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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碧薇
[作者單位:中央民族大學文傳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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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盜船上的女人——西娃和她的詩歌
◆ 楊碧薇
一杯冰鎮(zhèn)椰汁沒見底,海盜船已離岸,緩緩移動著,向海中駛?cè)ァ?/p>
我走出餐廳,沿木梯爬到二樓。吧臺處,頭戴船徽方巾的DJ把耳機掛在脖子上,喝一杯雞尾酒。我掀開小骷髏頭串成的簾子,下午四時的陽光,就猛烈地傾倒在我眼前。
甲板上坐滿了人,露天演出即將開始。我不愿扎堆,東看西看,帆的一側(cè)還有個單獨的座位。那里靠近音響,沒人樂意去坐,我坐下來,在海風逆襲的張力中,但見海岸上屋舍愈來愈模糊。
戴墨鏡的鍵盤手來了,蹲在地上調(diào)制音響設(shè)備。緊接著,她出現(xiàn)了。
在這豐饒又荒涼的印度洋上,在各種膚色的人群中,我清晰地感知到:她的出現(xiàn),如同帶來了另一片大海。一股神秘的氣息,正性感地朝我逼近;她,這巧克力膚色的女人,邁著款款的步伐,要領(lǐng)我走進秘密花園。
她是海盜船上的女歌手,相貌平平,也不再年輕;一襲黑色的連衣裙,勒不住腰部外突的贅肉。但她站在那兒,整體的美就撲面而來,喚起我某種沉睡的記憶。我內(nèi)心驚訝地接受這突然的饋贈。她拿過麥克風,沖我輕輕一笑,演出開始了。
陽光耀眼,黃昏將近,云朵被一點點染紅,倒影鋪在海面上,藍色的海水也跟著燃燒起來。她唱英文歌,我坐在音響旁,過大的音量隨著節(jié)拍在我腳底震動,她扭腰擺臀,不忘笑看我?guī)籽邸?/p>
我也報以微笑。不多一會兒,她用生澀的漢語唱起《甜蜜蜜》,示意我上臺去與她對唱。
這次我擺了擺手,拒絕了。我只想聽她唱。
她又唱了好幾首歌,但都不再是中國歌。盛大的黃昏降臨,天空大金大紫,海水如火。氣氛漸漸高漲,人們紛紛起身跳舞。再后來,有年輕貌美的舞女上臺表演肚皮舞,轉(zhuǎn)得像飛天,腰間銀鈴叮當作響。
晚餐時間一到,露天演出結(jié)束了。眨眼間,甲板上的人稀稀疏疏,DJ重新端起那杯沒喝完的酒,鍵盤手拾掇著設(shè)備,三兩游人還在拉著舞女合影。她獨坐在帆的另一側(cè),整個地松弛下來,不加掩飾的疲憊便從臉上泛起。
我走過去,坐在她身旁。循著她的視線,我只看到茫茫大海。太陽正朝海平線下拼命拱,黑夜將至。
兩個有故事的人,并排坐著,交出了彼此的嘆息。我想給她一支煙,卻發(fā)現(xiàn):在這孤獨的南半球,這陌生的海域,從一路美景與歡歌中走來的我,竟兩手空空。
還是得談點兒什么,她英語不錯,但我并不想打聽她的身世。我說:“你唱得真好?!彼吲d地說:“謝謝!”我又問:“你怎么知道我是中國人?”她很自信:“我一看就確定你是?!蔽覀冇至牧艘粫海oL越來越大,她黑色氈帽下的短卷發(fā)也飛揚起來。我準備下樓去吃飯了,我們決定用手機自拍一張合照。她取下帽子,把頭湊過來,輕輕地嘟起嘴,右手擺了個“V”。
我們回放照片,同時說:“我好喜歡你。”
相視大笑。我突然有一種錯覺,她像我失散多年的姐妹。終于,她目送我起身離去。
海盜船上不知名的女歌手,讓我想起雨果筆下的愛斯梅哈爾達、梅里美筆下的卡門。我堅信,這樣的女人少之又少,可歸入本雅明筆下的波西米亞一族。她們屬于這個社會的邊緣,游離于正統(tǒng)道法之外,亦不屑于與“多數(shù)”合謀。她們在人群中隱秘地流浪,帶著叛逆、神秘、危險,還有難以形容的美。
因此,我并不指望她們扎堆出現(xiàn)。更何況,這樣的女人還從事著寫作。
但是我遇見了西娃。
2015年深秋的一天,我與西娃在北京一家飯店相見。此前,我已閱讀過她的大量詩歌,在網(wǎng)上與她神交已久。
她坐在沙發(fā)上。在一群人之中,我一眼就看見了她。我脫下帽子,她起身迎接我,我們擁抱。
靠在她的肩頭,一種滄桑與溫暖的混合物質(zhì),輕盈地流入了我的心。她本人正如我對她詩歌的判斷那樣,睿智、豐富、帶著隱含的傷痛,卻又能清潔地接納這個世界。
我們像是許久不見的老友,我感到親切,又有些莫名地疼惜她。
那以后,我不時與西娃相聚。她愛美,每次見面,不穿重復(fù)的衣服;她爽朗、健談,有幽默感,煙不離手。好幾次,我注意到她抽白色ESSE,每次開抽前,會把過濾嘴放到茶水里蘸一蘸。有時稍微多喝了一點酒,她的臉還沒紅,眼神就開始飄忽。和朋友們在一起,她并不孤僻,但即使是在她開懷大笑時,我仍能覺察到被她折疊收整好的過往,甚至疼痛。
她是有故事的女人。她的故事,還不同于一般女詩人那有限的風花雪月,它們因著與世界的對抗與和解,蛻變成站在她背后的力量。我想,正是這種源源不斷的力量,加持了她詩歌的神秘性。
我手邊的這本《我把自己分成碎片發(fā)給你》,收入了西娃從2000年到2015年間創(chuàng)作的詩歌。15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足以檢閱一個詩人創(chuàng)作的流變。其中有一個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那就是2010年。在這條時間的分界線上,西娃的信仰與詩歌共同完成了一次騰躍。她天生固有的神秘性,在對詩歌的深入探索中,并未被理性與技巧蝕損,反倒獲得了更集中、更有力的掘發(fā)。
沈浩波在關(guān)于西娃的評論中說:“2010年之后的西娃,如同鳥兒剛剛學會飛翔,一發(fā)不可收拾,一路往高里寫,往高處飛。情感、靈魂、命運,越來越動人?!痹?010年之前,西娃的多數(shù)詩歌,還在綿密濃厚的抒情間行走。在《獻身于一種悲涼》、《愛你九天》、《旋律:向日葵境地》等長詩中,大段大段的長句俯拾即是,但濃醇的情緒卻未被系統(tǒng)地塑形。相對于句子的綿長鋪排,情感還找不到有效的著力點。仿佛這些情感是自然地溢出來、自然地堆積在一起,尚未經(jīng)過嚴格的打理。這一時期,在《不徹底的厭世者》、《魂語》、《放生》、《桃花劫》、《仰佛山下》、《回來》等詩歌中,她已開始關(guān)注人的信仰、靈魂等問題,字里行間神秘感隱約游走。
2010年之后,西娃突然“開了竅”,逐漸摒棄繁復(fù)的風格,寫出了更多短章?!读硪粋€秘密》、《靈魂》、《意義》等詩,找到了一種簡單的形式,洗去了多余的修辭鉛華,而意義層面上的豐富愈加豐富,復(fù)雜愈加復(fù)雜,詩歌敞開了廣闊的闡釋空間。
同時,仿佛有一塊面紗覆蓋在西娃的詩歌上,它不停地隨風飄動。在飄動的間隙,詩歌之下的某種東西隱現(xiàn)于我們的視線。但這塊薄若蟬翼的面紗大而無邊,我們無法輕易將它從詩歌上撤走。這被面紗所覆蓋的東西,就是那可感知卻難以觸摸的神秘性。
為什么會有這種神秘?海盜船上的女人,已用她那魔性的歌唱,為大海加添了神秘;而西娃用文字“所觸及的一切事物都變得神秘起來——變成了無限制的、危險的、禁忌的、魔幻的事物”。
當具體的文本像海盜船上的女歌手一樣姍姍走來,站立在你面前時,它的里面,還有許多隱性的經(jīng)驗與感知在接受復(fù)雜的召喚。
面紗又隨風拂動,有意無意地露出一角,被它覆蓋的事物便獲得瞬間的呈現(xiàn)。這種瞬間呈現(xiàn),是理解西娃詩歌的一條通道。且看《畫面》中的“呈現(xiàn)”:
中山公園里,一張舊晨報
被緩緩展開,陽光下
獨裁者,和平日,皮條客,監(jiān)獄,
乞丐,公務(wù)員,破折號,情侶
星空,災(zāi)區(qū),和尚,播音員
安寧地棲息在同一平面上
年輕的母親,把熟睡的
嬰兒,放在報紙的中央
在這首篇幅有限的短詩里,西娃不惜用三行筆墨詳細地羅列出陽光下的事物——獨裁者、和平日、皮條客、監(jiān)獄、乞丐、公務(wù)員、破折號、情侶……這些虛實相生的事物,如蒙太奇鏡頭般,迅速地從詩歌的畫面上閃過;它們的并置,帶給人一種驚異感,而這種感覺,喚起了我們對世界的混雜面目的直觀認知。在不平靜的驚異里,這些事物卻“安寧地棲息在同一平面上”;驚異與安寧之間,某種使人震驚的效果萌發(fā)了。它還在持續(xù)發(fā)酵。在接下來的兩段里,母親出現(xiàn),她將熟睡的嬰兒放在報紙中央/風暴中心。母親“放”的動作,只發(fā)生在一瞬間,就被西娃捕捉到了。而詩歌的能力不只在捕捉,還在“發(fā)現(xiàn)”,從捕捉中發(fā)現(xiàn)別樣的東西,因此野夫這樣評價西娃:“甚至那語感和韻律,其實飽含很多詩人所不具備的敏感的感受力?!?/p>
在《畫面》一詩里,西娃賦予了報紙一種符號性,使其表征世界的復(fù)雜。仿佛冥冥中,這個符號具有將抽象的意義轉(zhuǎn)化為現(xiàn)實的能量,而母親將嬰兒(表征著純凈,與世界的復(fù)雜相對應(yīng))放在報紙/符號的中央,似乎預(yù)示二者之間會產(chǎn)生某種聯(lián)系。這正符合J.G.弗雷澤在《金枝》里提出的“接觸巫術(shù)”(觸染律),通過接觸,報紙會對嬰兒產(chǎn)生影響。詩歌在此處戛然而止,西娃沒有言明這種影響是什么,但對它的猜想,使我們既好奇又擔心,詩歌也因此具有巫術(shù)般的神秘。
運籌瞬間印象的能力,在《熬鏡子》里也有所展現(xiàn):
我正在照鏡子
鍋里熬的老鴨湯
翻滾了
我沒來得及放下手中的
鏡子
它掉進了鍋里
這面鏡子
是外婆的母親
臨死前傳給外婆的
外婆在鏡子里熬了一生
傳給了母親
在母親不想再照鏡子那一年
作為家里最古老遺物
傳給了我
這面鏡子里
藏著三個女人隱晦的一生
我的小半生
鏡子在湯鍋里熬著
濃霧彌漫的蒸汽里
外婆的母親從滾湯里逃出去了
外婆從滾湯里逃出去了
母親從滾湯里逃出去了
只有我在滾湯的里外
用手緊緊捂住自己的嘴
這是一首取材于鏡子的詩。鏡子是文學作品常用的“道具”,反射出真實世界的幻象,為不同空間提供交流的通道。鏡子亦是不同世界所共有的一個介質(zhì),自帶一種神秘性。它所呈現(xiàn)的看得見卻摸不著的影像,與一種揮之不去的恐懼感如影隨形。在博爾赫斯筆下,鏡子總是與宿命相對應(yīng),他說“我是一個對鏡子感到害怕的人”,在這種害怕中,鏡子推動人認識自我,也認識宿命。
《熬鏡子》也在寫瞬間經(jīng)驗。事情看上去很簡單:鏡子掉進了湯鍋里,面對這措手不及的突發(fā)事件,詩人“用手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從詩歌的第三段起,詩人才開始交待鏡子的來歷。她將鏡子放在家族女性譜系之下,串聯(lián)起幾代女性的命運。毫無疑問,西娃想要突出的是這些命運里的共性,以及它可能也因此影響到“我”和“我”由此產(chǎn)生的焦慮與恐懼。在這首詩里,“物”與“命運”被賦予了對照性,通過鏡子一物,命運那顛撲不破的力量向人撲來。而一個“熬”字,則使人與命運之間的較量、人在較量中的對抗與絕望躍然紙上。
在海盜船的漫長漂游里,人們單是有瞬間經(jīng)驗是遠遠不夠的,還必須具備持久經(jīng)驗,才能應(yīng)對海上的復(fù)雜情況。幸而,那些稍縱即逝的感受,被更博大的持久經(jīng)驗所包裹,它們雖隱去了面目,卻在詩歌里吐出獨特的氣息,證明著自我的在場。
靈魂與夢,都是難以觸碰之物,像飄浮在神秘空間里的斷片,在黑暗與光明的交替中閃回。對它們的不斷追尋,就是對斷片的收集與拼合。持之以恒,它們便在一次次的拼合中延長了,進入到持久經(jīng)驗里,與詩歌的海盜船一道,觀望著彼岸的風向。
西娃在追尋著靈魂與夢。先說靈魂。從《魂語》、《靈魂》、《撈魂》等一系列詩歌題目上,就可看出西娃對靈魂問題的關(guān)注。“很多時候,靈魂/像沒有光照的影子/我并不知道它在哪里”(《靈魂》)——西娃筆下的靈魂,總是這樣不確定,它是難以被把握的。與那種對靈魂進行肯定式書寫的立場不同,西娃詩里的“靈魂”,無一例外是可探討、可爭辯的對象;這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寫信仰,她筆下靈魂的意義永遠在生成過程中,她的每一個瞬間經(jīng)驗,都在豐富著對靈魂的認識,但那個終極的意義卻懸置在未知的遠方。
除剛才提到的《靈魂》外,在《撈魂》里,西娃也寫到影子,“我只是一小團黑影”“沿著寂靜的河道拖著自己的影子”。詩歌寫的是外婆帶“我”去撈魂,因為“我的魂,被驚掉在了水里”。靈魂與影子的對照,也正如弗雷澤所說,“靈魂是人的影子和映像”“人們常常把自己的影子或映像當作自己的靈魂”。
這種二元對照,貫穿了西娃所有寫靈魂的詩歌。另一個對照體是“肉體”。在《我們?nèi)绱舜_信自己的靈魂》里,“靈魂”與“肉體”這一組概念的通常意義被取消了,它們構(gòu)成了對話甚至是轉(zhuǎn)化關(guān)系。題目里的“確信”,其實是“不確信”,用這樣的反諷,西娃對“靈魂”提出了質(zhì)疑:“是什么,讓我們這樣振振有詞,對沒有憑據(jù)的東西/對虛無的東西,對無法驗證的東西/充滿確信?”靈魂也許只是“一個又老又丑又骯臟的寄生物”,如果事實是這樣,“崩潰的會是一個,還是一大群人?”
此外,在有關(guān)靈魂的詩里,“死亡”與“肉體”也構(gòu)成一組對比關(guān)系。也許正是在死亡感的侵襲與催逼之下,人才會關(guān)注到靈魂問題;而肉體又是靈魂的一個重要參照。“靈魂離開死亡的肉體”“一個新的肉體,套上你的靈魂”(《有什么正在發(fā)生》)、“當我想脫掉靈魂,赤身裸體”(《與我隱形的同居者》)、“在音樂,美好的性愛,禪定,罌粟中……/獲得的靈與肉的脫離”(《旋律:向日葵境地》)……
再說夢。當海盜船由白晝駛向黑夜,越來越靠近那條不斷向它招手的海平線時,隱秘的危險也隨之而來——事實上,所謂的海平線是并不存在的,它只會隨著航船的軌跡不斷推進。海盜船一心向著眼前的海平線駛?cè)ィ肋h追趕不上:因為海平線也在不斷地往前推進,海盜船只能身處海平線所撤退的區(qū)域里。海平線是夢的真實,而這個它不斷撤退的區(qū)域,這個秘境,就是夢。
這些夢如幽靈一般,游蕩在現(xiàn)實與虛擬之間的灰色地帶,在無聲無息中布下一條震驚的繩索,甚至在某些片刻做出舉刀的姿勢。西娃那首懷念父親的《“哎呀”》,就有一把無形的刀,插入了夢的空間,增加了夢(或現(xiàn)實)的戲劇感。詩的前半部分,情節(jié)行進急促,在夢境與現(xiàn)實間快速切割:
我在飛快宰魚
一刀下去
手指和魚享受了,刀
相同的鋒利
我“哎呀”了一聲
父親及時出現(xiàn)
手上拿著創(chuàng)可貼
我被驚醒
父親已死去很多年
……
福柯說:“他被送到千支百叉的江河上或茫茫無際的大海上,也就被送交給脫離塵世的、不可捉摸的命運?!蔽魍?,這個海盜船上的女人,從上船的那刻起,就陷入了命運的不可捉摸,陷入海平線的巨大夢境。隨著海盜船,她在海上打轉(zhuǎn)、折返、前行。千千萬萬條海平線,在她的夢里交叉、疊合,帶著意識和潛意識的糾結(jié),為詩歌制造了一個秘境。
《意識和夢的能量》一詩,追問的是意識和夢的能量及其相互轉(zhuǎn)換的可能性。詩中,“我”莫名地體重猛增,而一個怪異的男子告訴“我”,在他每天所做的夢中,“我”都在貪婪地吃排骨面。在《這是我唯一的地盤了》里,西娃說夢是她留給自己的唯一地盤,言下之意,現(xiàn)實中的個體空間已經(jīng)被繁復(fù)的現(xiàn)代生活徹底占據(jù)了?!恫]被睡眠與夢拐跑的人》,寫了人在睡眠中被驚醒時的瞬間反應(yīng),這種反應(yīng)來自于現(xiàn)實:“你的反應(yīng)讓我吃驚/你的反應(yīng)也讓自己吃驚?!薄秹裘堋穼懙膭t是夢與現(xiàn)實的相反性,夢中,“我”總在懸崖上看風景,而現(xiàn)實中的“我”有著恐高癥,夢彌補了現(xiàn)實的缺陷——如果說,這很容易用弗洛伊德有關(guān)夢的理論來解釋的話,那么,這首詩并沒有止于此,西娃在詩歌結(jié)束時表現(xiàn)了一種現(xiàn)實與理想的困境:
我在夢中請求懸崖上的我
“互換一下吧,兩個我?!?/p>
現(xiàn)實中的我
從沒答應(yīng)過夢中的我
夢中的我
也從未答應(yīng)過
在所有關(guān)于夢的詩歌中,《為什么只有淚水,能真實地從夢里流進現(xiàn)實》是較為特別的一首。詩中所提出的問題誠如題目所示。夢仍然被放置在與現(xiàn)實相對立的二元框架中,西娃抓住了“淚水”這一具有流動性質(zhì)的事物,通過淚水的流動,將夢與現(xiàn)實聯(lián)系起來。其實,在夢中哭泣,醒來時發(fā)現(xiàn)真的哭了(哭著哭著就醒了),是許多人都有過的經(jīng)驗,這一行為再普通不過了。但對西娃來說,這個行為有別的暗示,可能是借以進入另一個未知世界的路徑。她抓住了淚水的“魔力”,因為除了淚水,沒有別的事物可以穿越于夢與現(xiàn)實之間,并可感、可觸地將二者聯(lián)系起來。所以,對“淚水”的發(fā)現(xiàn),開拓了西娃關(guān)于夢的詩歌的情感世界。
夢為詩歌加添了想象力,敬文東說:“依我看,人最富有想象力的時刻,只能是在夢中?!痹趬糁?,西娃對外在與自我的認識,在掙脫日常經(jīng)驗的束縛,有了更多的可能性,也因此進入了日常經(jīng)驗不可及的秘境。在她筆下,夢也不單是神秘的象征,還有一種悲情色彩??鞓返那榫w被悲傷取代,焦慮與遺憾彌漫于詩境,指向現(xiàn)實的殘缺;而由此凸顯出來的詩人形象——身處黑夜中的詩人,也比白天的更弱小、無助、彷徨。夜深沉,理性消蝕了,非理性占據(jù)了夢;未知之物蜂擁出現(xiàn),擠走了讓人心安的已知世界,激發(fā)起人們的恐懼感。夢中的西娃,被層層的非理性裹挾著航行在大海深處,她自身的非理性,也因此急于在詩歌里發(fā)聲。
在靈魂與夢境之間滑行,人總處于飄浮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運作著神秘的力,使之騰躍起非理性的美感。但即使是美,也無法解除人的焦慮,更無法提供關(guān)于終極意義的答案,救贖的唯一道路是信仰。
早在2000年,西娃寫下《獻身于一種悲涼》時,便在尋找救贖,“尋找”成為她那一時期詩歌的一個關(guān)鍵詞,也折射出她那個時期的生命狀態(tài)?!拔业粼诹藢δ愕淖穼だ铩薄趯ふ抑校拔业氖裁慈恕比綦[若現(xiàn),既不可望也不可即,像一種幻覺,但他確實發(fā)出了召喚,讓西娃感受到他,并奮不顧身地選擇“我用寫作的權(quán)利/抵擋來自這個城市的淪落和下墜”,她發(fā)出這樣的宣誓:
總是在蒼茫和淚水
把我逼退的時刻 才肯告訴你
對你的幻覺 我會堅持下去
并與你共同承擔 可能的結(jié)局
可以說,《獻身于一種悲涼》是西娃對自己寫作/信仰道路的最早確認。隨后,信仰就與她的詩歌糾葛著,在每一首詩里經(jīng)營它特有的氣息。她寫到佛教的詩歌有《苦丁》、《仰佛山下》、《或許,情詩》、《如是觀》、《這里》、《千佛之島》、《纏中禪》等,其中,慧眼、妄言、劫、因果、寺廟、真言、超度、業(yè)力等詞匯隨處可見。西娃認為“禪悅同樣能帶來酒精,鴉片,相比做愛帶來的生命喜悅,它或許更持久,更輕易,把自己帶入飄飛的境界中”,同樣的,在自身修習過程中,其詩歌由繁到簡的變化也很明顯。談到個人信仰時,西娃的聰明在于,她并沒有將自己的領(lǐng)受全盤說出,而是在詩歌里讓出了足夠的空白,使詩歌不被情緒所充滿,因為詩歌有其自身言說的權(quán)利。在這個空白處,西娃讓詩歌自己發(fā)聲?!独p中禪》正是這樣一首元詩:
我抱著一疊禪詩去見上師
這是我離開他三年后的冬天
他抽著雪茄,聽著音樂,坐在小院門口
用了五個小時,讀我的詩
有那么一段時光,我以為他坐化了
我是如此想得到他的肯定,勝過寫詩本身
忙著給他倒水,捶背,又給自己點了一支煙
“妙,很妙?!彼迅遄臃旁谝贿?/p>
“我是說,沒被你的語言,糟踐的那一些?!?/p>
上師認為“妙”的部分是沒被語言糟踐的那些,因為“妙”不可“言”。“糟踐”代表的是語言的一種行動力,人們?yōu)E用這種行動去進行表達,有時效果適得其反。而詩歌是語言的藝術(shù),它有反控語言的能力,它的高明就在于拋除語言的行動力,讓其留白。留白并非蒼白,因為詩歌的神秘性正逡巡于留白的地帶,它是混沌的天體,醞釀著,而它的雙足不會踏入也不會親近那過分的言說。如果說,在2012年的《吃塔》中,西娃還沒能把控住言說的“度”,那么,2013年的《纏中禪》已經(jīng)徹底脫胎換骨。
對信仰的經(jīng)營,還圍繞著三個概念進行,一是“魚”,二是“病”,三是“喂養(yǎng)”。
“魚”毫無疑問是生命的象征?!棒~,鮮活地把我們的共同的一天/一點點吞下去”(《喂養(yǎng)死亡》)、“鄰居們/依然像養(yǎng)在污水缸里的魚”(《真出大事了》)、“仿佛她從山下到山上/僅僅是為兩條魚的合葬/提供一座墳?zāi)埂?《兩條赤鱗魚》)……當生命出現(xiàn)了問題,西娃要面對的就是第二個層面:病。她的詩多次寫到病。“在經(jīng)久不散的高燒里,完結(jié)了/虛脫”(《在果園》)、“病痛,喪事,被暴力……/黑暗遍及整個院落”(《叫喚》)、“維摩詰:你為我,為眾生生病的原因”(《或許,情詩》)、“我是病倒,又站起來的那一個”(《或許,情詩》)。在這些詩里,作為精神受阻之隱喻的疾病,等待著“喂養(yǎng)”?!澳阄桂B(yǎng)魚,就像喂養(yǎng)你的活”(《喂養(yǎng)死亡》),喂養(yǎng),行在“喂”,目的在“養(yǎng)”。它是需要持之以恒的,一旦停止,便會危及生命。喂養(yǎng)帶給詩歌綿綿不斷的生命力,為詩歌加注清潔與明澈的氣質(zhì),其中包蘊著歷練、矛盾、和解與寧靜,恰如我們在海盜船上的女人臉上看到的那樣??傊拔桂B(yǎng)”治愈了疾病,拯救了生命,讓信仰著陸了。
西娃是佛教徒,這個身份幾乎與她的簡介捆在了一起,但凡對其詩歌稍有了解的人,都不會對此陌生。因此,她寫佛教題材的詩歌不足為奇。但是,這個佛教徒,并沒有將自己囚禁于安全的海盜船艙內(nèi),她有勇氣去追逐真理,敢站在甲板上擁抱風雨。對基督教的關(guān)注,正是這樣一種“冒險”。
在2008年的《桃花劫》里,西娃寫道:“你掏出庭院的身體,像失去信仰的教堂?!薄敖佟北臼且粋€佛教詞匯,但在這首充滿佛教迷思的詩里,頗具基督教意味的“教堂”成為一個喻體。擅長用對比、對照的視角來看待問題的西娃,在處理基督教之于個人信仰問題時,也習慣性地沿用了這種對照的思路。與看待其他問題有所不同的是,她不對二者作簡單粗暴的褒貶判斷,仿佛佛教與基督教是同一世界的兩扇門,目的都是通向同一條道路。
《墻的另一面》對這種對照關(guān)系進行了形象展示:
……
我每夜緊貼而睡的隔墻上
掛著一張巨大的耶穌受難圖
“啊……”
我居然整夜,整夜地
熟睡在耶穌的脊背上
——我這個虔誠的佛教徒
“居然”一詞,無疑透露出驚訝與巧合的意味。一個佛教徒長年累月地睡在耶穌的脊背上,如果說,這不是一種反諷的話,那就是一種冥冥之中的契約,也是對生活的再發(fā)現(xiàn)。再如果,這首詩只能展示西娃與基督教的“偶遇”,那么,《基督城》則表征了她生命中的一個難題,即受難:
像我一樣,低著頭
各自的十字架,在各種身體上,折射著冷冷的白光
在這首詩里,愛情之難、永生之難,圍繞著受難意識一一展開。西娃寫出了掙扎的狀態(tài):不甘與接納、抗拒與降服。掙扎,包含種種矛盾,也只有通過“受難”一詞才能準確地呈現(xiàn)?;浇陶J為,人生來受苦。受難,無疑比受苦更具一層文化上的意義。西娃筆下的受難,更是在現(xiàn)代性語境下產(chǎn)生的——在現(xiàn)代,人人皆為單子,彼此孤立,這增加了受難的痛感和難度。而無論怎樣,人永遠卸不下那具沉重的、象征著外力之擠壓的殼:
你的殼,還在我的背上,這殼中
是我的每天和往昔
面對嚴峻的考驗、受難之難,西娃選擇了一條更寬闊的道路,在她筆下,佛教與基督教并不是非此即彼的。正如《暴風辭》中所說,“這樣的自我折磨和對他者的責難/我不迷戀”,她沒有因信仰不同而對他人進行責難。視角一旦通透,圣靈之果亦給她恩惠,“西娃的寫作從來不回避矛盾和掙扎”、“她沒有讓詩藝簡單地依附于信仰之下,而是從信仰中提煉出了坦然率真的生活態(tài)度”。她的包容與悅納,指向一種對自我更新的渴望:
我們坐在沒有往事的石頭上
把一葉新茶,含在了嘴里
同時,也為了在詩歌里重建一種情感的能力:
在經(jīng)歷次次精神屠宰和被屠宰后
我再次恢復(fù)人形
……
所幸的是:仁慈的天窗
再次為我們打開
西娃近期又有一首《箱子里的耶穌》。對照的線條仍然串聯(lián)起整首詩歌。在這首詩里,耶穌成為她觀察的焦點,也是反視自身信仰的焦點。她目前的信仰狀態(tài)、生命狀態(tài)通過這個焦點擴展開來,她是悲憫的,也是敞開的:
依然是玫瑰教堂
一間展示
耶穌受難作品的房間
不同藝術(shù)家通過想象
把同一個耶穌
釘在木質(zhì)的,鐵質(zhì)的,銀質(zhì)的……
十字架上
無論耶穌此刻在哪里
都有一個他
在藝術(shù)家的手里
反反復(fù)復(fù)地受難
在一個敞開的箱子里
我看到耶穌的頭顱 四肢,身體,分離著
又堆積在一起
他平靜的藍色瞳孔里
一個佛教徒
正淚流滿面
離開印度洋很久了,我還常常想到海盜船上的女人,她的一顰一笑仍歷歷在目,而我并不知道那艘生而漂泊的船會將她載往哪里。我想,她最吸引我的,是映在臉上卻并沒有說出的暗流,關(guān)于熱帶、潮汐、啞光口紅和芭蕉林深處綠得令人惝恍的愛情。當然,也會有淚水與疼痛,如果沒有它們,她就不是現(xiàn)在的她。
一襲黑裙,她曾那樣走來。那個黃昏,獨坐音響旁的我,忽然對繁復(fù)的修辭和埋在土壤深處的朽壞根系生厭,它們曾一度纏繞我,綁架我的語言,挑逗我那顆在濁世蠢蠢欲動的心——我曾是多么耗心費力地裝扮詩歌的語言。但就在那天,我突然想離開熙熙攘攘的人群,告別這一切。就像她,簡潔的黑裙,生動的面龐,她的一切。
盡管看上去是如此簡單,但她的神秘深不可測。這就像我看西娃的詩歌。在西娃越來越簡練的語言里,那個人類難以觸及的秘境越來越玄奧、深邃。面對所指,能指似乎被越拉越遠,但一種力蘊于其中,逐漸發(fā)酵,擴充于詩歌內(nèi)外,將詩歌——這神奇的星云——推向宇宙的漩渦。
這看起來很不可思議,特別是,當西娃放棄了對詩歌的“顏值”追求后,語言已不再能用性感的外貌來博取人們的注意,那看似虛幻的“氣質(zhì)”卻成為她追求的目標。沒錯,她選擇了口語,還讓她的詩歌從當下千篇一律的口語詩里脫穎而出??谡Z,少有潤飾,不喬裝打扮,像一柄風月寶鑒,一面是直率,另一面卻是粗淺。如何讓自己的口語詩區(qū)別于當下的口語詩,是西娃在2010年轉(zhuǎn)型后面臨的最大的內(nèi)在難題。我們知道,口語詩里比比皆是的那種對生活片斷的截取、自以為有意思其實卻味同嚼蠟的閹割式自戀心態(tài),已經(jīng)成為漢語新詩寫作的公敵;而我們每一個人,都經(jīng)受過這些跳梁小丑們的審美毒害,有多少人在他們制造的那喀索斯幻境邊緣徘徊過、動搖過。要想徹底消滅這一類口語詩,在當下語境看來似乎不可能,因此,還有沒有別的辦法?問題的關(guān)鍵又在哪里?
我在詩歌札記《仟島筆記》里提道:“口語入詩的一個弊端在于:日??谡Z難以有效締結(jié)起詩歌內(nèi)在秩序所需的緊密度,并撐起詩意的空間。而這種內(nèi)在的緊密度,來自于當下生活的沖擊與詩歌形式之間的張力??谡Z常常使詩歌的意義層面趨向松散,美學上亦顯浮淺?!笔堑?,對于詩歌語言,陳世驤的話不如說代表了一種正統(tǒng)的、常識性的認識:“詩人操著一種另外的語言,和平常語言不同?!悄┪覀儗@種語言的要求絕不只是它在字典上的意義和表面上的音韻鏗鏘,而是它在音調(diào)、色彩、傳神、形象與所表現(xiàn)的構(gòu)思絕對和諧?!边@是一個極高的要求,是漢語新詩需要艱苦攀登的高峰。那么,口語有沒有與“一種另外的語言”結(jié)合的可能?我想,這就是問題的關(guān)鍵。
這會帶來新的難度。當下的口語詩寫作,早已普遍放棄了對詩歌形式、思想上的雙重之難的挑戰(zhàn),讓詩歌成為簡易的口水分行。這無疑極大地戕害了漢語新詩,也抹黑了口語的面貌:口語中那種鮮活的、富有生命感的特質(zhì)消失不見,而它獨有的迅速吸納新語言、融入新語境以及自覺地自我更新的能力也不再受到青睞,它被貶黜。我懷著似乎不太切合實際的愿景:口語與“一種另外的語言”結(jié)合,它們更新了彼此,推動對方變得更加完美,然后融為一體,構(gòu)成一種新的詩歌語言。在這個過程中,我想,會有許多痛苦的磨合、異化與爭讓。然而,通過一次又一次的碰撞,一種實實在在的血肉感、一種獲得提煉的生命感會在火花中誕生,像打開閘門的血液一般,快速地彌漫于詩歌的肌理,滲透進它的骨髓。于是,在已越走越遠、越走越精美,也越走越喧囂時,我們驀然回首,還能看見最初感動我們的詩歌精靈。那是扇著翅膀,催促我們沿著這條道路、義無反顧地選擇出發(fā)的精靈。
這個愿景好難??墒菦]有難度,詩歌就不會有創(chuàng)造的意義。
西娃用她的詩歌回答了這個愿景。她一直在抓住口語中最能進入詩歌的那些有效部分,不管是一聲“哎呀”還是對神秘世界的“互換一下吧”的祈求,都是雙重的努力:它們既是她情感的宣泄、靈魂的需要,又是她在詩歌上選擇的方向與實踐的目標。我想,以她佛教徒的胸襟,也會將不同的語言一視同仁,因此她所做的不是排拒,而是尋找不同的語言、不同的寫作路徑彼此交叉的可能性。這正是她在詩歌寫作里面臨的難處,而她欣然應(yīng)戰(zhàn),用那些打動人心的詩歌驗明了口語潛在的價值及其面紗之下的美。
注釋:
①榮格著,馮川、蘇克譯:《集體無意識的原型》,《心理學與文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版,第81頁。
②西娃:《我把自己分成碎片發(fā)給你》,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本文中所引詩歌除《箱子里的耶穌》外均出于此。
③野夫:《消失在自己文字里的西娃》,見西娃:《我把自己分成碎片發(fā)給你》,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5頁。
④米歇爾·??轮瑒⒈背?、楊遠嬰譯:《瘋癲與文明》,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第13頁。
⑤敬文東:《夢境以北》,上海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196頁。
⑥西娃:《我以什么證明我在這個塵世居留過?》,《我把自己分成碎片發(fā)給你》,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272頁。
⑦張執(zhí)浩:《如愿望一樣獨立,跟失落一樣無所依持》,見張執(zhí)浩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12 bc34f 0102wrny.html。
⑧陳世驤:《對于詩刊的意見》,《大公報·文藝副刊》1935年12月6日。
[作者單位:中央民族大學文傳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