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泉根
母親二題
陸泉根
水缸
灶臺拆掉以后,那口老水缸被母親請出廚房。
灶臺和水缸,依偎了幾十年,已經(jīng)成了搭幫過日子的兩口兒。灶是男人,性子烈,像它膛里的火;缸是女人,沉靜,像它盛滿的水?;鹉馨阉疅_,水也能把火熄滅。沒了火,水存在的意義也就不大了。
請出來的水缸,放在哪里呢。家里的房子雖大,空余的地方卻越來越小。我插了句嘴:這些缸盆,礙手絆腳,干脆送人吧。母親滿臉驚訝,瞪著我:你這孩子,大米吃得黃了牙,過日子哪能少了這些缸缸盆盆?
母親在院子的南墻根順出個地方,水缸有了一個臨時的家。只是,它是閑置的,被倒扣過來,缸沿下面墊襯著幾塊磚頭。母親說,這樣透氣、干凈。水缸沒有意見,安靜地待在它的地盤里,不在乎誰有沒有注意過它。一只小花貓可能患了皮炎,常常溜過去,依著水缸,蹭來蹭去。
水缸老到什么程度,還真輪不上我說,它的歲數(shù)比我大。水缸上面的三四處磕碰的傷疤便是明證。母親常常細數(shù)她買這口缸時的不容易,這是她嫁給我的父親后添置的第一個大家什,花了十幾塊呢。那個夏天,一條賣陶瓷用品的大船泊在古鎮(zhèn)的東碼頭,母親一眼看中了這個水缸,用一根小木棒仔細敲打,聲音悠長。好缸!牙一咬,母親拿下了這個黝黑的家伙。水缸有半人高,口徑跟母親篩稻的篩子一般大,底部小巧,能貯四五擔水。
老水缸一直蹲在灶臺的對面,很少挪動。早晨,母親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把水缸提滿。母親總是去百十步遠的碼頭去提,那兒的水干凈些。常常,一放學,我把破書包一扔,抓起水瓢,就到湯罐里找水喝。沒有?沒關系,揭開缸蓋,冷水就冷水吧,咕嚕咕嚕灌個夠。母親去到糧站碼頭幫人篩麥子的那陣子,挑水的任務曾一度落到我的肩上。父親削了一根桑樹扁擔,小巧而有彈力。我的身子孱弱,挑得晃晃悠悠,到了家,水桶里的水只剩下一半。
母親說,一個人會不會過日子,就看他家里的水缸滿不滿。母親幫人相親,總喜歡瞅瞅男方家的水缸。母親說,米缸能看出貧富,水缸卻能看出懶勤。母親出遠門,總是先給我們上一節(jié)課,主題是“防火”。上完“課”,母親會把灶膛邊仔細檢查一遍,最后,掀開缸蓋,看看里面還有多少水。母親的謹慎是有道理的。要知道,那時候,家家灶臺邊都堆著柴草呢,一?;鹦菚Я艘粋€家庭。
我這個人有個致命弱點:饞。家里的米飯煮好時,我常常有意地在灶膛里再塞些木柴,把鍋巴烤得脆嘣嘣的。這些鍋巴會成為我飯前的零食。我會偷偷地嚼著,嘎嘣嘎嘣,香著呢。一回,趁我嚼鍋巴的時候,火苗從灶膛里偷偷溜了出來,一下子把灶邊的鋸木屑點著了,大有燎原之勢,旁邊堆著的是見火就著的刨花啊。不得了!我一身冷汗。還好,水缸有的是水。一盆水,又一盆水……火終于滅了。
老水缸的蓋子,是一塊整板截成的。偶爾,缸蓋會客串砧板的角色。這個缸蓋用了十多年,歲月已經(jīng)讓它變形得不像樣子,最后劈成柴進了灶膛,一個舊的鍋蓋旋即頂了它的位置。切菜時,如果刀子鈍,母親會就著缸沿飛快地來回“滾”幾下,刀會一下子鋒利起來。當然,這只是權(quán)宜之計。等到吃飯時,母親會對父親說,刀要磨呢。父親會起個大早,慢慢地磨。磨刀是個技術(shù)活,只有父親可以勝任。
通了自來水,家里那口老水缸還是蹲在那個老地方。母親會擰開水龍頭,放上半缸水,這水不是吃的,用來防火。那時候,廚房里堆得到處是菜籽秸黃豆秸。母親就不敢大意。等到灶臺沒了,柴草沒了,母親終于下定決心,把水缸移出了廚房。
水是金貴的,家里要用水的地方又實在太多了。母親的菜地,這塊能證明母親還有作用的地方因為門前河流的干涸而讓母親大傷腦筋,母親是不可能拿自來水澆菜的。于是,她開始格外關注起天氣預報起來。老天下雨,母親把倒扣的水缸重新轉(zhuǎn)過來,準備存水。
母親的菜地,不大,三十個平方還是有的。常見的蔬菜,在母親的菜地里都能找到。母親最青睞的是芋頭。她要把它送給她的孩子們——芋頭吃了遇好人。菜地里,山芋要水,花生要水,芋頭更要水。母親愁容滿面,只能望著天空,求老天賞點雨水。天,好久不下雨了,氣溫又是那么高。她的芋頭正需要水呢。
雨,大雨,終于來了。母親把家里大大小小的桶腳盆臉盆全部動員起來,排在了屋檐下。一條條水流沿著瓦槽簌簌而下,瀑布一般。母親不停地把桶盆里裝滿的水倒進水缸。撐著傘的母親身上濕透了。很快,水缸滿了,母親笑了:芋頭不愁了。
母親總是在晚上給芋頭澆水,白天澆爛根。借著月色,母親行動了。先把水缸里的水舀進木桶,拎到菜地,再要瓢潑灑出去,晶亮亮的弧線一道一道,像碎了的月色。完工,母親笑笑:可以睡個踏實覺了。
今年,母親的芋頭大豐收,堆在一起,就是一座小山。母親用網(wǎng)兜裝了一些,讓我?guī)У匠抢飮L嘗。母親說,今年芋頭好,爛,粉嘟嘟的,吃了能遇見好人。
冬天,難得有雨,有也成不了氣候。我回家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把水缸挪到南墻根,倒扣過來——真不知道她用的什么方法。我瞥了一眼那口老缸,光澤日漸消退的它,和母親一樣的蒼老。我提醒母親,開了春,翻轉(zhuǎn)水缸時小心些。母親的腰不好,我真擔心哪天她在挪缸時把腰扭了。母親聽錯了,以為我擔心她把水缸碰壞了?!安坏K事,不礙事,我曉得?!?/p>
水缸就是母親的命。母親說,“灶臺拆了,家里剩下的,就這個老古董了?!?/p>
小鎮(zhèn)的冬天,夜晚總是提前來到,不知不覺間,伴著寒風。鎮(zhèn)上人知道寒風不好惹,早早關上門,貓了起來。
寒風在巷子里轉(zhuǎn)悠著。慢慢地,它們在我家房子的附近匯合。寒風的意圖再明顯不過,欺負我的老母親。寒風比我的母親更熟悉我家大門上的每一處縫隙,瞅準機會便往里面鉆,想把母親房里僅有的一點兒暖氣擄走,留下寒冷。
對于寒冷,母親驚恐的程度,超過了以往任何時候。早早上身的棉襖,再厚也抵擋不住寒風的侵擾。這些年,母親一個人,拖著這毛病那毛病的身子,守護著一個破舊的老屋,難怪寒風會盯上她。
得找個法子把寒冷攔在門外。母親想著。她撂下了布簾子——母親自己做的,用幾條舊被里子縫制,厚實實的。接著,母親把她的湯婆子灌滿,擰緊,用布袋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到被窩里,又用手掖了掖被角……風吹著,門搭扣發(fā)出了嗒嗒的聲響。好幾次,母親誤以為是有人撬門,起身下床——門閂拴得好好的呢。
抱著湯婆子的母親身上終于有了一絲暖氣。母親沒有看電視,她的眼睛不好使,看什么都模糊,屏幕上動的始終是幾個花花綠綠的影子。不看電視,母親干脆把燈也關了,輕手輕腳,然后不吱聲地坐在被窩里。母親不想驚動寒風,她以為,沒了聲音,沒了光亮,寒風會以為家里沒人,能自動離開。母親看了看四周,一片黑暗。窗外,寒風吹在落光葉子的樹上,發(fā)出嗚嗚的聲響。
父親在世的時候,寒風是不會這么肆無忌憚地欺負母親的,它們怕我的父親。母親說,男人不怕冷,身上有陽氣。父親的陽氣足,寒風遇見,會避得遠遠的,更別說進門了。四十年前,父親陽氣旺的時候,滴水成冰,他也沒說過一個冷字。父親不怕冷的秘訣是勞動,不停地勞動。一勞動,身上的陽氣便有了。干活時,父親會脫掉穿在外面的棉襖,剩下的是一件絨衫子,這樣手腳利索。冬天,父親常常打夜工,通宵是家常便飯。下班回家,東方已經(jīng)有了一抹紅。老遠,聽見父親充滿陽氣的腳步聲,寒風會嚇得趕緊溜走。這個時候,母親起床,點起煤油爐,煮一小鍋粥。父親呼呼地喝著,嘴里熱氣騰騰,被寒風耗掉的陽氣又回來了。吃完,父親抹抹嘴,掏出一疊舊鈔票。
看到鈔票,母親格外精神,身上也暖氣十足。在每年的冬天,母親要做的事情很多,花錢的地方也很多。母親買來好幾捆高腳菜,一棵一棵地洗凈,晾曬,腌制,碼在缸里。最后,母親會穿上靴子,站在缸里踩踏瓷實。錢再緊,母親也會腌個豬頭。這個習慣一直延續(xù)到父親去世前的幾年。掛在屋檐下的豬頭,在寒風里的吹拂下,顏色越來越深,成了我們過年時才能享用的美味。
母親沒有想到,父親這樣陽氣十足的男人,也會被寒風帶走。父親走的那天,是我記憶里最冷的一天。寒風不停在我的門口溜達,搜刮走父親身上的最后一點陽氣。在我們把父親往地上抬的時候,他的身子是僵硬的,母親摸了下,冰冷冷的,沒了一點陽氣。父親和寒風斗了幾十年,在那個冬天,永遠輸給了對手。
母親深信,是寒風帶走了父親。父親去世前,身子骨太虛弱,陽氣自然打了折扣。母親怨我回去得遲,假如我早點回來,帶父親去浴室泡個澡,或者,守著父親,憑我的年輕氣盛,寒風肯定會不戰(zhàn)而退,父親興許有救??上?,我回去遲了一步,讓寒風搶了個先。
父親一走,寒風便盯上我的母親,結(jié)下了梁子似的。和寒風單挑,母親是完全沒有把握的。前年,一場寒風,母親的水龍頭凍壞了三個,流失了很多水,白花花的,母親惋惜不已,真金白銀啊。去年,一場寒風,讓母親躺在床上好幾天,腰痛得她直哼哼。今年,寒風改變了目標,母親房子的墻上,水泥開始風化,簌簌地直往下掉。
這個冬天,母親在和寒風較量著。寒風糾纏著我的母親,就像當初糾纏著我的父親一樣。老遠,我就體會到孤獨的母親在冬天的寒冷和無助。母親有五個孩子,站在一起便是一堵墻,多多少少能擋住點寒風。只是,我們兄妹們東一個西一個,最遠的有幾千里,聚到一起機會不多。寒風正是瞅準了我們的這個軟肋。
頂著雪一樣白發(fā)的母親,身子越來越不靈便了,真的到了人生的冬天。電話里,我提醒母親,注意保暖,萬萬不可大意。我知道,寒風是不會輕易放過母親的。作為兒子的我,愧疚是自然的:在母親和寒風較量中,我應該幫上一把,而不是像現(xiàn)在,站得遠遠的,袖手旁觀。我知道,母親是希望我們能多回去幾趟的,至少,我們站在她的身邊,她就多了一些戰(zhàn)勝寒風的信心。
人多,陽氣足,寒風會嚇跑,就不會冷了。異鄉(xiāng)的我,聽見了母親的喃喃自語。
(一)
故鄉(xiāng)有小山名黃泥山,方圓數(shù)里,高逾百米,位于珠城之東、鳳陽之西,淮河之南三華里。
小山南去三里為錐山,曹山余脈,往北則為平川,遠望群山如蛟龍飲水,錐、曹山為身,黃泥山為首。山成形于何年已不可考,據(jù)鄉(xiāng)中故老相傳,山為蛟所化。南宋末年有一修行五百年蛟自黃河而入淮游歷。一年夏天逢連日暴雨,淮水泛濫,良田皆被浸淹,兩岸百姓勢危。蛟不忍百姓受苦拼去五百年修行換來艷陽高照、兩岸太平,卻終因有違天條,被擊隕于淮河之南,三日后,蛟骸不見,但見平地拱起數(shù)道山梁。蛟首所化山頭皆多黃色泥漿,或疑為蛟懷故土思之成淚。百姓感其恩德,在蛟首所化山腹處建廟一座,四時香火供應,山遂名黃蛟山。至明末廟毀于戰(zhàn)火,山名亦漸忘,有史便記此山為黃泥山。明朝開國大將湯和墓就建在蛟腹所化曹山之南麓。
小山之南坡有一中學,方圓數(shù)里學子得惠于斯。因是帶有高中部,且升學率歷年皆為全市前列,一大批農(nóng)家子弟皆從此處走出了農(nóng)村。學校后面有烈士紀念碑和大批墳墓,記得初中三年,早起晚回的都是從這里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