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與“刀”
——對《炮神》中一場戲的看法及其延伸

趙彤

——對《炮神》中一場戲的看法及其延伸

趙彤

歷史傳奇題材作品中的角色形象和故事情節(jié)，常常是創(chuàng)作者想象式地建構(gòu)起來的。創(chuàng)作者借以想象的文化資源，影響著作品的情節(jié)設計以及意蘊表達。本文以《炮神》為例，分析了抗戰(zhàn)題材電視劇中常見的繳獲日軍指揮刀的情節(jié)，指出一味遵從類型模式，追求奇觀化效果，而陷入傳奇化想象，將失去作品本身的精神力量。抗戰(zhàn)劇要拍得自尊、自信和自強，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戰(zhàn)爭戲 傳奇化 炮神

在我們的抗戰(zhàn)題材電視劇中，繳獲日軍指揮刀的情節(jié)多有出現(xiàn)，大多數(shù)電視劇對這個情節(jié)的處理都很相似，而《炮神》對這個戰(zhàn)利品的處理卻非常獨特。

在《炮神》第24、25集中，日本陸軍省教育總賬岡本河太中將來到山西戰(zhàn)場視察日軍戰(zhàn)況，在前往小曹莊據(jù)點途中，遭到楊志華率領的八路軍獨立旅炮兵營伏擊，倉皇奔命時，將指揮刀丟在戰(zhàn)場上，被炮兵營戰(zhàn)士劉鐵頭繳獲。丟失指揮刀的岡本河太異?？裨辏嬖V學生日軍前線指揮官枝野勝男：“這是日本天皇欽賜的軍刀，比我的生命都重要。如今落在中國人手里，我受此羞辱，如何茍活于世?！闭f罷，他欲剖腹自殺，被枝野勝男攔住。枝野勝男勸慰老師，他會向楊志華要回指揮刀。之后，枝野勝男約楊志華見面，討要軍刀時他說：“這把刀對你來說沒有多大意義，但是對于我們的長官來說，意義不一樣。”楊志華回答：“要這么說的話，也可以，那怎么著你也得給我表示表示?！睏钪救A提出枝野勝男要用“兩門九二式步兵炮、五百發(fā)炮彈”可以換回指揮刀。

《炮神》設計的繳獲日軍指揮刀的情節(jié)具有獨特性，在與電視劇《亮劍》和《永不磨滅的番號》中八路軍繳獲日本軍官指揮刀的情節(jié)設計相比就更加凸顯。在《亮劍》中（第6、7集），李云龍率部狙擊了日軍戰(zhàn)地觀察團，在與日本軍官團一對一決斗之中，八路軍戰(zhàn)士魏大勇殺死了“日軍華北方面軍第21旅團旅團長服部直臣少將”，繳獲了他的指揮刀。李云龍將這把日軍將官指揮刀上交了八路軍旅部。在《永不磨滅的番號》中（第28、29集），李大本事在作戰(zhàn)中與日酋山下奉武少將白刃格斗，炮擊將兩人震昏，蘇醒后，兩人各自抓起身邊的武器繼續(xù)格斗，但李大本事抓到的是山下奉武的指揮刀，山下奉文抓到的是李大本事的砍柴刀。戰(zhàn)斗結(jié)束后，山下奉文誤以為這把砍柴刀就是李大本事的指揮刀。在約談李大本事時，李大本事將指揮刀插在山下奉文站立的地上，山下奉文也將砍柴刀插在李大本事身前。雙方完成了交換。

在《炮神》中，雖然楊志華與枝野勝男的“交換”因為其他變故未能實現(xiàn)，但這次“交換”的口頭契約事實上是完成了。需要探討的問題出在這個口頭契約的達成上。問題就是：楊志華想用一把日軍指揮刀換回一批重武器的做法妥不妥？

《炮神》的劇情揭示，楊志華意識到了指揮刀對岡本河太本人的重要性，但他更多的還是把這把指揮刀看作是一種冷兵器，其殺傷效果遠不如大炮重要。所以，他認為與枝野勝男來個以物易物是合算的。但是從日本文化的角度來看，這把指揮刀的價值遠不是楊志華所想的那樣簡單。

新渡戶稻造的畫像印在1982年至2004年的5000元日元鈔票上。這位日本思想家、教育家在其名著《武士道》一書中，深刻而鮮明地指出：“有一句格言稱刀是武士之魂?！彼€分析指出：“武士道把刀當作力量和勇敢的象征?！薄八宕髟谘鼛系臇|西，也就是佩戴在心上的東西——是忠義和名譽的象征?！薄爸R的以及道德的日本，直接間接地都是武士道的產(chǎn)物。”“二戰(zhàn)”期間的日軍指揮刀就是一種特別的武士刀。

新渡戶稻造生于1862年死于1933年，這期間的日本自1968年明治維新之后，開始走上發(fā)展近現(xiàn)代工業(yè)和軍事工業(yè)的道路，開始一系列對外侵略。軍艦、大炮和坦克已經(jīng)取代了封建時代的武士刀，武裝了日本軍事力量。但是，作為武士道精神象征的武士刀，并沒有退出日軍的武庫。我們在諸多的國內(nèi)外抗戰(zhàn)/“二戰(zhàn)”題材影視作品中，都可以看到日軍各級指揮官都佩戴著武士刀，而日軍投降的場面，也常以其指揮官交出指揮刀畫上句號。

在《菊與刀》這本名著里，美國學者魯斯·本尼迪克特指出：“軍艦和大炮，只不過是永世長存的‘日本精神’的表面象征，猶如武士的佩刀是他的道德品質(zhì)的象征?！薄拔涫康呐宓恫粏渭兪茄b飾，而是其特權(quán)和階級的標志?！痹诒灸岬峡颂貙θ毡疚幕姆治鲋校貏e分析了日本軍國主義思想的重要性——“在30年代，前陸軍大臣、狂熱的軍國主義分子荒木大將在名叫《告日本國民書》的宣傳小冊子中寫道：日本的‘真正使命’在于‘弘揚皇道于四海，力量懸殊不足憂，吾等何懼于物質(zhì)！’”“就是在日本打勝仗的時候，日本的政治家、大本營，以及軍人們都反復強調(diào)說：‘這次戰(zhàn)爭并不是軍備的較量，而是日本人信賴的精神與美國人信賴物質(zhì)的戰(zhàn)爭’?！?/p>

美日學者都指出，日軍指揮官佩戴的武士刀所蘊含的精神價值，這是超越兵器意義之上的價值。由此，我們就更好理解，交出指揮刀對日軍而言是一種遠比肉體打擊更為嚴重的精神打擊。而繳獲日軍指揮刀，就意味著抗爭者的巨大勝利。

然而，在《炮神》里，楊志華對日軍將領指揮刀的價值判斷卻止于等同于兩門火炮和五百發(fā)炮彈上。這些武器在日軍看來是無法與武士道精神相提并論的。楊志華向日軍要火炮，看重的是火炮可以消滅成百上千日本鬼子的肉體；而在岡本河太、枝野勝男看來，武士刀則是日本武士不可失去的靈魂。如劇情所示，楊志華和岡本河太都覺得這項“交換”合算。設若把這個“交換”條件讓新渡戶稻造或本尼迪克特來判斷，他們的結(jié)論恐怕會讓楊志華大失所望。

多年以來，從“手撕鬼子”“手榴彈炸飛機”“不用換彈夾地機槍掃射”到《炮神》里對日寇的大規(guī)模炮擊，我們的抗戰(zhàn)題材電視劇特別喜好渲染中國軍隊大量殺傷日本鬼子的畫面。從發(fā)泄痛恨日本侵略者的情緒來看，這么拍勉強可以理解。但是，從吸取歷史經(jīng)驗和教訓、提振民族精神品格來看，這么拍卻是背道而馳。

在戰(zhàn)爭中，消滅敵軍是重要的。但消滅敵軍并不是目的，目的是通過消滅其武裝力量，瓦解敵人賴以發(fā)動戰(zhàn)爭的精神支柱。我們民族偉大的軍事思想家孫武在《孫子兵法》中早已指出：“上兵伐謀，其次伐交，攻城為下”。而具體到每一個戰(zhàn)役或戰(zhàn)斗，“上兵伐謀”就意味著打擊敵人的士氣、瓦解敵人的意志。由此來看，在《亮劍》中，李云龍繳獲服部直男軍刀的同時，偷襲八路軍總部的日軍特種部隊也得到命令撤退，這種情節(jié)設計是到位的。在《永不磨滅的番號》中，李大本事處處要與山下奉文對等，他以敝帚自珍的黑色幽默氣質(zhì)，用指揮刀換回自己的砍柴刀，表達了對日軍的輕蔑，這種情節(jié)設置也是到位的。

但《炮神》以指揮刀換山炮這段情節(jié)卻是敗筆。

孫子曰：“三軍可奪氣，將軍可奪心?！睏钪救A繳獲了岡本河太的指揮刀，無疑于奪日軍之氣、奪岡本河太之心，但他轉(zhuǎn)過頭來就把繳獲指揮刀這種對日寇精神的精確打擊，轉(zhuǎn)化為了對日本侵略者無關痛癢的一筆“交換”。

創(chuàng)作者乃至一些觀眾，或許以為這種“以物易物”的“交換”合適，其實未必合適。

在《左傳·成公二年》里，有這樣一段史事及孔子的評論：“新筑人仲叔于奚救孫桓子，桓子是以免。既，衛(wèi)人賞之以邑，辭。請曲縣、繁纓以朝，許之。仲尼聞之，曰：‘惜也，不如多與之邑。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名以出信，信以守器，器以藏禮，禮以行義，義以生利，利以平民，政之大節(jié)也。若以假人，與人政也?！痹诳鬃涌磥恚h、繁纓雖小、雖不出地產(chǎn)，但這微小的禮器卻是禮秩的寄托，是不能與一塊土地相提并論的。由此來看，日軍指揮刀與兩門火炮的價值也是不對等的，楊志華做了一筆“虧本”買賣。

在《炮神》里，支配楊志華用“刀”換“炮”的價值準繩無疑是實用主義。在他的判斷中，在戰(zhàn)場上，一把軍刀只能配給一個戰(zhàn)士，一次只能砍殺一個鬼子，遠不如一炮打出去有殺傷力。而他在與枝野勝男談“交換”條件時，其語氣和神態(tài)，與跑江湖的“買賣人”的氣質(zhì)嚴絲合縫。在這場戲中，在這位八路軍指揮員角色上，我們看到了實用價值觀和江湖氣的結(jié)合。這種角色氣質(zhì)，不單楊志華有，《亮劍》中的李云龍身上、《永不磨滅的番號》中李大本事的身上也有。或可說，這種氣質(zhì)在近年來抗戰(zhàn)傳奇劇中數(shù)見不鮮。

同樣是抗戰(zhàn)傳奇題材，我們在老電影《鐵道游擊隊》《平原游擊隊》《呂梁英雄》《51號兵站》等作品中，是看不到抗日英雄角色身上有實用+江湖氣質(zhì)的。這種氣質(zhì)形成的文化土壤是今天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歷史傳奇題材作品中的角色形象，常常是被今天的創(chuàng)作者想象式地建構(gòu)起來的。而創(chuàng)作者借以想象的文化資源，有相當?shù)某煞謥碜援斏跏强陀^的商業(yè)文化。市場經(jīng)濟催生了“交換”思維，也不斷突破著“交換”的范圍和底線。而在市場經(jīng)濟短期效益催動下，利潤的最大化與縮短生產(chǎn)時間成正比，創(chuàng)作歷史題材的傳奇故事，往往省略了對歷史的考校，既不研究自己，更不研究對手，強化的是對傳奇的渲染，凸顯的是對類型模式的遵從與奇觀化效果的追求。

看《炮神》，很驚奇于八路軍一個營的火炮如此厲害，驚詫于八路軍基層指揮員用“刀”換“炮”的奇想。雖然用“刀”換“炮”只是短短的一場戲，但透過它我們不難看出抗戰(zhàn)劇要拍得自尊、自信和自強，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趙彤：中國電視藝術(shù)家協(xié)會研究部主任

（責任編輯：楊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