他的屁股被他媽打腫了,紅肉黑肉一圪棱一圪棱。不過,他忽然狡黠地笑了,說那家伙也沒落著好。后來我知道了,氣勢洶洶的磨坊老板本來是到李春蘭家興師問罪的,卻被李春蘭罵了個狗血淋頭,最后奪門而逃??赡芤彩沁@個原因,磨坊老板心有不甘,到學(xué)校找到了我們班主任。我們班主任是位知識淵博的女老師,當(dāng)時三十來歲,戴著我們都羨慕的近視眼鏡。女老師被磨坊老板富有煽動性的話語打動了,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用黑板擦打了萬頭二十個手板子。萬頭臉臊得通紅,放學(xué)后私下里跟我說,他的手特別疼,好像受了內(nèi)傷。我察看他的手掌后,覺得沒有那么嚴重。萬頭神秘地說,他又要展開行動了。沒過多久,我們敬愛的班主任上課時,伸手去粉筆盒里取粉筆,摸到個冰涼的軟綿綿的東西。女老師大叫一聲,跌靠在黑板上,臉色慘白,渾身篩子一樣抖動。萬頭用一只癩蛤蟆不但把我們班主任嚇哭了,也把我們校長氣壞了,校長臉色鐵青地吼道,把他娘老子叫來領(lǐng)回去,沒有絲毫的商量余地。
那一年,我和萬頭都是十二歲,我們的少年時代正徐徐展開,可是命運讓我們走上了完全不同的岔路。我像多數(shù)同齡人一樣,正常上學(xué)正常就業(yè),再正常地結(jié)婚生子,日子順利得像一艘平庸的小船,毫無波瀾地行駛在平庸的河流上面。然而萬頭就不同了,他的經(jīng)歷像一部懸念叢生的魔幻小說,他走過的路色彩斑斕,雜草叢生,野獸隱伏,陷阱遍地。這些年,萬頭做過十幾個行當(dāng),做一處敗一處,敗一處再做一處;這些年,萬頭的日子是一輛橫沖直撞的坦克,不管前面是沙場還是荒原,是坦途還是雷區(qū),只管一味沖突、開拔、進攻、再進攻。
我跟萬頭如今都年逾不惑,平日里聚少散多,然而我們像一天也沒有分開一樣,對彼此的心理和精神了如指掌,并不是說我們的友誼多么牢固,而是我們能從自己的生活里,清晰完整地看到對方的映像。我在順利的日子里沒有感到絲毫輕松,正如萬頭在坎坷的生活里并沒有覺得過分沉重。事實上,我們在看似不同的生活鏡像中,并沒有顯現(xiàn)出多么有差異的精神肖像。
說來有點宿命感,萬頭從事的第一個職業(yè)也是瓦匠,跟他父親一樣。那是他輟學(xué)第三個年頭的事了。我已經(jīng)考上市里的重點中學(xué),開始邁出街坊們眼中有出息的孩子應(yīng)當(dāng)邁出的第一步。萬頭輟學(xué)后正如他向我們校長宣布的那樣——他認為他的知識足夠養(yǎng)豬了,并且真的幫助他媽擴大了養(yǎng)殖規(guī)模,用了不到三年時間。他家的豬圈一再翻新、擴建,萬頭制止了他媽花錢請匠人幫忙的想法,數(shù)次工程都是他一手操辦,大工小工獨攬。在此過程中,萬頭展現(xiàn)出過人的建筑天分,豬舍的規(guī)格和檔次在我們城北獨領(lǐng)風(fēng)騷。
跟多年前小院出現(xiàn)過一次澄徹清明的時空相似,李春蘭在初秋微熏的陽光里,微笑著觀賞兒子璞玉般的瓦工技藝,漸漸地丈夫少年時的影子出現(xiàn)了。李春蘭心弦一顫,脫口道,果然是這樣。
什么?渾身濺滿泥巴和白灰的少年回過頭來問,媽,你剛才說了什么?
李春蘭當(dāng)下以不容置疑的口氣命令兒子,你是個瓦匠,你不能跟我養(yǎng)豬了。
次日,李春蘭就把十五歲的兒子送到當(dāng)時最吃香的工程隊。工頭看了看她兒子的身板,問了問歲數(shù),就搖頭拒絕了。李春蘭底氣十足,只說了一句,他是萬把式的兒子。萬把式是李春蘭男人的外號。工頭吃了一驚,重新打量一番這對母子,然后改口說,不錯,是個匠人胚子。
工頭把萬頭留在了身邊,說萬頭正是往身體里吃勁的年齡,可以學(xué)技術(shù),不能使蠻力。萬頭的主要活計是保管工具順便照看工地。可萬頭是個不安分的家伙,兩年時間里給工頭惹了不少麻煩,最嚴重的一次是,把掘地機開到了溝里。那天工頭剛結(jié)算了工程款,心情不錯,又一次忽略了萬頭給他造成的損失。工頭喝了點酒后開導(dǎo)萬頭,要向當(dāng)年他的好搭檔萬把式學(xué)習(xí)。他醉意蒙眬地問萬頭,你知道萬把式是誰么?聽說過萬把式的故事么?
對李春蘭而言,那兩年應(yīng)當(dāng)是充滿希望與喜悅的兩年,她兒子萬頭頑劣卻有過人之處,相比我這樣每周都要向父母開口要錢的中學(xué)生,萬頭已是掙上錢的男子漢了。我回家取錢時,曾在車站旁邊碰到過正采購鋼絲的萬頭,萬頭叼著香煙,熟練地吞吐著煙圈,說他們工地就在附近,問我想不想去看看?說著掏出一根香煙給我。我說我不會抽,也不能去他工地,因為我要回家取錢。萬頭一聽就勸我不用回家了,因為他有錢。他說,哥,你媽是我干媽,兄弟的錢就是你的錢。
干媽,萬頭一直這樣稱呼我媽,現(xiàn)在也是。我一度也曾稱李春蘭為奶媽,但后來我去市里上學(xué)了,學(xué)習(xí)了倫理,學(xué)習(xí)了斯文,于是改稱她蘭姨了。我現(xiàn)在還能想起李春蘭聽到我新的稱謂時詫異的眼神,但她很快恢復(fù)如常,摸著我的頭說我長大了。
李春蘭因為少年瓦工帶來的希望和喜悅,在一個令人焦躁的盛夏午后消逝了。那天工頭急匆匆跑來,告訴李春蘭,他今天喝了點酒,不記得跟萬頭說了些什么,只記得他安逸地睡了個午覺,一覺醒來萬頭就不見了。
萬頭走了。
萬頭去哪里了?
萬頭臨出工地碰上個工友,工友說萬頭吹著口哨,當(dāng)時跟他說,他找他爸去了。
不著調(diào)的萬頭就這樣不辭而別了。后來萬頭跟我吹牛,說他十七歲離家,到二十二歲衣錦還鄉(xiāng),用五年時光就走遍祖國的天涯海角,看遍了祖國的大好河山。他說他有那么幾次,幾乎就要找到他爸了,幾乎就要抓到他爸的影子了。萬頭說得很輕松,可我還是從他眼里的悲傷、額角的傷疤、損失了一根小指的手掌的這些細節(jié)里發(fā)現(xiàn)了端倪。我知道我在高考前的題山題海中經(jīng)歷了什么,緊張,激烈,焦慮,恐懼,失望,痛苦,我知道萬頭一個不落,也經(jīng)歷了這些……
然而,有誰會不是這樣呢?
李春蘭在兒子走后的五年里是怎樣捱過來的?李春蘭在丈夫走后的幾十年里是怎樣挺過來的?萬頭走后第一年,李春蘭的養(yǎng)殖規(guī)模便縮小了大半,第二年就凋零得很了,又過一年徹底荒廢了。李春蘭從此告別養(yǎng)豬生涯。
李春蘭常跟我媽感嘆,萬事皆空,因果不虛啊。
曾經(jīng)俊俏伶俐的李春蘭不見了,曾經(jīng)刻薄刁鉆的李春蘭也不見了,現(xiàn)在的李春蘭是什么樣子呢?青年萬頭闊別家鄉(xiāng)五年后,意氣風(fēng)發(fā)地回到家,一進他家院子就吃了一驚,發(fā)現(xiàn)院子里的蒿草長得有半人高,他迫不及待進屋后,幾乎又被嗆人的香火煙味熏出來。萬頭站在家門口,急切地呼喊他媽,片刻沉寂后,從幽暗的屋子里飄出他媽的聲音:你回來了,阿彌陀佛。
萬頭那次回家雖然只呆了短短幾天,可是已成就了我們城北不朽的神話。
當(dāng)年萬頭衣錦還鄉(xiāng)的消息不脛而走,引起不小的轟動。傳說越來越?jīng)]有邊際,有人說他帶回來幾箱鈔票,有人說他在他家埋下十幾箱金條??傊f頭成了我們城北的驕傲,成了我們縣城青年的偶像,城南、城西、城東的很多人紛紛來到城北,來到我們小巷,涌進萬頭家小院,一睹萬頭西裝革履、油頭粉面、歸國華僑般的風(fēng)采。萬頭帶著蛤蟆鏡,蓄了八字胡,不停地散發(fā)“萬寶路”香煙,順便展示腰間的BB機。矮矬子萬頭在人堆里,擺出鶴入雞群的架式。自然會有人請教萬頭發(fā)達的途徑,希望他看在年齡相當(dāng)或者姓氏相同或者僅是性別相同的份上拉一把。由于氣氛熱烈,大家的臉都紅彤彤的,有的用袖子擦汗,有的干脆脫了上衣光著膀子。萬頭作為矚目的焦點,顯得比大伙更為激動。看,萬頭把西服脫下來了,人們哇地一聲歡呼,這個說是意大利進口的;看,萬頭把紅領(lǐng)帶拽下來了,人們又哇地一聲歡呼,那個說是蘇聯(lián)莫斯科的。等萬頭把真絲襯衫的袖子擼起時,人群才真正沸騰起來。人們都看到,萬頭左胳膊上箍滿明晃晃的進口手表,右胳膊上也箍滿明晃晃的進口手表,左胳膊上的是日本雙獅牌,右胳膊上的是瑞士歐米茄。
萬頭那次在家只呆了幾天,便倉促地再次離開了,因為準備跟隨他一起去南方打天下的青年一再催促,也因為他跟他媽李春蘭鬧了不愉快。有一天傍晚,萬頭一路打聽到了早已改行賣酒的肉屠夫家里,沖醉眼迷離的肉屠夫說,你知道我是誰嗎?肉屠夫打著酒嗝,睜眼瞅了又瞅,說不認得。萬頭財大氣粗地拍了一下飯桌,嗨,你開個價吧。那天晚上,萬頭回家時也打著酒嗝,他把費了番周折才贖回來的銀手鐲,恭恭敬敬地呈給母親李春蘭。李春蘭正閉目盤腿打坐,沒有工夫看兒子一眼。萬頭小心地說,媽,不孝兒給您贖回來了。李春蘭半天方慢悠悠地說,阿彌陀佛,那你放下吧。
萬頭輕輕地把手鐲放在佛臺上。
李春蘭悲憫地說,兒啊,媽要你真正地放下。
萬頭聽不懂他媽的話,被香火味嗆得頭暈,退出屋子時很是窩火。他送給他干媽一塊手表,我們一家都很高興。李春蘭卻如此冷漠,萬頭窩著火坐在院子里抽煙,院子里的蒿草前日被熱血小青年踐踏得亂七八糟。萬頭悶得慌,就到柴房找了柄生銹的鐵鍬,打算趁著月色把雜草清理掉。萬頭難得的勤快行為,被他媽李春蘭冷不丁喝住了,他媽李春蘭連聲說罪過罪過,萬物皆有靈,那些草動不得的。萬頭強壓火氣,懷疑他媽腦子出了問題。他媽給他開示,蟲豸禽畜,跟人一樣都是生靈,眾生平等,萬物有靈,這里也是它們的家園。
盡管心里不愉快,萬頭還是尊重了他媽的意見。次日發(fā)生的事,又在萬頭心里窩的火上添油。萬頭去城里新開的水產(chǎn)店買回十條帶魚,因為他知道他媽從來不吃豬肉。要知道這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事情,我們北方小縣城很多人連帶魚都不認識。萬頭吹著口哨買回帶魚來,又吹著口哨收拾好,又吹著口哨點火時,發(fā)覺家里沒有蔥沒有蒜,幾乎什么調(diào)料也沒有。北郊長街就有蔬菜攤和調(diào)味店,他一會兒工夫就買回來了,可是就這一會兒工夫,他收拾好的帶魚不見了,十條都不見了。李春蘭告訴四處尋找的兒子,可憐的帶魚已經(jīng)入土為安。埋在哪里了,李春蘭卻不告訴兒子。萬頭瞪眼足足瞅了他媽一刻鐘,然后跟他媽說,媽,我不生氣,我永遠記得你給我買豬肉時的情景。
心里憋悶的萬頭來到我家,跟我媽說了這些事情,他疑惑地問,我媽怎么變成了這樣?我媽開導(dǎo)他,你媽念佛多半是為了你。我媽說,要說變化嘛,這幾年什么不在變?比方咱這里家家把土炕拆了改睡床了,聽說政府還要把咱這片瓦屋拆了蓋樓。這些年世道變了,人心也變了,人的性情也會變啊,就有一樣不變。
萬頭問,什么不變?
我媽說,人性不變。
我媽告訴萬頭,你媽人性好,這一點從來沒變。
我媽那天說了很多李春蘭吃苦受罪的話,竭力勸阻萬頭不要再離開家離開李春蘭。萬頭點頭答應(yīng)著,眼里溢滿淚花,但轉(zhuǎn)天他還是走了。萬頭走后一個月寫信告訴我,他之所以離開,有一個不得已的原因,是他女朋友懷孕了。萬頭在信中求我替他保密。這個秘密我一直保留到了今天,盡管他這位女朋友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跟萬頭去了南方的青年鎩羽而歸,我問起萬頭和他女朋友的情況時,那位青年一時愣住了,說他從來沒聽說過萬頭有女朋友,至于萬頭嘛,進去了。
李春蘭對兒子再次離家表現(xiàn)得十分寬容,準確說,應(yīng)當(dāng)是冷漠。萬頭跟李春蘭告別說,媽,我現(xiàn)在又要去南方了。李春蘭正在念佛,只點了一下頭。萬頭說,媽,我掙了大錢就回來,給您享福。李春蘭嘆了口氣,就又念佛了。萬頭走出家門后,回頭看了看,好像撂下什么似的,又返回來跟他媽說,媽,我把我所有的錢都給您放在枕頭下了,您吃好喝好。李春蘭這才停下念佛聲,抬起頭來對萬頭說,我是我你是你,我非我你非你。兒啊,好自為之吧……
萬頭懷著復(fù)雜的心情又一次離開城北,琢磨了一路母親的話依然一頭霧水,他在給我的信里復(fù)述了那句話,要我好好復(fù)習(xí),多學(xué)文化,不要像他那樣,連媽的話也聽不明白聽不進去。這封信我保存至今,這是萬頭給我唯一的信件,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萬頭去了南方不久就因走私進了監(jiān)獄。
最初聽說萬頭進去時,我們都很驚訝,惋惜和感慨都無法將事實挽回。這個世界上有什么東西能讓人生存也能讓人毀滅?那就是金錢。有什么能修正我們的軌跡,繞開隱秘的陷阱,讓我們始終走在正確的道路上?那就是高貴的信仰。我和萬頭后來多次探討過這些問題,我們經(jīng)歷了不同的人生境況,領(lǐng)略著不同的沿途風(fēng)景,但在這點上我們達成了共識。
萬頭在監(jiān)獄改造時,我度過了四年大學(xué)生活的愜意時光,然后我平庸的小船開始航行在平庸的河流上面,有時會全力前行,更多時候則是順水自由漂蕩。我常安慰自己,萬頭的坦克只是出了點故障,我做夢都盼著他早日轟隆隆地朝我沖過來。
萬頭一臉滄桑地回到城北時,我女兒已經(jīng)三歲。我媽在電話里叮囑我,趁萬頭來省城的時候好好幫幫他。而除了請他吃酒外,我不知道還能幫他什么。那天在小區(qū)附近的小酒館我們聊了很久,萬頭的氣色比我想象中好很多,喝了沒幾杯,他就鼓動我辭去報社工作跟他去掙錢,聽起來,好像需要幫助的人不是他而是我。酒到酣處,萬頭說起牢里邊的生活,說每天都會想起母親的話。他問我,你知道我媽把我留下的錢做什么了嗎?我說我知道。萬頭嘆了口氣說,我媽怎那么傻?
現(xiàn)在想想,是因為我們每個人眼里的風(fēng)景不同,所以都相信自己行進的方向不會有錯。這就是我們不會輕易放棄執(zhí)著的原因,這就是我們當(dāng)時都不理解李春蘭的原因。盡管我媽力勸李春蘭三思,李春蘭還是義無反顧地,將兒子留下的錢全部塞進寺廟的功德箱。隨著念佛的持續(xù)深入,李春蘭去寺廟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有時干脆就住在那里,打坐念佛,一去就是十天半月。
萬頭馬不停蹄地開啟了新的奮斗歷程。
萬頭的坦克再次啟動后,轟隆隆地一路橫沖直撞。
那些年,萬頭干過許多行當(dāng),其中一樁,很長時間成了我們城北人口中的笑話。
萬頭喜歡看報,那是在牢里邊養(yǎng)成的習(xí)慣,雖然識字不多,但他能讀懂致富信息。萬頭在一張街頭小報的夾縫里看到,有人養(yǎng)土鱉蟲不到一年就富甲一方。這條信息很對他胃口,他不喜歡走尋常路。萬頭借了筆錢,找到賣蟲子的人簽了合同,拉回一皮箱土鱉蟲。我們城北人自詡見過許多飛禽走獸,但沒見過土鱉蟲,很多人專程跑到萬頭家來看土鱉蟲,一位留馬尾辮的姑娘捂著嘴直笑,說竟然還有人養(yǎng)這樣的寵物。萬頭得意地告訴姑娘,那些密密麻麻的小東西值錢得很,藥用價值大得很,治病靈得很??上f頭的風(fēng)光沒有持續(xù)多久,那些蟲子就在他的精細伺候下傷亡過半,萬頭帶了剩余的老弱病殘去找甲方,人家告訴他為時已晚,剩下的土鱉蟲因健康不佳而不值一文。
那位馬尾辮姑娘后來成了萬頭媳婦,她是我們北郊養(yǎng)老院的服務(wù)員,來自偏遠鄉(xiāng)村,因為能吃苦被李春蘭的本家嫂子相中,本家嫂子便保媒促成兩個人的婚事。第一次約會的時候,馬尾辮姑娘一眼認出了這個矬子,忍不住又捂嘴笑起來。在萬頭婚禮上我見到了李春蘭,我喊她蘭姨的時候,她撲過來抓住我的手,我看到她頭發(fā)花白,形容枯瘦。她扒在我耳邊悄悄告訴我,她打算去百里之外的一座寺廟里閉關(guān)。她在兒子結(jié)婚后沒多久,就匆匆踏上修行之路。臨走的時候,她鄭重地送給兒媳一只銀手鐲。
回顧一下萬頭這些年走過的路,真是魔幻。萬頭開過三輪車,開過掛面加工廠,承包過職工澡堂,當(dāng)過銀行保安,還在夜市練過地攤兒。萬頭干得時間最久的,是在我們縣一家法蘭廠做工,當(dāng)了多年的“大師傅”。萬頭有次喝完酒跟我吹牛,說工廠大師傅相當(dāng)于酒樓大廚,老板得捧著敬著呢。
那是大前年的事了,萬頭大師傅接了一樁大活兒。一份國外訂單漂洋過海落到他們廠,這不是個尋常活兒,技術(shù)難度高,但是利潤相當(dāng)豐厚,據(jù)說干了這一票,他們歇三年也餓不著。萬頭他們廠年輕的老板一激動,就把這活兒給攬下來了,因為像萬頭這樣的大師傅,他一共有五位呢。老板把這五位大師傅召集在一起,殷切地看著他們,說你們都是我的精英,活兒我是接下了,你們得給我想辦法干。五位精英面面相覷,誰也不說話,時值盛夏,他們能看到彼此額頭上的汗像雨水一樣往下淌。就在老板將要發(fā)火的時候,矬子萬頭蹦了起來,他說干,多大點事兒,一幫慫貨。
老板問,你有多大把握?
他說,七八成吧。
老板說,你說實話。
他口軟了,一兩成吧。
老板剛放下的心又懸起來,但工期在即,老板也再沒有辦法,像萬頭一樣說,干!多大點事兒。
想象一下直徑九米的巨型法蘭片有多么壯觀,我們縣是全國有名的法蘭生產(chǎn)基地,巨匠如云,但從來沒有人見過這樣激動人心的產(chǎn)品,因此有人預(yù)料說,萬頭他們的生產(chǎn)場面可能會成為經(jīng)典。萬頭他們車間一時人氣暴棚,許多外地同行聽說后都趕來參觀,來得晚的人只能扒在窗戶外面觀看。許多人事后談?wù)撈鹉菆雒嬉廊恍捏@肉跳,他們說看到的景象猶如戰(zhàn)爭場面,錘聲震天,鋼花飛濺,根本看不清干活的人,看到的是一些血紅的影子在烈焰與煙霧里奔跑。很多人說不清那樣的景象持續(xù)了幾天幾夜,但他們忘不了萬頭的那聲慘叫。
我們那一片兒在多年前便實施了舊城改造,我們小巷已不復(fù)存在,許多瓦房被拆除后蓋了單元樓,還有許多瓦房因為偏僻保留了下來。分房那年萬頭的兒子剛上初中,他扶著李春蘭查驗了新居。李春蘭走走停停,不住地讓孫子給她捶腰,她氣喘吁吁地告訴孫子,她再也不盼著住樓房了。后來,李春蘭果然不再跟兒子一家住在一起,她住到了本家嫂子開的養(yǎng)老院,穿梭在養(yǎng)老院和寺廟之間。萬頭媳婦自從生了兒子就不去養(yǎng)老院上班了。有人猜測一定是因為她婆婆不在,她兒子住校也不在,她男人萬頭加班也不在,因此那天她才起得那么晚。那天半上午,縣城街上的人看到萬頭媳婦蓬頭垢面,趿著塑料拖鞋跑進了縣醫(yī)院。
不著調(diào)的萬頭硬攬瓷器活,被飛起來的鋼錠砸斷了腿。
幾天之后我聽說了此事,急忙趕回老家醫(yī)院,一路上替萬頭悲傷,直到走進醫(yī)院走廊里,還沒有想好該怎樣安慰他。推開病房的門,我看到萬頭正和她媳婦有說有笑,一條腿上打著石膏,說話時眉飛色舞。他媳婦忙去給我倒水沏茶,他比畫著要我找地方坐下,嘴里片刻也沒有停下說笑。我漸漸聽出了他在說些什么,他在吹噓他帶領(lǐng)工人生產(chǎn)巨型法蘭時如何輝煌,以及他在現(xiàn)場指揮時如何鎮(zhèn)定自若。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問我,不時不節(jié)的,大記者回來干啥?
我說,看你。
他“哦”一聲,恍然大悟的樣子。斷了,他干脆地說。
我伸手摸了摸他打石膏的腿。
他安慰我似的說,不妨事,就斷了一條。
萬頭就是這樣的人,我有時候讓他弄得哭笑不得,有時候被他氣得七竅生煙,也有時候不得不說,我心底里倒有點羨慕甚至佩服他的。他做的很多事,我是做不出來的。
從醫(yī)院出來后萬頭就成了瘸子,成了瘸子肯定做不成大師傅了,萬頭的老板想來想去,打算安排他看個門房。萬頭聽說后一氣之下辭職回家了,回家后再沒人叫他大師傅了,改稱他“拐萬頭”。
好在對于拐萬頭來說,人生從來不存在低谷,在家歇了半個月就又踏上征程。我相信拐萬頭的話,重新養(yǎng)豬的決定一定是他站在陽臺上面,俯瞰窗外景象時做出的。我們北郊曾經(jīng)青瓦鱗次,巷如阡陌,成片的屋頂上空不時有鴿群飛過,如今這樣的景象看不到了,現(xiàn)在走進我們北郊,看到的不是剛剛建成的樓房,就是正在建設(shè)的樓房,現(xiàn)在我們北郊最不缺的就是建筑工地。拐萬頭站在他家陽臺上,思緒長出了翅膀,飛回到了童年。拐萬頭站在陽臺上,看到了一排排敞亮結(jié)實的豬圈,嗅到了曾經(jīng)熟悉的腥臊氣息,聽到了那些畜生充滿活力的嚎叫。
拐萬頭站在陽臺上對他媳婦說,去,把我的工傷賠償金取出來,我要建養(yǎng)豬場。
因為城市的擴張,拐萬頭只能把養(yǎng)豬場選在郊外很遠的一處山坡上。去年養(yǎng)豬場建成投入使用后,他還搞了個隆重的剪彩儀式,邀請我負責(zé)最把邊的一把剪刀。他在電話中為我描述出一派田園風(fēng)光,等我心懷希望趕到那里時,看到的卻是一處草萋萋的荒坡,幾排豬圈倒還說得過去,人住的卻是兩間活動板房。我查看那些豬舍,里面空空蕩蕩。拐萬頭向來賓們解釋,他引進的是最先進的散養(yǎng)技術(shù),此刻他的豬群正在山坡上嬉戲。果然,拐萬頭示范性地敲響不銹鋼豬食盆時,遠處騰起一片塵煙,豬群黑壓壓地奔下山來。
拐萬頭穿西服系領(lǐng)帶,舉著擴音喇叭向來賓介紹:新鮮的空氣,甘甜的山泉水,它們用健康的體魄,來溫暖你那憂傷的胃。在豬群埋頭饕餮時,我扒在豬欄上數(shù)了數(shù),連大帶小不過二十幾頭,可是立在活動板房頂上的那副招牌特別響亮:
“萬頭豬場”。
我由衷地為萬頭開辦豬場感到高興,但對剪彩一事特別反感,我們像人偶一樣站在臨時搭起的臺子上面任人擺布,盡管臺子上鋪了一層污跡斑斑的紅地毯,柱子上也裹著紅綢子,臺子前用鼓風(fēng)機吹起紅色的圓拱門,拱門上貼了金字標語,但我知道在這些廉價的包裝里面,實質(zhì)是一些搖搖晃晃橫七豎八釘在一起的朽木,走在上面會咯吱咯吱響,讓人提心吊膽,生怕臺子會隨時倒塌,或者被一顆露頭的釘子扎破腳底。而且事實上,整個剪彩儀式除了來賓之外沒有別的觀眾,我們所做的一切只會被豬看到。還有幾位像模像樣的穿著口袋繁多的馬夾的家伙,抱著攝影機,像抱著機關(guān)槍一樣來回橫掃,我知道他們來自民間,他們制作的影像不會在哪家電視臺播出,只會制成一張光盤,讓萬頭獨自欣賞自己的風(fēng)采。
我厭惡萬頭搞這些沒用的噱頭,但這不是重點,他打電話邀請我參加豬場的第二次剪彩時,我不由地出了一身冷汗。原因是他第一次剪彩時在臺子前,紅色拱門旁邊,安置了一條長桌,上面放著禮簿,用來登記來賓出的份子錢。兩個親信為他操持這件事,一個人拿著大提包收錢,一個人負責(zé)記錄和累加準確數(shù)目。從這件事上,我看出了我這位農(nóng)民兄弟的狡黠。
我可以想出一些拒絕萬頭第二次邀請的理由,諸如單位的原因呀,身體的原因呀,還有水管突然壞了家里遭了水患,出門被一條野狗咬了一口,等等。而且,生活也實在讓我焦頭爛額,買房遙遙無期每個月的房租像逼債一樣步步緊逼,女兒報了那么多補習(xí)班學(xué)習(xí)成績始終上不去怎樣找個關(guān)系上重點學(xué)校呢?單位評職稱這回又沒我份兒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跟老婆三天兩吵煩得想揍她事實上整天被她罵得抱頭鼠竄該如何是好?想想就煩,自顧不暇哪有心情去管萬頭的狗屁豬場。即便跟我猜測的一樣,萬頭也會去找我媽,讓我媽給我打電話,讓我媽說服我回去參加剪彩給他上份子。
看看日歷,萬頭定的所謂黃道吉日到了,頭天晚上我果然接到了我媽的電話。
電話里互問近況安好之后,我媽就問我什么時候回去,幾點的車?我想也沒想,便挑了個理由說不回去了。我媽在電話里頓了一會兒,然后說還是回來吧。我急問怎么了?我媽說,你蘭姨不好了。
于是次日我匆匆踏上了歸途。
我是在萬頭家里見到她的,這個曾經(jīng)哺乳過我和她兒子,經(jīng)歷了喪子之痛和思親之苦的女人,這個飼養(yǎng)過諸多生靈,晚年又以念佛的方式超拔生靈的女人,安靜地躺在萬頭家的床上。萬頭媳婦見我進來,手指放在唇前“噓”了一下,低聲說剛剛睡著,昨晚折騰了一宿。可是話音剛落,李春蘭就睜開了眼。
她虛弱地念叨出我的小名,是不是狗子看奶媽來了?
我上前握住她干癟冰涼的手說,奶媽,是我,狗子。
你媽跟我說,你一定會回來的。她也撫摸我的手。
我點頭,眼里濕了,奶媽,我會經(jīng)?;貋淼?。
其實不用的,她說,人在不在眼跟前,是一樣的。人在與不在,心都在那兒。
我強擠出笑容說,奶媽高深了,狗子跟不上了。
她拉拉我的手,示意我靠近些,然后在我耳邊說,我本意是要在廟里坐缸的,想想佛法,是方便法門,為娃們方便著想,我就回來了。
我說,奶媽想多了,很快就會好起來的,現(xiàn)在不同過去了,活一百歲也不是問題。
她忽然笑了,來,讓奶媽再摸一摸你的小腦瓜兒吧。
我低下頭去,感受著她輕輕的柔柔的緩緩的撫摸。
她一遍遍撫摸著我的腦袋,一圈,又一圈……
那一刻我強烈地感受到了萬頭叫我“哥”的真正含義。
是的,我是萬頭的哥,是那個本當(dāng)關(guān)愛他呵護他給他慰藉跟他手拉手的親哥。我離開萬頭家的時候,帶著這樣的感觸,坐上萬頭派來接我去往豬場的小車時,我心里激蕩著沉重和醇厚、痛和愛的感覺。
時隔一年后,萬頭豬場這次的確跟上次不同了。遠遠地,我就看到許多色彩斑斕的熱氣球飄蕩在幾十米的高空,下面拖著幾十米長的各色條幅,歡迎與慶賀的標語醒目地在高空飄揚,威風(fēng)鑼鼓和喜慶嗩吶通過高音喇叭老遠就傳來。到了近前,熙攘的人群、高大的彩棚、矩陣式的紅燈籠、舞獅舞龍,讓我恍惚身處某處集市,我剛下車,驟然間鼓樂齊鳴,鞭炮禮花齊放,高音喇叭里傳來萬頭亢奮的聲音:“熱烈歡迎嘉賓蒞臨指導(dǎo)!”說完這句話,我看到他扔下話筒,跳下了臺子向我跑來,松松垮垮的西服隨著一顛一跛的步履甩來甩去。
哥,怎么樣,氣派不,牛逼不?他一跑過來就說。
我看著他說,我剛從你家出來。
這個以后再說。他說,你先轉(zhuǎn)轉(zhuǎn),縣里的頭頭腦腦能請的我都請來了,在那邊。說完又一顛一跛地跑回舞臺忙活去了。
我跟萬頭說話的時候,就有豬場的工作人員給我胸前別上紅花,并請我去嘉賓席就座。我看著穿旗袍的女孩,想象著她拌豬食和喂豬的情景。我客氣地拒絕了女孩引路,說要去豬圈看看。路過搭了彩棚,掛滿紅燈籠的舞臺時,我下意識地朝拱門那邊看了看,那條長桌還在,兩位手握禮簿懷抱提包的親信還在……
豬圈的規(guī)模擴大了,整個山坡被圍墻圈了起來,大門上也換成霓虹燈招牌。走進豬場后,我看到豬舍蓋滿半個山坡,簡直有居民小區(qū)的規(guī)模了。豬舍旁邊有一幢二層樓房,想來是工作人員的住所了。僅隔了一年,豬場的變化太大了,簡直出人意料,簡直是神奇了。
可萬頭怎么做到的呢?
剪彩儀式開始了,我在旗袍女孩的引導(dǎo)下,回到我應(yīng)該的把邊的位置,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旁邊的嘉賓是我們當(dāng)年的校長,如今八十多歲了,身板看上去還硬硬朗朗的。我們寒暄之后,老校長沖站在話筒前準備致謝的萬頭豎起大拇指:“貸了兩百多萬啊,了不起!”
儀式十分乏味,萬頭慷慨激昂的講話我沒有聽進去一句。我想著小時候的事情,腦子里回旋著豬饑餓的嚎叫聲,回旋著嬰兒饑餓的啼哭聲,想象著一個眼淚汪汪的女人晃著干癟的乳房剁豬食的身影,想象著一個饑餓的嬰兒貪婪地嘬吸她奶水時的情景。
終于使用完了剪刀,我想早點離去,萬頭卻說最重要的程序還沒有進行,我只好隨著人流,在他的引導(dǎo)下步入豬場。萬頭說,在這里他將展示萬頭豬場神奇的一幕。
首先展示的是豬的健壯。跟上回一樣,萬頭手持擴音喇叭,指揮他的工作人員敲響喂豬盆,于是山頭狼煙四起,漫山遍野回響起豬的咆哮,豬群像沖鋒陷陣的士兵沖下山來。跟上回不同的是,豬的隊伍擴大了十幾倍,在群豬進食的時候,高音喇叭里放出潺潺流水般的古曲,曲名便是《高山流水》。
萬頭介紹說:“我們給豬提供的是純天然的高營養(yǎng)的飲食,同時提供高質(zhì)量高水準的精神享受,保證它們心情愉快地步入您的餐桌。”
有人問:“每頭豬都是這樣嗎?”
“不一定?!比f頭說,“我們按照每頭豬的不同個性,通過選拔和測試,為它們的一生制訂了不同的發(fā)展規(guī)劃,比方有健將型的豬、智慧型的豬、儒雅型的豬……”
“有什么不同呢?”
“當(dāng)然了,不同類型的豬我們將使用不同的培養(yǎng)方法,比如健將型的,會著重于體型健美、肌肉發(fā)達方面的培育,通過舉辦選美、斗豬等,來達到優(yōu)勝劣汰的效果,勝者才能步入您的餐桌進入您的胃口化為您的血肉。”
“那劣者呢?”
“被淘汰的劣者我們也不會放棄,我們會通過單獨給它吃偏飯的方式,讓它把拉下的功課補起來,最終成為強者?!?/p>
“萬經(jīng)理,我覺得您應(yīng)該考慮到不同人群的不同需求,畢竟我們的社會正日益多樣化復(fù)雜化類型化。”有人提議道。
“說得好!”萬頭說,“我們正是這樣做的,目前已開發(fā)了十幾類豬型,接下來,各位嘉賓將感受到的是我們?yōu)槿逖判偷呢i準備的精神食糧?!?/p>
這時高音喇叭里和著輕緩的音樂,響起朗誦唐詩宋詞的聲音。
萬頭說:“它們每天都會聆聽到祖國博大精深的古典文化,《三字經(jīng)》《千字文》《詩經(jīng)》《論語》等經(jīng)典國學(xué)將伴隨它們成長,儒雅的豬肉進入您的身體,您勢必也會變得更加儒雅?!?/p>
“那智慧型呢萬經(jīng)理,您為它們準備了什么食糧?”
“這正是我想告訴大家的一個好消息,”萬頭提高了嗓門說,“我們已通過官方渠道,引進由央視著名主持人董卿小姐主持的 《朗讀者》的原音錄像,我們將每天滾動播放《朗讀者》,讓我們智慧型的豬越來越智慧,讓您也越來越智慧?!?/p>
現(xiàn)在想起來,那天真是神奇的一天,我算是見識了萬頭魔幻的蠱惑能力,那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到現(xiàn)在還回響在我耳邊。不過話說回來,那天漫山遍野回響的豬的咆哮,還是令我很震駭?shù)?,有那么一剎那,我竟然產(chǎn)生了錯覺,認為那奔騰而下的不是豬,當(dāng)然也不是群情激昂的人類,而是什么呢?確切說,是非人非豬或者說豬人合一的某種生靈,那激蕩人心的咆哮正是從那種說不清的生靈的胸膛里發(fā)出來的。
對萬頭富有蠱惑的話,我認為是他商業(yè)性的炒作,是我這位農(nóng)民兄弟的狡黠。我不認為一頭豬在經(jīng)歷了萬頭豬場的生活之后,會發(fā)生什么質(zhì)的改變。也就是說,不管它愚昧也好智慧也罷,是不是從兇殘轉(zhuǎn)化為儒雅,它們的肉吃起來,味道不會有什么差別。不管什么亂七八糟的豬型,炒著吃烤著吃,或者蒸著煮著,給我們?nèi)祟愄峁┑臓I養(yǎng)價值區(qū)別不大。它們畢竟是豬,是畜生,本性愚昧、骯臟還帶著獸性,如果它們真能像萬頭說的那樣,做到心靈和精神的凈化,做到豬之本性的完美升化,那它們有可能進化為世界的主宰,我們?nèi)祟愐灿锌赡艹蔀樗鼈兊谋P中餐了。
回到省城以后,我又無可奈何地掉入生活的沼澤里,工作依舊,家庭生活依舊,今天跟昨天的內(nèi)容似乎在形式上有所不同,但本質(zhì)上沒有區(qū)別。我們被生活或說日子的繁瑣推著前行,而不是靠自身拉動我們的生活,我們每個人誰不是這樣呢?為什么會是這樣呢?
一條河流的走向由什么來決定?它自身蕩起的波瀾是否也是因素之一?如果是這樣,那些波瀾因何而起又因何而落?
我相信我的農(nóng)民兄弟萬頭絕不會想這些問題,哪怕幾秒鐘,他也不會讓這些沒有用的事兒占據(jù)大腦,盡管他肯定跟我一樣,也生活在這些問題里面,但如果我跟他探討這個話題,一定會遭到他嘲笑。
此后我?guī)缀趺恐芏紩乩霞?,每次都會去看我的奶媽李春蘭,最近一次回去是參加她的葬禮。她的葬禮很簡樸,遵照她的意愿,沒有找鼓手,沒有辦喪宴,只在頭七里用唱佛機不間斷地播誦佛號。
我算了算,李春蘭比我媽小五歲,今年虛歲才六十一了。李春蘭的遺物有兩件不常見的東西,一件是一只現(xiàn)如今不常見的虎頭鞋;另一件是一方白手帕,手帕一角繡有鴛鴦戲水,活靈活現(xiàn),只是年代久了,絲絹泛黃,有陳年氣息。
在喪事期間,我發(fā)現(xiàn)萬頭看我的眼神躲躲閃閃,有幾次我跟他搭話,他總是推脫有事轉(zhuǎn)身離開了。我跟我媽說起這件事,我媽說,他肯定是怕你問他豬場的事。
我說,他豬場怎么了?
我媽說,他豬場不干了。
我大驚,距上次剪彩過去不到兩月,怎么說不干就不干了?剪彩時他還一副雄心壯志大展宏圖的樣子,怎么說不干就不干了?這個萬頭啊,真是太不著調(diào)了。
再見著萬頭時,我便急問他:“豬場的事兒是不是真的?”
他點點頭:“是?!?/p>
“為什么?”我問。
他不吭聲。
“那么多豬呢?”
他說:“還在?!?/p>
我納悶說:“你什么意思?豬還都在,卻不干了?”
他說:“是,我不賣豬了。一頭也不賣了?!?/p>
這就奇怪了,我問他:“你一頭也不賣了,你養(yǎng)豬干啥?”
他說:“我就養(yǎng)著?!?/p>
“就養(yǎng)著?”
“對,就養(yǎng)著?!彼J真地說。
“你當(dāng)是養(yǎng)寵物啊,二三百頭豬你就養(yǎng)著?你能養(yǎng)活起嗎?別忘了你銀行還有幾百萬貸款啊?!?/p>
萬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跟我講了他媽臨走前的一些事兒。當(dāng)講到他媽把他叫到床前留遺言時,萬頭哭了。他說他媽告訴他,她這一輩子沒留下啥資產(chǎn),最大的功德是念了二十一萬三千八百零八遍《地藏經(jīng)》,還有數(shù)不清的佛號。
萬頭說:“我媽把這些功德全部回向給了我,回向給了我死去的哥,回向給了你,回向給了我爸,回向給了她認識的每一個人,回向給了世界上所有的生靈?!?/p>
我說:“我不懂這個,但這與你的豬場有啥關(guān)系?”
“我一開始也不理解,我覺得這是迷信,即便我媽的那些祈福真的存在,我想也是我媽的一廂情愿?!比f頭說,“但是,當(dāng)我嘗試著讀了一遍《地藏經(jīng)》后,我特別震撼?!?/p>
“怎么講?”我問。
“我刻意看了下時間,讀一部大概需要一個半小時,我媽讀了大半輩子,二十一萬三千八百零八部《地藏經(jīng)》還有那么多佛號,你也可以算一算。”萬頭說,“就是說幾十年來,我媽幾乎連睡覺時都在為世界上所有的生靈祈禱。”
我沉默著。
“即便我們以及世界上所有的生靈,都收不到我媽的祈福。直接說,我媽那些工夫白費了,我也認為我媽了不起?!比f頭說,“可是,誰又敢肯定說收不到呢?”
我想起她曾說過的話,人在與不在,心都在那里。也許,收到與收不到,祈福都在那里吧。
萬頭說:“哥,你曉得我媽為什么那么有韌勁,堅持了幾十多年直到咽氣?”
我問:“為什么?”
萬頭說:“我媽有信仰?!?/p>
我說:“宗教只是信仰的一種。”
萬頭說:“不管哪種,哥,你有嗎?你有信仰嗎?你有為造福世界的信仰嗎?”
萬頭的問話讓我啞口無言,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信仰,如果有的話,是什么?是圍繞自己的吃喝拉撒而所做的那些努力嗎?是為評上職稱、給女兒找個重點學(xué)校所使用的那些手段嗎?我忽然覺得自己的生活是那么的虛假,我的河流好像是掛在墻上的畫里的河流。
“這就是你不愿它們被宰殺而飼養(yǎng)它們的原因嗎?”我說。
“是的,我不能讓我媽的功德削減?!比f頭說。
“可是,它們只有為我們?nèi)祟愄峁┝巳怏w,才有價值,它們是豬,這就是它們的宿命。”
“人的宿命就是吃掉它們嗎?就是殺戮嗎?這就是人的價值嗎?”
我一時無言以對,最后只能惡狠狠地提醒他:“我看你能撐多久,別忘了你還有貸款?!?/p>
這個時候,萬頭竟然笑了,那狡黠的表情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臨回省城時,萬頭邀我去他豬場轉(zhuǎn)轉(zhuǎn),準確說不能叫豬場了,而叫“信仰家園”,第一次看到掛在大門上的這個招牌時,我笑噴了。那是用紅油漆手寫的,一看就知道出自萬頭的手筆。那些豬果然都還在,看起來它們生活得不錯,都肚皮滾圓,一副愜意安逸的模樣。高音喇叭里播放著佛音,我聽不大懂是什么經(jīng)或者咒,只感覺聽起來軟軟的,很舒服。不過我只關(guān)心萬頭怎么運作下去,怎么支付它們的愜意安逸。
萬頭領(lǐng)我在豬圈轉(zhuǎn)了一遍,忽然跟我說:“選好了嗎?”
“選什么?”我問。
“就選這頭吧,”萬頭說,“你看它耳朵花花的,很好看?!?/p>
“我選它做什么?”
“說領(lǐng)養(yǎng)也好,說供養(yǎng)也罷,總之這頭‘花耳朵’以后就是你的了,你負責(zé)它在‘信仰家園’的一應(yīng)開銷?!?/p>
“什么?”我敢說自己兩眼從沒瞪得這么大過,“開玩笑吧你,你養(yǎng)它我花錢,我腦子有病嗎?”
“這正是‘信仰家園’的模式,現(xiàn)代人生活和工作的壓力挺大,也許缺錢但最缺的不是錢,最缺的是信仰,是精神寄托?!比f頭說,“哥,往后‘花耳朵’就是你的寄托,也可以說‘花耳朵’是你信仰開始成長的象征。哥,從此你可以放寬心了,你有信仰了?!?/p>
萬頭一本正經(jīng)地說出這些時,我瞪大眼定定地瞅他,從他平靜的神態(tài)里,我無法準確判斷,這位農(nóng)民兄弟臉上寫的究竟是真誠淳樸,還是商人的狡黠,還是兼而有之?但我肯定地說:“萬頭,我打一萬個保證,沒人會上你的當(dāng)?!?/p>
萬頭又笑了。
回到省城后,我把這件事跟老婆說了,不出我的意料,我老婆笑得花枝亂顫,捂著肚子說哎喲喲,笑死我了,笑死我了。她感慨萬頭竟想出這么絕的主意來,直說服了服了。
“不過,我倒真想去看看咱那頭‘花耳朵’長什么樣呢。”末了她笑著說。
我注意到她用了“咱”這個字眼,內(nèi)心苦笑了一下,那頭“花耳朵”長什么樣呢?我回憶了一晚上,印象模糊,琢磨著是不是給萬頭打個電話問問,但終究沒打,我為自己產(chǎn)生這樣的奇怪念頭感到驚訝。
后來在辦公室,我跟幾位同事又說起這事來,同事們也都笑得前仰后合,說這事兒有搞頭,哪天去看看,說不定能上頭條呢。坐我對面的年輕女同事笑過后,向我索要萬頭的電話號碼,說她還真想去領(lǐng)養(yǎng)一頭豬來做信仰呢。說著我們又笑起來。
因為雜事多,我很長時間沒有回老家,我聽說萬頭賣了樓房,連同早先豬場的收入,將貨款打了一多半,剩下的貸款據(jù)萬頭說,他將憑借瓦工手藝來償還。萬頭還說,他將跟他本家嬸子一起搞慈善事業(yè)。萬頭的事情讓我松了口氣,不過我依然不看好“信仰家園”的發(fā)展,那頭“花耳朵”卻不時劃過我的腦海,真是奇怪……
星期天上午,我跟朋友約好打了場籃球,回家后我發(fā)現(xiàn)老婆已做好飯,兩葷兩素四個菜,怕涼了用碗扣著。我高興地夸獎她越來越賢惠了。她假裝生氣說,我哪天不賢惠了?是你越來越忽視我了好不好?是你越來越脾氣大了好不好?我抱了抱她說,今兒是什么天?飯菜做得這么隆重。她笑著說,看你這兩天表現(xiàn)不錯,犒勞犒勞你嘛。我說,你是嘴饞了吧?我們一起坐下來吃飯,我邊吃邊聊了單位最近評職稱的事情。沒我,我說。老婆安慰我說,下次吧,你們單位那么多老人,人家也等多少年了,新來的又學(xué)歷比你高。我說,是啊,想不開也得想開,能怎么著。我瞥見櫥柜里有多半瓶白酒,就試探說,要不,我們喝一杯?老婆說,好,喝一杯,不過只能喝一杯啊。
我們喝完那多半瓶白酒后,提議一起去看場電影,趁孩子補課不在家。記不得是誰提議的了,不過我們都很開心,老婆高興地摟著我的腰轉(zhuǎn)圈兒,說我們多久沒去看電影了?最近一次是哪一次?我說,不記得了。
電影院里人不多,大多是年輕人,小情侶居多,看了場什么電影我已經(jīng)忘了,可能是部甜膩膩的愛情片或者戰(zhàn)爭大片,總之是想不起來了。
電影散場后,天色已經(jīng)發(fā)暗,有的汽車已打開車燈,我們慢慢往家走著。有五站地的路呢,但我們都沒有打車或去坐公交的意思,她勾著我的胳膊,我們慢慢朝家的方向走。
路過五中的時候,我們看到許多背書包的學(xué)生正進校門,我說這是補課的孩子吧?老婆說,是過了星期天返校的孩子吧?要是我們女兒能考上五中就好了。我知道五中是重點學(xué)校。我說,家門口那所普通中學(xué)也行,各有各的好處。到了一座還沒竣工的高層那兒時,我看到樓前空地上圍了一圈人。我們擠進去,原來是耍猴的,并不稀罕,這種把戲我們以前看過多次了。不過我老婆說,看看吧。我說,那就看看吧。
在路燈下,我看到一個四五十歲的邋里邋遢的外地鄉(xiāng)下人,一只臟兮兮的黃毛黏成一綹一綹的紅屁股猴子,耍的把戲跟以往看過的也差不到哪里去。鄉(xiāng)下人用鞭子迫使猴子完成前空翻、后空翻、作揖等動作,猴子的敏捷身手贏得陣陣掌聲和喝彩,然而猴子畢竟是畜生,會顯出獸性,會跟主人作對,甚至?xí)洳欢∽テ浦魅说哪槪魅诉@時會在暴怒驅(qū)使下,連連甩鞭子狠抽猴子,猴子被抽得吱吱尖叫。而觀者此時的心態(tài)很復(fù)雜,有對鄉(xiāng)下人受到畜類侮辱的同情,也有對他殘暴的憎惡,有對猴子勇敢造反的贊嘆,也有對它突顯獸性的恐懼,有對它慘遭毒打的憐憫,也有對它罪有應(yīng)得的快意。而事實上,此時的高潮點正顯出了這幕戲的陰謀之處,一切都在耍把戲人的設(shè)計之中,觀眾不自覺地已經(jīng)成了把戲的一部分,成了合謀者。
說真的,不知為何我此時忽然想了萬頭,那頭“花耳朵”再一次莫名地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
眼前這幕戲是這樣收場的,鄉(xiāng)下人在用力甩鞭子時,不慎將帽子掉在了地上,當(dāng)他去撿的時候,猴子瞅住時機搶走鞭子,于是戲劇出現(xiàn)反轉(zhuǎn),眼看畜類要掌控局面時,鄉(xiāng)下人便使出最后的絕招,從腰間拔出手槍,小孩子常玩的那種,猴子氣焰頓消,高舉雙爪投降了,甚至主動撿起繩子來給自己綁上。觀者大笑。
看完耍猴,我和老婆仰頭看看星空,看看未竣工的高層樓房,據(jù)說建成后,它將是這座城市最高的樓盤。老婆久久地凝望夜色中的高樓,說咱要買的話,你說買幾層好呢?我說低層的吧,都說越高越貴。老婆說,不,要買就買頂層,那才叫高層住宅呢,要不跟別處住有什么區(qū)別?我說有道理。老婆說,要是有咱一間就好了。我說,想不想上去看看?
我拉著老婆,借著手機的微光,氣喘吁吁地往樓頂上爬,中途我們好多次差點摔倒,也因為害怕心里很緊張。但當(dāng)我們上了樓頂,涼風(fēng)倏地吹過來的那一刻,滿天亮晶晶的星斗點亮我們面孔的那一刻,我們的心里真是爽極了。
我們仰望靛藍色星空,環(huán)視燈火輝煌的城市夜色,看那燈火河流一樣延伸到遠方,一直到天際盡頭。我們緊緊擁抱著,良久,她說,我想起小時候,夏天睡在房頂上的事了?!拔覀兪裁磿r候回去看看吧?”我們倆幾乎同時說出了這句話。我們都笑了。我指給她我們家鄉(xiāng)的方位。我們一同看去,那里黑漆漆地沒有燈火,什么都看不到,但我知道所有蓬勃的生機,一切生靈的躁動、吶喊都在里面,一切都隱秘在暗處。
黃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