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 盛
流血與流放:奧德修斯的最后之旅
紀 盛
《奧德賽》講述奧德修斯歷經磨難成功歸鄉(xiāng)的故事,整個過程起于諸神的議允,終于眾神的調停。史詩在神與人的和解中落下帷幕,又兩次以預言的形式交代主人公奧德修斯的結局。此預言共十七行,字里行間耐人尋味,諸多細節(jié)值得探討。本文將從這段詩文出發(fā),嘗試解釋奧德修斯的“最后之旅”。
史詩提及,重獲王權的奧德修斯沒有就此回歸平靜的生活,他還要去往遠方,履行并實現盲先知忒瑞西阿斯在冥府中對他所做的預言(《奧》 11.121-137);奧德修斯歸鄉(xiāng)與妻子佩涅洛佩團圓后,又一字不差地復述了這一預言(《奧》 23.268-284)。這段詩文在詩中重復出現兩次,足見其重要性。且以總二十四卷的史詩結構來看,其布局并非隨意為之,首次出現在上半部的倒數第二卷(卷11),再次則在下半部的倒數第二卷(卷23)出現。
預言詩文如下:
……
你要出游離家,背一把造型美觀的船槳,(11.121)
直到抵達一個地方,那里的人們
不知道大海,吃用的食物里不擱咸鹽,
也從未見過涂抹了棗紅色的船只和
造型美觀的船槳,那是海船飛行的翅膀。(11.125)
我可以告訴你一個明顯的標志,你不會錯過。
當有一位路人與你相遇于道途,
稱你健壯的肩頭扛著一把揚谷的簸鏟,
那時你要將造型美觀的船槳插入地里,
給王者波塞冬準備美好的祭品, (11.130)
一頭公羊、一頭公牛、和一頭(暴躁的)公豬,
然后動身回家,舉辦豐盛的百牲大祭,
給執(zhí)掌廣闊天空的全體永生的神明,
一個個按照次序,不能落下。你的死亡將會從海上降臨(你的死亡將遠離海洋),
平靜地,讓你在安寧之中(11.135)
享受高齡,了卻殘年。你的人民
將會昌盛?!?/p>
這段詩文耐人尋味的疑問頗多。比如,預言中提到奧德修斯的死亡方式(《奧》11.134;23.281),?ξàλò?究竟是“死亡將遠離大?!?,還是“死亡將從海上降臨”,歷來存在理解的分歧。如拉蒂莫爾(Richmond Lattimore)的譯文傾向于前者:“死亡將從海上降臨”(death will come to you from the sea),菲格爾斯(Robert Fagles)的譯文取后者:“死亡將遠離大海”(your own death will…far from the sea…),而曼德爾鮑姆 (Allen Mandelbaum)則譯作:“將不會死于海上” (you will not die at sea)。國內兩個流行的中譯本也存不同譯法,王煥生先生譯作“死亡將從海上降臨”,陳中梅先生的譯本則是“死亡將遠離海洋”。學者們多主張“從海上降臨”一說,認為這樣“合乎邏輯”。我認為,從某種程度而言,這一模棱兩可的說辭恰恰符合預言少講邏輯的特點,不僅凸顯了預言的神秘感,也呼應了讀者在閱讀奧德修斯的最后旅程時常常感到的困惑。奧德修斯為什么要再次遠行(流亡)?為什么要攜帶船槳(簸鏟)并向神明獻上不尋常的祭品(牛、羊、豬)?史詩11和23卷重復出現此預言又有何用意?
希臘人在講述英雄故事時似乎總離不開流亡的母題。要理解奧德修斯的這次離家,我們可以先來看兩個相類似的英雄故事。在忒拜王族的悲劇故事里,俄狄浦斯因為犯下“罪業(yè)”(弒父娶母)給忒拜城邦帶來了災難,身為國王的他為解決城邦的疫情(nosos)便流放了自己。同樣的情節(jié)發(fā)生在阿伽門農家族的故事中,其子奧瑞斯忒斯為父報仇,殺死了母親克呂泰莫涅斯特拉,因而受到了神的折磨(歐里庇得斯, 《奧瑞斯忒斯》 582),變得既“瘋” (埃斯庫羅斯, 《奠酒人》 1056)又“罪”,于是逃離家鄉(xiāng),到處流亡。俄狄浦斯和奧瑞斯忒斯為何要這么做?俄狄浦斯的叔父克瑞昂有過明確的解釋:“流放或流血”,乃是“凈罪”的方式(索福克勒斯, 《俄狄浦斯王》 100)。
因殺人而流亡的主題在《伊利亞特》中多有提及,這里僅舉五例。特勒波勒摩斯打死了自己的舅爺,亡命羅德斯島(《伊》 2.661-667);墨冬殺死了繼母的兄弟,遠離故鄉(xiāng)(《伊》 13.694-697);呂克弗戎原居伯羅奔尼撒以南的庫塞拉島,因欠下人命投奔薩拉米斯的埃阿斯(《伊》 15.430-433);厄培勾斯因殺了一位親兄弟,逃至佩琉斯的領地(《伊》 16.570-574);帕特洛克羅斯的亡魂也回憶了他與阿喀琉斯的相遇,因他誤殺安菲達瑪斯之子而逃離原鄉(xiāng)(《伊》 23.85-89)。《奧德賽》中也有三處流亡故事,分別出現在奧德修斯對幻化成牧羊童的雅典娜所編的故事(《奧》 13.256-275)、牧豬奴對喬裝的奧德修斯訴說的埃托利亞“騙子”的來歷(《奧》 14.379-381)、先知后裔特奧克呂墨諾斯對外出尋父的特勒馬科斯介紹自己的身世(《奧》 15.271-275)。所有這些流亡事件的相同之處,都是當事人殺人犯罪之后背井離鄉(xiāng)。
此外還有一個不易察覺的共同點,《伊利亞特》中的這幾位流亡英雄統統戰(zhàn)死沙場,暴斃而亡,無一幸免。特勒波勒摩斯被宙斯之子薩爾佩冬的長槍刺穿頸部而亡(《伊》 5.628-669);墨冬被阿芙洛蒂忒之子埃涅阿斯所殺(《伊》 15.332);呂克弗戎、厄培勾斯和帕特洛克羅斯三人均不敵特洛伊王子赫克托爾(《伊》 15.430-435;16.571-580;16.786)?!秺W德賽》中的三個“流亡”故事稍有不同,此三處都是詩中人物的說辭,奧德修斯編故事欺騙女神,牧豬奴轉述“騙子”的自述,先知后裔(注意其特殊的身份)不愿透露真相所做的自我介紹,故此三處均非真實發(fā)生的流亡事件。換言之,兩部荷馬詩中,除奧德修斯以外的流亡英雄避罪保身的行為最終均以失敗告終。
奧瑞斯忒斯弒母后逃離故土,后經阿波羅以血為其凈罪,才得以返回家園恢復正常的生活。美狄亞為助伊阿宋盜取金羊毛,殺死年幼的弟弟,逃往異鄉(xiāng),其姑母基爾克(即《奧德賽》中指引奧德修斯去到冥府的魔女)以同樣的方式(以血洗血)為伊阿宋和美狄亞兩人凈罪(阿波羅尼俄斯, 《阿爾戈英雄紀》 4.699-709)。由此可見,以血凈罪十分困難,這一方式只由極少數的特殊群體所掌握。
《伊利亞特》中還有一段題外話,同樣隱藏著一個流亡英雄故事,值得注意。這段故事的主角是伯勒洛豐(《伊》 6.119-236)。特洛伊方的盟友格勞科斯,祖輩原居柯林斯,與阿爾戈斯關系甚密,后來流亡至小亞的呂西亞。格勞科斯與邁錫尼聯軍中的阿爾戈斯將領狄奧墨德斯在戰(zhàn)場上“拉家?!?,因祖輩曾經交好,遂按照習俗互贈禮物,結果格勞科斯的價值百頭牛的金甲對換了狄奧墨德斯的價值九頭牛的銅衣。格勞科斯在這時提到祖父伯勒洛豐從希臘轉輾去到呂西亞的往事,原來“他遭到眾神的憎恨,獨自流落于阿雷俄斯平原”(《伊》6.201)。荷馬詩中并未說明伯勒洛豐為何“遭到眾神憎恨”。依據阿波羅多洛斯后來的記載(《書庫》 1.9.3,2.3.2),伯勒洛豐殺死了自己的兄弟,從柯林斯流亡至阿爾戈斯,當時的阿爾戈斯王無法為伯勒洛豐凈罪——就連他自家的女兒們犯了瀆神之罪,也得經由外鄉(xiāng)先知才能治愈。于是,阿爾戈斯王將伯勒洛豐送往呂西亞,呂西亞王又將伯勒洛豐安置在荷馬詩中提到的“阿雷俄斯平原”。這里說的阿雷俄斯平原地處克珊托斯河(《伊》 6.172)的入海口。該河位于呂西亞境內,向南流入地中海。
流亡英雄伯勒洛豐被安置在阿雷俄斯平原,這個細節(jié)值得關注,因為,還有另一則流亡故事也把流亡的終點定在河流的沖積平原。這是阿爾戈斯英雄阿爾科邁昂的故事(阿波羅多洛斯, 《書庫》 3.7.5)。阿爾科邁昂乃是在《七將攻忒拜》中出過場的安菲阿勒俄斯之子,傳說父親赴死前曾囑咐阿爾科邁昂為自己復仇,殺死不忠的妻子。阿爾科邁昂成年后弒母復仇,并因此而流亡至阿卡迪亞地區(qū)。但他的“病”始終沒有好轉,于是前往德爾斐求神諭。女祭司指點他,要避開復仇女神的追捕,必須去到某個“新生的地方”(the newest land,保薩尼阿斯, 《希臘道里志》 8.24.8),那里尚未被他母親的鮮血玷污。于是他去到希臘境內的阿刻羅斯河邊,在河中新隆起的一處小灘上定居下來。在這個神話故事里,阿刻羅斯河中新隆起的灘涂,與克珊托斯河的阿雷俄斯平原一樣,都是“新生的”土地。
希臘神話中的流亡故事可以理解為某種凈罪儀式,主要表現為從城邦內部驅逐某個罪人,旨在恢復潔凈,穩(wěn)定共同體秩序
從德爾斐女祭司的話中不難看出,英雄的流亡行為無不是要避開復仇女神厄里尼俄斯。在古希臘早期思想中,厄里尼俄斯屬于某種有翼的“靈”(庫瑞斯),庫瑞斯即是疾病精靈的總稱。厄里尼俄斯與血的關系尤為緊密,這是因為她們誕生于天神之血(赫西俄德, 《神譜》 185),因而稱得上“嗜血如命”。不義受害者的血會玷污大地,比如奧瑞斯忒斯所殺的母親的血讓大地變得潮濕(埃斯庫羅斯, 《復仇神》 261-263),并呼喚著復仇(埃斯庫羅斯, 《奠酒人》 400-404)。同樣,該隱殺死其兄弟后,神說道:“你兄弟的血從地里向我哀告,地開了口……你必從這地受詛咒”(《創(chuàng)》 4.10-11)。在希臘古人的思想里,不義受死者的鮮血所流淌的地方必有復仇女神厄里倪俄斯的身影出現。這也是為什么阿爾科邁昂一開始的流亡沒有使“病”好轉。從某種程度而言,流亡不是別的,就是擺脫厄里倪俄斯獵犬般的追襲(埃斯庫羅斯, 《奠酒人》 1054)。
同樣,奧德修斯返回伊塔卡皇宮后的血腥殺戮污染了大地。如果說覬覦王位的求婚人被殺是罪有因得的話,那么,無辜者的死就是奧德修斯的罪,比如預言者勒奧德斯,他對求婚人的種種惡行感到不滿(《奧》 21.310-329),卻同樣慘遭斬首(《奧》22.310-329)。若不是兒子的勸阻救下歌人菲尼奧斯(《奧》 22.356),奧德修斯或將殺死更多的無辜者。因此,為了躲避厄里倪俄斯的追捕,奧德修斯不得不再次離開家鄉(xiāng),走上流亡之路。在諸多古代文明中,殺人者必遭被害人的血親復仇,羅馬法律明文寫著“殺人者,死” (《十二銅表法》八表二十四項),猶太人律法則更明確,“報血仇者必親自殺死兇手” (《民數記》 35:19)。無時無刻不在思考人神關系的希臘古人更是將這個問題納入神圣的維度,犯罪者必觸怒神明,罪人流亡,在神話敘事里被說成是為了擺脫復仇女神的追捕,以便從病態(tài)中恢復。流亡行為還涉及城邦與個人的兩種思考角度。從城邦角度看,謀殺和血親復仇必將擾亂城邦共同體的秩序,罪人流亡有助于保持相對的安定。作為流亡者的罪人則有不同的命運歸宿:多數流亡者暴斃而亡,比如《伊利亞特》中的英雄們;少數成功擺脫神的追捕,在“新生地”安居下來;還有極少數安然返回家園,比如奧瑞斯特斯。那么,奧德修斯的流亡又面臨何種命運呢?
希臘神話中的流亡故事可以理解為某種凈罪儀式,主要表現為從城邦內部驅逐某個罪人,旨在恢復潔凈,穩(wěn)定共同體秩序。在古希臘語中,此類儀式也稱為Pharmakos,既指“解藥”,也指“毒藥”。有時,解藥與毒藥不僅僅是劑量上的區(qū)別。從某種程度來講,凈罪儀式對城邦社會來說是“解藥”,對被驅除者來說就是“毒藥”。最著名的例子莫過于蘇格拉底作為替罪的犧牲(Pharmakos)服毒(Pharmakon)而死。類似的同詞異義還有不少,比如ara既是“祈禱”,又是“詛咒”?!兑晾麃喬亍烽_篇,老祭司(arēter)克律塞斯向鼠神阿波羅(Apollo Sminthos) “祈禱” (ara),對希臘聯軍下“詛咒”(ara) (《伊》 1.35-42)。同樣,摩押王巴勒命先知巴蘭去詛咒以色列人(《民》 22:5-6),先知反而祝福了以色列人(《民》 22:41-24:10)。既然Pharmakos對流亡者來說是“毒藥”,那么,奧德修斯這次流亡如何才能擺脫“毒藥”的詛咒呢?先知特瑞西阿斯的預言中其實已經提到化解毒藥的方法。
當奧德修斯抵達“不知大海且不食咸鹽”的民族所居住的地方時,這位遠離家鄉(xiāng)的英雄已經完成了他作為罪人的流亡。此地風俗未必是詩人的想象,古代先民很可能經歷過不食鹽的漫長歷史時期。漢語典籍中即有記載。司馬遷曾提及某種古禮:“大饗之禮,尚玄酒而俎腥魚,大羹不和,有遺味者矣?!?(《史記·樂書》)忒瑞西阿斯的預言提到,會有一名異鄉(xiāng)人將奧德修斯攜帶的船槳當成揚谷的簸鏟。伯納德特指出,“船槳”與“翅膀”具有比擬意味,指稱某種尚是“未知”的東西,與奧德修斯在獨眼巨人面前自稱為“無人” (outis)遙相呼應。此外,如果參考杜梅齊爾在研究北歐薩迦的資料中所發(fā)現的有關船槳與簸鏟的類似混淆,那么,此處的船槳似乎還有特殊的宗教儀式意味。換言之,先知在預言中預設下某種特定的時機:在外鄉(xiāng)人誤認的那一刻,奧德修斯的船槳在異邦國度也就實在地變成了簸鏟。關于簸鏟的用途,我們知道它不僅可以用來去除谷殼,還是重要的古代宗教器具。伯克特提出,古代有兩種用于潔凈儀式的器具不太容易為今人所理解,一個是洋蔥,另一個就是簸鏟。關于簸鏟與凈化相關的記載同樣屢見于希伯來舊約圣經:猶太人專門用簸鏟清理祭壇上的灰(《出》 27:1-3;38:1-3;《民》 4:14);腓尼基工匠希蘭為所羅門圣殿鑄造的銅鏟用于清理祭壇(《王上》 7:13,14,40,45);巴比倫人后來入侵以色列從圣殿中奪走鏟子(《王下》 25:8,14;《耶》 52:17-18)。舊約用語多次使用揚谷的簸鏟與凈化之間的譬喻關系,比如神許諾會差遣“揚谷之人”居魯士大帝(《賽》45:1)攻打巴比倫,“揚凈”其中的居民(《耶》51:1-2);神也借巴比倫人之手“揚凈”猶太人,擊打和驅散他們(《耶》 15:7);神又通過先知以賽亞應允以色列人終將把敵人壓成碎糠,“揚到風中”(《賽》 41:14-16)。新約中的施洗約翰也預言,彌賽亞仿佛手拿“揚谷大鏟”,要把“小麥”和“糠”分開(《太》 3:12)。這樣看來,奧德修斯手中的“船槳”,其實可以理解為某種最后的凈化儀式所必須的器具。
我們可以大致判斷揚谷的簸鏟具有宗教的凈化意義,然而使用的方式我們卻無從得知,也未見有相關描述或史料記載。這里不妨大膽假設,方法就是把簸鏟 (船槳)插入大地,因為先知讓奧德修斯這么做了。這似乎和墳墓無關。墳,高地;墓,丘也。史詩并未提及筑土為丘。這似乎也非傳教。中世紀荷馬注家尤斯塔斯修斯認為,奧德修斯肩扛船槳四處游歷,是為了向內陸民族傳播波塞冬的崇拜,顯然這樣的解釋受到了基督宗教影響。事實上,不立神像,簡單地支起木樁祭神,這在古代歐亞大陸是普遍現象。此外,插入大地的“大鏟”可能象征土地上的界碑,因此,將簸鏟(船槳)插入大地,可能寓意著界定和區(qū)分。
奧德修斯隨后在此地舉行一次奇特的獻祭儀式。史詩提及,奧德修斯在歸家途中冒犯了波塞冬,刺瞎了獨眼巨人波呂斐摩斯,誆騙了禮儀之邦菲??怂谷?,他們均系波塞冬的后裔。他必須向波塞冬獻祭“一頭公牛、一頭公羊、和一頭公豬”。這一犧牲的組合十分奇特。在古代希臘社會,公豬不見于祭祀神明。荷馬史詩中另有一處提到與公豬相關的儀式:阿伽門農與阿喀琉斯謝罪言和時,向宙斯祈禱并宰殺了一頭公豬,隨即扔進大海(《伊》 19.266-268),并未焚燒獻祭。此處絕無僅有的牛、羊、豬三牲組合,顯然不是普通的獻祭儀式,并且很容易讓人想到漢語典籍中被稱為太牢的祭禮。“牢”原是關牲畜的欄圈,故祭祀時并用牛、羊、豕三牲叫做“大牢”或“太牢”,“太牢”專用于隆重的祭祀,一般只有天子才能用太牢:“天子社稷皆大牢,諸侯社稷皆少牢” (《禮記·王制》)。太牢若非天子之禮數,也是上賓的待遇:“餼之以其禮,上賓大牢,積惟芻禾,介皆有餼” (《儀禮·聘禮》)。無論如何,先知指點奧德修斯這一奇特的獻祭儀式,好讓奧德修斯化解流亡之“毒”(Pharmakon)。奧德修斯的最后之旅不像《伊利亞特》的流亡英雄們那樣是有去無回的赴死之路。同樣,他沒有像阿爾科邁昂和伯勒洛豐那樣定居在“新生之地”,也沒有像奧瑞斯忒斯和伊阿宋那樣經歷“血的凈洗”,而是采用忒瑞西阿斯傳授的方法:將大鏟(船槳)插入大地,并獻祭太牢(牛羊豬)。奧德修斯成功了。因為,預言在最后提到,他將安全地回到家鄉(xiāng),諸神將再次接受他的獻祭,歷經磨難的英雄將如愿以償安享晚年。
英雄流亡是古希臘史詩和悲劇中常見母題。英雄往往為應對一個危機而引發(fā)新的危機,以致不得不經歷苦難去流亡。奧德修斯的流亡便是如此。古希臘人十分看重神和人的關系,關注如何維持有死的人與不朽的神之間的有序平衡。由于某種人為過失,導致社會群體陷入動蕩不安的狀態(tài),希臘古人認為這是神人之間的秩序的某種失衡。流亡便是解決這一失序狀態(tài)的凈罪儀式,其中不僅體現出宗教含意,也有其政治意義。這一思想影響在古希臘世界根深蒂固,不但奧德修斯等神話英雄出離流亡,歷史中也多有真實發(fā)生的事例。比如雅典立法者梭倫。他曾離開雅典外出游歷,后來也安全返回了故鄉(xiāng)。“流亡”的起因據說是城邦秩序出現了危機——疾?。╪osos) (狄奧根尼, 《名哲言行錄》 1.50-52)。梭倫去到的第一個地方位于尼羅河三角洲:“尼羅河洪流入海之地,靠卡諾坡斯不遠” (普魯塔克, 《比較列傳》 “梭倫傳” 25),此地亦是一處“新生的”地方。傳說中充滿智慧的梭倫想必是遵照了古老的宗教習俗。
奧德修斯的最后旅程及其相關預言呼應了《奧德賽》的開篇:奧德修斯放棄留在卡呂普索神女身邊,放棄神女允諾給他的永生,而選擇歸鄉(xiāng),選擇終老一死(《奧》1.59)。從整部史詩的結構和預言出現的位置來看,奧德修斯首次提及這段預言是在費埃克斯人的島上,他偽裝入城,以競技征服費??怂谷耍瑧{借言談贏得女王阿瑞塔的支持。當他說完這段預言時,女王最后一次發(fā)言,承諾給予他榮光和財富。隨后奧德修斯回憶了冥府中與諸英雄鬼魂的交談,最終獲得國王的幫助開始歸鄉(xiāng)的最后征程。同樣,奧德修斯再次提及這段預言是在伊塔卡島上,他偽裝回宮,以武力肅清求婚人,以言辭贏回王后佩涅洛佩的信任。當他向王后訴說還將離家的預言時,他的妻子在史詩中說了最后一句話,安慰他這是神明的安排,他有望結束苦難并將安享晚年。隨后是冥府中諸鬼魂間的交談,最后奧德修斯得到了父親(前國王)的幫助,不難想象,此后發(fā)生的當為預言中的奧德修斯的最后旅程。我們看到,這兩部分敘事存在明顯的平行對應關系,圍繞兩次出現的預言敘事,恰好構成兩個典型的環(huán)形結構(以上僅列出幾項):
D1到達費??怂?/p>
d1到達伊塔卡
C1競技
c1殺戮
B1阿瑞塔的支持
b1佩涅洛佩的信任
A 預言
a 預言
B2女王阿瑞塔的發(fā)言
b2妻子佩涅洛佩的安慰
C2英雄們的鬼魂
c2求婚人的鬼魂
D2 離開費埃克斯返回伊塔卡
d2離開伊塔卡,流亡并復歸
《奧德賽》以預言的形式交代了但求終老一死的凡人奧德修斯的歸宿。有關奧德修斯歷經磨難只求一死,柏拉圖有過精妙的說法。在《理想國》中,蘇格拉底說奧德修斯的靈魂“因為前一生中的種種苦難而停止了對名譽的熱愛,轉而尋求一種普通平民的生活”(620c-d)。與同為特洛伊戰(zhàn)爭中的英雄們選擇各種動物(如埃阿斯變成了獅子,阿伽門儂則是雄鷹)的生活不同,奧德修斯選擇的是一種成熟審慎、智慧通達、安分守己之人所應有的生活方式。在柏拉圖對話中,奧德修斯的轉變發(fā)生在奧德修斯死后的冥府之中。然而,從某種程度而言, 《奧德賽》里已然涵蓋了奧德修斯的這一根本轉變,從“伊利亞特”式的奧德修斯到“奧德賽”式的奧德修斯的根本轉變。詩人在史詩開篇即借宙斯之口說到,凡人遭受災禍是因喪失理智,僭越命運的限定(《奧》 1.33-34)。“奧德賽”正是英雄奧德修斯的一次重新與神“立約”的自我認知之旅。
? 譯文主要參考王煥生先生的版本,略有改動。
? 黃瑞成:《盲目的洞見——忒瑞西阿斯先知考》,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 2011年, 62頁。
? (英)赫麗生:《希臘宗教研究導論》,謝世堅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06年, 192-217頁。
? (美)伯納德特, 《弓弦與豎琴》,程志敏譯,華夏出版社, 2003年,117頁。
? (法)迪梅齊爾:《從神話到小說:哈丁古斯的薩迦》,施康強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29頁。
? Burkert,Greek Religi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5.p76.
? 參見:《弓弦與豎琴》,117頁及相關注釋;以及《盲目的洞見》, 61頁。
編輯/張定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