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肖云儒
大絲路復讀(二)
◎ 肖云儒
10月16日傍晚,車隊進入古城撒馬爾罕。我已經(jīng)是第二次來這座城市了。撒城那些傳奇般的美麗故事,在心里種下了一種無可言說的神奇和幽秘的回憶。
夕陽西下時分,竟然有幾對新人在古建筑前拍婚紗照。西斜的陽光給白色婚紗撒上一層金粉,恰是天庭賜予的禮金。新人們幸福地笑著,和擁上來祝福的人合影。他們的婚禮講究在晚上舉行。撒城的幽秘感瞬間便讓你感覺到了。
這是上次我們多次見過的場面。不只是本城人,許多外地人甚至于外國人,風行到這兒來拍婚紗照、舉行婚禮,為的是什么呢?當然為的是撒馬爾罕有讓人難以忘懷的幽秘之美,有難得的安寧:吉祥和歷史縱深背景。
晚飯后天黑下來。一扇扇彩色的窗燈在夜色中亮起,眨巴著眼向你打招呼。風在樹中徜徉,絮絮叨叨地說著私房話。
“撒馬爾罕”,意為“肥沃的土地”,是生長故事和幻想的土地,是生長美麗和愛情的土地。但是,你可知道它也是浸漬著苦難與血淚的土地?可知道它有著怎樣鐵血的歷史,有著怎樣撕心裂帛的浴火重生,有著怎樣信仰和靈魂活生生的撕裂?
作為絲綢之路上重要的樞紐城市,自古以來,撒馬爾罕先后連接、輻射著馬其頓、波斯、印度、蒙古、中國幾大帝國,各大帝國輪流登上歷史舞臺爭鋒主角,演繹著風云變幻,后來則全部被覆蓋在成吉思汗蒙古帝國的版圖之下。在強者的拉鋸戰(zhàn)中,撒馬爾罕飽受了反復蹂躪的苦痛,卻也讓許多不可一世的帝王在這里沉沙折戟。
這座中亞古城,最早的記載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五世紀。是善于經(jīng)營的粟特人把撒馬爾罕建造成了一座美輪美奐的都城。當馬其頓帝國的亞歷山大大帝攻陷它時,也不禁贊嘆:“我所聽到的關(guān)于它的美麗,一切都是真實的,只是撒馬爾罕要比我想象的更為壯觀?!?/p>
馬其頓的入侵者遭到了撒馬爾罕殊死的抵抗。粟特貴族斯皮塔米尼斯帶領騎兵伏擊了入侵的一支軍隊,倉皇退卻的來犯者困在河中,粟特騎兵沖入水里把他們砍死。有記載說,這場戰(zhàn)役馬其頓人損失了二千名步兵和三百名騎兵。從未有過敗績的亞歷山大立即派出龐大的軍隊掃蕩了這一地區(qū)。淪陷的撒馬爾罕遭到了地毯式洗劫和屠殺。
慘遭殺戮的創(chuàng)痛,使粟特人的性格轉(zhuǎn)向兇悍。唐初,西行的玄奘路過撒馬爾罕,令他驚嘆的已不只是這里的肥沃和富裕,更有粟特人的勇烈。他在《大唐西域記》中寫道:“赭羯之人其性勇烈,視死如歸,戰(zhàn)無前敵?!薄棒黥伞奔词钱敃r對撒馬爾罕人的稱呼。
1219年,撒馬爾罕作為花剌子模帝國的新都和文化中心,被成吉思汗的蒙古帝國攻陷,美麗的撒城又一次遭受了滅頂之災。平民百姓很少幸免,城市建筑夷為平地。
就在這塊鮮血澆灌的土地上,帖木兒誕生了。這個與成吉思汗有著某種親緣關(guān)系的人,這個瘸著一條腿的異才,勇敢地帶領他的子民走出蒙古文化的覆蓋,逐步讓撒馬爾罕實現(xiàn)了突厥化,并最終趕走了那位征服過天下的可汗。
被蒙古人誣為瘸子和叛徒的帖木兒,率領大軍橫掃波斯、印度、高加索、阿塞拜疆和蒙古。他將各地劫掠來的珍寶聚集在撒馬爾罕;集中各地最精巧的工匠,為撒馬爾罕修建輝煌的宮殿和清真寺。他發(fā)誓要讓這里成為亞洲之都。這種魄力,你怎么想象都不會過分。
像這塊幽秘的土地一樣,剛毅勇猛的帖木兒也有著他復雜而幽秘的一面。天天念古蘭經(jīng),卻不妨礙他屠殺伊斯蘭的突厥人,不妨礙他喜愛那些有異伊斯蘭文化傾向的詩歌。而且,他敢于不按規(guī)矩出牌,廢了行為不端的王儲而讓第三子即位。后來的事實證明他是對的,因為正是這位老三的兒子一一兀魯伯國王,把爺爺?shù)呢S功偉業(yè)推向了新的高度。
而這位兀魯伯也有他的幽秘之處。他是個好國王,把國家管理的很好,可又十分喜歡詩歌、藝術(shù),尤其癡情于天文學,以致他主要是以天文學家的身份留存在歷史上。現(xiàn)在兀魯伯在撒城的塑像,背景畫著的不是遼闊的國土,而是無垠無際的蒼穹和星月。他以六分儀測定的許多星座,與現(xiàn)代天文望遠鏡測定的相差無幾。他創(chuàng)建的新歷法對年月日的定位,也和當代為定位大致吻合。這使他被公認為古希臘之后十分重要的天文學家。
帖木兒家族性格上的這些多面性、豐富性和測不準性,這種血與愛、廝殺與詩情、英雄氣度和藝術(shù)情懷多面融匯而又統(tǒng)于一體,看似幽秘神異、難于把握,其實是完全可以將它讀為大氣宏博的。大氣宏博方能隨心所欲。毛澤東在他《沁園春》的詞中所點到的“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以及毛澤東本人身上,不是都能看到這種宏大的精神氣象和隨興的藝術(shù)氣質(zhì)嗎?
這塊戰(zhàn)勝了成吉思汗的英雄的、剛勇的土地,這塊誕生了像《天方夜譚一千零一夜故事》那樣有著非凡想象力和神話構(gòu)想力的土地,大概你怎么都想不到,它同時又是一塊有著少見的商業(yè)智慧的土地。的確,從經(jīng)商做生意的角度,粟特人大約是絲路上最活躍的民族了。
粟特人一出生,父母就會在他們手心涂上蜂蜜,祈望所有的錢都能黏在自己孩子的手上。他們長大后果然不辜負父母的期待。絲綢之路開始興盛的唐代,長安到羅馬的商道日益繁茂,撒馬爾罕成為連接東西文化的核心驛站。經(jīng)粟特人之手,甘松香、阿薩那香、瑟瑟、麖皮、氍毹這些奢侈品從西方運至長安,又將中國的絲綢賣到敘利亞的海港,轉(zhuǎn)用駱駝隊運到君士坦丁堡,換來無計其數(shù)的金銀財寶。
他們把生意做到了大唐,做到了李氏王朝的宮殿里,還想“賄賂”一下大唐皇帝李世民。貞觀九年,粟特商人獻給李世民一頭兇猛的雄獅,四個月后,來到長安的撒馬爾罕使臣給皇帝獻上的是晃眼的金桃和銀桃。從此李世民對粟特商人大開綠燈,允許他們從長安東進揚州,南挺廣州、安南(今越南)。
商人工于算計而不敢橫刀立馬,英雄獻身疆場卻不屑錙銖必較,可是這群獨特的粟特人,心中回響著市場的叫賣,血管里流淌著的是戰(zhàn)士的血!精巧的商業(yè)智慧和宏大的英雄理想在他們身上的融匯,竟然如此這般天衣無縫!
一連串的意外,一連串的變異,一連串的多向輻射和多維交匯,這恐怕便是古老的撒馬爾罕神秘活力之所在吧!他們執(zhí)著于從異域文化的籠罩下走出來,但是對異域文化的優(yōu)秀成果又抱著一種開放的態(tài)度,善用異域文化的優(yōu)秀因子營養(yǎng)自己,甚至改變自己。
不按常規(guī)出牌,游走于事物的兩面,在一種兩極震蕩的效應中獲得前進的力量,也許正是這片土地的神秘之所在。它總不讓你明晰的看到自己的面孔,而將自己的美麗藏在那幽深的紗巾后面。
在烏茲別克斯坦的勒孜庫姆沙漠中跑了幾天,我一次一次溫習著一個詞:無垠。
在地平線盡頭展開過來的一張碩大無邊的大紙上,以遙遠的遠方的一個目標為基點,輻射性地畫出的四根線條,天地之間于是夾出了三個三角形。三個三角形在無盡的遠方相交。
左邊是無盡的大地,右邊是無盡的大地,中間是無盡的路。車隊如一串聯(lián)發(fā)的箭矢,疾速射向遠方。
有時一個彎道會在大地上畫出一個弧,因了車隊和尾燈的裝飾,那個弧格外有力度,格外美。
過了無垠的紅沙漠,又過無垠的黑沙漠;開始沙漠中還有干枯的沙生植物,后來便什么都沒有,盡是沙,盡是沙。
間或穆爾河或是沙漠海子,會在遠方悠悠地那么閃一下亮光,旋又躲了起來。它讓你在荒漠中有了溫柔的牽掛。
幾天中,不是黎明前的黑暗送別我們,便是夕陽后的星空迎接我們。
這就是無垠,這就是洪荒。
但我的心并不荒涼,我在熱望著再能路過扎斯雷克,看看那住過一夜的荒原小店,看看那群無家可歸的野駱駝,回味一次難忘的人生經(jīng)歷。
2014年夏天,我們第一次走絲路,萬里行的車隊在離開努庫斯后,連續(xù)三四個加油站因油改氣而無法加油,整個車隊的十多輛車癱在路邊。為了安全,一部分人先乘當?shù)氐慕煌ù蟀腿ヒ粋€叫扎斯雷克地界的小店先休息,每個車的主駕則留下“與車共存亡”,等候從500公里外趕過來的送油車。這次油荒的險情我在《絲路云履》書中已經(jīng)寫過,不再多說。
札斯雷克的這個小店一共九間平房,每房三至五人,餐廳小賣部一應俱全,可算是差強人意。我們這些先行到小店的行者,為留下的同伴操心,幾乎徹夜未眠。記得我是早晨4點半左右一個人跑到荒原上去看野駱駝群,并拍到了荒原日出的。早晨8點多,加上了油、徹夜未眠的戰(zhàn)友們才趕到小店和我們會合。他們從車上下來一個,我們擁抱一個,那種熱情,是只有經(jīng)歷了危難的戰(zhàn)友才有的感情!
我急切地看著窗外,將一掠而過的荒原景色,一段一段與我記憶中的那些鏡頭對證,好幾次驚叫:就是這里!就是這里!結(jié)果都失望了。扎斯雷克地方很大,不止有我們住過的那一個小店呀!
越走越渺茫,越看越失望——因為我們漸漸走在一條新路上。新路是雙向四車道,準高速的設計,斷斷續(xù)續(xù),正在修建中。車隊不得不在新舊兩條路上換行。這條路全長近千公里,是40億美元的投資項目。德國中標后,轉(zhuǎn)包一段給韓國。本來根據(jù)這條路預測的用途,設計的是跑載重30噸的貨車,但烏國引進的中國重卡卻可以載重50噸,于是方案增加了20噸的載重量。在引進的中國重卡中,就有陜西重卡和紅巖重卡。這讓車隊的陜西人很有幾分得意,大家都搶著拍下陜重卡在萬里之外工作的鏡頭。
有了兩年前缺油的教訓,我們這次專門帶了加油車。途中加油時,大家會拿出上頓吃不完的面包、烤餅共享。這讓此行少了許多意外的憂慮。
只是看不到扎斯雷克!
加完油繼續(xù)前行不久,一個大型工廠的建筑群從地平線浮現(xiàn)出來。在如此不毛之地,怎會有如此規(guī)模的工廠群?地接導游告訴我們,這是蘇聯(lián)建設的一家采集、提煉濃縮鈾的大型廠家,由于有輻射危險,原來相當一部分工人是服刑和流放者。此刻的荒原,低溫3、4度,地接導游的介紹讓我感到世態(tài)的炎涼,想起了老托爾斯泰的長篇小說《復活》,想起他筆下的聶赫留朶夫和馬絲洛娃走在西伯利亞的流放路上。
只是依然看不到扎斯雷克。
看來恐怕是車隊走新路時錯過了老路上的小店!遺憾中我想著要寫一篇文章,紀念一下尋找小店的失落。我想通過自己一路的企盼一路的錯過,說明一個意思:對向前的車隊和行車來說,人生沒有后路,也沒有原路。你永遠走在曾經(jīng)走過的路的前方,很難回到過去,回到原點。不是因為遺忘,而是因為發(fā)展。發(fā)展讓我們走過的路也成了新路,成了人生新的朋友!
扎斯雷克小店,扎斯雷克小店,你在哪里?天黑了,在黑夜中還可能找到你嗎?過了今天,會不會錯過終生?
夜9時,天黑盡后,突然有了意外的轉(zhuǎn)機,車臺傳來地接導游的聲音:車隊今晚的札克雷斯住地,到了!
哈,我第一個跳下車,想驗證它是否是我們的那個小店?——熟悉的路邊小店,熟悉的小商鋪,熟悉的像炕一樣的餐廳,熟悉的七、八個房間!一切都與記憶相吻合!而最確切無誤的驗證,是我在“小廳”里發(fā)現(xiàn)了前年絲路萬里行車隊送給小店的路標木樁。絲路沿線已經(jīng)立下了幾十個這樣的木樁!它是我們車隊的腳印和標記!
我趕緊請來了電視記者,邊走邊說這個故事的前因后果,引著鏡頭從前廳到餐廳到房間,把小店拍了個淋漓盡致。還約定,明早要搶拍外景、店外洪荒的原野。最后又對著鏡頭專門補了一句一一上次同行的絲友們,如果你們有幸看到這期節(jié)目,我想告訴你們,我又回到了我們旳扎克雷斯小店!楊文萌、任高峰、肖云儒,是上次我們38個絲友中最早回來的人!祝福我們吧!
次日天未亮,又要起程。匆忙中我們仨還是與小店主人、與萬里行木樁合影留念。我也贈送了從西安專門給它帶來的書法作品,上面寫著習近平訪問中亞講話時引用的中國古典格言:“志合者,不以山海為遠。”
我們的車,是這次絲路萬里行車隊的第7號車。廣汽三菱給車隊提供了各種型號的車,以在絲路征程上全面試驗和顯示他們產(chǎn)品的品質(zhì)。7號車只有2.0排氣量,力量最小,空間最小,座位最低,是車隊里的小個子,和我這個小個子搭配,倒也算得是門當戶對。
車里坐四人,三人基本穏定,只是司機有所調(diào)整和變換。
第一個要說的是“國哥”。他叫孫健,是一位帶領粉絲們虛擬旅游的網(wǎng)絡大V,網(wǎng)名叫“行走40國”,簡稱“國哥”?!靶凶?0國”是他走到40個國家時起的網(wǎng)名,現(xiàn)在實際上已經(jīng)走了100多個國家。他一年四季在地球上快樂地旅行,也帶著“國粉們”在網(wǎng)上周游世界。
“國哥”的微博、微信、視頻,每次點擊動輒幾十萬上百萬,一次旅行下來便是上千萬。這次他在合同上簽的是千萬點擊率,行程未過半已經(jīng)達到一千三百萬,他說要翻一番,將點擊率提升到兩千萬。聽到這個令人暈眩的數(shù)字,我兀自矮了半截——我們這些搞文字的人,青燈黃卷、半死不活累出一本書,印數(shù)若能上萬,已經(jīng)是菩薩保佑了,上了十萬,沒有不得意忘形的。
“國哥”非常敬業(yè),24小時都處于一種工作狂的亢奮狀態(tài),此話雖含調(diào)侃,卻真的不是誑言。他有異于常人的眼光,總能發(fā)現(xiàn)新題材、奇畫面、特角度,用最當下、最青春、最時尚的語言表述出來。他將手里那個自拍桿玩得出神入化,像趙子龍舞槍般嫻熟利落、花團錦簇。吃住行娛購游,無不收入穀中。
每次停車,第一個消失的人就是他,每次出發(fā),最后一個出現(xiàn)的總是他。車隊一啟動,他的“體驗播報”馬上開始了:我是“國哥”,請跟“行走四十國”看世界:這里是我的一帶一路行?!庇闷胀ㄔ?、廣東話、東北話連說三遍。一路上又執(zhí)著地學陜西話說這段開播詞,我笑他說的很河南腔,他說他是創(chuàng)造性地揉進了山東腔,每次都斗志昂揚地播了出去。
才走三個國家,他一個人已經(jīng)發(fā)了近一百三十條微博視頻,全是現(xiàn)場實錄。他強調(diào)現(xiàn)場感、目擊感,善于捕捉懸念,真是個骨子里的好記者。當報道了車隊遇到的困難,他會預告:那么下一步這事解決了嗎?又怎么解決呢?且聽“國哥”下回分解。他的思維很現(xiàn)代,很青春,也很蒙太奇,非常吸引觀眾。
他常說自己年紀不小了,大家依然把他當小伙子?!皣纭笨偰馨l(fā)現(xiàn)生活中快樂,在自拍桿里做出各種各樣輕松的POSE。帶一個很時尚的眼鏡,圍一個很時尚的圍巾,沒事就嗨歌。那些歌對我來說陌生而時尚,卻被他內(nèi)心的快樂而感染。他寫過一本書《中國人為什么不快樂》,希望把艱苦的旅途變成發(fā)現(xiàn)快樂、傳播快樂、感受快樂的過程,因此極受歡迎,成了青年人的好朋友。
他在廣州電視臺工作過,但是覺得不能施展自身,便辭職北漂。在央視兒童節(jié)目干了一段再度辭職。之后自己獨闖江山,終于成為微信網(wǎng)絡大V??刹?,人生的快樂在于進取,進取的人生才是快樂人生啊!
“國哥”市場意識強,市場影響大,一路上會接到各地的電話,預約下一步的活動。他明確把文事商品化,將自己當作一個品牌來打造。他出售作為品牌的自己,出售自己的傳播內(nèi)容。其實傳統(tǒng)文化人從中應該得到某些啟發(fā)。
我要說的第二人叫鄭飛,是《陜西畫報》采訪部主任、著名攝影人。70年代后期生人,年輕力壯,承上啟下,理所當然被我們選為7號車車長。
鄭飛是個有氣場的人。高大、帥氣、放松,十分本色,這就有了點魅力和風度。在生活中,大概屬于那類可以依賴的男子漢。我曾經(jīng)開玩笑說:“鄭飛,在行進的車隊中,你要當頭車,沖在前面開路;在車隊遇到麻煩時,你要當尾車,最后收拾攤子;而在攝影業(yè)務上,你得成為霸道車,非常敬業(yè),非常自信。這其實是我對70后、80后的希望,也是時代加于他們這一代的責任。每逢大活動大場面,幾十臺攝影攝像機簇擁著噼啪響個不停的時候,常常是鄭飛在主宰場面:好,看著這邊,one two three!——0k!這不就是整個時代要求他這一代人扮演的角色嗎?!
拿昨天來說吧,打起早趕到邊境,過烏茲別克斯坦—哈薩克斯坦兩國口岸,再趕500公里路,車隊在路上跑了整整22個小時,鄭飛一直作為主駕,擔著最重的擔子。我們一再讓他休息,他總是說“我行,我行”。中間到后座上打了個盹,又回到方向盤前,直到凌晨三點。
他和我孩子是一茬人,是“哥們”,因為有兒子的托付,對我時有照顧,有時鏡頭也會偏愛我一點。他一些途中的照片,常常是“內(nèi)銷轉(zhuǎn)出口”,倒是先發(fā)給兒子,再由兒子從國內(nèi)轉(zhuǎn)發(fā)我。微信讓空間在差異中急速跳轉(zhuǎn),產(chǎn)生了奇幻的蒙太奇感覺。
從鄭飛以及他這一代人身上,可以感覺到我們時代七八十年代這一茬人已經(jīng)成長,正在成熟,成為社會中堅。在實踐和心理上,我們的社會又多了一副可以依賴的肩膀了。
7號車的第三個成員是小侯,侯明昱,大家都叫他“猴兒”。他是青海電視臺的記者,全車隊的“珍稀動物”,唯一一個90后。年輕得實在很難稱“哥”,便叫他“猴兒”。90后的“猴兒”卻少言寡語,說起話來聲音也很小,看不出多少“猴”勁兒。唯一的一次大聲,是他給家里打電話,信號不好,對方聽不清,反復問他是誰,他急了,大聲喊:我是你兒子!讓人笑出了聲。
小侯不幸榮獲了這個“猴兒”的稱謂,一是因為姓,二是因為愛,小弟弟嘛。別看他悄悄地不吭氣,車里車外的事,跑腿,搬運行李,管理車鑰匙,打掃衛(wèi)生,都是他在默默地干著。這個小弟弟腿勤、眼到,被我們擢升為副車長,車長不在時,代行車長職權(quán)。貨真價實的革命接班人!
車隊這次給他一個任務,就是跟我坐到一個車上,作一些文化對話,好拍攝電視連續(xù)報道中的《絲路云履》專欄。一進入業(yè)務領域,沉默寡言的90后就顯出了主見。他能說出自己的想法,有時候也修正我的想法。
有次聊天,偶然提到哲學,小伙子出乎意料打開了話匣子,說他喜好哲學,曾經(jīng)在圖書館里硬啃過德國哲學家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一星期只讀了8頁。山東大學畢業(yè),報考的就是哲學博士,后來卻到電視臺當了編導。我們談共同喜歡的作家楊志軍,談他作品的哲學內(nèi)涵和生命內(nèi)力。我們談劉朗電視片的文化思考,談詩人昌耀,談燎原。后來又談閱讀的樂趣。我們都更喜歡紙質(zhì)書,覺得電子閱讀像是查閱電腦目錄去借閱公共圖書館的書。那是別人的書,只有讀自己書架上的書,知識好像才歸自己所有。我還想說:這就好像天下的好風景雖多,大都是別人的風景,有時真不如自家門前的小街小巷,吃喝拉撒睡都在其中,這才是自己的風景,自己的人生。
在這個把哲學擠到旮旯拐角的時代,哲學之光竟然這樣點燃了一位年輕人的心,“猴哥”之幸,哲學之幸呀!
在長途跋涉中,我們車里還短期輪換了兩個從中國遷到吉爾吉斯和烏茲別克斯坦的東干族的司機艾迪爾和白二山。他們祖上都是陜西,不需要翻譯相互能夠簡單交流。為了文章的體例,姑稱他倆為“東干哥”吧。
一個叫艾迪兒,小伙子長得很標致。中國人熟悉的面龐上嵌著中亞人的深眼窩。他在陜西讀了好幾年書,中文表述很好,給我們介紹了不少中亞的情況,是那種有涵養(yǎng)有知識的青年紳士形象。
一個叫白二山,已經(jīng)六十歲了,漢語混搭著俄語、烏語,交流起來有一點隔閡。但有幾個詞我每天都問他,他都會爽快的回答。我說瞌睡嗎?他說不瞌睡。我說吃了吧,他說吃了。我說端走,他說好,端走。話不多但是心里便有一份親切,一份依戀。在塔什干,他帶我們?nèi)ソ紖^(qū)東干村自己家里。大兒子和他住一起,很出息,是個公司的銷售經(jīng)理。他把他大哥、三弟全叫來,讓我們較全面的了解了一個中亞東干族的家庭。
白二山開車千里送我到烏茲別克斯坦西部的布哈拉,路上不斷打電話在聯(lián)系什么,原來他第二個孩子在布哈拉工作,中午吃飯時老二一家要來看我們。在布哈拉吃飯時,兒子一家果然開著車,帶著兒媳婦和兩個孫女來了。爺爺對子孫的關(guān)愛溢于言表,抱著小孫子又親又逗,活脫脫就是一位“中國爺爺”!我們一道合了好幾張全家福。
白二山讓我看到了一個具體的中華生命,在異域的絲路上如何生存發(fā)達。再遙遠,你也能感覺到人生的溫度。
7號車最后一個乘客就是老漢我自己了。在一個征程萬里的車隊中,完全不會開車,又因為年長,處處優(yōu)先,處處受照顧,我心生著天然的慚愧。其實,人活到了處處受照顧、受優(yōu)待的地步,心里是別有一種況味的。
大家都這么忙碌這么搶著挑擔子,坐在副駕位置上的我,能干什么呢?只能當好服務員。內(nèi)心的不安使我經(jīng)常問司機:喝水嗎?吃蘋果?馕呢,要不?再有就是陪聊,怕旁邊的司機瞌睡,怕他疲憊,得用各種各樣的話題和司機聊。有時甚至殷勤到主駕鄭飛有了感覺,說:你休息,不用有意找話題跟我聊,我能行,精力好著呢。我于是很愧疚的默下了聲。過一會又開始了,聊天,倒水。這就是我在車上的主要工作:服務和陪聊,同時注意自己的身體,不給大家添麻煩。我曾向車隊王大夫表示,力爭一路上不找他掛號開方子,給醫(yī)學做一個80老漢跑萬里絲路的案例,回去好好謝他。他說,老爺子那我得謝你!
趕夜路的時候,后面的兩位是可以輪流打盹的。但副座上的我可不敢迷糊,一定要醒著,和主駕不停地聊天,別讓他瞌睡。所以別說,我也是挺辛苦的,從頭到尾都得睜著眼睛說話呢。有什么辦法呢,我年齡大,瞌睡少,憂慮又多,“舍我其誰”?
我犯過一次錯誤,必須記錄在案,以儆效尤。車隊曾宣布嚴禁向車窗外扔垃圾,違者罰款一百美元。不幸的是,之后的某次夜行中,我下意識朝外扔了個紙團,當即被后車發(fā)現(xiàn),在車臺中追問,我當眾承認,表示停車即交罰款。曾想將罰款發(fā)手機紅包,讓大家娛樂一下,但哪有違紀律的嚴肅性,還是第二天早餐時鄭重地將罰款交給了領隊。
這就是我們的車隊,我們的車。一個老漢五個哥,來自四面八方,不同的性格,職業(yè),出身,經(jīng)歷,在追尋玄奘的艱苦的絲路上融匯成一個有趣的小社會,一個小共產(chǎn)主義社會。我們有難同當,有飯共咥,有快樂一起享用,有困難一道克服,這個小家庭真是溫馨,好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