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玉秋(北京)
幾十年以讀小說為業(yè),就算熟能生巧,談起來也是有底氣的。談散文則不然,確實有點勉為其難。楚雄散文這四家,個個赫赫有名,于我卻是初次接觸,所以只能談點印象。相較于小說,散文這種文體更為自由,所聞所見所思所想皆可入文,所以散文家更像是一群歌者。
黃曉萍是社會的歌者。她出生于上個世紀四十年代,這個年齡段的作家都是解放后入學,比較系統(tǒng)地接受了革命傳統(tǒng)教育,在文化大革命前世界觀基本定型。從積極方面看,這樣的經(jīng)歷決定了他們一般社會責任感比較強。黃曉萍就是這樣。她的社會責任感體現(xiàn)在對楚雄山川萬物、風土人情的熱愛上?!痘穑艋稹窂牟寤ü?jié)寫起,從彝家情愛的篝火寫到生活中的火,歌頌了火在彝家生活中指引光明、迎接祥瑞、滅災驅邪的力量?!镀嫔狡嫠钒训撠S小縣的無名山水寫得風姿綽約,韻致幽遠?!稓q月的回聲》不僅寫出了大媽歌手的風采,還透露了對文化傳承的隱憂,她的社會責任感也體現(xiàn)在對改革開放以來五光十色的生活現(xiàn)象的興趣上?!哆叧侨瘥悺穼懢挼槔习迥?,寫烤羊肉串,寫晚間廣場的嘎秧舞和迪斯科,幾個畫面就點染出繁茂的生機。她的社會責任感還體現(xiàn)在對往昔歷史的追尋上。《廢關》中那個修志的老先生,《古鎮(zhèn)最后的“小姐”》中的四小姐楊瓊英,都是從歷史深處走來的人物,黃曉萍捕捉到了他們,看到了他們身后長長的歷史根脈。
從不利的方面看,這個年齡段的作家本來就受教育的條條框框限制比較多,再加上經(jīng)受了文化大革命對文學作品摧毀性的大批判,使得他們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心理障礙會多一些。這一點在黃曉萍身上也比較明顯。以個人經(jīng)歷而言,她其實親歷了上世紀六十年代不少重大事件,這些事件也深刻地影響了她自己的生命歷程。她的筆下也多有涉及,比如寫民間歌手命運的《江水悠悠》,寫知青遭遇的《滇西無恙》。文中所涉事件于當事者而言應該是切膚之痛、錐心之痛,而作家卻有意無意地避開了這種痛,欲言又止,顧左右而言他,頗有避重就輕之感。其實,黃曉萍已經(jīng)過了“隨心所欲,不逾矩”的年齡,相信她能寫出更多舉重若輕的佳作。
我以為張永祥和蘇軾冰可以放到一起談。這不僅是因為他們年齡相同,又同出身于貧苦農(nóng)家,筆下多是身邊的人和事,平易親近,作品有共性,而且由于民族的差異,相同或相近的言說對象就被賦予了彼此迥異的韻味,讀來頗為有趣。
蘇軾冰是生活的歌者。他的作品以平易質樸見長。不少作品的內(nèi)容從題目便可窺一斑,如《喜愛南瓜》、《難忘紅薯》,一看就知道是少時艱難瓜菜代糧的回憶,《看電影》、《小人書》是寫貧瘠的精神生活中珍貴的精神享受,《漸漸變老的母親》、《父親》、《大姐》、《四妹》是寫親人的。在平易質樸中,他也常有驚人之筆,比如《大姐》中,一句“大姐從來都是 ‘大人’”就把我驚著了,這句話準確深刻,寫盡了多子女的貧寒家庭里長女的地位作用和一言難盡的辛酸。余繼聰用鄧麗君的歌比喻蘇軾冰的文,我略有異議。世間有五味,鄧麗君的歌以甜為主,略有小酸,而蘇軾冰的文苦、辣、咸為主,外帶點澀,內(nèi)中的甜味是需要細品的。說到不足,以眼前這個集子《大地芬芳》而論,就事論事的篇章多了一些,以大觀小的少了些。就以《永遠的歌者》為例,筆下可以是閉塞山鄉(xiāng)純潔少年初識鄧麗君時的心靈悸動,胸中卻要有鄧麗君在流行歌壇的地位作用,以及她對大陸思想解放的觸動。這樣文章才會有大氣象,大境界。
張永祥是民族的歌者。他的筆名米切諾張是彝族專家李世忠(諾海阿松)起的。由于對民族身份、民族文化的自覺,使得他的散文在平易質樸中有了一種硬度。硬度是一種頑強,是一種堅持,是少數(shù)民族文化流傳至今的基本依據(jù)。在《我的母族我的故鄉(xiāng)》中,他準確地抓住了少數(shù)民族文化存在的頑強形式:雜。居住飲食雜,語言服飾雜,習俗信仰雜。這種雜正是彝漢文化互相碰撞、互相滲透的具體表象?!渡疥戈怪形涠ㄈ恕纷屓瞬唤?lián)想:武定人豪爽、豁達的性格中有多少是彝族文化的傳承?有評論說張永祥的創(chuàng)作是“以一個山村少數(shù)民族的眼光看城市生活;又以一個脫離了山村的城市人眼光看待自己的民族”。這中間包含著兩組對立的存在,即城市與山村,漢族與彝族。正是這種對立的存在使得隱秘變得顯露,使得微弱變得強大。在《父親的煙緣》中,父親待客的大方豪爽因兒子的一句埋怨更彰顯了彝族文化中的包容,《米市街》中米市街的風韻正是在雙重對比的眼光下更加搖曳生姿。對于張永祥來說威脅來自本民族文化在不知不覺、無聲無息中的消亡。他需要在城市與山村、漢族與彝族的雙重對比中不斷強化、發(fā)掘民族文化的滋養(yǎng),保持一個民族歌者的自覺。
把余繼聰放到最后談不僅因為他在楚雄散文四家中最年輕,還因為他確實讓我感受到了后生可畏。余繼聰是文化的歌者。他是被滇中鄉(xiāng)村文化浸潤透了的精靈。當他離開鄉(xiāng)村進入城市,他其實是進入了另外一種陌生的、隔膜的文化環(huán)境。他在這個文化環(huán)境中所感受到的疏離、不適和種種格格不入,都是異種文化對他的擠壓和沖擊。這一切使得他加倍懷念曾經(jīng)滋養(yǎng)他的原生文化。就像他在《住在城市的菜鳥》中所說:“泥土、石頭、鄉(xiāng)間小路、山脈、溪流、莊稼等東西,對寓居在城市里的鄉(xiāng)村生命都有一種強烈的呼喚、誘惑,一種強大地氣的呼喚”。文化不是一個虛空的字眼,它是人類切切實實的衣食住行,你的文化和我的文化的差別,常常就在不起眼的細節(jié)之中。而余繼聰就緊緊地抓住了這些細節(jié),寫出了那些令人初看驚異、細思又很熟悉的篇章?!按稛煹奈兜?,就是家的味道”,“守著一縷香噴噴的炊煙,就是守著幸?!保ā洞稛煹奈兜馈罚!爱斔桌锿粞笾枢l(xiāng)的甘甜的時候,其實是我的鄉(xiāng)愁在汪洋恣肆漫延……”(《水缸里的鄉(xiāng)愁》)所以他寫蓑衣斗笠,蘆葦竹子,山茅野菜,農(nóng)具玩具,菌子瓦片。村子里土狗的叫聲會給他以安全感,村子的拆遷才會讓他魂牽夢繞、無法釋懷。他承繼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鄉(xiāng)土的神韻,記錄了當下鄉(xiāng)村的心靈變遷。
楚雄大地是文學的沃土。僅以散文這四家而言,他們在年齡上形成梯隊,已成后浪推前浪之勢。每個人從二十幾歲一開始創(chuàng)作,就筆耕不輟,堅持數(shù)十年。有了這樣一群不倦的歌者,生機勃勃、前景廣闊、魅力無限的楚雄將會以更加文學的面目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