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希帥
[作者單位: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
?
未完成的自我與沒有所指的烏托邦——論徐則臣《夜火車》中的理想主義敘事
◆ 楊希帥
寫作之于徐則臣的意義在于,它是“通往烏托邦的旅程”。對于“烏托邦”一詞,徐則臣有著自己的理解,“它至少具備了其中的兩個特質:一是作為意欲實現(xiàn)的想象之物;二是頑固的理想主義色彩”。在兩個特質之間,后者較于前者的意義更為重要,“我是個頑固的理想主義者,說出來可能會招致笑話。理想主義者現(xiàn)在多么像樁丑聞。但它的確是我能夠堅持寫下去的根本動力之一,我希望能看見一個個理想主義者在我筆下,沿著他們自己的理想之路向前沖,沖得義無反顧無所畏懼理所當然”。因此,可以說,從一開始,理想主義敘事就貫穿在徐則臣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如果把理想主義敘事當作一個脈絡來考察徐則臣迄今為止的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夜火車》的特殊性將得到凸顯。正如學者孟慶澍指出的,“《夜火車》對于徐則臣來說具有特殊的精神史意義”,“是一部界標性的作品,一部有著強烈個人風格、意義重大同時不無缺憾的作品”。
巴赫金說:“強烈感覺到可能存在完全另一種生活和世界觀(并清晰而敏銳地意識到)——這是小說塑造現(xiàn)今生活形象的一個前提?!卑凑瞻秃战鸬倪@一觀點來衡量小說《夜火車》,徐則臣的可貴之處就在于他“強烈感覺到可能存在完全另一種生活和世界觀”,并且用小說藝術傳達了他的這一感覺。他在《夜火車》的前言《悲觀、出走和理想主義》中解釋自己的小說人物為什么總在出走時說:“事實上我在各種學校里一直待到二十七歲,沒有意外,沒有旁斜逸出,大概就因為長期規(guī)規(guī)矩矩地憋著,我才讓人物一個個代我焦慮,替我跑。”因此,完全可以說,徐則臣的小說創(chuàng)作是徐則臣想象“另一種生活和世界觀”的方式,其小說人物形象投射了徐則臣本人的影子。在這一點上,孟慶澍的判斷值得重視,他說:“在徐則臣的早期寫作中,除了一些有意為之的實驗性小說之外,大多數(shù)主人公都或多或少地投射了小說家的影子”,這一“曾化身為不同主人公反復在場的小說家形象,由于退隱至幕后,成為出發(fā)的起點,反而變得日益重要起來”。因此,當討論徐則臣小說中的理想主義敘事時,《夜火車》成為一部繞不過去的作品,陳木年是徐則臣理想主義人物譜系中一個必不可少的人物。
小說中的陳木年為了一場畢業(yè)旅行,對父母謊稱自己殺了人,以此來獲取旅行所需要的資金。不幸的是,謹小慎微的父母報了案,使得陳木年一時的戲言成為“真實的案件”被調查。因此,陳木年一開始就面臨一個敘事的悖論,即他無法用語言來說明虛擬殺人事件是一場游戲,而非真實地存在。于是,在他與周圍人之間,尤其是學校領導之間,審問與被審問的關系成為一種常態(tài)關系,而審問的結果將被無限期的延宕。當語言無法進行自我陳述和證明后,對于陳木年來說,語言是無用的。換句話說,語言放逐了陳木年,陳木年變成語言的局外人。語言作為人類存在的家園,一旦人被語言所放逐,也就意味著被家園所放逐。小說中,陳木年的處境是他是一個常人世界的局外人,或者說他是一個精神病患者。當虛構殺人案件處在懸而不決的狀態(tài)下,周圍的人確實懷疑過陳木年有精神和心理問題,并且找心理醫(yī)生給他做了檢查,檢查的結果卻是完全正常,比正常人還正常。盡管如此,陳木年依然會不時被學校領導找去談話,質問他到底有沒有殺人。這就導致殺人嫌疑犯或者精神病患者作為潛在的身份命名著陳木年,并且這一命名被常人世界所承認。
問題是,這一命名并沒有產生公約的效力,它并不被陳木年本人所承認。在陳木年看來,他始終是內在于常人世界的一員。事實上,在陳木年因為虛擬殺人事件被取消保研資格,留校察看,停發(fā)畢業(yè)證和學位證后,他聽從父親和沈鏡白老師的意見,留在學校做勤雜工,等候畢業(yè)證和學位證的發(fā)放,然后考取沈鏡白的研究生,走學術之路。這種選擇,本身就可以看作陳木年回歸常人世界的努力,盡管這種努力與他的本心并不一定一致。有趣的是,殺人嫌疑犯或者精神病患者的命名如同影子一樣跟隨著他,時刻暗示著他與常人世界的區(qū)別與對立。這導致他回歸常人世界的期限沒有終點,于是陳木年感慨道:“就像那個推石頭的西緒福斯,他每次努力把它推上去,然后發(fā)現(xiàn)又滾下來了。推上去就是為了滾下來,這就是他的現(xiàn)狀?!标惸灸晡骶w福斯式的現(xiàn)狀來源于殺人嫌疑犯或者精神病患者命名的結果。如此,命名成為一種懲罰或者訓誡。那么,命名的倫理意義是什么?陳木年究竟冒犯了常人世界的什么,使得他遭受命名的懲罰?
有學者在研究魯迅《狂人日記》“狂人”的“命名”時指出:“將狂人從常人世界中排斥出去,命名為‘狂人’,這是常人的行為。也就是說,常人世界/狂人世界二元對立的劃分,并使之隔絕、無法溝通都是常人世界為維護自身秩序而著意設定的?!倍袢酥员幻麨椤翱袢恕保谟诳袢恕皹嫵闪顺H耸澜缫庾R之外的令常人恐懼的潛流”,“常人世界/狂人世界二元對立可以轉換成”“常人自身世界的分裂”。這即是說,狂人作為常人世界內部的一員,他的存在冒犯了常人世界的統(tǒng)一和穩(wěn)定,帶來了常人世界的不安與分裂。為了維護常人世界秩序的穩(wěn)定與統(tǒng)一,就必須采取一定的方法來剔除狂人的存在,而命名正是其中的一個手段。從《狂人日記》回到《夜火車》,陳木年與常人世界的關系可以說是狂人與常人世界關系的當代演繹。陳木年作為常人世界的一員,其存在的獨特意義在于,強烈的出走欲望隱藏著對另一個世界和別一種生活方式的想象與追求,這其實是對當下常人世界的一種否定性意見的表達。
《夜火車》中,敘述者如此敘述陳木年的出走欲望:
他就是想出走,走得越遠越好,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看那些從沒見過的人。最好是白天步行,晚上扒火車,不要錢的那種夜火車,如同失去目標的子彈那樣穿過黑夜,然后在第二天早上,停在一個破破爛爛不知名的小鎮(zhèn)。他就是從這個小鎮(zhèn)開始一段新的生活,作為一個闖入者,一個異鄉(xiāng)人,游走,聽聞,湊上去說幾句,搖搖晃晃經過高低不平的沙石路面,離開這里去下一個地方。接著步行,扒夜火車。
從這段文字中不難看出,敘述者描述的其實是一種流浪者的生活,并且用了“陌生的地方”、“沒見過的人和事”和“新的生活”這樣的短語來概括這種生活。顯然,所謂的“陌生”、“沒見過”和“新”這組修飾語具有價值判斷的意味,它們正是針對當下現(xiàn)實生活的平庸、無聊和無意義發(fā)言的。由此,陳木年這一人物形象接通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中的流浪者形象,比如張承志《北方的河》中的考古學研究生,余華《十八歲出門遠行》中的少年,張煒《融入野地》中的“我”等。陳木年與這些當代文學中經典的流浪形象相比,相同的是流浪的原因,即浪漫主義者的情趣所致。曹文軒先生在論述浪漫主義者與流浪的關系時說:“浪漫主義者大概比任何人都更加偏愛流浪。因為流浪最能實現(xiàn)浪漫情調,滿足浪漫主義者心理上與美學上的需要。從浪漫主義者永不滿意現(xiàn)實、世俗,永不以為有終點與目的地,而總是疲于眺望前方、尋找所謂的‘烏托邦’這一角度看,浪漫主義者的流浪意識幾乎是必然的?!彼?,作為浪漫主義行為的流浪本身,其動力來源即是根于對現(xiàn)實不滿的逃亡沖動,去尋找更美好的生活,而這正是對當下現(xiàn)實的一種背叛行為。從這個意義上講,陳木年對“浪漫得不乏矯情和作秀成分”的出走欲望的“莫名其妙”、“無可救藥”的堅持,正是他對常人世界的世俗與平庸的背叛和冒犯。當這種背叛與冒犯危及了常人世界的穩(wěn)定與統(tǒng)一,冒犯者就必然會受到“命名”的懲罰。因此,陳木年被常人世界命名為殺人嫌疑犯或者精神病患者也就不足為奇了。
《楚辭集注》作為文化和道統(tǒng)的象征,其作用即在于,它可以為人們的存在之意義提供合理性的解釋。一旦它的權威性受到侵犯,人存在的意義將無法得到有效闡釋,人的意義世界也就不復存在,人也就成為虛無的俘虜。因此,陳木年用煙頭穿透《楚辭集注》的過程,就是人從意義世界走向無意義世界的過程,同時也是一個逐漸體驗虛無的過程。然而,一個極其吊詭的事實發(fā)生在陳木年身上,即在陳木年這里,虛無不但沒有導致他生活的混亂與心靈的驚慌失措,相反,虛無帶給他的是一個重生的機會,他充滿了“新鮮的喜悅”,感到“輕松”。由此,他所體驗出的“成就感”大于當時吃透它所獲得的“成就感”。應該如何來解釋這一悖論?
不幸的是,金小異最后確實遭遇到了極大的焦慮。他在創(chuàng)作一幅《下一個是你》的油畫時畫不下去了,開始懷疑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造能力。這對于一個一心追步梵高的先鋒藝術家來說,無疑是很大的打擊和挫折。為了克服和消除這種挫折感,他嘗試用各種極端的方式來重新找回藝術的靈感。先是打破倫理和法律的界限,去花街嫖妓。但是,花街之行不但沒有帶給他藝術的靈感,反而因為明了自己喪失了性能力把他作為一個男人所有的尊嚴給丟掉了。即便如此,金小異仍然不放棄努力。他甚至效仿梵高割掉了耳朵,以此來希望獲得靈感。因為這種極端和瘋狂的舉動,金小異被送到了精神病院,與常人世界隔離開來,最終他死在了精神病院。他的死是一個極其富有象征意味的情節(jié),因為最終掐死他的正是一個叫做木年的精神病人。這意味著,先鋒藝術家金小異的人生結局是陳木年的一個命運走向。同時,金小異的瘋和死也喻示著,如果理想主義不能與常人世界建立有效的溝通與交流,無法產生在地感,那么最終只能走向毀滅。因此,金小異的死,對陳木年這樣一個未完成的自我的理想主義者來說,其實是一個提醒,即只有徹底地完成自我,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理想主義者。
注釋:
①徐則臣:《一個人的烏托邦(創(chuàng)作談)》,《滇池》2006年第11期。
②孟慶澍:《自我教育——〈夜火車〉與“70后”的成長敘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4年第3期。
③巴赫金著,曉河等譯:《關于福樓拜》,《巴赫金全集》(第四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98頁。
④徐則臣:《夜火車》,花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1頁。
⑤孟慶澍:《自我教育——〈夜火車〉與“70后”的成長敘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4年第3期。
⑥徐則臣:《夜火車》,花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9頁。
⑦薛毅、錢理群:《〈狂人日記〉細讀》,《魯迅研究月刊》1994年第11期。
⑧徐則臣:《夜火車》,花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11頁。
⑨曹文軒:《論近二十年來文學中的“流浪情結”》,《文學評論》2002年第4期。
⑩蔡翔:《日常生活的詩情消解》,學林出版社1994年版,第25頁。
[作者單位: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