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云仙
評彈人物“潘金蓮”形象的再創(chuàng)造
■許云仙
潘金蓮可以說是家喻戶曉的人物形象。從最早出現(xiàn)于《水滸傳》、《金瓶梅》中的小說人物,到今天戲曲曲藝、影視作品、文學藝術中不斷再現(xiàn)的經典人物,幾百年來,潘金蓮已被定格為一個出身卑微卻聰明美麗、不甘命運卻無法自主,紅杏出墻與人通奸謀害親夫,最終身首異處、遺臭萬年的典型反面形象。蘇州評彈中的潘金蓮人物形象亦是如此。評彈涉及潘金蓮的作品主要有評話《水滸》和彈詞《武松》,其中后者所涉內容更為豐富,也更為知名?!段渌伞肥侵u彈表演藝術家、“楊調”創(chuàng)始人楊振雄先生所創(chuàng)作的長篇彈詞。上世紀40年代,他將《水滸》中的武松故事改編為彈詞,并虛心向有“活武松”之稱的京劇名家蓋叫天先生求教,再加上他向昆曲界前輩徐凌云、俞振飛大師請教所習得的昆曲底子,最終形成獨樹一幟的楊派風格,影響深遠。《武松》共十五回,其中潘金蓮的戲份很多,有《大郎做親》《叔嫂初逢》《戲叔》《挑簾》《出差》《回差》《殺嫂》等,內容占了一半,時間跨度從頭至尾,可見潘金蓮是貫穿這部書的一條重要主線。
近年來,我排演了楊振雄先生的幾個經典折子,其中就有《武松·回差》《武松·殺嫂》等,對楊派風格理解逐步加深。眾所周知,蘇州評彈就是通過將故事情節(jié)細彈慢唱、娓娓道來的方式,刻畫人物內心的情感世界。而楊派藝術的一大亮點就是細膩抒情,以唱腔的變奏來刻畫人物的情感,在彈唱時尤其注重人物性格性情的表達,嗓音忽高忽低,時而停頓,時而拖長音,在每句的結尾更是用足韻味,情寄于聲,聲傳之情,聲情并茂。特別是《武松·殺嫂》這回書,作為整個故事的高潮和結局部分,在武松一怒殺生和潘金蓮掙扎求生的矛盾之中,將潘金蓮從求生到棄生瞬間中的僥幸、怨恨、絕望、解脫等情感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武松·殺嫂》最經典的是楊振雄、楊振言兄弟的雙檔演出版本。這回書講述的是武松出差回家,得知哥哥武大郎的死訊,感覺死得蹊蹺,通過訪問,查清是被西門慶和嫂子毒死。誰想武松告官不成,反被責打,于是回家請相鄰作證,審問嫂子,繼而一怒殺嫂,替兄報仇?,F(xiàn)在這回書由楊振雄老師的第三代傳人徐劍秋和我男女檔演出,他演武松,我演潘金蓮。這樣的潘金蓮肯定不同于過去和他人塑造的形象。在尊重原典的基礎上如何演繹出自己的鮮明特色是每個后學者的挑戰(zhàn)。排演過程中困擾我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唱腔的選擇。評彈不像其他的影視戲曲可以大量通過場景、服裝、音響、燈光效果來營造氣氛,刻畫人物。評彈刻畫人物形象全憑語言和演唱來表達。演員要能夠根據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人物性格的需要,來設定具體的唱腔。一開始,我們還是按楊雙檔的錄音錄像照貓畫虎,畢竟經典是很難超越的。很快我們就覺察到男雙檔和男女雙檔的唱腔要求不同。楊振言先生是男聲唱潘金蓮,我唱他的唱腔因為聲區(qū)不對,所以根本沒法唱好。楊調挺拔剛勁,激越深沉,用響彈散唱,稍長拖腔,則哀婉凄切,感情充沛,但并不適合女聲的潘金蓮。而我擅長的俞調唱腔婉轉優(yōu)雅,善于展現(xiàn)女性的哀怨、悲傷,但又跟楊派的《武松》風格上有些格格不入。其實楊振雄先生也是男腔俞調的佼佼者,他演唱的“俞調”融入了昆曲的音樂元素與演唱風格,猶如昆曲的行腔與演唱,以腔含情,情隨腔顯,情在腔中,以致于腔勝于情,世稱“楊俞調”。流派唱腔雖是藝術個性的具體化,但不能脫離原來的基礎,如果改唱其他流派肯定會失去楊派藝術那熟悉的味道。最終我決定用楊俞調來演繹潘金蓮。
書一開始先交代清楚當時的情況。靈臺上白蠟高燒,眾鄰居魂飛魄消,火盆內黃釬錠鉑,武二郎手執(zhí)鋼刀:“嫂嫂,你今日里把事情講個清楚,道個明白,不然我武二郎認得你是我的嫂嫂,我手里這把鋼刀認不得你是我的嫂嫂!”氣氛令人窒息,而潘金蓮早已嚇得魂飛魄散。這一出場,潘金蓮的彈唱難度就很大,在這種場合下,這兩句唱詞是“威嚇連連叱咤聲,閃閃寒光殺氣生。嚇得我失了魄,落了魂,白羅衫濕透了兩三層?!比绻乙詰T用的俞調節(jié)奏來彈唱的話,緩慢的節(jié)奏不但不適合,反而會破壞當時的緊張氛圍。而楊調的節(jié)奏倒是比較妥帖,但楊調高低音跨度實在太大,女聲唱也不太合適,反復試唱之后,我最后決定用楊俞調緊彈慢唱的手法,既符合當時緊張的氣氛,又表現(xiàn)了潘金蓮絕望的情緒,也不失楊派風格。
第二個問題是如何把握潘金蓮的情感心理變化。楊雙檔中,由于楊振雄先生出類拔萃的彈唱技巧使得武松的英雄形象躍然而出、光彩奪目,相比之下,楊振言先生所起的潘金蓮角色則相對平淡很多,缺乏足夠靚麗的人物個性。這不難理解,那個年代的潘金蓮形象完全是從屬和服務于武松的英雄形象。20世紀中,自歐陽予倩的話劇為潘金蓮貼上追求自由和個性解放的標簽開始,潘金蓮這一人物形象就變得豐滿起來,其真誠、純潔、勇敢的一面有所彰顯,封建倫常的悲劇色彩有所擴大。今天的潘金蓮已經從一個世俗化、符號化的人物逐步演變?yōu)橐粋€有血有肉、有情有愛的藝術人物。在走向死亡的那一刻,潘金蓮身上被壓抑的善良、真誠與點燃的絕望、悔恨強烈地碰撞交織在一起,懺悔的心被反復撕裂,最后的死亡無可避免。潘金蓮為求生而本能地掙扎,但掙扎只是表象,痛苦的是她的內心。她為愛而殺人,又因為殺人而被毀滅,自始至終是痛苦的。唯有痛苦,最后甘愿受死。
起初對于武松突如其來的威逼潘金蓮來不及反應,嚇得魂不附體,出于求生本能連忙說“愿招,我愿招……”,但愿招認口供能免于一死。但是跪在邊上的王婆老奸巨猾,知道事態(tài)嚴重,不時提醒金蓮,在王婆的提醒下,金蓮似乎緩過神來,一旦招認,自己、王婆和西門慶都脫不了干系,難逃一死;如果不招,說不定西門慶神通廣大還能救自己,至少還有希望。在這種情況下她心存僥幸,避重就輕,甚至還想推卸責任。在講述事件的過程中,潘金蓮心緒稍為平靜,所以唱腔也逐漸恢復了正常的楊俞調節(jié)奏,唱出了“事非兒只為挑簾犯,裁衣原來是禍根……”
在講到武大捉奸不成,被西門慶踢傷,武松逼問哥哥是怎樣死的時候,潘金蓮的心又提了起來,雖說她毒死武大郎后就知道早晚會有這么一天,叔叔必定會追問,但那時有西門慶撐腰,甜言蜜語,保她無事,現(xiàn)在叔叔鋼刀就架在眼前她不知所措,西門慶亦自顧不暇,一旦說出真相難逃一死,所以支支吾吾“這個……,那個……”,在武松的再三追問下不得不說,接著唱道:“我一時糊涂將親夫害,將砒霜親手煎來親手烹……”,唱到這里時,其實潘金蓮的內心是煎熬的。最初潘金蓮雖算不上貞潔烈婦,但在情感上還是很單純的,只想嫁個普通男子,平平淡淡生活。之所以嫁給武大郎,是她不愿屈從張大戶淫威的結果。武大郎相貌奇丑,對于美貌的她來說心有不甘,然而見到武松后便一下愛上了武松,但遭武松拒絕,心中難免怨恨。結識西門慶后,她認為自己找到了“真命天子”。雖然面貌丑陋但心底善良、對自己百般忍耐的武大郎待她不薄,但她為了所謂的“愛情”也毅然將他親手毒死。她深知武松對哥哥的親情,知道自己必死無疑,在將死的剎那,靈魂深處再次受到深深地自責。
在武松問到“哥哥吃下砒霜后便怎樣”的時候,潘金蓮已到了幾乎絕望的地步,在她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武大郎死前拼命掙扎、痛苦呻吟的一幕,此時的潘金蓮是悲、怨、悔、恨纏身。悲則悲,自己命運坎坷,被張大戶逼嫁武大郎,怨王婆穿針引線勾結西門慶,悔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恨西門慶心狠手辣,同時還有對武大郎的愧疚。在處理這最后高潮部分的兩句唱“他肝腸寸斷肝腸裂,團團打轉足噔噔,這凄慘的聲音我不忍聽……”時,我用緊彈散唱的節(jié)奏,表現(xiàn)出潘金蓮痛苦掙扎的內心。這種情況下,她已生無可戀,放棄求生,唯求速死,所以最后模仿說出了大郎在臨終氣絕之時的慘叫?!昂眯值馨?,你要為我報仇啊,好兄弟啊,你要為我報仇啊!”
潘金蓮聲音低啞,字字如刺,句句帶血。武松字字聽清,淚珠如驚雷劈地,怒火無法控制,哥哥臨死之前的慘狀、吶喊,似歷歷在目,他眼淚盈眶、滿腔怒火,把情緒推向頂點,一刀殺了嫂嫂。一場悲劇之中,潘金蓮走向了最后的解脫。
這次演唱潘金蓮體會甚多,歸納起來有以下幾點:
學習任何一種流派,都要在發(fā)音運氣、行腔傳情等方面學無止境,不恥下問。一舉手,一投足,都要向前輩和同輩們學習,方能打開藝術視野,拓寬表演思路。同時學習流派要有所選擇和分析,不能盲目從之。學習流派,必須根據自己的條件,學深學透,才能化以致用,博采眾長,盡力演化出適合自己的演出風格。最后,在刻畫人物的性格心理上,一定要深入角色,描摹入微。唱腔需要從書情、人物出發(fā),咬字有力、衷氣充沛、音色遒勁、韻味醇原。在彈唱上,善于運用抑揚、輕重、緊慢、徐疾等唱法,唱來動人動聽,方能產生較強的藝術感染力,唯有如此才能讓聽眾喜愛的楊派風格得以傳承和發(fā)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