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寂（組詩）

周瑟瑟

1.

認識枯寂比認識自己更難，枯坐在畫案邊

我眼睛里的白漸漸大于黑，心中的石塊是

巨大的黑，向筆端奔涌，我被我自己擊中

吞下一碗墨汁還不夠，還必須徙步去江西

2.

羞于宣紙的柔忍，她完全接納了一個暴力

的詩人

羞于墨汁的包容，她逐漸改變了一個骯臟

的商人

我這一生基本上可以用二者來下結(jié)論——

暴力已經(jīng)過去，骯臟被心洗盡

3.

魚的孤獨代表了一個時代，現(xiàn)在還可代表

一個

隱蔽的我，從酒局回來，我脫離了喧鬧的人群

脫離了偽善的朋友，有人企圖用微信把我砍斷

有人亮出權(quán)利的金條，而我迎向瞪著眼睛的魚

4.

花天酒地與悲欣交集，兩種分裂的人格教育了我

我也曾陷入花天酒地，多么兇險??！

總算過去了，現(xiàn)在我喜歡枯坐，喜歡畫魚

喜歡把頭埋在清水里

5.

弘一法師穿一襲白衣

站在我書齋窗下的烏桕樹下，我一夜睡在墨汁里

嘴唇烏黑，舌頭發(fā)甜，喊口渴

早晨起來跑步，身體像是死過一回一樣空寂

6.

游衍書潰，唾棄名利

弘一法師與我家鄉(xiāng)的農(nóng)人何其相似

農(nóng)人長年勞作，清瘦友善

鋤頭即毛筆，輕輕扛在肩上

7.

大雪活埋了栗山，我穿著八大山人穿過的木屐

戴著巨大的斗笠，父親把笨重的蓑衣穿到我身上

那古老的裝扮對于一個少年為時過早

父親過世后，我才憶起大雪中追捕的一只野獸

8.

康熙十七年，八大山人佯裝瘋癲

撕裂僧服，獨自走回南昌

他的心境，我需要長時間的臨摹

9.

小男孩一個人站在烏桕樹下，臉蛋兒凍得通紅

我俯身撫摸他的頭，就像撫摸一團跳動的火苗

他在等待什么？一場大雪即將到來，烏鴉徘徊

仿佛在觀察小男孩，而我卻有難以掩飾的枯寂

10.

白雪殘留在忍冬藤上，世間還有多少殘留的美好？

我呼吸著雪后干凈的空氣，天色微暗

雪的反光愈加明亮，肥大的花蕾在我腦子里閃現(xiàn)

所有死去的都曾在雪地上留下過腳印

11.

一本書里只能露一個陰唇，植物的生殖器

也不能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任何事情都有

不忍剝光的內(nèi)容，更不能隨便使用私密的

詞語，在家擦洗碗筷，在外只與圣賢往來

12.

雨打在福濟橋上

我驚訝雨啪啪落地的聲音

像銅錢向我猛地砸來

13.

土磚房子，黃泥涂抺

佛龕下，我長睡不起

14.

杭州舊時約有兩千余所寺廟

我想總該有一所屬于我

15.

烏鴉推開院門，伴隨著一陣風(fēng)

糧食與水在那里，請隨便取用

我在午后小睡，不必關(guān)心世事

烏鴉烏鴉，歡迎與我一起入睡

16.

除夕夜如果貓對著人叫喚，那是死的兆頭

立春日貓叫那就另當(dāng)別論了

17.

丁卯民國十六年，李叔同48歲春

居杭州吳山常寂光寺，7月移居靈隱后山本來寺

已經(jīng)聽不見日籍妻子的哭聲，慈悲已經(jīng)是

愛

轉(zhuǎn)身走了的愛人不要再回頭

18.

1918年春，清晨薄霧，西湖上兩舟相向

“叔同——”“請叫我弘一——”

妻子：“弘一法師，請告訴我什么是愛？”

李叔同：“愛，就是慈悲”

19.

弘一法師囑咐弟子：我遺體火化之后

記得在骨灰壇的架子下面放一缽清水

以免將路過的蟲蟻燙死

20.

光緒二十八年七月

李叔同沒有到寺院里去過

只到涌金門外吃過一回茶

他所做過的事，我都想知道

21.

夏丏尊后悔對李叔同說：

“像我們這種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的”

我后悔沒有趕去西湖，否則我就是一老和尚

22.

晚飯時我不小心把一碗白米飯打碎在地

“不要緊張，也不要急于打掃，讓眾生吃，舍——”

母親說，母親啊我看見餓鬼們都來了

他們在爭搶我的白米飯，我死后也會與他們一樣？

23.

謝謝愛人，我在夢里做沙彌，吃素的生活

沒有堅持，我愧對愛人的心，我理解她的

痛苦來自于世界的不潔，而我只是想體驗

并不愿意舍棄骯臟的名聲，不舍讓我羞愧

24.

愛人的鼻息是一隊溫柔的戰(zhàn)馬

被黑夜吞噬的人浮出花被子

大汗淋漓的馬頭在黎明時分左右甩動

25.

奔跑在故鄉(xiāng)的田野 ，愛人呀

你身后的云雀是我童年的那一群

它們不離不棄，追逐著來自異鄉(xiāng)的女孩

26.

到院子外廢棄的水渠里去找

愛人，那里有老媽媽養(yǎng)的一只母雞

它曾帶回一窩小雞，現(xiàn)在它又在偷偷孵蛋

27.

冬天雪水洗凈白菜，愛人手挎竹籃

我小時候的生活溫暖而孤單

愛情要過20年才來到今天故鄉(xiāng)的池塘邊

28.

愛人，見了老媽媽要淡定

她喪失了伴侶，悲傷控制了她的心

等我離開人世的那一天，你才能放聲痛哭

29.

“人充滿勞績”，愛人才是你真正的故鄉(xiāng)

父母要先于我們離世

留下我們相依為命，把彼此視為故鄉(xiāng)

30.

深夜的滴水聲到清晨還在滴

她輕微的呼吸聲如一只小鹿

試探著夜的深度，睡夢中她潔白的手

觸摸到我額頭，如水滴對夜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