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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占 位

    2017-11-13 19:32:48高云鳳
    連云港文學(xué) 2017年11期
    關(guān)鍵詞:老張座位司機(jī)

    高云鳳

    老張三四點(diǎn)鐘就醒在床上,透過窗戶看著路燈瞇著懨懨欲睡的眼睛,料想太陽還沒有趕過來換崗。他躺在竹片上,聽著竹床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音,感覺自己的老骨頭也“吱吱呀呀”地叫著碎了一床。他一會兒仰面,一會兒側(cè)身,總也找不到一個舒服的姿勢,他索性爬了起來,在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屋內(nèi)來回走動。他剛走了幾步,一抬頭看見墻上的日歷,怎么把昨天留在了今天?他趕緊撕去最上面的一頁,揉成一團(tuán),扔進(jìn)紙簍里,這才赫然發(fā)現(xiàn)今天已是立夏。

    難怪昨夜汗流不止,把竹席都浸濕了。老張摸了摸頭,發(fā)現(xiàn)發(fā)梢上竟沾著汗珠子。

    他照例燒了一壺水,泡上一杯茶,扭開收音機(jī),從這個臺換到那個臺,最終選定了京劇頻道,里面正唱著“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未曾開言我心好慘,過往的君子聽我言……”這可是老張百聽不厭的《蘇三起解》,老張坐著聽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外面的路燈自動熄了。于是,起身打開碗櫥門,端出昨晚剩下的一碗冷泡飯,就著一瓶醬油豆,“呼嚕呼?!钡匮氏铝硕?。

    他抹了抹嘴唇,看看了外面,天色已亮,便端起茶杯,提一個竹籃,里面放著七八包餅干,還有一瓶牛奶,關(guān)上門出去了。

    一出門,一股熱浪直沖腦門,把他團(tuán)團(tuán)圍住。老張皺了皺眉看了看東方,天邊一片火紅,似乎有人蓄謀要將這籠蓋四野的穹廬一把火燒毀。

    “瞎眼了?沒素質(zhì)的東西!”燥熱的空氣中陡地投下一枚炸彈。老張嚇了一跳,豎直耳朵在找。只見一個高個子男人,氣咻咻地站在一輛黑色大眾旁,叉腿,仰頭,像一頭暴怒的野狼。老張走進(jìn),發(fā)現(xiàn)車屁股上留下幾條粗粗的杠杠,有兩處還癟了進(jìn)去??蛇@車停的,車頭遠(yuǎn)遠(yuǎn)躲開前面的白線,車尾毫不客氣地占了后面車位30多厘米。

    老張深嘆一口氣,蹣跚地朝78路公交站臺走去。車正在一旁候著,老張慢慢地爬上車,刷了掛在胸前的老人卡,看看偌大的公交車?yán)锟帐幨幍臎]有一個人,每一張座位都張大嘴巴盼著老張去坐。老張徑直向前走了幾步,單單選了司機(jī)右手一排中的一張。

    這排座位相對于單人座位不夠安全,也不太舒服,但占有這張座位,就能把對面人的臉孔鼻子甚至汗毛看清,何況左右兩側(cè)還有人相伴。但對老張而言,這張座位最大的優(yōu)勢是,離司機(jī)較近,能清楚地看到司機(jī)的后腦門和半個側(cè)臉。

    老張把籃子放下,屁股像蝸牛的觸角慢慢探向后面的座位,眼睛睥睨著左前方,緊盯著司機(jī)看。那眼眶快干涸成一條河床,可眼珠子卻竭力地睜大,像黑夜里潛伏在洞口的兩只貓眼。

    司機(jī)感覺背后射來兩道強(qiáng)光,不由好奇地透過反光鏡打量了一下老張:一張密布皺紋的臉,一頭落滿雪花的發(fā),一雙干枯渾濁的眼,給人安詳似曾相識之感。司機(jī)看著前面的路,又迅速看了一眼反光鏡,邊踩離合器邊說:“老人家,早?。 崩蠌堃宦犑軐櫲趔@地說:“早!小伙子早!”

    車內(nèi)復(fù)歸靜寂。老張那雙昏黃的眼不離不棄地追隨著司機(jī),一臉的孤寂與憂傷。司機(jī)不時地瞄一下反光鏡,忍不住問:“出門轉(zhuǎn)轉(zhuǎn)?”“唉,轉(zhuǎn)轉(zhuǎn)!”老張說著,用手背揩了揩發(fā)澀的眼眶,仍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司機(jī)。

    到了一站,上來好幾個老頭老太,還有攜著孩子的婦女??諘绲能噧?nèi)一下子熱鬧起來,老張的眼睛隨著乘客的腳步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挪動,看到他們快要走到自己座位時,屁股趕忙往旁邊讓讓,本來還想往后面再走幾步的老頭老太,便挨著老張慢慢地坐下了。這時,老張張大著嘴巴,一臉興奮,轉(zhuǎn)動著頭左右打著招呼,那神氣,似乎上來的人他都認(rèn)識。

    車內(nèi)一下子變得悶熱起來,司機(jī)叫大家把車窗關(guān)上,打開了空調(diào),一股涼氣緩緩地在車內(nèi)流動。

    左邊一張座位坐著兩個小孩,用屁股作武器,死死地抵著撞著。歲數(shù)小的力不堪敵,被擠出座位,歲數(shù)大的占據(jù)了整個座位,露出一臉得瑟。小男孩嘟著嘴,沖上去雙手用力推搡,大男孩沒動。小男孩蹦跳著,用小手抓撓大男孩的臉蛋,大男孩頭一偏躲過。兩孩子嘻嘻地鬧著。老張露著空洞的牙床,樂樂呵呵地看著。鬧了一會,只聽到小弟弟“哇”地一聲,哭聲驚擾著整個車廂。大人抱起哄著勸著,小男孩哭聲不止。一股怨氣在車內(nèi)慢慢擴(kuò)散。大人非常尷尬,大聲恐嚇:“再哭,叫警察把你逮了去!”小弟弟驚恐地四下找著,撇著小嘴,汪著一眶淚。老張一驚,傾著身子,伸長手臂,遞過一盒餅干和一瓶牛奶:“寶寶,喏,爺爺這兒有餅干牛奶!”小孩愣一愣盯著老張看,慢慢地伸手接過餅干,抽泣著去撕包裝。家長攔?。骸斑€不趕快謝謝爺爺!”小孩閃著帶淚的睫毛,奶聲奶氣地說了聲:“謝謝爺爺!”

    “哎,好好好!不謝不謝,把牛奶也拿去喝了!”老張渾濁的眼里放出異樣的光,憐愛地看著面前這張胖乎乎的小臉,皺紋圍困下的嘴巴空空地張著,就像夜幕下的水潭,枯瘦的右手夠著去摸孩子圓圓的腦袋。

    孩子“咯嘣”“咯嘣”地吃著,老張瞇縫著眼看著,那眼神暖成三月的湖面,微風(fēng)吹拂,不時跳躍著幾點(diǎn)銀光。

    車內(nèi)靜靜的,所有的人都在分享老張的快樂。這時,有人扯直嗓子大喊:“停車!快停車!北大門過了!”司機(jī)沒有理會繼續(xù)開車。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滿臉怒氣一個箭步?jīng)_向司機(jī):“媽的,你耳朵聾了?”司機(jī)看著前方說:“你這人怎么說話呢?我報站,你不下;現(xiàn)在沒站點(diǎn),你偏要下?!薄澳闶裁磿r候報的,老子咋沒聽到?老子現(xiàn)在就要下車,否則你得幫老子付回車費(fèi)?”說著,暴怒地伸出鐵鉗般的大手。

    “喂,喂喂……你這是干什么?不就是回車費(fèi)嗎?我付!”

    中年人一回頭,撞上一張惶恐不安的老臉。一只皺巴巴的手,遠(yuǎn)遠(yuǎn)地向他遞來一張皺巴巴的紙票。中年人也斜著老張問:“怎么?他是你兒子?”

    “啊……不是?!崩蠌垈?cè)臉看了看司機(jī),輕輕地?fù)u搖頭。

    “那你幫他付什么錢?……哼,真愛管事!”中年人瞪了老張一眼,任老張拿錢的手僵直地伸著,悻悻地退回座位。

    司機(jī)回頭看了看老張,眼里滿是感激。

    中午時候,所有的人都下了車,司機(jī)也下車吃中飯了。老張啜一口茶咬一口餅干,吃得有滋有味。

    等到司機(jī)回到車,老張頭抵著窗已經(jīng)睡著了。司機(jī)搖搖頭笑著說:“這老頭,真有意思!一上車就不想下去了!”猛地一想,不對啊,這老頭近幾個月里好像一直坐自己的車。

    那天,一陣電閃雷鳴之后,天空被裂開一道口子,雨“嘩嘩”地倒下,風(fēng)瘋狂地嘶吼,天地一片混沌,道路盡沒水中。

    公路上奔馳的汽車,就像游艇在海面上行駛,車子一過,水花飛起丈把高,濺了行人一身一臉的水。

    雨霧中,有大片裸露的農(nóng)田,上面歇著兩輛橘紅色的施工車,也許要不了多久,將有許多建筑拔地而起。

    車外一簾銀珠,車內(nèi)空無一人。司機(jī)一聲輕嘆,放下手剎,輕踩油門,準(zhǔn)備空車而去,透過雨刮器,一把雨傘正朝車前移動。待傘近車門,司機(jī)睜大了眼睛。

    “噫!這么大的雨,不在家歇歇腳,陪老太婆看電視?”司機(jī)笑著問。

    老張甩掉傘上的雨珠,一臉慈祥地看著司機(jī),頓了頓說:“老太婆早走了!我就是怕你受欺侮,趕過來給你壯壯膽?!?/p>

    “啊?怕我受欺侮?哈哈哈……你還惦記著那天的事?其實(shí),你多慮了,借他十個膽,諒他也不敢動手?!?/p>

    “你還是小心為好!人這一生,不能害人,但防人之心還是要的?!崩蠌堃荒樥\懇地忠告道。

    “也是。那天的事,說起來還得謝謝你呢?!彼緳C(jī)不好意思地搔搔頭皮。

    老張不搭話。

    司機(jī)便沒話找話:“不知是誰惹怒了老天爺,下這么大的雨!你若不來,一路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p>

    等了片刻,身后還是沒人搭茬,司機(jī)提起身子看了看反光鏡:老張前傾著身子,正一臉惆悵地看著自己,眼神恍惚迷離,不知在想什么。司機(jī)皺皺眉看了一眼,趕忙避開。

    過了好久,老張說話了:“我兒子也是開公交的,他也會在這樣的大雨天出車?!甭曇舻统量~緲如同夢中囈語,又好像聲音繞過幾條巷子留下的回聲。

    司機(jī)心一拎,剛想問:你兒子在哪個公司。一抬頭發(fā)現(xiàn)有人來了,便忙著打開車門。

    上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少婦,右手?jǐn)v著一個三四歲的男孩。男孩一頭稀疏的黃毛,胖嘟嘟的小臉,忽閃忽閃的眼睛,還有靈秀藏笑的鼻翼……

    老張眼睛一亮,挺直了身子,顫抖地從座位爬起,眼里突然溢滿了濁淚。他張開臂膀,向男孩伸去……

    干什么?當(dāng)老張快要夠著男孩的一刻,一聲斥責(zé)從天而降,老張猛抬頭,看見一張鐵板似的臉,他老臉一紅,趕忙把手縮回。

    小男孩蹦蹦跳跳,試圖一步跳進(jìn)車內(nèi),不料臺階太高,踏了個空。身子跌跌撞撞歪倒著,左手被少婦緊拽著,手上的薯?xiàng)l撒了一地。老張急急地立起,向前一步扶住孩子,自己卻險些絆倒。少婦見了,嗔怪道:“你這老頭,幫什么倒忙?孩子我不是攙著嗎?你若跌著傷著,責(zé)任在誰?。俊崩蠌埰擦似沧?,訕訕地退回了座位。

    男孩賴在門口,低著頭去撿地上的薯?xiàng)l。少婦拉著男孩的手,用力往前拽,男孩撿起一根薯?xiàng)l就往嘴里塞。少婦見了,一掌拍向孩子的小手,薯?xiàng)l從孩子嘴邊飛了出去,落在了地上。小家伙嘴一咧,往地上一坐,蹬著小腿嚎啕大哭。

    老張見了,急急地從籃子里拿出兩袋餅干往孩子手上塞,“乖,地上臟,快起來,爺爺這里有餅干呢!”

    男孩一見,止住了哭聲,伸手去接。少婦眼睛一瞪,上來又是一巴掌,把兩包餅干打落在地,厲聲責(zé)問:“這東西衛(wèi)生嗎?是你吃的嗎?還不趕快起來!”話正說著,一只腳踹在了孩子的屁股蛋上。孩子痛得“噢”了一聲,捂著屁股爬了起來。

    老張臉一陣痙攣,縱橫輻輳的皺紋跟著抽搐起來。他怔怔地站在孩子身邊,手顫抖地摩挲著自己的臀部,喘著氣,喉嚨發(fā)出咕嚕咕嚕的響聲。少婦狠狠地白了老張一眼,氣咻咻地拉著孩子的手側(cè)身蹭過。

    孩子的哭聲落在了最后一排。老張臉色煞白,一動不動地站著。過了好一會兒,他終于重重地嘆了口氣,扶著車座,慢慢向前移了幾步,彎下腰,默默撿起躺著地上的兩包餅干。

    司機(jī)側(cè)身看看老張,又看看后面一對母子,搖了搖頭發(fā)動了車。

    轉(zhuǎn)眼便到了冬天。風(fēng)吹著號角,帶著一身的戾氣,從西伯利亞呼嘯而來,吹落了樹葉,吹冽了大地,吹得人眼淚鼻涕流。河面上的冰加了一層又一層,有些人家的自來水管凍得流不出一滴水,大地仿佛一下子進(jìn)了冰窖。

    七八點(diǎn)鐘,太陽慵懶地從床上爬起。

    這樣的天氣,適合冬眠??尚履甑溺娐暣叩眉保恍┤瞬坏貌粡呐婧娴谋桓C爬起,揣著厚厚一沓鈔票去操辦各種年貨。

    站臺上,瑟縮著十來個人,戴著絨帽,裹著圍巾,跺著兩腳,直著眼睛瞅著78路車的來向。

    站臺不遠(yuǎn)處,傳來工地上機(jī)器的隆隆聲。那些退耕還房的建筑,已初具規(guī)模,遠(yuǎn)看就像一座座堡壘,上面蠕動著戴著紅色安全帽的工人。

    車來了,速度比平時慢了很多,似乎車箱中的油凍結(jié)了,不能充分燃燒似的。

    “美苑新村到了!”車門“嘭”地打開。十幾個乘客從前門蜂擁而上,分鐘之間把車子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本來就開著暖氣的車子,好像一口烈酒下肚,熱氣沸騰。

    司機(jī)回頭看看乘客,招呼著:都往后面站站,待會兒還有人上來。說時,眼往右方一瞥,發(fā)現(xiàn)老張正轉(zhuǎn)頭轉(zhuǎn)腦,笑呵呵地把微笑送給每一位乘客。

    這老頭一大早就上了車,來回坐了幾趟,現(xiàn)在到了自家小區(qū)門口,還不下車?司機(jī)一惱,提高了分貝:老張,快過年了,你提個籃子,既不買菜,又不下車,來來回回,是專門來享受暖氣,還是為了圖個熱鬧?

    春運(yùn)期間,公交車比平時擁擠了幾倍,這78路車更是擁擠,它經(jīng)過農(nóng)貿(mào)批發(fā)市場,又經(jīng)過大潤發(fā)超市,幾乎每一趟車?yán)锒既麧M了人。人們手里拎著大包小包,肩并著肩、胸貼著胸、背靠著背、屁股對著屁股,伸長臂膀拽著吊環(huán)顛過來晃過去。

    司機(jī)這一嗓子,嘈雜的車內(nèi)頓時安靜下來。大家把頭一個個轉(zhuǎn)向老張,眼睛里透著無比的憤怒和輕蔑。老張立刻收住笑容,緊縮起身子。

    嗤,占個座位算什么?你不見醫(yī)院里,連病床都占著呢!有一次我家老頭子動手術(shù),病房里明明有一張空位,我想出點(diǎn)錢晚上合個眼,你們猜怎么著?早給人定了。

    這是典型的霸著茅坑不拉屎!我兒子單位有位領(lǐng)導(dǎo),占著副正級的位置,拿著比別人多的薪水,除了年終,平時連個鬼影也不見。他就占著,誰敢吱聲?

    哎,那是別人面子大。你們看看右邊的工地,那可是小山頭村千畝良田啊,前年給后廟村暴發(fā)戶黃胡子看中了,說要做房地產(chǎn)生意。村上的老人不答應(yīng),說祖上的地,得留給子孫后代,僵持了半年,也不知黃胡子走的哪條道,最后,地還不是給他霸占……

    老張耳朵嗡嗡的,再也聽不下去了。他抬頭看了看小區(qū)門石,猶豫了片刻,像求得司機(jī)和大家原諒似的弱弱地說:“那,我補(bǔ)投一個硬幣吧!”老張從口袋中摸索了好一會兒,慢慢地站起身,向前擠著。前門的乘客一個個冷著臉,好像老張占的正是他的位,沒有人主動接過老張手上的硬幣,一臉漠然地讓出一條道。

    老張投完幣,默默地退回原來的座位,低頭研究著自己的腳尖。

    過了很久,上來一位抱著孩子的中年婦女,她緊貼著老張站著。老張?zhí)痤^,直起了腰,伸著脖子去看婦女懷中的孩子,愣了愣,拉拉婦人的衣服,指指座位,扶著大腿立起了身。

    “老人家,這怎么好意思呢?謝謝了,太謝謝了!”中年婦人曲著腰一連說了幾個“謝”。

    老張眼里射出一束溫和的光,貪婪地投在了孩子的臉上。他伸手摸了摸婦女懷里的孩子,癟著嘴沒說話。

    有人轉(zhuǎn)身看了看老張,臉上沒有了先前的不屑。這時旁邊一直沒有說話的老太把屁股往左挪了挪,拽了拽老張的衣角說:“一起擠擠吧!”

    “哦,謝謝,不用了!”老張繃緊的臉一下子松弛開來。

    “不要緊,擠擠吧!我很快就下車了。哦,你到哪兒下車?”老太熱情地問。

    老張慢慢地坐下,扶扶頭上的老人帽,搔搔耳邊稀稀疏疏的銀發(fā),很不好意思地說:“我……瞎逛逛,隨便哪站下?!?/p>

    “你今年有六十了吧?”老太看著一臉羞澀的老張,竟閃過逗他一逗的念頭。

    “嘿嘿,六十輪不到嘍!你猜猜我有多大?”老張有點(diǎn)興奮,不由得賣弄起“年輕”來了。

    對方故作認(rèn)真地把老張從頭到腳一番研究:“猜不出,六十剛出頭吧?”

    這下老張樂開了懷,露出空蕩蕩的牙床發(fā)出“呵呵呵”的憨笑:“不滿你說,我今年七十又二了?!?/p>

    老太見老張那個高興勁,話也多了:“你有幾個孩子?”

    老張肩膀抖了一下,臉上的笑容“霍”地隱去了。他遲遲疑疑地說:“兩個孩子……一男一女……”

    “真是好福氣??!”旁邊一個老頭羨慕地看著老張。

    老張眉毛蹙了蹙,一絲難以察覺的憂傷從臉上滑落。

    “都在哪兒工作?。俊崩咸庥蚱粕板亞柕降?。

    老張局促不安起來,聲音也明顯低弱下來:“女兒在單位上班……兒子……在外開公交車……”

    “有幾個孫兒孫女?。俊崩咸肿穯柫艘痪?。

    “啊……一個……只有一個孫子……”老張臉色“刷”地變成土色,聲音顫抖。

    老太似乎還想說些什么,見老張把頭偏向窗外,便不再往下問了。

    外面公路兩旁的法國梧桐樹早已落光了葉子,單薄枯瘦的枝條在風(fēng)中抖著。有一只黑不溜秋的烏鴉縮成一團(tuán),呆呆地蹲在枯枝上。

    老張眼睛直瞅著樹枝,不料,與烏鴉對上眼了,嚇得他連打了幾個寒顫。

    “農(nóng)貿(mào)市場到了!”老張一個激靈收回自己的視線,屁股不由自主地離開座位,慢慢地直起了身子,隨著人流跌跌撞撞地下了車。

    車外寒氣逼人,直刺肌膚。老張緊縮著脖子,打了幾個噴嚏,清水和著鼻涕像漿糊一樣粘在胡須上,他趕緊把竹籃子從右手換到左手,用那冰涼的手背擦拭了幾下。

    不知為什么,老張又想起了那只烏鴉,便偷偷地尋著看了去。那只烏鴉還蹲在樹上,正一眨不眨地俯視著老張,見老張?zhí)ь^,對著他“呱”的一聲,扇動著翅膀飛走了。就這一聲,驚得老張汗毛直豎,半天沒回過神。

    老張看看眼前飛馳而過的車輛,看看幾百米遠(yuǎn)外人影幢幢的農(nóng)貿(mào)市場,定定地站著、站著……

    老張佝僂著背,走了很長一段路,回到了家。這是一間地下車庫,里面有一張床,一臺電視機(jī),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個煤氣灶,一個電飯煲。

    他放下空空的竹籃,打開收音機(jī),把電臺扭轉(zhuǎn)到京劇頻道,里面正拉腔拖調(diào)地唱著:“按龍泉血淚灑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專心投水滸,回頭望天朝……”這是《林沖夜奔》的一段唱詞,老張沒什么喜好,就愛聽小生唱京劇,若是在平時,他準(zhǔn)會清清嗓子跟著唱上幾句,可今天他感到喉嚨沙啞,心神不寧,聽著聽著竟坐在椅子里睡著了。

    好冷啊,幾股寒氣直鉆心口,老張一掙扎,醒了。他站起身,感到渾身乏力,眼酸鼻塞,噴嚏一聲緊著一聲,眼淚順著眼眶直往外溢,一顆老心突突突地撞擊起來。

    眼瞅著時鐘指向下午兩點(diǎn),老張想吃點(diǎn)東西,可肚子仍覺不出餓來,便沿著屋里轉(zhuǎn)了幾圈,拎起竹籃就往外走,走出大門沒幾步,又折了回頭,把竹籃放下了,空著手出了門。可走了十多步,老張似乎覺得手里少了點(diǎn)什么,看看空空的兩手,又回屋拎起了竹籃,一步一步出了門。

    下午的陽光蒙了一層薄紗,好像老張昏昏欲睡的眼睛。一陣朔風(fēng)吹過,陽光嚇得東躲西藏。

    老張背著風(fēng),雙手籠在袖口里,瑟縮在站臺旁。風(fēng)鼓起他的棉襖,一頭鉆了進(jìn)去,凍得他上下牙“咯嘣”直顫。他昏昏沉沉地站著,像個風(fēng)中泥塑。78路公交車“吱”地停在跟前。他怔了怔,顫顫巍巍地爬了上去,順手把老年卡往刷卡機(jī)上一亮。

    午后坐車人不多,老張依舊選了那張座位。老張一來,司機(jī)立刻感到后背上的力度,他透過反光鏡發(fā)現(xiàn)老張眼皮看似耷拉,卻有力地?fù)伍_,死死地盯著自己。司機(jī)的心“咯噔”一下:這老頭,有病啦!怎么用這種眼神看人?

    車子發(fā)動后,一向愛管閑事的老張歪著頭睡著了。一站又一站,一批又一批,上上下下,來來往往,很快車又開回美苑新村。

    “美苑新村到了!”車門像聽到軍令似的“嘭!”的打開了。老張一驚,吃力地睜開眼,站起身搖搖晃晃地往門外走??斓介T口,他回轉(zhuǎn)身,復(fù)雜地望了一眼司機(jī),恰好司機(jī)也從反光鏡中看他。

    “老張,這么早就回家了?”前門進(jìn)來一個婦人,看見老張大聲招呼著。老張沒有聽到,低著頭扶著車門下去了。

    “這個老頭,你認(rèn)識?”司機(jī)好奇地問。

    “嗯,原來一個村子的。村子拆遷后,現(xiàn)在同住一個小區(qū)?!眿D人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著。

    “這老頭是不是腦子不太正常?”司機(jī)笑著問。

    “誰說的?你才不正常呢!大過年的,怎么說話呢?”婦人一臉反感。

    司機(jī)紅著臉解釋說:“我沒有罵他的意思,只是這老頭真的很奇怪。一年四季,不管刮風(fēng)下雨,一天不誤地坐我的車,別的空位不坐,單單揀我右手的位子。一上車用一種怪怪的眼神盯著我,看得我渾身發(fā)毛。他每天一大早上車,不等到我歇工,決不下車。這一晃都快一年了,你說他怪不怪?”司機(jī)把心中積聚的疑惑一股腦兒地倒出。

    女人聽了,看了看司機(jī)說:“不會吧,人家老張人品好著呢!沒你說得這樣怪!”

    司機(jī)聽了,感覺今天自己話多了,便不再言語了。

    正月十五那天,春天已來到大地,冷空氣漸漸退回它的老巢。天空一片蔚藍(lán),大地一片朗潤,河水發(fā)出汩汩的樂音。

    司機(jī)一如既往地開著78路公交車。美苑新村到了,一個婦女走上車來。司機(jī)一愣:這不是去年臘月坐車的那個婦女嗎?噫,老張怎么好久不坐車了?

    “喂,新年好!”司機(jī)主動向婦女打著招呼,“你們小區(qū)的老張,怎么好久沒見了?”

    “你怎么會見到他?他去年臘月就死了!”

    “???”司機(jī)吃驚地叫了一聲。婦女轉(zhuǎn)身看著司機(jī),臉上露出詫異的神情。

    婦女屁股剛夠著座位,遲疑了一會兒,又站起身,慢慢地走近司機(jī),仔細(xì)地端詳了一番,然后神秘兮兮地說:“我知道老張為什么總是坐你的車了?!?/p>

    “哦,為什么?”

    “因?yàn)槟汩L得太像他死去的兒子了!”

    “你瞎說什么?”司機(jī)從座位上差點(diǎn)跳起來,“老張的兒子死掉了?他不是開公交車的嗎?”

    “對,他兒子是開公交車的,可死了二十年了。”

    “啊,這怎么可能!”

    “說起來都是超車惹得禍!兩個愣頭青爭著去投胎,把電瓶車當(dāng)飆車,一下子躥進(jìn)機(jī)動車車道,那天雨下得猛,適逢一輛卡車從對面飛速過來,老張的兒子來不及剎車,方向盤往外一打,車子沖出路口,撞在電線桿上。幸虧車上沒人。”

    “???”司機(jī)握著方向盤的手劇烈地顫抖著。

    “那……老張的孫子呢?

    “早跟別人姓了!那孩子長得可漂亮啦,像個洋娃娃,老張走到哪跟到哪兒,可兒子死了,媳婦死活不肯留下,帶著孩子遠(yuǎn)嫁了!”

    司機(jī)不再說話,痛苦地回憶起二十年前的那個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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