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代明(北京)
昆曲名媛王瑾
The icon lady of Kun Opera: Wang Jin
文 代明(北京)
初次見到王瑾,是在朋友的一次聚會上。她最初給人的印象是瘦瘦的,小小的,淑女一樣靜坐在沙發(fā)的一角,與她握手,覺得她的手軟綿綿的,頗有藝術(shù)氣質(zhì)。經(jīng)人介紹,知道她是北方昆曲劇院唱花旦的。
那次聚會,大家聊的很是盡興。王瑾也聊了聊她們昆曲演出艱難的現(xiàn)狀,說她現(xiàn)在基本上是給年輕演員撐臺面,像什么《釵釧記》、《春草鬧學》、《思凡》,都是她的拿手名劇,說著,她還輕聲細氣地吟唱上那么一段,把人一下子帶到舞臺上,感覺到那撲面而來的藝術(shù)氣息。尤其是她做“閨門旦”女兒嬌媚的形態(tài)時,虛拿著鏡子,左邊看看自己,右邊看看自己,再側(cè)身亮一個漂亮的相,那眼珠顧盼生姿,腰肢柔若楊柳,手勢蘭花翹指,都透著那么嫵媚動情。我們那天喝的是38度金六福,總共要了兩瓶,王瑾喝了幾口明顯不勝酒力,到最后每次勸她再飲一些,她總是做出昆曲里最典型的動作,一邊雙手婉拒,紅頰微醺,一邊用昆腔道白吟道:“我實實地不能飲了”。那一個“了”字的拖腔,細若游絲,低廻婉轉(zhuǎn),在諾大的包間里久久飄蕩不息,連侍立一旁的男服務(wù)生,聽了都要醉倒,我們在場的幾位男士,更是要酥到骨頭里了。
酒席散盡,我們帶著微微醉意走出餐廳,迷離恍惚間,無意被眼前極富于詩意的景色震懾住了。只見那月光下的細長樹枝,顯出分明的銀白色,枝枝丫丫地伸展向天,似乎要支撐住整個天空。再回頭往來時的路徑觀瞧,冬天的夜景更顯凄美,兩邊高大的榆樹枝椏,曲曲折折,細細碎碎,像是織成一張奇特的林網(wǎng),要從那深邃、墨藍的夜空下面打撈些什么,打撈些什么呢?是月光?是繁星?還是我們因醉酒而噴涌而出的詩思?不清楚。
再次見到王瑾,是在我家附近的上島咖啡店里。她開一輛深藍色的菲亞特,穿一件雙排扣的黒呢子大衣,里面套一件淺藍色高領(lǐng)毛衣。人還是那樣嬌小玲瓏,但走起來卻風風火火,腳下生風,懷里抱著一摞要給我的材料,走在馬路上宛若時尚的白領(lǐng)女郎,全然看不出這就是北京昆曲劇院的臺柱子,頗受大眾喜愛的名角。因為只有兩個人,我們就撿了咖啡店最里面的沙發(fā)坐下,這里環(huán)境清幽,燈暈昏黃,正適合于掌燈長談。這次聊天持續(xù)了有兩個小時,這段過程中,王瑾一直非??蜌猓按蠋熼L”、“代老師短”地叫個不停,但這次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還是她那雙黑白分明、活潑靈動的大眼睛,那雙眼睛隨著王瑾的講述,總是透漏出不一樣的神采,或悲、或喜、或嗔、或怨,就像一片干干凈凈空澄碧藍的潭水,從湖面可以一下子望到水底,直到我內(nèi)心深處,有個什么堅硬的東西被她的講述打動了、融化了,感染了。
一
王瑾,出生在北京城南的宣武區(qū),南城一向是盛產(chǎn)戲劇大師的地方,像梅蘭芳、馬連良、譚富英等一代名伶,都成長在那里。王瑾雖沒有家承的傳統(tǒng),可她從小就聰明伶俐,愛唱愛跳,而且有一位舅舅白麒麟,在當時北京京劇院是唱文丑的,經(jīng)常到她家表演京劇,但她那時,仍然鬧不清楚昆曲是怎么一回事,只是1982年聽說北方昆曲戲校要招生,教學唱戲,一是圖著家近,一是自己確實喜歡唱歌,臉宣武區(qū)少年宮的老師也勸說她的父母:“既然如此,就讓這孩子去吧”。這樣,她才懵懵懂懂地上了北方昆曲戲校,那年她不到11歲。
能夠考上北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年的暑假,報紙上只登了豆腐塊那么一點招生簡訊,卻吸引來四百多名北京孩子報名,考試靖國唱歌、朗誦、形體三次面試;小王瑾唱歌唱的是“我愛北京天安門”,朗誦念得是陳毅的“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欲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等到了三試,老師一看,這孩子長著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身材嬌小,嗓音清亮,是個唱戲的好苗子,就把她留下了。那次考試雖然報名有四百多人,可經(jīng)過一層一層嚴格篩選,最后只挑選出40人,男生25人,女生15人,大部分都是跟她一樣對昆曲毫無了解的孩子。她在北昆共商了6年學,后來才慢慢懂得,昆曲是一門比京劇還要古老的戲劇,距今已有600年之久,有“戲曲之母”的美譽。北方昆曲劇院成立于1957年,是周總理給起的院名,長江以北唱昆曲的獨此一家,考慮到如果叫北京昆曲劇院,影響范圍太窄,這才叫了“北方”?!拔母铩睍r期,劇院曾經(jīng)被迫關(guān)門,1979年又恢復建院,小王瑾那批被錄取的學生,是“文革”后北昆招生的第一批。因為北昆是剛剛恢復建院,老師們教戲的熱情都非常高,可以說對這些孩子們是毫無保留,傾囊相授。比如,王瑾的啟蒙老師李倩影,“拍曲子”的沈世華老師,教身段的孔昭老師,以及從外邊請來的昆曲屆老藝術(shù)家,像文丑戲的汪榮漢,刀馬旦的趙德勛,都給當時的小王瑾留下極深刻的印象。
提起北昆學戲的6年,王瑾永遠也不會忘記當年的苦辣酸甜。她們女生宿舍有40平米,卻住進了15個人,睡的是上下鋪,中間是一張長條桌子。她們每天6點就要起床,先練毯子功,在毯子上拿大頂、下腰、翻筋斗;一個半小時后,吃早飯,吃完練腿功,一般結(jié)合身段一起練。然后是10點鐘上唱腔課,又叫“拍曲子”,就是在宿舍,老師坐在長長地桌子前端,大家圍坐兩邊,跟著老師唱“群曲”(即群眾合唱),選的也都是昆曲里的經(jīng)典唱段。11點半吃飯,睡午覺。1點半準時上文化課,語文、歷史、政治等等;有時也練把子功,耍刀槍器械什么的。晚上是晚自習,恢復文化課,或者在大廳集體練功。這是一二年級的課程安排。
到了三年級以后,她們開始真正學習昆曲,上曲目課,一個學期大概兩個劇目,也就是說,她們這時已經(jīng)在學全本的昆曲了??蛇@是,她們的年級畢竟很小,像王瑾只有13歲,太深的詞文又聽不懂,偏偏昆曲典故又多,歷史又多,她只能靠死記硬背。當時又沒有錄音機,她就靠在本子上記。她經(jīng)常因為沒記住,被老師罵哭過;有時,自己躲在被窩里,也會無緣無故地哭將起來,別人問起,好端端地為什么要哭,卻是她看別人學戲都會,自己不會,著急才哭的。至于因為跑圓場姿勢不對,下腰沒有做到位,而被老師用小拇指粗的藤條抽打,就更是家常便飯的事。也就在這一年,老師給王瑾定下了她這一生從事的行當:貼旦。貼旦在京劇里叫做花旦,主要扮演丫頭、婢女、村姑,雖然它不像青衣那樣是戲里絕對的女主角,卻也大多天真浪漫、活潑幽默,是調(diào)動臺下觀眾情緒不可缺少的角色。當然,在這以后的幾年里,王瑾不僅學花旦戲,也學青衣戲、刀馬旦戲,象她畢業(yè)那年的匯報演出,就是演的《牡丹亭*癡夢》里的青衣。
王瑾學的第一個啟蒙戲,是昆曲韓派的代表作《西游記*胖姑學舌》,這是一出五毒戲,主要看花旦的表演功底。她在里面扮演一個小蝎子精(也有說笑壁虎精),和弟弟一起去看送唐僧西天取經(jīng)的盛況,回來跟爺爺學舌的故事。后來。她又學了《春草鬧學》、《思凡、下山》、《相約、相罵》等許多出戲。到了1988年,17歲的王瑾畢業(yè),她們?nèi)?0個人,就全部被北方昆曲劇院接收了。
說起來這里有個緣故。當年北昆招收學生,其實就是定向培養(yǎng),就是為了給北方昆曲劇院培養(yǎng)一批后備力量,所以那年挑選的格外嚴格,條件本身就不錯,再加上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精心教學,她們班這40個人里,有青衣、花旦、刀馬旦、老旦、文花臉、武花臉、老生、小生、文丑、武丑,可以說文武昆亂不擋,行當非常齊全;所以,一畢業(yè)就給“一鍋端”了。
進入北方昆曲劇院,并不意味著王瑾從此苦盡甘來,一帆風順,恰恰相反,她還要吃更多的苦。那時,劇院的條件并不好,設(shè)備簡陋,通天暖氣也不熱。她們有一間練功房,就設(shè)在燒暖氣的上面,當時燒的還是煤,剛練功的時候爐子也剛開始燒,她們只要一拿大頂,頭沖下鼻子里聞得全是煤灰味,一個個嗆得不行,老師怕把孩子們給熏壞了,趕緊去把窗戶打開,把煤味兒放出去。還有一間練功房,她們管它叫“地印子”,是因為它在地下,全都是洋灰地兒,也沒鋪地毯,只要一踢腿,塵土就會揚起來。一次排著半截戲,突然停電了,周圍漆黑一團,可把她們女生給嚇壞了,老師就喊:“大家別害怕,手拉著手,一點兒一點兒往外走”。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在她在劇院呆的這幾年,正趕上整個戲曲界都不景氣,她們沒有戲可演,好不容易趕上一場戲,也是去跑龍?zhí)祝@讓這些費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熬出頭的孩子們很是傷心。她們班有好多學生,都是在那一階段離開的,有的出國,有的經(jīng)商,有的改行,加起來走了差不多半個班的人。王瑾那時也彷徨過,猶豫過,出走過,但最終還是選擇了回來,留在了這里,并一步步地走到今天。
二
每個人在他成功而輝煌的一生中,都有決定他命運的那一刻,對于王瑾來說,決定她命運的是1992年排演的一出戲,是院長說過的一句話。
《北京晚報》登過一篇采訪她的文章,曾專門提到這件事,現(xiàn)轉(zhuǎn)述如下:
“1992年北昆來了一位新院長王蘊明,王院長來后第一件事就是改革北昆現(xiàn)狀,要她們這些年青演員,每人匯報一出戲,王瑾抓住了這次機會請劇院的韓派繼承人喬燕和老師教授《牡丹亭*春香鬧學》,這出戲她雖在上學的時候?qū)W過可沒有演出過。這是一出表演性很強的戲,是北昆韓世昌大師的代表劇目。那時正是夏天,排練廳里沒有空調(diào),喬燕和老師是一招一式認認真真教授,王瑾是一招一式認認真真學習,兩個月的時間網(wǎng)金已把一個活潑可愛的‘小春香’演繹得非常傳神。匯報后王蘊明院長在全院大會上點名表揚她說:‘一顆埋在土里的珍珠發(fā)光了’,這是對她多么大的肯定。”
也就是從1992年開始,王瑾上外面演出的機會增多了,她又排了許多大戲,像花旦的挑梁劇目《釵釧記》、《牡丹亭》、《西廂記》、《風箏誤》等等,一個戲接一個戲地演出。當時,她們演出的主要舞臺有王府井的吉祥戲院,西單的長安大戲院,前門的中和戲院,幾乎跑遍了整個北京城,有時還應(yīng)邀到外地巡演。這時的王瑾已經(jīng)憑著多年的磨練,出色的演技,在昆曲界積攢下了一定的聲譽,贏得自己的觀眾群和臺緣。1994年,她獲得了首屆昆曲青年演員匯演的“蘭花獎”。1999年,她又榮獲北京市文化局頒發(fā)的“洪雪飛基金獎”。
“寶劍蜂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王瑾經(jīng)過對昆曲藝術(shù)的不懈努力和追求,終于闖出了屬于自己的一片藍天,逐漸成長為北方昆曲劇院的當家花旦。2000年初,她隨劇團去美國、加拿大巡演,去了50天,演了24場,幾乎每隔一天就有一場演出,那時她們坐著客貨兩用的大巴士車,每天都是披著星星出去,頂著月亮回來,跑遍了美國的20多個州。雖然也非常辛苦,但看到她們的演出在當?shù)匾鹁薮蟮霓Z動,臺下的美國觀眾和華僑紛紛跟她們合影留念,讓她覺得這種付出是值得的。大年三十晚上,她們趕不及回國過年,就在華盛頓過了春節(jié)。老師把面和餡事先和好,然后分發(fā)給團員,王瑾和魏春榮,就拿回自己宿舍去包。沒有搟面杖,她們就拿滾圓的杯子當搟面杖,把一砣面壓成皮;沒那么多電飯鍋,她們就集中到一起煮,再分到各屋去吃。就這樣,她們在異國他鄉(xiāng)度過了一個很有意義的春節(jié)。
2001年5月18日,是一個值得所有中國人銘記的日子,也是一個將載入昆曲界史冊的日子,就在這一天,昆曲成為我國第一批申遺成功的國際非物質(zhì)文化保護遺產(chǎn),而且是全票通過。這意味著,有著600年悠久歷史文化的昆曲,從此成為世界人民共有的文化財富。2001年底,北方昆曲劇院應(yīng)邀到法國,在巴黎的教科文組織總部展演,總共去了二十幾人,王瑾也榮幸地隨團前往。她們在巴黎共展演了三天,演了三部戲,一部是《活捉三郎》,一部是《游園》,一部是《鐘馗嫁妹》,當時底下坐的全是世界各國的大使,演出得到很高的評價,王瑾和她的同事終于站在了國際舞臺上。
當王瑾坐在北京三元橋旁邊的一家咖啡店,一一敘述這些往事時,仍然顯得很激動,臉上洋溢著一種幸福而滿足的微笑,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更是一閃一閃放射著異彩。她說:“我們能堅持下來的,當時都沒說抱著什么心態(tài),以后要怎么怎么樣,還是因為舍不得,因為骨頭里對昆曲的那種眷戀和熱愛。我們從不懂到從事到熱愛,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走到今天,包括昆曲的詞也好,曲子也好,我覺得有太多太多的東西需要挖掘,而越是這樣就越容易投入,這就形成一個良性的循環(huán)?!?/p>
現(xiàn)在,王瑾和她的同仁們,除了到各地參加商業(yè)演出之外,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已花在去大中學校課堂做普及昆曲的工作。政府前幾年開展了一項“讓古典藝術(shù)走進校園”的活動,昆曲作為我國現(xiàn)存最為古老的戲曲,也有三個經(jīng)典劇目,被列入高二語文的課本里,它們是《牡丹亭*春香鬧學》、《竇娥冤*斬娥》、《西廂記*送別》。王瑾為此常去北京四中、二中、一六一中、北師大附中、人大附中、首師大附中,給學生們表演展示。最近幾年,她們更是經(jīng)常到清華、北大、傳媒、國際關(guān)系這些大學去演出,特別值得一提的,是2009年在北大百年講壇上演的《西廂記》,北大師生的文化素質(zhì),和對高雅藝術(shù)的熱愛給她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2009年,王瑾的第一場個人專長演出,就是在北大的百年講壇舉行,她的好友演青衣的魏春榮,演小生的汪振義,都特意前來加盟助興,這場演出獲得極大的成功。
因為第二天,王瑾還要和北昆的60多號人馬,浩浩蕩蕩奔赴外地演出,我們聊到這里只好結(jié)束,在三元橋附近的一處路口揮手跟她告別。這時,天早已黒了下來,細密擁塞的行道樹枝杈,在黃色路燈的籠罩下,從遠處望去,迷迷朦朦地如同起了一層輕霧,不知怎地,我的耳際忽然想起《牡丹亭》里那首有名的唱段:“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倦,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p>
我終于知道,佇立在冬天里那些細長的樹干,枯瘦的枝條,把它們的椏椏杈杈編織成一張冬天的林網(wǎng),是要打撈些什么了。它們是要打撈沉淀在五千年古典文化的那種美,打撈曾經(jīng)過往的如歌的青春歲月,打撈一代又一代昆曲藝術(shù)家們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