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 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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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相:一切有為法,如幻如泡影
◆ 西 娃
1. 寫詩的過程,有時是豐滿自己的過程,更多的時候是發(fā)現(xiàn)自己缺陷的過程:靈感一閃時,你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是“靈感的捕獵高手”;你希望某個閃念能沉淀下來,卻發(fā)現(xiàn)它僅僅是個閃念;你希望你能把某個閃念變成文字,而說出的文字卻如一件過時且肥大且窄小的衣服,都不合適這個閃念……于是,你發(fā)現(xiàn)自己被打敗。
2. 寫詩的過程,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是和“靈物或虛無的物質(zhì)”相守的過程,如果在某一刻,你能極大限度的調(diào)動自己身上靈性世界,與它們相容,相碰,相知,如果你能很好地守住它們,好詩歌就產(chǎn)生,反之,你被創(chuàng)造再次游戲。
3. 寫詩的過程,你發(fā)現(xiàn)自己對你所處的外界是不存在的,是消失的,也許你的肉體在那里。但魂靈在你的創(chuàng)造中,創(chuàng)造把自己帶離得很遠,這像一個神游的過程,做夢的過程。這是創(chuàng)造詩歌的過程,也是創(chuàng)造自己的過程。
4. “唯有創(chuàng)造”,生命呈現(xiàn)她的價值。這時,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是閃亮的,踏實和安寧的,像在試圖與自身的源頭接軌。一次又一次,失敗的時候多于成功的時候,不要緊,這會讓我們的身體更沉寂,思維更活躍,靈魂的光亮度越明細。雖然,更多的時候,因為失敗,沮喪把我們打回現(xiàn)實。但這個過程,正把我們磨亮。
5. 我一直熱愛自己的肉體,對“肉體是個臭皮囊”充滿反感。我努力保持她的潔凈,并把她當(dāng)成我的寺院。靈魂居住在里面,詩歌既是她的貢品,也是靈魂在升騰變化時的產(chǎn)物。里面裝著什么,都從我們的氣質(zhì)中顯現(xiàn)出來。我祈望達到的最理想的狀態(tài)之一:某一天人們看著我,能真誠地說:“你本身就像一首好詩?!?/p>
6. 詩歌在一切地方。它們像一個個沒找到肉體的“散靈”,漂浮在一切處。詩人的存在,就是在某一刻,用文字把這些“散靈”套實。最終她們是否成功,這取決于詩人的境界與個人魅力。能否直接抵達別人的心靈和魂靈,這是驗證她們是否成功的標(biāo)志之一。
7. “所有的心是一顆心”與“一顆心是所有的心”是一個問題,修行的大德們能輕易找到她們的結(jié)合點,詩人某些時候能觸碰到這個結(jié)合點。
8. “夢”能帶我們?nèi)ズ芏嗫臻g,詩歌也能;“夢”補缺了我們無翅而翔的缺憾,詩歌也是;睡眠能為我們補充自己消耗的能量,詩歌也是,表面上它們在消耗我們的能量,其實不是。
9. 個人能量越強大時,“心力”越強大,每個念頭都是一份力,強弱而已。一首詩歌是心力的呈現(xiàn),里面是哪一種心,她在文字之中,也在文字的背后。
10. 某些時刻,突然從創(chuàng)造中回來,面對這個熟悉的世界,一下感到陌生,感覺自己像一個孤兒,我把這種狀態(tài)譽為“與源頭的脫離”。我們所有的焦慮,悲傷,失望,茫然……本質(zhì)上就是與源頭的脫離。詩人以詩歌創(chuàng)造消解這些失落。
11. 我們身體里有無數(shù)個“我”,這不是分裂,是個我的豐富。在詩歌創(chuàng)造中,無所個“我”在撕扯,無所個“我”在相遇,在合一。最好的詩歌讓無數(shù)個“我”在某一刻達到統(tǒng)一。
12. 在讀《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時,我記住了兩句對我影響很深的話:一切圣賢,皆于無為法而有差別;一切法,如筏喻者法,不可執(zhí)。在詩面前,任何詩者,都有面對她的方法,這些方法是千差萬別的,絕不固定的。于是她形成每個人詩的不同。同樣一個方法,在這首詩里用過,她像讓你過江的筏子,丟了它。面對下一首詩,可能你像一個要坐飛機的人,背著筏子干什么,她會成為你的負擔(dān)。
13. 我在2002年到2006年坐禪期間,每天基本上用一個小時,靜觀一個繁體漢字“藝”,它是我的上師用毛筆字寫成的楷書,貼在我墻上的一個字。一是讓我集中注意力,把意念集中于這個字上,通常初禪者觀上師像或集中于一個法門,手印什么的,而我的生命與寫作有關(guān),我的上師就用了這種方式讓我集中。二是因為他希望我在禪坐中,悟透“藝”的含義,對我的寫作有幫助。我一次次把這個字拆開又組合,組合又拆開。僅從字面意義上,我悟到:無論你飄多高,你必須把自己落入現(xiàn)實中,而包裹你的是你的本質(zhì),一個彈丸一樣的東西,曰魂,曰核,曰亮點,與本性并肩而行。形而上,形而下,實與虛,鋒利與柔軟,互為對峙的東西與“我”融入一體……后來,我在詩寫中,滲入了我的感悟。當(dāng)然,后來還有別的感悟,還有別的文字的繁體字,進入我的靜坐中。
14. 說嚴(yán)酷一點,每種方法或技藝,只適合一首詩,如果我們執(zhí)著于這種方法和技藝,我們便在復(fù)制性寫作,我們的惰性在這時肯定占了上風(fēng)。詩人的蛻變,便是與這種惰性抗?fàn)帲覀兊目範(fàn)幫幱谙嘛L(fēng),創(chuàng)造者在這時成為復(fù)制者。
15. 當(dāng)你到達一個境界的時候,任何一個文字,都是一個生命,他帶著自身的能量進入你的組合中。創(chuàng)作一首詩,就像創(chuàng)造一個生命。我們用了多少心血,多少時光和愛意。一首詩去到人群中,她帶來回聲。
16. 我喜歡烹調(diào),在烹調(diào)的過程中,我會自然想到詩。比如做饅頭時,我會花很長的時間去揉面,揉出勁道,揉進自己的體溫,專注和耐心……由此做出的饅頭不會差到哪里去,只要后面的程序沒出差錯。我因而引出詩,很多詩語言是散的,構(gòu)架與詩核是散的……像面都沒揉合在一起,就蒸出了饅頭。還端出來放在了桌面上。我告誡自己不要寫出這種詩。
17. 我排斥一種慣性的寫作。面對每首詩,我都企圖給她一種與別的詩不同的敘述方式、敘述口吻、表現(xiàn)形式……(在我知道要寫什么的前提下),我能肯定不同的詩有不同的面貌,而寫作的過程是如何找到與之匹配的構(gòu)成,我由此耗費了很多的時光。寫作的時光也是跟自己以前的寫作慣性、習(xí)氣作對的時光。
18. 我有喜新厭舊的癖好,在別的地方,這種癖好沒給我?guī)砣魏魏锰?,而在寫作上,它甚至拯救了我。我要不停地去琢磨新的東西,它減少了我的復(fù)制性寫作。
19. 我已經(jīng)遠離了靈感對我的帶動,當(dāng)“靈感”突然而降時,我會壓抑住自己,在本子上,文檔里,匆匆記一筆。一周后,這東西還在我內(nèi)心,我會坐下來,慢慢寫。若果它只是一閃而過,無法讓我接下來沉淀出好的東西,放過這種靈感沒什么可惜。這可以減少沒必要寫的“詩”。
20. 我平常不會輕易觸碰詩,多數(shù)時候,我游離于詩外而看別的書,在詩以外的地方消磨自己。我有意拉開與詩的距離,從而等待與詩的生疏感和逢迎感,我要的是宛如與情人久別經(jīng)過相思的苦悶后猛然相遇的那種激情、渴解,以及內(nèi)心的震顫。長期呆在詩里,她會讓你慣性、麻木、熟視無睹。距離可以保持自己對詩的靈敏力,僅對我而言。
21. 熟悉我博客的朋友,可能已經(jīng)覺察到我的一些習(xí)性。我寫一段會停下來,以此中斷對詩的慣性寫作,從而思考另一個段落詩歌的寫作。還在于,我要徹底忘記前面寫過什么,這些書寫過程中留給我的“法”。“太會寫了”是我的禁忌。
22. 當(dāng)一段落的詩寫完成后,我不會馬上發(fā)出來,我會用10天以上的時間冷卻它們,當(dāng)我再次寫詩的欲望喚起后,我會拿出來,其中再也觸動不了我心的詩,我會刪除。我留下的詩遠沒我毀掉的詩多。
23. 一個題材來臨,我會橫豎挖它們可能的通達地,直到再無可挖為止。這個題材在我內(nèi)心裝了多少可能,我會一次倒盡,從不會想到再留給第二首詩的可能。寫好后再凝練,再減法,再把10句完成的,盡可能用一句去完成。
24. 我有時也會硬著頭皮去讀我反感的詩人的詩,當(dāng)然是別人吹捧的那些大師(國內(nèi)國外的),我以此來消磨我固執(zhí)的詩觀。
25. 在我的一個檸檬色的筆記本里,間斷記錄著世界很多位詩歌大師的詩觀,有那么幾年,我背誦這些“法”,這些法和觀念,讓我形成對詩的看法,我以他們的詩觀去閱讀詩,寫詩。我在別人的影子里走得歪歪斜斜,很多時候也無從下筆。翻開這個筆記本,有如下句子:詩在頂峰上顯得格外外在,詩越是復(fù)制到自我當(dāng)中,就越是通往了衰敗的路(歌德);不是情感,而是詞匯構(gòu)成詩(馬拉美);詩不是情緒的放縱,而是情緒的逃避,詩不是個性的表達,而是個性的逃避(艾略特)……這些大師在我寫作的過程中,或多或少地產(chǎn)生過影響。當(dāng)有一天,我一聲暴喝“去他媽的”,扔掉了他們。我想說的是:詩是他們說出的這些,而恰好詩也是他們還沒說出的那一切,詩對我們的誘惑,就是我們?nèi)フ业剿麄冞€沒說出的那一部分。當(dāng)然,我也企望讀到我這篇文章的朋友們,也一聲暴喝:去他媽的,然后扔進垃圾桶,去找到我沒說出的那許許多多,所有詩者還沒說出的那許許多多。
26. 我說過,我不喜歡在“詩”之外去談詩,“詩”不需要它以外的東西去填充。相反它是一種削弱,甚至對讀者的想象空間的次次掠奪,我以為,詩不是給讀者塞入了多少,而是為他們的想象空間打開了多少,對他們閱讀此詩時撞擊了多少,讓他們獲得了多少感受……而去談如何寫詩,無疑塞給讀者堵堵圍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