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金花
大姐的第一個婚禮,是那樣的沉寂,沉寂得有些慘淡,有些凄涼。
至今我還十分清晰的記得,喜房里,一張由十六個土基搭起的竹片床,坐上去得小心翼翼的,不然,它一定會吱呀吱呀的響個不停。不知是父母親哪年買的氈子,平平地鋪在草席上,它看上去已經(jīng)陳舊和褪色,灰中帶點淡淡的暗紅。整張床上,唯一帶點喜氣的就是爸媽結(jié)婚時用過的大紅花帶綠葉的花被子,它被整齊地疊放在床上,小小的窗上沒有貼花,也沒有窗簾,只有一張牛皮紙嚴實的封著。姐和姐夫低著頭靜靜地坐在飯桌邊的長凳上,沒有紅紅的胸花,也沒有大紅的喜字,更沒有滿棚的賓客,有的只是父親無聲的嘆息和母親的嘮叨。
“把老娘的臉都丟盡了,你叫我們在眾人面前怎么抬頭,敗壞門風(fēng)。八十年代的人了,還這么丟人現(xiàn)眼。結(jié)婚年齡還不到幾個月呢,就把孩子懷上了。老娘丟不起這個人……”這段話,母親從早上就嘮叨到了現(xiàn)在。大姐的頭更低了,兩條粗黑的麻花辮子安靜地躺在她的胸前。那時,我才五六歲,不太懂事。望著眼前瘦弱的大姐,她小小的瓜子臉上,那雙含滿羞澀與膽怯的眼睛,總是不安地躲在她濃黑的睫毛下。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傊?,我走過去,拉著她纖細的手說:“大姐,我要你快點把小侄子生出來,我會帶他去讀書?!?/p>
“死丫頭,誰叫你說的,嘴癢了,從小就不斯文,亂說亂講,長大了以后能有教養(yǎng)?女娃娃家真不害羞,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滾回屋去。”母親雙手在那塊灰不灰、藍不藍的圍裙上擦著,有些肥圓的臉上,呈現(xiàn)出一股怒氣。大姐趕忙抽回了拉著我的手。我卻被母親推到了房門外。父親雙手抱著水煙筒,深深的吸了一大口 “咕咚咕咚,咕咚咕咚”,然后,是一大推的煙圈,在他的頭上慢慢的擴散,再把他整個人都圍在里面,像一層厚厚的霧。母親跺跺腳,順手把煙葉子往父親的身上砸去:“就只會抽,抽死算了,省得我操心。這家里的日子沒法過了。你咋不說說?我怎么在村子里抬頭。這丫頭像你,平時溫開水,忽然冒泡嚇死人?!闭f完哭著摔上門跑回了她們的房間。父親放下煙筒,慢慢地站起來,用手摸摸我的頭,然后對大姐說:“不早了,休息吧。你這丫頭片子就是不讓人省心。這孩子一出生,我們就得交罰款,你早婚早育,咱們違反政策了。哎,現(xiàn)在說什么也晚了,你奶奶又病怏怏的,隨時隨地要準備花錢,你們又不結(jié)婚不行。你媽性子急,都體諒點,以后好好過日子。”說完走出了正屋。這就是大姐的第一個婚禮,沒有賓客,沒有魚肉,沒有祝福,更沒有紅紅的大喜字,一切都是暗色的。它灰得有些陳舊,有些寂寞,更有一些濃厚的愁緒。我呆呆的站在院子里,看著燈光下母親不停擦拭眼淚的身影,在窗玻璃上定格,放大……
大姐的兒子,如期的來到這個世界。他的到來,使這個兩代無兒的家庭在眾人面前抬起了頭。在農(nóng)村,一戶人家只有女兒沒有兒子那是一件很痛苦的事,無形中讓你在眾人面前沒有了底氣。這種鄙視像一座山,壓得你喘不過氣來?,F(xiàn)在,這一切終于讓大姐的這個兒子給畫上了休止符。母親總是笑嘻嘻的將小侄子抱在她寬大而肥厚的懷里,在院里大聲逗弄孩子:“喲,看我這大孫子,他會哭了哩??矗F(xiàn)在還有誰敢說,老娘無后代的?!闭f完,母親的眼淚總會從她的眼眶里滾出來,落在侄子稚嫩的小臉上。村里人最多的時候,母親總是會抱著小侄子在人群里出現(xiàn)?!翱?,她們家的大丫頭,才十九歲就生孩子了,她娘沒把她教育好。”“她娘就沒有能力生個兒子出來,她倒是給生出來了?!?“那不是被罰了錢的嗎?能不生兒子?。 薄昂呛恰边@些聲音總是會隨著母親的到來變化成了 “看你家這大孫子,真逗人”“真有福氣”“該滿足了吧”……母親的笑聲總是會有些過于的清脆。
父親的水煙筒不再成天的咕嚕咕嚕單調(diào)原始的唱歌了,大姐被母親親切而洪亮的叫喚著 “大丫,吃飯了”“大丫喲,快給我大孫子喂奶吧,我大孫子餓了。這可是我們家的大人種哩”……在這種久違了的吆喝聲中,大姐哭了,那黑黑的麻花辮在胸前愉快的飛舞著。那灰色的喜房里,多了些紅紅的尿布,大的,小的,長的,方的,反正全都是紅的,紅得像血,它讓這灰色的喜房,多了些喜氣。
不知在什么朝代,人們就說起了命運。它似乎像一個蠶繭,把你圍在里面,久了,累了,困了,酸了,苦了,哭了,笑了。到里面什么都有了的時候,才讓你化繭成蝶,給你釋放,給你自由。我原本想,大姐此時此刻應(yīng)該幸福了,滿足了,有兒子,有愛人,有父母,還有我這不懂世事的妹妹,這應(yīng)該就是幸福??墒?,命運這東西就是會憎恨太幸福的人。正當大姐的生活有了點喜氣的時候,一聲火車急速地喘息和哀傷的長鳴,帶走了姐夫年輕的生命。我第一次感覺到了生命的短暫和渺小。姐夫就在一聲長長的剎車聲中閉上了年輕的雙眼,看不見親人的眼淚,也聽不到稚嫩的叫喊“爸,爸爸,你去哪兒啦?回來嘛”。不該走的人,就在這無盡的火車路上走了。只為奶奶病重,她老人家奄奄一息的扒在孫姑爺?shù)谋成希菤庀⒃絹碓饺?。他只想快點走,快一點背著奶奶進醫(yī)院,可是他忽略了他只是一個普通的人,他跑不過火車。他滾下鐵路的時候,將自己正面倒下,奶奶在他的背脊梁上安然無恙。侄子兩歲半,他的父親被火車撞死在鐵路邊上。大姐哭著為他洗去了耳朵、眼睛里的血。侄子看清楚了自己的爸爸,他把爺爺?shù)臒煶榱艘桓诺剿赣H的嘴里,稚嫩的聲音沖擊著每一個人的耳膜:“爸爸,起來吃煙,吃嘛……”姐夫緊握著的手,瞬間松開了。奶奶哭了個不省人事。
大姐的日子,恢復(fù)到了灰色調(diào)。麻花辮子被整齊的挽在腦后,二十一歲的青春,踏上了寡婦的征程。她更顯纖細,單薄,那小小的嘴唇更緊的閉著,沒了太多的話語。我抬起頭,看著大姐尖尖的下巴,疑惑地問:“大姐,你恨火車嗎?我姐夫多好的一個人,讓它給撞死了,我真恨!”
“二丫,也許這是我的命吧,你聽到過寺廟里和尚說的話了嗎?緣聚緣散,都是命里注定的,命生半斤莫求八兩。認命吧!誰叫我命不好呢?看,奶奶不是好好的活著嗎?只是他太狠心,只留下你侄子給我?!闭f完,她的淚滴落在我的手上。我懵懂無知地看著這淚滴。
姐夫的離去,讓我第一次體會到了生死命運。大姐常說,擁有是緣,失去是緣,緣聚緣散,隨命吧?,F(xiàn)在我才明白,這些話,是大姐為我們開脫傷感的最好理由吧。
二十年后的這一天,農(nóng)歷臘月初二,我家整齊的院落里,坐滿了賓朋。老人們紅光滿面,講述著那年那月的苞谷飯,高粱粑粑苦蕎面……年輕的女人們脂粉紅腮,千嬌百媚,個個都是賽裝的打扮。她們嘰嘰喳喳的說著網(wǎng)戀、淘寶、微信、QQ……男人們卻西裝革履,大聲地談?wù)撝?,今年蔬菜水果的價格,手機短信的詐騙和家電下鄉(xiāng)的品種?!芭荆九?,嘭!”一陣鞭炮的鳴炸,院里一下子靜了下來。大門口,大姐被一片鮮艷的紅色包圍著。年輕的伴娘挽扶著她裊娜地走了進來。
“哦,快看,新娘子來哩,新娘子來啰?!睅讉€調(diào)皮的男孩子大聲地喊著,拍著手。我仔細地看著大姐。今天的她,顯得特別的漂亮,小小的瓜子臉上,淡淡的上了一層妝,一身鮮紅的緊身短裙,看上去使她顯得特別修長,四十多歲的她,風(fēng)韻猶存,只是眼角,有了幾條淺淺的魚尾紋。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睛,少了二十年前的羞澀與膽怯,多了堅韌和平靜。這深深淺淺的轉(zhuǎn)換里,藏滿了她這二十年來的辛酸與無奈?!鞍ィ?,女人美不美,穿裙子看大腿,這小寡婦平日里不穿裙子也是夠逗人的,看她胸前那兩個小山頭,堅挺撩人,今天這一身紅裙子,把這兩條白大腿晃得讓人眼饞,哈,哈哈?!闭f話的是幾個村里的中年男人,他們大聲的笑著,我有些不高興的瞪了他們一眼。
大姐的喜房還算氣派,潔白的墻上,吊籃里插著九朵百合花,滿屋子的小彩燈眨著它們五顏六色的眼睛。一張大大的結(jié)婚照上,大姐手捧鮮花,一身潔白的婚紗襯托著她尖瘦白皙、略帶滄桑的臉。席夢思床紅得像火,把拼成心形的玫瑰花瓣襯托得失去了顏色。電視柜和衣柜威武霸氣的立在床的兩邊。大紅喜字紅得耀眼的貼在每個物件上。我在這一刻,突然想起了二十年前大姐的第一個婚禮,沒有喜字的房間,會響的竹片床,紅花綠葉的被子,陳舊中帶點暗紅的毯子,大姐的麻花辮子,永遠離開了我們的姐夫。我的淚,不禁溢出了眼眶,我忙悄悄擦去。今天是大姐第二次婚禮,我為我這荒繆的傷感有點莫名的惱火。我抬頭看見大姐靜靜地站在結(jié)婚照前,我走了過去,雙手扶著她的肩:“姐,從今天開始,你應(yīng)該幸福了?!?/p>
“嗯,二丫頭,幸福?我四十幾歲的人啦。幸福的時間只有我第一次結(jié)婚后,我和你姐夫,你們,你侄子,那一段時光才是我最幸福的。從你姐夫走了以后,我就只有一個信念,走的人,他極不情愿的走了,而我們留下的人,不管是哭著、笑著、累著、恨著,還是愛著,都只能咬緊牙關(guān)好好的活著,日月久了,一切愛恨因果也就消失了。因為我們肩膀上有老人、孩子、責(zé)任。二丫,我最喜歡你經(jīng)常對我說的一句話: ‘歲月像一把磨礪的刀,它會悄悄的削去你心中仇恨和傷感的棱角,真是這樣子的,當時覺得自己都要跨不過去了,但是只要你抬起腿,輕輕地邁出去,就能夠讓時間還你安好……”“我也是從書上看的?!蔽矣行┟H坏恼f。
“姐,今天的婚禮真排場。你愛現(xiàn)在的這個男人嗎?”話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
“二丫頭,你說像我這種經(jīng)歷過生死聚散的人,只想有個完整的家,有個能知冷知熱的男人。至于愛,走了這二十年的寡婦路,我對 “愛”字可能已經(jīng)淡忘了,我只想找個男人的肩膀來靠靠。孩子也大了,你也當媽媽了,咱們的父母親也老了,我不想讓你們太操心我,你在天堂的姐夫懂得的。天堂,天堂太遠了,它到底是有多遠?隔離了我們一輩子……”大姐的眼里蓄滿了淚水?!岸?,在今天,在我第二次婚禮的今天,我突然無比的想念我的第一次婚禮,第一個愛人,還有那會響的竹片床。這是為什么?人為什么老是喜歡想一些失去了的東西?總覺得它是那樣珍貴,那樣時時抽疼人的心呢?”大姐哽咽著,在她那大大的結(jié)婚照前面。我的心,有一種承受不住的疼痛。
大姐,你挽起了美麗的麻花辮子,讓她變成了腦后的發(fā)結(jié)。這一挽,就是二十年,我知道你這發(fā)結(jié)里面,挽著你的心,你的青春,你的責(zé)任,你的堅韌……二丫妹子希望你,收起你浸滿淚水的心,讓它在圍困了你二十年的繭里,化繭成蝶,飛向美麗,飛向幸福。人的一生,誰也不知道自己要走過些什么路,經(jīng)歷過些什么人,吃什么樣的虧,長什么樣的志,不該走的,他走了,而該留的,他在你身邊悄然留下。我們是人而不是神,掌控不了人生,但是我們可以選擇堅韌與責(zé)任。
大姐,累了,就歇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