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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面

    2017-11-14 09:59林漱硯
    青年文學 2017年2期
    關鍵詞:化妝顧客

    ⊙ 文 / 林漱硯

    另一面

    ⊙ 文 / 林漱硯

    林漱硯:一九七九年出生,浙江樂清人。作品散見于《芙蓉》《青年文學》《西湖》等刊,有作品被《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轉載。

    這個名叫嚴紫粉的女孩,坐在我面前的轉椅上,由我為她化妝。

    單從臉形、五官而論的話,嚴紫粉長得還算不錯,臉形嬌小,五官端正,只是鼻梁略顯扁平,光照在她臉上,一片平坦。她有一頭順直的黑色長發(fā),豐茂光澤,簡單地束了個黑色發(fā)圈。但她皮膚蠟黃,唇色黯淡,整個人看起來了無生機。我觸到她臉上的肌膚時,像觸到了一片薄涼的冰。

    嚴紫粉穿了一件淡粉色長袖連衣短裙,一條黑色厚打底褲。起先,她晃動緊繃著打底褲的雙腿進來時,我注意到,打底褲勾勒出一雙挺好看的腿形??上Ь褪沁@身打扮,令人一眼看穿了她的底氣。嚴紫粉剛進店時,幾位打扮入時、舉止高雅的顧客,就已經(jīng)紛紛對她側目而視。

    這短裙本身沒有問題,但眼下已是仲夏,前幾天剛過端午節(jié)。那幾天,母親起早摸黑,在家里用煤氣灶燒草灰湯,包湯灰蜜棗粽。我與父母三人住一幢三百多平米的排屋,當初房子裝修完畢,我將父母從鄉(xiāng)下連根拔起,栽進排屋里時,他們臉上就有了無所適從的神色?!≡谶@里,白天太陽不猛,晚上露水不大,我們能干什么呢?父母不約而同地搓著各自粗糙的手。干什么都好,隨你們,只要不回鄉(xiāng)下種田就行,免得別人說我不孝,我回答。兒子在城里住排屋,父母在鄉(xiāng)下住破屋,我還不被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唾沫星子給淹死?幸好父母的理想具有極其頑強的生命力,他們很快就在排屋里鋪開了田園生活,在露臺上種菜,在花園里養(yǎng)雞。

    當然,這是題外話,我想說的是,已經(jīng)過了端午節(jié)了,嚴紫粉卻還穿得如此厚實。記得端午節(jié)那天,我在吃蜜棗粽時,母親說起了鄉(xiāng)里俗語,吃了重五粽,棉衣慢慢送,明天我可以把你的那些長袖、厚被都洗了。我們家鄉(xiāng)的方言稱“端午”為“重五”。父親說,就是,我把你房里的空調洗洗,也該用起來了,你們城里比鄉(xiāng)下熱多了。父母在睿城的“心臟地帶”已經(jīng)待了兩年,還是把這里稱為“你們城里”,來自睿城“肢體末端”的地域觀念須臾無法忘懷。

    再說這黑色厚打底褲。前幾年,睿城的女人的確不論老幼都穿緊腿褲,不管是鬧市街頭,還是阡陌田間,到處晃動著一截截或細瘦或粗壯的大腿。但是今年夏天,緊腿褲早已經(jīng)被闊到不能再闊的闊腿褲所替代,女人們又不懼老幼胖瘦,歡快而自信地甩起一片裙裾般的褲腿。說實話,我挺喜歡女人追逐潮流,這至少說明她們對生活還懷有熱愛之心。

    大家都體悟出來了,嚴紫粉缺乏一種我們常說的叫作“氣質”的東西?!皻赓|”是件很奇怪的事物,看不見、摸不著,可一旦人缺少了它,就像食物缺了鹽。依我多年的工作經(jīng)驗,我已能將嚴紫粉的家境、生活狀態(tài)猜個大概?!跋嘤尚纳边@詞真可怕。

    隨著化妝品的層層疊加,一張酷似王昭君的臉,漸漸浮現(xiàn)在嚴紫粉的臉上。這是她指定要變成的那個人。對于這一點,我非常能夠理解,王昭君是舊時代的明星,有人想變成她的模樣并不奇怪。在我的“另一面”妝容館里,要我?guī)兔瘖y成古今中外各路明星的女人都有。只是,嚴紫粉看著鏡中的自己,突然睫毛一抖,眼角就滲出淚來,淚水讓她的眼睛看起來撲朔迷離。而這個時候,我剛好在給她畫眼線,突然滴出的淚珠讓我措手不及。

    其實來我這里化妝的女人,個個都是開心快樂、滿懷期待的。因為我有一手絕好的化妝技巧,能讓女人的容貌連升三個等級都不止,這簡直已經(jīng)成了睿城人盡皆知的事情了。因此,漸漸地,來我的妝容館化妝得提前預約,這令我看起來有點像醫(yī)生。“預約就診讓看病更便捷”,醫(yī)院的宣傳口號就是這么喊的。

    “另一面”開在一家商業(yè)綜合體后面的街上,交通便利,鬧中取靜。我在妝容館里擺了幾張樟木小桌、幾只圓頭圓腦的樟樹墩凳子,還有一臺意式咖啡機。每天早上,經(jīng)理藍妙芝過來上班時,總是先打開窗戶通風,給百合花澆水,然后燒開水,煮咖啡,再把自己親手做的一些小甜點擺在碟子里,整個妝容館很快就漾起一股清新爽潔的香味。藍妙芝曾說過,這是妝容館最美妙的時刻,如清晨的原野一般柔和、純凈。這一切,與我在化妝界的名聲相得益彰。

    我對化妝這事熟門熟路,不出十五分鐘就能完成一般的生活妝,化個繁復的古典妝或極盡夸張的舞臺妝,也就半小時的事。但很多顧客總是不愿意踩著自己預約的時間點過來,而是早早就到了,伸長了脖子等著。她們看著其他女人化妝,一步步變得跟原先判若兩人,眼神是既羨慕又期待的。這又令我的妝容館看起來像一座衣香鬢影的醫(yī)院,她們看著我的眼神,就像患者望著醫(yī)生一樣。女人期盼自己變美,跟患者期盼自己病得醫(yī)治的心情是一樣的。只不過,醫(yī)生會醫(yī)治人身體上的毛病,而我卻能醫(yī)這些女人的心病。

    這些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多是為了參加一個讓她們感覺非常愉悅的聚會:婚禮、生日派對、同學會、公司酒會等等。這個聚會能讓她們臉色紅潤、笑靨如花,再加上我為她們私人定制的妝容,能瞬間提升她們的人脈。何況,能在我這家妝容館接受五百元起步的化妝服務的女人,生活條件想必都還不錯。因此,她們看起來都是快樂無憂的樣子,完全不像是有心病的人。

    在等待化妝的空暇時光,顧客們喜歡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聊一些開心的話題,不時發(fā)出一陣刻意壓低分貝的哄笑。這,甚至成了她們休閑聚會的另一種方式。

    她們聊天的話題往往是這樣的——

    我家那老公呀,心太貪,前段時間股票明明可以賺一百萬了,就是舍不得拋,結果到現(xiàn)在只能賺五十萬了。我本來還想換臺寶馬開開的,看來只能先等等了。不過也用不了幾天時間,他炒股還是有點水平的。

    這個女人似乎是在嗔怪老公,語氣中卻溢出掩飾不住的驕傲來。

    我的男朋友昨天向我求婚了。那時候,我們幾個同學正在酒吧喝酒,他突然帶著幾個哥們兒出現(xiàn)了,拿出一大束玫瑰花和一枚卡地亞鉆戒,單膝就跪下了。他的哥們兒齊聲喊:嫁給他,嫁給他!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整個人都傻掉了。我的同學勸我說,看在他跪了這么久的分上,你就答應了吧。既然大家都這么說,我只得同意了。

    這個女孩子努力把那幸福到眩暈的一刻描繪得云淡風輕,但我卻分明看到笑意在她的眉目間飛舞。

    這次通過公平競爭,要綜合筆試、面試、就職演講等分數(shù),才能最終確定一名人選。我的分數(shù)排名第一,辦公室主任這位子是當仁不讓的,我也有信心把它做好。

    這位職場麗人語調平穩(wěn)、措辭簡潔,自帶強大的氣場,我不用看她的臉,也能感覺到上面涂滿了風發(fā)意氣。

    在等待化妝的這一刻,這幫女人如果說有心病,那只有一個——長得還不夠美。她們深切地擔心著自己的眼袋、皺紋、色斑、塌鼻梁、大餅臉。但她們很快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擔心是多余的,任何臉部的缺陷到了我手里都不是問題,胭脂水粉再加上我堪稱爐火純青的技藝,總是能幫她們掩蓋得恰到好處。隨著眼袋變平、皺紋變淺、皮膚變細膩、五官變立體,她們的心病瞬間就治愈了,比任何的心理疏導都來得管用。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意識到自己當初的選擇完全正確,在一次次的被認可中,我?guī)缀蹩焱鼌s自己原來的職業(yè)了。

    就這樣,我成了名副其實的女人堆里的男人。很多朋友問我,天天跟這么多美女打交道,是不是感覺很爽?在外人看來,這的確是件很“爽”的事情:每天有不同的女人朝我發(fā)嗲,嬌聲嬌氣地喊我“阿朗老師”;我可以光明正大地捧著她們光潔或粗糙的臉蛋,甚至可以居高臨下地(一般化妝時,都是她們坐著,而我根據(jù)需要隨時變換身體站姿)看一眼她們從領口露出來的曲線。這應該是很多男人羨慕不及的事吧。但是,每天從“另一面”出來后,我就像患上選擇性認知障礙癥,完全意識不到地球上還有“女人”這種生物。我一般都是迅速回家,吃一碗母親煮的小餛飩,再翻翻書或聽點音樂,獨自消磨夜色。像我這樣長得不算難看,經(jīng)營著一家名氣十足的妝容館,每日進賬可觀的男人卻沒有女朋友,周圍的人都表示十二分的不理解,甚至有人在背地里懷疑起我的性取向來。

    你一定是個娘們兒,才會做這些娘們兒做的事,一個朋友嘲笑我說。當初,我放棄了那份看起來非常光鮮的工作,執(zhí)意要去學習化妝技術的時候,我的父親也這樣說:我辛辛苦苦培養(yǎng)了你,你卻去干這些娘們兒才做的事!他的臉色極其難看,烏云排山倒海般壓下來。我母親氣得當場站立不穩(wěn),跌坐在地上。

    即便如此,也沒能阻止我的決定。那時候,我住的小區(qū)里剛好開著一家小小的化妝店,店里有兩個染著焦黃頭發(fā)、濃妝艷抹到面目難辨的外地女人,還有一個身形像柳枝般細長、穿緊身衣瘦腿褲、一蹺蘭花指就露出十截彎曲長指甲的男人。在沒有顧客的時候,他們就會在店里打情罵俏,完全忽略了從店門口經(jīng)過的路人甲、路人乙的眼睛。母親尋思著,不久的將來,我也會變得跟這個男人一樣,她心里就急得要噴出一團火來。

    但母親估計錯了,除了顧客,長駐在我店里的女人只有藍妙芝一個。當初招人手時,為避瓜田李下之嫌,我本來想招個男店員,但又囿于所謂性取向的流言,便決定招一個外表實誠、做事勤快、有責任心的已婚已育大姐。三十五歲,帶一兒一女,長相平淡,言語不多,語調不高但干脆利落,藍妙芝完全符合我的要求。藍妙芝的工作時間是上午十點至晚上十點,中晚餐由妝容館提供,月薪一萬。這個工資不算低,不知是否因為這個原因,藍妙芝在我這邊更像一個管家,將工作做得簡直無可挑剔。我跟藍妙芝,彼此配合默契。

    在這樣一群熱鬧的女人當中,除了我很少搭話外,還有藍妙芝也少言寡語。藍妙芝幫我打理店里的一切大小事務,接預約電話、管接待、收錢,還會快速幫顧客做簡單發(fā)型,往往跟妝容恰好匹配,而且是免費服務,顧客們都很喜歡她。顧客喜歡藍妙芝還有另一個原因,就是她手工制作的點心非常好吃,蔓越莓餅干、綠豆餅、芝士面包,裝在密封玻璃碗里,從家里帶過來,供顧客品嘗。

    藍妙芝應該是個懂生活的女人,雖然衣著平常,神情卻很恬然,似籠罩著一層溫煦的陽光。多數(shù)時候,她就安靜地坐在前臺的沙發(fā)上,以一種隔岸觀火的姿態(tài),圍觀這一群熱鬧的女人,身子慢慢地陷入沙發(fā)圈的陰影里去。但她卻又能明察秋毫,知道誰的杯子見底了,誰的妝化好了可以做頭發(fā)了,就會及時起身,周到地為顧客提供服務,倒水、接電話、做頭發(fā),有條不紊,身影輕巧地穿梭著。大家很難將兩者等同起來,往往會看看她,又看看前臺,確定只是同一個人之后,才又繼續(xù)剛才的聊天。

    于聲譽鵲起的“另一面”來說,藍妙芝一切都拿捏得剛剛好。

    從開店至今,在我這里化妝時哭了的人,只有嚴紫粉一個。

    “嚴紫粉”這個名字是她預約登記時報上的,我感覺或許不是她的真名。不過這并不見得會引起我的反感。其實我這個眾多女人口稱的“阿朗老師”,也并不姓朗,連名字當中也沒有一個“朗”字。我本名叫小強,因為那個眾所周知的原因,我極不喜歡聽別人叫我“小強”,尤其當面說什么“打不死的小強”之類的話。我給自己取了個跟“小強”有牽強附會關系的名字——朗逸峰,每當聽別人喊我“阿朗老師”,我便覺得自己瞬間高大上起來,這跟女人來“另一面”化妝是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的。

    嚴紫粉是一個人踩著預約的時間點過來的。單獨來我這里化妝的顧客寥寥可數(shù),加之她眼角突然滴出的淚,讓我不由得暗自忖度了一下。周圍的那些女人都太直白了,她們昨天跟誰一起吃的飯、今天化好妝之后要去做什么、明天跟誰有約等等話題,以及家里七大姑八大姨的細碎瑣事,只要她們認為能夠搬出來作為談資的,都統(tǒng)統(tǒng)從她們的口中跑出來,在眾朋友的唇齒間流傳。

    你怎么了?我低聲問嚴紫粉。

    嚴紫粉臉上似覆蓋著一層糨糊,將整張臉龐刷得嚴嚴實實,連臉上的毛孔都不曾顫動一下。我懷疑自己說出的話遁入了空氣,加之我本身也沒有過多探究別人內心的欲望,便不再開口說話。在過去的幾年里,我做了太多這類事情,早已厭倦了。

    嚴紫粉預約登記的年齡是二十五歲,但她渾身散發(fā)著病懨懨的氣息,似一株停止生長的植物,讓人猜不透時間究竟靜止在哪一刻。這種不舒展的感覺,令我也像渾身上下箍了個木桶。藍妙芝顯然發(fā)現(xiàn)了我的異樣,走過來附在我耳邊悄聲說,阿朗老師,下一位顧客預約的時間快到了,她說自己要趕去參加同學會,希望您快點幫她化一下。藍妙芝說完,快速閃回了前臺,擺出慣常的單手支腮的姿勢,令人懷疑她剛才并沒有移動過。

    說實話,我極不喜歡為嚴紫粉這樣的顧客化妝,她身上有股沉重的力量,不知不覺地拉著身邊的人往下墜。生活已經(jīng)很不易,誰也不愿意再讓別人的煩惱來碾軋自己的靈魂,誰都沒有這個義務。雖然大家都認為我的“另一面”妝容館生意興隆,我儼然已是化妝界的大師級人物,算是名利雙收了。連當初極力反對我的父母,也漸漸忘記了曾經(jīng)做出惋惜的表情。他們每天有忙不完的活兒,陽臺上的菜要澆、餐桌上的燭臺要換精油、地下室的臺球桌要擦,在鄉(xiāng)間養(yǎng)成的習慣,讓他們一日不勞作便渾身不自在。雖然我日日早出晚歸,極少去享用這些東西,但兩位老人的手總是習慣性地在它們之間穿梭,將它們伺候得滋潤舒適,就像在伺候我一樣。但這一切,并不代表我人生的這件睡袍比別人的華美。在夜深人靜時,我也會數(shù)算華美睡袍里的虱子:比如,我總是無法愛上一個女孩子;比如,我會時常想起那個叫“靜子”的女孩,正用一雙哀怨的眼睛盯著我。

    為嚴紫粉化妝的過程顯得冗長而枯燥,雖然這也只是半小時的事。在工作中,枯燥與疲憊總是如影隨形,面對這位憂郁的顧客,當年曾有過的深深的疲憊感,又緩緩升起在我心頭,但我還是堅持為她化好了妝。

    嚴紫粉屬于妝前妝后判若兩人的女孩子,這不僅僅是因為我化妝技術好,也因為她屬于那種臉部硬件好、軟件卻極差的人,我修改了她的軟件,立刻就襯托出硬件設施來了。嚴紫粉在前臺付了五百元現(xiàn)金,我聽到藍妙芝問她,要做頭發(fā)嗎?免費的。前臺邊漏出一小片的寂靜。藍妙芝仍和善地對她說,下回可以刷支付寶或銀行卡,更方便。嚴紫粉仍然沒有回話,做低眉垂目狀,將玻璃門打開一條縫,像一條瑟縮的魚一樣,從縫隙間滑了出去。她的連衣短裙被玻璃門掀起一個小角,露出了繃著打底褲的臀部。

    店堂里幾位女人的目光跟著嚴紫粉飄出了門外,好半天才收回來。她們先是驚訝地互相望望,然后不約而同地表示出像模像樣的嘲諷——

    這人有病吧?這都什么天氣了,還穿得這么厚?

    人家打擺子,要發(fā)汗呢!

    其實她長得有什么好看的,還不是全靠阿朗老師的化妝嗎?

    還化妝成王昭君呢,也不看看自己的氣質配不配得上,丑人多作怪!

    阿朗老師,有個女人嬌滴滴地拖長了聲調道,你店里怎么會有這樣的客人嘛!

    是呀,這樣的人也來你店里化妝?眾人附和道,仿佛與嚴紫粉這樣的女孩子同臺化妝,是件有辱身份的事。

    她也是顧客,我望著玻璃門外那個快速飄遠的身影回答道。這時候的嚴紫粉,像一只高頻率擺動的鐘擺。

    對啊,人家畢竟是付了錢的,大家都是顧客嘛,藍妙芝說。

    到了夜晚七點以后,“另一面”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這個時間點,基本沒有人來化妝了,來我店里的,只有從宴樂場上退下來的女人們。

    七點之前,在我這里化好妝的女人們已經(jīng)帶著比往常漂亮數(shù)倍的容顏,活躍在各自的戰(zhàn)場上,吃飯、喝酒、聚會都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杯來箸往、歌舞升平。七點之后,她們中有一小部分人會回到我這里來,卸妝。在我店里卸一次妝,統(tǒng)一收費五百元,跟化個妝的起步價一樣。剛開始,有人表示不解:化妝是靠技術吃飯的,還要用上各樣名牌產(chǎn)品,收費高可以理解,但卸妝而已,怎么定那么高的價?我不言語,一副你們愛來不來的表情。最終的結果是,但凡在我店里卸過妝的人,沒有一個認為性價比不高的。

    卸妝的女人都是單身前來的,偶爾碰到熟人,也只是淡淡地打個招呼,仿佛幾個小時前,交頭接耳、一起吃點心的不是她們。她們很守秩序地坐在店堂里等,不再吃東西,也不再喝水,一般都是低頭玩著手機,刷朋友圈,看八卦。撕下這層漂亮的假面,用真實的面目面對熟人,大家都有難度。我審時度勢,根據(jù)顧客需要,特意用磨砂玻璃隔出一個帶后門的卸妝間,顧客卸完妝后,可以直接從后門離開。于是,幾乎所有的女人卸完妝后,都低著頭,從后門匆匆離去。

    卸妝時,她們臉上泛著從各種場合帶來的興奮之情,坐在轉椅上,任由我一點一點抹去她們姣好的妝容。這時候,我清楚地看到,她們的興奮之情一點一點褪去,隨著抬頭紋、眼袋、法令紋、色斑等等不美好的東西一一現(xiàn)身,她們的情緒陡然低落下去了。其實她們化妝前、卸妝后的容顏并未起變化,但不知道為什么,她們能開心來化妝,卻都無法接受卸妝后的自己。難道是我為她們化的妝或者那一場奢華宴會,讓她們在幾個小時之內蒼老了十幾歲?

    這時候,埋在妝容下面的酸楚泛上她們心頭,她們往往會開口述說一些由外貌引發(fā)的話題——

    阿朗老師,你看我眼袋大對不?眼袋大是因為我睡眠質量不好。這位顧客告訴我,她睡眠不好的原因是:結婚八年,延醫(yī)診治數(shù)年,吃過藥石無數(shù),卻始終懷不上孩子。她可以無視公婆鄙夷的目光,也可以忽略半夜嗲聲嗲氣打進老公手機的電話,但她無法隱瞞內心的焦慮,假如不能為夫家開枝散葉,接下來可能要面臨一些非常棘手的問題。這個就是夸老公即便在全線飄綠的時候,炒股還能賺五十萬并且馬上穩(wěn)賺更多的女人。

    阿朗老師,我的鼻梁看起來有點怪異對不?這位顧客說,那是因為她天生鼻梁塌平,人稱“塌鼻頭”,一直沒有追求者,后來不得已,去做了隆鼻術。豈料手術填充物出了問題,她的鼻梁紅腫了幾個月,又去另一家正規(guī)醫(yī)院做了填充物取出術。一來二去,鼻梁看起來就非常怪異了?,F(xiàn)在的未婚夫吧,其實就是個“二流子”,但派頭倒是十足,臺型扎得牢,什么卡地亞鉆戒,那不過是她自己省吃儉用攢錢買的,然后讓他轉交一下而已。這個,就是滿臉幸福陶醉于男友向她求婚的女孩。

    至于那個妝容高雅、談吐舉止得體的白領麗人,她的煩惱無疑比別人更多。不敢交男朋友,怕那個一直覬覦她,又能不動聲色地給她帶來好處的上司冷落她;職場無情,人與人之間總是赤裸裸地顯出某種利益關系來;花銷大,其實賺錢又不多,等等。這個時候的她,臉上浮起一片片斑點,是我無論用何種卸妝液都無法去除的。

    凡此種種,令整個妝容館里彌漫著一層名叫“焦慮”的霧霾。大家都似其中的一個大分子,飄起,連成一片,形成更大的塵埃,如一張巨大的幕,將她自己和身邊的人都覆蓋在幕布之下。大概很多人以為,能夠不費吹灰之力窺探到別人的內心,那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其實不然。每當我聽到一個人的內心故事,下回再在眾人面前見到這個人時,便覺得自己有了某種義務,要替她做好掩護工作。這個故事便成了自己的一樁心事,像一枚釘子,扎進了自己的心房,不用多久,內心就千瘡百孔了。我以前做的工作就是這樣,做到后來,心中積累的垃圾簡直拖累得我無法邁動腳步。我去聽講座,做心理疏導,參加情景劇,把幫助別人的途徑一一用了一遍,但都無法奏效。及至后來發(fā)生了“靜子事件”,我便決絕地放棄了這份工作。只是沒想到,當上化妝師的我,居然也會陰差陽錯地充當心理醫(yī)生的角色。

    藍妙芝起先會在我旁邊幫忙,后來大概也是聽多了類似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故事,而且她同為女人,還得絞盡腦汁找出幾句話來安慰對方,弄得心力交瘁。后來,我在為顧客卸妝的時候,她干脆不進來了,坐在柜臺里昏昏欲睡,一束昏黃的燈光打在她臉上。

    現(xiàn)在,你們知道我為什么把卸妝的收費定價這么高了吧?

    這一次,門一推一合,進來的是嚴紫粉。我心里暗自“咯噔”了一下,我承認自己沒料到嚴紫粉居然會舍得花五百元錢來卸妝,我上面說過了,她看起來并不像家境優(yōu)渥的女孩子。當然我臉上并未起任何波瀾,她能夠排隊進入卸妝間,藍妙芝應該已經(jīng)把“交納卸妝費”這類事情安排妥當了。

    嚴紫粉還是一聲不吭,這令我與她的近距離接觸顯得很尷尬。雖然平時顧客跟我鋪陳她們的故事時,我都是似聽非聽的,但那至少有聲音在我跟顧客之間流動。有了聲音的流動,孤男寡女會少很多尷尬。眼下,我只能自己制造一點流動的聲音了。

    我問她,你住在這附近嗎?

    她只應了一聲低低的“嗯”。

    你化妝成王昭君,是要參加一個古裝聚會嗎?

    還是低低的一聲“嗯”。

    現(xiàn)在回去有點遲了,路上要注意安全。

    嗯。

    這三聲“嗯”,一樣的分貝,一樣的腔調,仿佛第二聲、第三聲只是第一聲的拷貝罷了。

    我沒有了交流的欲望,不再言語。或許我本就沒有交流的欲望,我只是想制造一點流動的聲音罷了,只是現(xiàn)在連這點想法也銷聲匿跡了。

    嚴紫粉一直低著頭,沒有看鏡子。卸完妝后,她從后門走了,還是低著頭。嚴紫粉低著頭孤苦無依的樣子,又令我想起了靜子?!翘欤?guī)е睦韴F隊的人,頭上頂著陽光,臉上堆著笑,一起去那個小山村看望靜子。我以為靜子會很開心,沒想到,她只在我闖進她平靜生活的一剎那,抬起頭,幽怨地盯了我一眼。然后,她始終都像嚴紫粉一樣低著頭,我問她什么,她都只是低低地回答“嗯”。

    事隔三年,不知是命運的安排,還是純屬巧合,我居然又遇見了一個跟靜子一樣陰郁寡言的女孩子。也許是因為嚴紫粉的出現(xiàn),再加上她的出現(xiàn)又勾起了我對靜子的回憶,我今天比往常更加緘默一些。藍妙芝沒有問我怎么了,或許她已經(jīng)猜到個大概,或許她的秉性跟我一樣,對別人的內心世界都沒有過多好奇心。

    下班時分,藍妙芝在消毒茶具、拖地板,我在翻看第二天的預約登記簿,準備好可能用到的各樣物品。藍妙芝的預約登記工作做得非常到位,不僅登記了顧客的姓名、年齡、手機號、化妝時間,還會寫上出席場合(這是在顧客愿意告之的情況下)、本次化妝要求等。我只要一看這個本子,便對第二天要做的工作了然于心。順便說一句,我工作時有個非常好的習慣,就是每一樣化妝品、化妝工具,用過后就馬上回歸原位。因此,一位顧客化妝結束,第二位顧客過來時,我的工作臺永遠是整潔清爽的。顧客們對這一點非常贊許,說這才是一家高檔次的妝容館該有的面貌。

    清尾工作完畢、準備工作就緒,我才像塵埃落定一般,“啪嗒”一聲將大門鎖上。老板,明天見。每天下班,藍妙芝都會說這么一句。在上班時間,藍妙芝像其他顧客一樣喊我“阿朗老師”,但是下班告別時,她必叫我“老板”,我到現(xiàn)在都無法適應。我曾經(jīng)提醒過她,下班了可以叫我阿朗,甚至就算叫我“小強”也比叫我“老板”強。但她說這是規(guī)矩,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說完這一句,她就開著那輛二手的POLO,消失在夜幕中。

    第二天,嚴紫粉當然沒有過來。顧客們都在自己的小范圍內交流著一些有趣的話題,不知有沒有人會提起“嚴紫粉”這個名字,就算有人提起,她也不過是個有趣的素材之一吧?不知為什么,我的腦海里一直有兩張臉蛋在飄浮,交織在一起,又分開。嚴紫粉,靜子,我有時候甚至分不清到底誰是誰,她倆雖然長相迥異,但是都有一雙哀怨的眼睛。晚飯時分,我甚至翻開預約登記簿,找到了嚴紫粉留下的號碼,看著這一串數(shù)字,我反而心悸了,重重地將本子合上。

    這樣的狀態(tài)持續(xù)到一周之后的晚上。下班后,照例,藍妙芝在打掃衛(wèi)生,我在瀏覽預約登記簿。我又看到了嚴紫粉的名字,她約的是第二天的下午四點,這一次,她要化妝成聶小倩的模樣。倩女幽魂?我暗自吃了一驚。

    嚴紫粉明天要來化妝,我對藍妙芝說。話說出口后,我發(fā)覺自己有點奇怪,明天有哪些顧客要來,藍妙芝比我先知道。何況嚴紫粉只是個普通顧客,我為何要特地跟藍妙芝提起她呢?

    是的,要化妝成聶小倩,這女孩看起來有點內向啊。藍妙芝頗為擔憂地說。

    我們都不再說什么,默默地完成了清尾工作,直到我“啪嗒”一聲將大門上鎖。

    嚴紫粉這次沒有掐著時間點來,而是提前了半小時。她還是穿著那件淡粉色的長袖連衣短裙,黑色厚打底褲,手里拎著一只紅色塑料袋。進店后,她就從袋子里掏出一些什么東西來,攥在手心里,分別在幾張樟木小桌前站了片刻,用低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吃水果。然后,手一松,幾只小小的桃子放到了那幾個正談笑風生的美女面前。

    店堂里的優(yōu)雅女人顯然被嚴紫粉的舉動搞蒙了,她們停止了交談,愣愣地看了她一下,像突然明白過來似的,帶著禮貌點點頭,互望一眼,端起各自的咖啡杯啜起咖啡來。嚴紫粉在她們桌邊站了一會兒,終于走開了,找了個單獨的位子坐下來,在與世隔絕的寂靜里,朝墻邊貼過去,貼過去。

    藍妙芝拿了一碟點心放在嚴紫粉面前,問她,喝咖啡,還是喝茶?

    嚴紫粉客氣地說,不用,謝謝。聲音細弱得像一根窸窣彈動的皮筋。

    輪到嚴紫粉化妝時,她正襟危坐在我面前的轉椅上,眼睛看向地面,整個身子微微顫抖。我讓藍妙芝拿了一件披肩給她披上,說,今天這個妝有點特別,怕散粉抖下來弄臟了你的衣服。

    嚴紫粉這次化妝時沒有流淚,只是一對臥蠶眉始終微蹙著。這是一對人工文上去的眉毛,眉色濃黑,眉型單板,業(yè)內人士只消一眼便可看出它們出自小作坊,出自那些只會洗洗臉、敷敷面膜便敢自稱美容整形師的人員之手,帶著雕琢過度的濃重氣息橫在她臉上。當然,這一切都不妨礙我把她化妝成聶小倩,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兒,要是沒有兩把刷子,我的“另一面”也不會風生水起。

    嚴紫粉化好妝后,藍妙芝依慣例問她,要做發(fā)型嗎?我剛學會做一款發(fā)髻,跟你的妝容很配。嚴紫粉搖搖頭,付過錢后,便從門縫間滑了出去。室外的熱浪從玻璃門的縫隙間撲了進來。

    嚴紫粉走了,那幾個憋悶了好久的顧客長噓一口氣,立刻嘰嘰咕咕地交頭接耳起來。藍妙芝明白她們的意思,提了一只垃圾桶,將幾張桌子上的桃子撣了進去。當然,嚴紫粉也沒有吃藍妙芝放在她桌子上的點心。藍妙芝沒有表示出任何不愉快,神色安然地將點心倒進了垃圾桶。

    那么小的桃子,怎么吃啊?一位顧客說。

    放在塑料袋里,還直接用手拿出來放在桌子上,塑化劑、細菌一大堆,誰敢吃!有人應聲道。

    這都什么天氣了,她還穿這么厚的衣服,該不是精神有毛病吧?

    人家阿朗老師心疼她呢,還給她披披肩,怕她空調房里著涼?

    女人們討論得非常熱烈,我沒有搭腔。她們當中很多都是我的老顧客,我們彼此像老朋友一般插科打諢互不計較。藍妙芝安靜地穿過這一片聒噪聲,臉上掛著似有似無的微笑。如果換成其他女人,很可能會在此時接上話茬,狠狠地抨擊一下嚴紫粉。嚴紫粉沒有吃自己好心放在她面前的點心,這擺明了是不友好的表現(xiàn)。有時候,我真的挺欣賞藍妙芝,無論在怎樣紛亂的環(huán)境中,她總是能夠保持鎮(zhèn)定。

    藍妙芝經(jīng)過我身邊時,朝外努努嘴,示意我看外面。落地玻璃窗外,一個中年婦女剛好轉過身去,緊走幾步想追上嚴紫粉,卻不料嚴紫粉走得更快一些,她始終追不上,只得一前一后地走著。這個身形緊繃、四肢快速擺動的嚴紫粉,跟在我店里瑟縮沉默的嚴紫粉,儼然不是同一個人。

    我料定嚴紫粉晚上會來卸妝,也料定還會有故事。果然一切都如我所料,只不過故事的主角變成了下午站在玻璃窗外的中年婦女,嚴紫粉的母親。當嚴紫粉卸完妝從后門走了的時候,她母親從我的卸妝間里冒了出來。藍妙芝歉疚地說,我沒能攔得住她。我擺擺手,表示自己可以跟嚴紫粉母親聊幾句。

    她母親先是客套地感謝過我把她女兒化妝得很漂亮,然后話鋒陡轉,正色道,我女兒剛參加工作,還要以工作為重,我不允許女兒化濃妝,更不同意她去參加什么化裝舞會,反正跟工作無關的事情都不可以。

    我愕然,還來不及發(fā)表意見,這位母親緊接著語重心長、苦口婆心地向我舉出了一大堆事例:我女兒之前參加過市演唱團,我用了一年時間,終于讓她放棄了唱歌這個念頭。我們是正經(jīng)人家的姑娘,我又只有這么一個孩子,在臺上扭扭唱唱的算什么事?她原來有兩個當模特的QQ好友,我發(fā)現(xiàn)后,趁她夜里睡著了,偷偷進她的QQ,把這兩個好友刪掉了。雖然她知道后好幾天不理我,但我認為跟模特聊天就是不妥的,聊多了,就會生事端。她現(xiàn)在生我的氣沒關系,等她懂事了,她會感激我的。

    ……

    嚴紫粉母親身穿一套廉價的黑色衣服,嘴巴連續(xù)一開一合,仿佛一只老鷹正拍打著翅膀,驅趕企圖靠近她女兒的外人。說到動情處,她聲色哽咽,幾乎要落下淚來。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我腦子冒出了這句老話。我試探著跟她溝通,你這樣的管教,是不是太嚴苛了點呢?成年人得有自己的思想,這樣才是真正健康的人,我認為她過點自己喜歡的生活并沒有錯。

    她現(xiàn)在還不懂事,當然得由我管著她啦!我很后悔自己沒把她管好。嚴紫粉母親見我不肯配合她的思想教育工作,情緒非常激動,臉漲得緋紅。

    我不想跟這樣的母親計較什么,便客氣地指指磨砂玻璃后面那一片隱含的世界,暗示她外面還有其他顧客,如果你不想自己的女兒成為別人的笑談,最好就此打住。嚴紫粉母親或許習慣了指揮別人的生活,所以對我的回應表示極度不滿意,又不便于進一步發(fā)作,只得使勁抿著嘴巴,上下嘴唇不住地顫動,憤憤然地走了。

    卸妝間只是個用磨砂玻璃隔斷的相對獨立的空間,我相信我們的對話早已被在外面等候的顧客聽得一清二楚。雖然晚上的顧客并不像白天那么多,但是只要有人聽到了,那么就有散播出去的無限可能性。

    當藍妙芝跟我說“老板,明天見”的時候,我原本已經(jīng)啟動了汽車,卻不知為何感覺心里空空,便給家里打了個電話,又將汽車上鎖,決定去附近商業(yè)綜合體一樓的酒吧喝一杯。自從父母與我同住以來,我極少有夜生活,母親聽著話筒里震耳欲聾的音樂聲,非常擔憂地囑咐我要少喝酒、早回家。在母親眼里,再大的孩子也是孩子。

    我一個人坐在角落里喝黑啤,燈光昏暗,映得酒色濃釅。有人在背后拍我的肩膀,我轉過頭,是大勇。他故意學了妝容館女顧客的口吻喊我:阿朗老師!

    我淡淡一笑,你也在,一個人?

    他們也在。大勇朝后擺擺手,我之前心理治療團隊的隊友們同時走了過來,學了大勇的口吻,一起揶揄地喊我:阿朗老師!

    在想獨自靜靜的夜晚,我居然碰到了以前的隊友,便招呼大家過來一起坐,晚上就由我做東了。在開“另一面”妝容館之前,我是這支團隊的帶頭人,白天我們是別人的心靈垃圾桶,晚上我們經(jīng)常相聚酒吧,互相傾吐心中的煩懣。但這一次相聚,我已經(jīng)成了局外人,所以我們更像一群心理治療師面對一位患者。幸而他們對我很寬容,沒有追問我過得好不好,怎么還沒找女朋友。在觥籌交錯間,我們又談起了以前做過的案例。他們告訴我,那個因家暴而三次離家出走逃到睿城的黑龍江女人,她老公表示不再打她了,她要回老家跟家人團聚了;那個因幼年受過侵害而不敢獨自入睡的女孩,終于能夠關上燈獨處了。這兩位女性都是我離開心理治療團隊后特別牽掛的人,今天聽到她們的好消息,我很欣慰,便狠狠地跟舊友們碰杯,感謝他們?yōu)槲倚断铝艘恍┬睦戆ぁ字徊AП瑫r相觸,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但是,靜子呢,你們有沒有她的消息?我的話一出口,大家都沉默了,低頭看著自己的酒杯,杯沿一圈圈的啤酒泡沫正在緩緩地消逝。大勇搭著我的肩膀說,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靜子不會有事的,你不要擔心。

    第二天,以及以后的每一天,來到“另一面”的顧客們,都在東一撮、西一撮地竊竊私語,先是低聲講話,然后放肆地爆發(fā)出一陣快樂的笑聲。我無法肯定是不是嚴紫粉給她們帶來了這么多的歡樂,但她們的對話還是零零星星地跑進我的耳朵——

    有其母,必有其女??催@一家人,還來這里化妝,打腫臉充胖子吧!

    瞧她娘那個管事婆的模樣,干脆以后連女兒結婚、生孩子這檔子事也給包了吧!

    可不是,我看她老娘得現(xiàn)場指導才行,可不把她女婿嚇個魂飛魄散?

    類似的葷話逗得這群女人開懷大笑。甚至連在等候卸妝時,原本極少聊天的她們,也都在三三兩兩地用舌根嚼著嚴紫粉的故事。

    其實今天晚上,妝容館里還發(fā)生了另外一個故事。在卸妝時,那個曾經(jīng)向眾人夸耀男友當眾求婚的女孩子,當著我的面哭得很厲害,說白了也就是當著外面那些等候卸妝的顧客的面哭。原來,原來,她抽咽著說,他曾經(jīng)被兩個富婆包養(yǎng)著,怪不得跟我約會時經(jīng)常遲到,怪不得對我沒有“性趣”。本來我們馬上要訂婚了,我真傻,還好我朋友提醒了我,得去查一查對方的底細,比如身份證號。沒想到還真中槍了,身份證居然是假的,我就知道會有狗血劇情發(fā)生了,只不過沒想到,這事情來得這么狗血……

    店堂里安靜了片刻,估計大家都在屏息聽卸妝間里的現(xiàn)場直播。但很快,她們又開始聊起來了。畢竟狗血事件在生活中多不勝數(shù),她們已經(jīng)審美疲勞了,但是將別人的生活撕開一個小口子,從這個口子里窺視里面的世界,是件多么富有意味的事情。她們樂此不疲,在窺視中獲得了心理上的愉悅。

    在這樣一片舉眾皆歡的笑聲里,嚴紫粉好久沒過來了。大家都認為是嚴紫粉母親的嚴苛管教起了作用,她不會再到“另一面”來化妝了。大家又恢復了各自的生活,新鮮事件在不斷爭奪她們的注意力,誰也沒有閑工夫對同一件事情傾注太多時間和注意力。

    一日下班后,我又將登記簿翻到嚴紫粉登記過的那一頁上,停留了許久。藍妙芝問,阿朗老師,要不要我打個電話給她?我合上本子說,下班吧。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感覺到了一陣疲憊,當初做心理治療師時的倦怠感很直白地殺了回來。我對藍妙芝說,我明天要出差杭州,參加一個化妝技術高級研修班,一周后回來,你也休息一陣子,“另一面”就閉門謝客吧。藍妙芝沒有表示出任何的意外,只是將鎖上的大門重新打開,從倉庫里拿出個“外出學習,暫停營業(yè)”的告示牌掛在門把上,才放心地離去。

    我并沒有真的去參加什么化妝技術研修班,而是去了靜子住過的那個小山村。悄悄地去,悄悄地遙望那扇簡陋的小門,悄悄地向一名村民打聽靜子的消息。山村很小,住在這里的人彼此間應該都很熟稔,只要有一個外人進入,都會引起他們的警覺。在村民給不出任何有用的答案時,我悄悄地塞給他二百塊錢說,就當我沒來過。

    看來靜子是真的走了,誠如她當時發(fā)給我的短信中說的:我要離開這里了,愿此后有永遠的寧靜伴隨著我。靜子就這樣從這座小山村里消失了,來不及聽我一句解釋。我仰望著靜子家門對面的小土丘,那天,我們就是在那里相遇,靜子臂彎里挽著一盆洗好的衣服。土丘上只有豐茂的野草、野花,一直延伸到我腳下。在這芬芳的四下里,我感念起了嚴紫粉。——不知在上帝開啟高溫模式的盛夏,這個女孩是否還裹得像只沒有煮熟的粽子?

    在“另一面”暫停營業(yè)的這幾天里,我的手機幾乎要被顧客打爆,她們都殷殷地盼望我早日回來開門營業(yè)。我的行程已定無法更改,只得在微信上一一詢問顧客,如果不是特別重要的宴會,她們是否愿意由藍妙芝為她們化妝?藍妙芝在我身邊工作多年,耳濡目染,論技巧,她還是有兩下子的,只是苦心學來的技巧,終究讓她缺少了一種叫作“靈氣”的抽象事物。結果,有超過一半的顧客表示愿意,我分辨不清她們到底是認可藍妙芝,還是認可“另一面”這張招牌。不管怎樣,這個周四開始,藍妙芝代替我,當起了“另一面”暫時的掌門人,我吩咐她,化妝費用打六折,只需收取三百元便可。

    藍妙芝獨自撐了四天,我一回來,發(fā)現(xiàn)銀行賬戶上的錢和預約登記的本子都滿滿當當。我沒有去計算藍妙芝到底接待了幾位顧客,我對她一向信任有加。我跟藍妙芝,其實很符合舊時對于夫妻的定義:男主外、女主內,夫唱婦隨。我們似乎從來沒有意見相左的時候,“心有靈犀”雖是熟語,但用來形容我跟藍妙芝的關系卻非常妥帖。每天該做什么事情,她都安排得井井有條,我需要的東西,不用開口,她都替我準備好了,當我用到的時候,這件物品就會恰好在我手邊。有時候,我不免認為,這或許就是夫妻之道的最高境界。只是我跟藍妙芝從來沒有撞出過任何火花,我們之間像老板與雇員,像姐弟,像朋友,就是不像情侶。藍妙芝從來不提自己的家事,我亦從來不問,只要她認為自己過得好,就好了。有時候,看著藍妙芝溫順的眼神,我遐想著,或許我有意無意地碰一下她的手,她也不會反對。但我不愿意也沒必要這樣做,我更愿意享受這種光風霽月的清朗關系。

    我和藍妙芝加班加點,消化這一周來積累下來的預約客源。沒有看到嚴紫粉,當然這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這一天,臨近下班時,藍妙芝正在打掃店堂衛(wèi)生,我在清理化妝工具。藍妙芝突然低聲說,這不是嚴紫粉嗎?嚴紫粉正站在店外面的路燈下打電話,還是之前一成不變的粉色上衣、黑色褲子。不同的是,她的一頭黑色長發(fā)不見了,戴著頂黑色鴨舌帽,帽檐壓得很低,遮去了大部分臉,一圈短發(fā)茬從鴨舌帽的邊緣露出來。

    越來越怪了。藍妙芝說,阿朗老師,你說她是不是該去看一下心理醫(yī)生?藍妙芝平時極少評價別人,她這次可能真是有些忍無可忍了。她解釋說,我不是多嘴多舌的人,我只是實在看不下去了,這個孩子明顯有心理問題,你是這方面的專家,怎么都不提醒她一下呢?一個好好的孩子,糟蹋了可惜呀。

    你說我該怎么提醒呢?那天她母親來“踢館”,我該趁勢告訴她,你女兒有憂郁癥,有病得趕緊治,得去看醫(yī)生?那樣的話,她還不真的踢掉我這個妝容館?

    藍妙芝無話可說了。

    我不想惹是生非,不料第二天,“另一面”剛開門,嚴紫粉母親就大駕光臨,把藍妙芝叫到門口談了很久。顧客擔心藍妙芝吃虧,都焦急地要為她出頭。我沒有停下手頭的活兒,阻止她們說,沒事,藍妙芝應付得來。直到穿長袖、戴帽子的嚴紫粉現(xiàn)身,狠狠地瞪了她母親一眼,她母親才打住了滔滔不絕的話頭。嚴紫粉怒氣沖沖地在前頭飛快地擺著雙腿,她母親想加快速度追上她,卻終究追不上,母女倆一前一后地走遠了。

    藍妙芝回到店里,額頭滲滿汗珠,不住地搖動左手做扇子狀。妝容館又掀起一股久違的熱潮,嚴紫粉重新回歸大家的視線。

    這都什么天氣了,這副打扮,簡直是個精神病人。

    該不是瘋人院里逃出來的?

    藍經(jīng)理,她老娘都跟你說了些什么?

    眼下,藍妙芝是大家眼里的寶庫,埋藏了巨大的、大家感興趣的寶藏。但是任憑大家怎么追問,藍妙芝都只是搖搖頭說,沒什么,就聊了幾句而已。大家敗下興來,又各自圍繞嚴紫粉展開了討論。

    下班時,藍妙芝從前臺拖出一只大塑料袋說,這是嚴紫粉母親給你的。

    什么東西?

    一些土雞蛋、玉米棒什么的。

    送這些給我干嗎?

    說讓你可憐一下她這個當媽的,以后嚴紫粉要是再來化妝,就直接拒絕掉。她說,嚴紫粉年紀小不懂事,受了壞人迷惑,迷上了化妝、走臺步,連上班都沒有心思了,再這樣下去,她家要出大事的。

    受了壞人迷惑?我無語,頓了一下又問,那你怎么能擅自收下她送來的東西呢?

    是她扔下東西就走了。

    我長嘆一口氣說,你看著辦吧,有什么親戚可以送的,就拿去送掉。

    你說嚴紫粉是不是有憂郁癥?看她的樣子,每一條都符合憂郁癥病人的特征。但我查了資料,說得憂郁癥的人對任何事情都很淡漠的,那嚴紫粉對化妝又如此感興趣。阿朗老師,你說她到底有沒有憂郁癥呢?

    我微笑著說,別杞人憂天,早點回去休息。

    藍妙芝看看我,對我眼睜睜看著嚴紫粉往火坑跳卻不加以干涉的行為,表示完全無法理解。我不免又想起了靜子。當時,我一直以為靜子低著頭,那樣冷淡地回應我們,辜負了我們千里迢迢去看她的心意。直到后來事情的走向才讓我明白,有時候我們自認為的善意,對別人來說卻是致命的傷害。我知道已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無法彌補,我現(xiàn)在能做的,也不是在彌補誰,而是遵從自己內心的意愿罷了。

    不知道怎么地,嚴紫粉患有憂郁癥的消息像水一樣,漸漸在“另一面”鋪開來。我知道不是藍妙芝傳出去的消息,在這方面,我相信她是個非常牢靠的人,只要她認為不可說的事情,一滴水也不會漏出去?;蛟S是壞消息自己會不脛而走。

    因為有了“嚴紫粉”這個人,“另一面”的顧客都成了心理醫(yī)生,大家都在拿嚴紫粉做案例分析——

    聽說患憂郁癥的人怕冷,所以,你們看她穿那么多衣服,就知道她有問題了。

    她這種不單單是內向那么簡單,她每次都低著頭獨來獨往,看得出來的,是心理有問題。

    估計是在家里嬌生慣養(yǎng),到了社會上禁不起一點風吹雨淋,碰到個事情就憂郁了。

    得吃藥,得趕快治,否則會出大事情。

    ……

    大家都以一種過來人的身份,熱鬧圍觀嚴紫粉的生活,雖然自己的生活可能也只是一地雞毛。大家猜測完畢,就一齊將目光轉向我,阿朗老師,你認為呢?

    我無言以對,只顧忙著自己手頭的活兒。大家都成了心理醫(yī)生,我還能說什么?

    下班時,我對藍妙芝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內心世界,如果她不愿意向別人開放,我們?yōu)槭裁匆欢ㄒヌ骄磕兀?/p>

    但是阿朗老師,你不能因為自己不做心理醫(yī)生了,就閉口不談心理問題了呀?這個孩子,如果不加以干涉,肯定要出大事的?,F(xiàn)在的社會,那些跳樓、服安眠藥的事還少嗎?

    我說,有時候可能恰恰就是因為干預太多了吧!讓她按照自己的意愿發(fā)展,不是挺好的嗎?

    藍妙芝睜大了眼睛。

    我沒有說出口的事情是,其實我知道藍妙芝根本沒有結過婚,她住在一個環(huán)境臟亂的舊小區(qū)里,房子是父母留給她的。她收養(yǎng)了一群流浪貓,但只有兩個名字:小喵、小咪。小區(qū)里的小孩子奇怪地說,阿姨有十幾只貓,為什么只有兩個名字?那它們怎么知道,阿姨到底在叫誰?可是,每當她叫小喵或小咪的時候,總有不同的貓跑過來,吃她手里的貓糧。小喵、小咪就是她的一子一女。這時候,總有家長拉住自家孩子的手,暗地里緊緊攥住,用眼神暗示孩子不要到這位阿姨身邊去。他們的意思很明白:這位阿姨心理有問題,不要靠近。

    我還知道,我出差那周,藍妙芝獨自頂了四天班,好幾位顧客的賬入了她的口袋。對于我來說,為一點錢而撕破臉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所以,我很高興看到藍妙芝拿了我店里的錢,為她豢養(yǎng)的貓買玩具、買貓糧,然后很開心地跟我說,我前天為我女兒買了一個撥浪鼓,她整天握在手里搖啊搖;我昨天給兒子買的巧克力棒,他可喜歡吃了。

    我只是靜靜地看著這一切,不去點破,也不言明。大家都向往靜好的歲月。歲月靜好的背后,總是有人在負重前行,只是有時候我們不知道,到底是誰在暗地里負重,又是誰在默默地給予祝福?!拖耢o子,她念大學時就是個非常嫻靜的女孩子,貌不出眾,技不壓人,但我卻一直在暗中關注她。畢業(yè)后,在一次大學同學聚會時,我聽說靜子過得并不好,找不到工作,沒有結婚,像個農婦一樣生活在山村里時,陡然起了善念,覺得靜子這時候最需要的應該是心理安慰,便帶了我的團隊,呼啦啦跑去看望她。正如靜子自己所說,平靜生活是她所能擁有的最華麗的外衣,是我?guī)е蝗烘倚Φ靡獾娜怂毫蚜怂淖饑馈?/p>

    藍妙芝見我陷入了沉思,沒有打擾我,只是輕輕地說了一句,老板,我先走了。每當聽到“老板”這個詞時,我就恍悟過來,一天的工作結束了。

    回到家,父母都坐在客廳里等我。偌大的客廳里,他們只開了一盞頂燈,兩位老人惴惴地枯坐著,像兩團干瘦的影子。平時的這個時間點,一般都是母親在廚房里煮餛飩,父親在陽臺上納涼。我訝異地問,怎么了?他們見我回來,搓著手,互相望著,意思是叫對方先開口。

    終于,母親開口說話了,強子,我跟你爸想回鄉(xiāng)下老家去。

    父親搭腔了,這里什么都好,就是,我們在這里沒有啥事可做,又沒有老朋友,不自在。

    母親說,你放心,我們把原來在你家種的這些菜啊、養(yǎng)的母雞啊都收整起來了,菜拔了吃了,母雞帶回老家去,等下了蛋攢起來給你吃。

    我擺擺手說,行,我明天就開車送你們回去,你們什么時候想過來玩了就打電話給我。

    之前我一直都竭力反對父母回老家,他們大概沒料到我此次居然答應得如此爽快,都疑惑地望著我。我說,我是真的同意你們回去了,老家的山好、水好、空氣好,老朋友也多,回去不是壞事。父母如卸下大包袱般挺直了身子,臉上干癟的皮膚像被春夜細雨潤過,欣欣然舒展開來。母親說,你過得好,我們很放心,要是早點找個女朋友,就更好了。我點點頭說,會的,到時候帶回家來給你們看。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便起了床,幫父母把行李裝到汽車后備廂里。兩位老人家一旦決定了要回去,便覺得片刻也不能等了,連夜將在城市里鋪開的生活卷起、打包。父親把所有的行李都裝好之后,訕笑著問,他從老家?guī)н^來的那頂斗笠還在不?兩年前,我把父母從老家接過來時,父親就是戴著一頂斗笠,坐著我的越野車來的。后來有一次“另一面”局部裝修,我把斗笠拿到妝容館給工人用了,用過之后就被我塞在了倉庫里。我早把這頂斗笠給忘了,沒想到父親居然還念想著它。在我店里,我去取,我對父親說。

    遠遠地,我竟然看到嚴紫粉站在我的店門外等候。她身穿一件短袖T恤,一條牛仔短褲,沒有戴帽子,正站立在熹微的晨光中,披著一身清涼的霞光,很有儀式感。她的短發(fā)一根根豎著,指向太陽。我停下車,走過去跟她打招呼道,早!嚴紫粉的嘴角往兩邊綻開去,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回答道,阿朗老師早!

    她仰起頭,一縷陽光照在她的眼窩處,又從旁邊發(fā)散開去,令她的臉龐明暗得當,凸顯立體。我看了一眼她深邃的眼窩、挺拔的鼻梁,已然明白了什么。

    阿朗老師,您現(xiàn)在有空為我化個妝嗎?我有急事。嚴紫粉的聲音還是那么細,但是滲出絲絲縷縷的底氣來。

    我點點頭。雖然她沒有預約,現(xiàn)在也不是“另一面”的營業(yè)時間,更何況我還要趕時間送父母回老家。

    四大皆空。嚴紫粉說,您幫我化妝成這個。

    作為一名資深化妝師,我是第一次聽說“四大皆空妝”。但我思索了一下,便胸有成竹地行動起來。棱角分明的臉,象征著這個尖銳刻板的世界,尤其是下巴,尖利地直指地心;五官沒有描輪廓,只用桃粉色腮紅在她臉上大片渲染,深邃的眼窩、高挺的鼻梁,便都隱在一層紗帳后面,宛如春天無邊的風月,似有,似無。

    嚴紫粉對著鏡子中的自己點點頭,起身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打開背包準備掏錢。我說,現(xiàn)在不是工作時間,算是友情贈送,不收錢。嚴紫粉掏出五百元錢放在前臺上,拉開玻璃門,很快就融入了四處彌漫的光明里。

    我送父母回了老家。一路上,父親戴著那頂斗笠,母親手里捧著母雞,他們臉上都掛著滿足且愜意的微笑。尤其是看到他們下車走進灰塵遍布的老家,深深地、深深地吸著房里略帶霉味的空氣時,我不覺眼眶濡濕,對父母說,等天涼了,我就叫工人來看看,把房子給翻修一下。

    十點鐘,我準時回到“另一面”。藍妙芝來上班時,看到桌子上的一沓錢,問,誰的?

    我說:早上一位顧客有急事,來不及預約,我也沒有問名字,你隨便記一個名字吧。

    還有一本畫冊,藍妙芝打開畫冊翻了一下說,畫得真好。

    是一本鉛筆素描畫。第一頁畫的是昭君出塞,配詩:絕艷驚人出漢宮,紅顏命薄古今同。第二頁畫的是聶小倩,配詩:君記我一瞬,我念君半生。第三頁,畫的是一個發(fā)髻高聳、身穿拖地紗裙的女子,高額頭瘦兩腮尖下巴,一大片胭脂從上到下暈染開來,似一朵桃花盛開在臉上,她的五官,就隱在這一片桃花底下,叫人看不清楚。這一頁沒有配詩,好像是匆匆忙忙完成的。

    這是不是那位顧客掉下的?藍妙芝問。

    也許吧,你先收起來。

    “另一面”漸漸熱鬧起來,顧客們陸續(xù)來了。她們跟往常一樣聚在一起,像大多數(shù)心懷良善的人一樣,交流著她們得來的消息。她們中的一個,已經(jīng)打聽到嚴紫粉的工作單位了,據(jù)說還是個公務員呢,只是她完全無法勝任現(xiàn)在的崗位,一味地想辭職,甚至想離家出走。她母親動員了家里所有的親戚,一雙雙手有力地按住了她想辭職的念頭。

    果然,有憂郁癥。要不然的話,像她這種沒有多大能耐的人,怎么可能千辛萬苦考上公務員了,還要辭職呢?這是她們得出的最符合猜測的結論。于是,大家都很得意地笑起來了,在心里為自己狠狠地干了一杯。笑過之后,她們又對生活表示出像樣的怨憤:這個社會有病,殺了人、燒了車,甚至連工作做不好,都以一句“心理有問題”敷衍過去,這樣下去怎么得了?

    對嚴紫粉的終極結論出來后,她們顯然對她失去了興趣,開始翻看手機,意欲從手機上尋找新的談話點。她們很快看到了一條新聞:在上午剛剛舉行的一場模特大賽中,一位新入門的模特化著“四大皆空妝”走T臺,走紅網(wǎng)絡,成網(wǎng)紅了。由于“四大皆空妝”的最大特點便是五官模糊難辨,因此,顧客們又紛紛開始猜測這位模特到底是何許人物。有人說,是一位剛從模特培訓學校畢業(yè)的學生。也有人說,是一位剛出道便遭封殺的演員,轉戰(zhàn)模特界了。

    藍妙芝趁著午飯前的空當,問我,那個網(wǎng)紅是嚴紫粉吧?

    我也看到了這條新聞,也仔細看了圖片。網(wǎng)上的圖片雖然像素不是很高,T臺離得又遠,但一切都逃不過化妝師的眼睛,然而我假裝肯定地告訴藍妙芝,不是嚴紫粉。

    那本畫冊是嚴紫粉丟下的吧,那么湊巧?

    我覺得這模特更像我以前認識的一個人。你叫外賣吧,中午要一個鯽魚豆腐湯。

    鯽魚豆腐湯?你今天怎么吃這個?

    是的。

    藍妙芝不再說話,開始撥打田園餐廳的外賣電話,據(jù)說那里的鯽魚豆腐湯做得非常地道。

    藍妙芝認識我的時候,我就一直不吃任何由鯽魚做成的菜肴。因為那天,在去看望靜子返程的路上,我們一幫人都又累又餓,便在路邊找了個魚莊,點了份鯽魚豆腐湯,吃點墊墊肚子。隊友們都吃得津津有味,我卻覺得那魚湯土腥味濃重,皺著眉頭也無法下咽。但今天,今天的魚湯或許會是另外一番味道吧?

    “四大皆空妝”,這個新名詞成了扔進顧客心湖里的一塊石子,一層層漣漪在“另一面”蕩起。我跟藍妙芝還在吃午飯,就不斷有顧客涌進門。她們也不顧自己有沒有預約,紛紛要求說,給我們也化個“四大皆空妝”吧!這個妝好,輪廓鮮明,五官又柔和,什么雀斑、皺紋、下垂統(tǒng)統(tǒng)不是問題。

    我笑笑,放下筷子問,你們知道“四大皆空”到底是哪“四大”嗎?

    阿朗老師,你今天故弄什么玄虛?

    我吃魚喝湯,但笑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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