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世芬
論滄月作品中的女性價值建構(gòu)
俞世芬
作為一種以網(wǎng)絡文化的快速發(fā)展和消費主義為顯著特征的類型化寫作,網(wǎng)絡文學在相當程度上契合了女性的表達欲望和審美需求。隨著女性寫手與女性讀者數(shù)量的激增,有人甚至戲稱:中國的網(wǎng)絡文學已進入了“她時代”。那么,在分別始于上世紀新文化運動時期和八十年代的那股產(chǎn)生于西方的女性主義思潮,以及當下傳統(tǒng)文化熱力復歸的復合影響下,女性寫手是如何借助武俠仙俠、都市青春、玄幻奇幻、歷史軍事、耽美百合或是同人變身等不同的題材,呈現(xiàn)女性的生活面貌和生命狀態(tài)的呢?她們對女性的命運和生命價值又有怎樣的思考呢?本文就以著名的網(wǎng)絡女作家滄月為研究對象,探析她們是如何在網(wǎng)絡寫作中建構(gòu)具有女性特質(zhì)的價值體系的。
浙大建筑系碩士研究生畢業(yè)的滄月,小時候就著迷于金庸的武俠小說,初中時就開始寫武俠小說《聽雪樓》(今天它已衍生為一個武俠系列)。大學時她以一篇《劍歌》參加《今古傳奇》雜志舉辦的全國大學生武俠小說大賽并獲得第一名。當《聽雪樓》系列迅速風靡網(wǎng)絡世界時,她也隨之被冠以“女子新武俠”的領(lǐng)軍人物。作為當今中國最暢銷及最受歡迎的女作家之一,她于近年榮登“中國作家富豪榜”,并分別擔任杭州市作家協(xié)會類型文學創(chuàng)作委員會主任和浙江省網(wǎng)絡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穿梭于涇渭分明的理性與感性世界,她不僅充分享受著寫作帶來的歡愉,也建構(gòu)起屬于自己的女性價值體系。
杜拉斯說:“沒有愛情就沒有小說?!睖嬖略谄渚臓I構(gòu)的武俠和奇幻世界中,表述的重點就是愛情。正如瑪麗?沃德所說的:“婦女們永遠能勝任愉快的一個主題,全世界都感興趣的一個主題,是愛的主題。”比之男人,女人似乎天生就能領(lǐng)悟愛情的真諦。因為男人總是不滿足于純精神的享受,有著其它更多的現(xiàn)實需求。所以王安憶說:“因此他不可能像女人那樣在愛情的戰(zhàn)場上輕裝上陣,全心全意,忘我獻身?!币苍S正是基于女性對愛情的態(tài)度,以及愛情占其生命的比重,滄月便著力以愛情的書寫傳達出對女性生命的一種理解。
《花鏡》是一部直接討論愛情與女性的作品。盡管在名聞遐邇的“鏡系列”“鼎劍閣系列”,《滄?!泛汀兑勾档延隇t瀟》中,滄月都以兼具理性與激情的筆墨揭示了愛情對于女性的根本意義。但這部作品對愛情的探討顯得尤為集中和深入。正如作者在《序》中所說,在作品集言情、武俠、玄幻和神魔于一體的外表之下,她實際想描述的是“各種性格的女子在各種艱難困苦中掙扎的過程”,思考“古時候的女子,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是如何壓抑、自立、堅強和抗爭呢?”所以,作品中無論是作為貫穿始終的線索人物白螺姑娘,還是各個小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她們不僅品嘗著來自愛情的喜怒哀樂,更須經(jīng)受由復雜的人性和坎坷的命運帶來的人生考驗。
小說中的九個故事,盡管每一位女主人公的身份各不相同,但她們對愛情的執(zhí)著卻極為相似?!端{罌粟》中身為童養(yǎng)媳的翠玉,守著嗜賭成性的丈夫張大膀子,眼看家產(chǎn)漸漸敗光,卻依然賢惠地操持家務,靠做針線活貼補家用?!秾氈檐岳颉分忻诰煹牡谝晃杓繕切脑?,寧愿放棄錦衣玉食的勾欄生活,從良跟隨布衣書生顏俊卿而去。在遭到鴇母的刁難后,竟決絕地劃傷姣好的面容,終于“血流披面”凈身離去?!镀呙髦ァ分惺邭q的海邊少女小漁,自小父母雙亡。為了讓闖入自己生活的“陌生”的青衣客葉傾免遭失明的厄運,竟然冒著生命危險獨闖龍?zhí)痘⒀?,從螭龍的口中搶來仙藥七明芝?!读卵防锶莞粦舸迒T外的獨生女盈盈小姐,癡情于書生宋羽的英俊博學,不顧父母反對與情郎私奔,隱姓埋名蟄居于西子湖畔。雖然書生未獲功名,又不懂謀生之道,僅靠她為人洗衣賺錢養(yǎng)家,卻自是無怨無悔。還有《御衣黃》里天界的牡丹花仙葛巾,鐘情于錚錚鐵骨且畫得一手好畫《焦骨牡丹圖》的書生徐君寶,愿意放棄千年修行,做一個凡人,與其永結(jié)同心。《紫竹》中知書達理、端莊文雅的王福娘,因懼怕丈夫與其叔母通奸的事情敗露而遭致宗族“亂倫”之過的嚴懲,只能煞費苦心地以窩藏罪栽贓陷害丈夫,讓其被判刑發(fā)配滄州以躲過災禍。
更有《碧臺蓮》中的吳家主婦興娘,在大災荒之年,為救下夫君及吳家滿門老少,竟將自己賣為“菜人”,忍受屠夫的刀俎,以“換取高價或其他食物”讓吳家挺過災荒?!堕L生草》中花鏡的女主人白螺姑娘,則為挽救紫霄宮道人明風衡免入魔道,不惜奉上自己的血肉身軀。她不僅傾力挽救了同道,也守住了自己與玄冥的愛情誓言。
滄月顯然深諳女性對愛情的這種深刻的依賴性,于是將愛情作為呈現(xiàn)女性生命本質(zhì)的最核心內(nèi)涵加以集中展示。事實上,自古以來愛情與家庭就占據(jù)了女性生命的核心。然而對于女性失去理性的癡情甚至偏執(zhí),她顯然又心存質(zhì)疑。所以,故事中癡情的女主人公不免陷入危境與悲情之中。
翠玉忍受住了丈夫醉酒后的隨意打罵,卻終究不能容忍他將自己的身體作為償還賭債的籌碼,強迫自己去陪債主夜宿。一味的忍辱負重并未換來理解與和睦,絕望之下她不惜除去丈夫保住清白。還有癡情的樓心月,當她以毀容的決絕離開妓院,要與托名“顏俊卿”的布衣書生比翼齊飛時,卻遭到了對方“名聲不佳”的堂而皇之的推脫。為了顧全“郎君”的家庭名聲,她愿以詐死的方式改名換姓重新做人,以求順利地和心上人結(jié)為夫婦。卻不料對方用心險惡,在將其置于棺中埋入地下后,非但未按約定來救她,反而早已將棺木釘死。意欲讓她假死變成真死,從此擺脫她的“糾纏”。大難不死的樓心月至此終于看清了薄情人的真面目,于是憤而手刃了昔日的情郎。再有王福娘,對丈夫周泰與其叔母的通奸,始而隱忍,繼而用計讓周泰被發(fā)配滄州,以此中斷二人的亂倫行為。卻不料即便與姘頭分開,丈夫依然對其心心念念不肯忘懷。洞察丈夫被害的她,終于在憤怒與絕望之下,施計殺死了兩個仇人:殺夫的魏勝和丈夫的姘頭孫小憐……
因此,《花鏡》的主題之一,是對女性忠于愛情,不唯物質(zhì)論婚姻的精神品格的肯定。在物欲橫流的商品社會里,傳統(tǒng)社會中女性對愛情的忠貞不二早已成為一種稀缺的美德。而白螺姑娘那種超越時空,甚至跨越生死的愛情,更是堪稱奇跡。作者以“若是兩情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慨嘆表達了自己的贊美之意。但與此同時,小說分明還透露出不滿之意??粗豢硵嘧笫值膮桥d娘,白螺所發(fā)的悲嘆也正是作者的質(zhì)疑:“為什么這世間每次的災荒動亂,犧牲的都是婦孺和弱者呢?”于是每逢女主人公無私奉獻卻遭遇欺騙與凌辱時,作者便賦予了她們一種復仇的決絕與能量。作者以此強調(diào)了女性生命的另一重要內(nèi)涵,那就是尊嚴。這是《花鏡》又一個重要的主題。
《花鏡》中的故事發(fā)生地是南宋偏安時期高宗紹興年間的都城臨安。作為理學盛行的一個朝代,“宋代的士大夫往往懷有比較自覺的衛(wèi)道意識?!币虼?,統(tǒng)治階層對女性的婦德要求就不會寬松,民間亦是如此?!端{罌粟》中看慣了張大膀子虐打翠玉的針線鋪王二嫂,有朝一日看到翠玉不再反抗了,便冷笑說:“可算是認命了吧?嫁了一條狗,也就得跟著——當日還爭什么呢?白白換一頓打?!薄读卵分斜淮抻獾乃斡穑叴蚱拮舆吜R:“就是賤!不打不行——聘則為妻奔是妾,知道不知道?你根本連妾都不是,憑什么管我?”
因此,滄月小說中所營構(gòu)的現(xiàn)實世界,依然是男性主宰的權(quán)力世界。在這個世界中,女性真摯的情感卻往往遭遇等級倫理的偏見。于是無論消極忍耐,還是決然的反抗,都是女性必然做出的選擇。與此相伴的是,當家庭面臨物質(zhì)匱乏,以力所能及的勞動承擔家用,又成為她們的自覺。所以盡管無辜挨打,翠玉仍然日夜做針線活賺錢。而崔盈盈則認定了與宋羽貧賤相守,所以即便洗衣已將手磨出了血泡,仍是甘心無悔。無怪乎白螺說道:“世間女子的心總是最慈悲的,為了家人可以把自身置之度外。”
但在這樣不公正的社會現(xiàn)實之外,滄月還賦予了女主人公另一個生活世界。這個世界面向女性的自我敞開,更加切近女性的自然本性。在這個世界中,女性的情感世界、想象世界、信仰世界等如花朵般次第綻放?!读卵分械拇抻拖姆柬?,兩位富家小姐前后都鐘情于英俊博學的書生宋羽。夏芳韻的純真明艷,讓崔盈盈看到了四年前“宛如花苞初綻的自己”。毫無疑問,現(xiàn)在的夏芳韻便是從前的崔盈盈;而今日的崔盈盈也便是未來的夏芳韻。兩個純真美麗的女性邂逅年輕書生的心緒,正如韋莊《思帝鄉(xiāng)》中“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的情境。對于俊俏風流的男子的向往與渴慕,無疑擺脫了道德倫理對其身體的禁錮。兩個女性擺脫了羞答答的表情方式,代之以直接的欲望與情感的展示,就仿佛一團生命之火,將女性屢遭倫理道德殘害的自然本性自由地釋放出來。
因此,在她們小小的世界中,那個等級倫理世界已不復存在,她們的身體和心靈都隨著春風舒展開來。這種性愛引力的真實展示,顯然意義非凡。英國的D?H?勞倫斯將這種性愛引力稱為人類生活中的無價之寶:因為它是一種非理性,它不屬于社會文化的任何范疇;它是對日常生活的超越,對世俗功利的超越;它是一種真正自由的生命的狀態(tài)。所以崔盈盈即便面對白螺“貧賤夫妻百事哀”的苦苦勸誡,依然選擇了與情郎私奔。面對婚后的貧苦生活,她任勞任怨、無怨無悔。這種對愛情的義無反顧與癡心執(zhí)著,和“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境界相比,自然顯得更為大膽、直接與強烈!這與《金合歡》一章中招婿上門幾乎惹來滅門之禍的方家小姐紫檀的遭遇相比,恰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從而作者也以隱曲的態(tài)度表達了對女性追求自由愛情的肯定與贊許。
而在這個以個體為本位的生活世界中,女性還有基于天下蒼生的信仰,這是滄月更為重視的。白螺就是其中一位。白螺仙女在蓮池旁目睹人間旱災慘象,心如刀絞。于是,她暗下決心,偷偷潛入下界,和雨師玄冥一起,一個布雨,一個讓所有植物一夜復蘇。一番通力合作之下,滄州百姓得以存活。但他們的所作所為也觸犯了天條。兩人被綁在誅仙臺上,先受五雷之刑,再被拆去仙骨打入凡間,永遠不得重返天界。
被貶入凡間的白螺,并未因此改變救助天下蒼生的本心:當洞悉翠玉想要用砒霜毒死丈夫時,她以一株藍罌粟讓翠玉圓了念想,又得以全身而退,和崔二從此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當樓心月苦于無法滿足顏俊卿出身清白的要求時,她用一根寶珠茉莉讓樓心月試出了顏俊卿的虛情假意和歹毒心腸,并以培植寶珠茉莉的借口,讓樓心月不致輕生而勇敢地活下去;她兩次救下海邊少女小漁,并在小漁和葉傾情定終身后,又施予寶貴的七明芝,讓葉傾重見光明,成全了兩人美滿的愛情;她幾次苦勸崔盈盈無果,眼見其為避免夏芳韻重蹈覆轍而擊殺宋羽被判死刑,只能施法讓盈盈的墳上開滿雪白的六月雪,彰顯其善良而冤屈的靈魂;她探明了方家女婿以合歡樹鎮(zhèn)住人靈魂的邪法,以法力殺死妖孽,使紫檀小姐免遭毒手;她以自己的血肉和一株長生草,挽救了為度化冤魂而中尸毒并險些墜入魔道的紫霄宮傳人明風衡,讓其可以繼續(xù)造福人間;她從屠夫刀下救下了自愿賣為菜人的吳興娘,告誡她“生命是不可以被輕賤的”;她從紫竹扇上的血跡窺破了譚意娘(王福娘)殺人的過往,卻悲憫地嘆息這世道的不公——“自古以來,這世間的女子均以夫為天??墒?,難道除了這個‘天’之外,除了愛情婚姻之外就看不到別的東西了么……”
所以,滄月在動人的愛情書寫中著力刻畫的是一位勇敢堅定、以情義為尊,有俠義精神的女性形象。作者借白螺拯救蒼生的行為,確立并肯定了女性胸懷天下、維護公平正義的社會屬性及生命本體價值。在另一部作品《血薇》中,滄月塑造了另一女性形象舒靖容,再次強調(diào)了自己對女性的社會屬性及生命本體價值的理解。
小說中,舒靖容以一把“血薇劍”,與聽雪樓少樓主蕭憶情五年征戰(zhàn),統(tǒng)一了江湖。被稱為“血魔”的舒靖容,心狠手辣殺人如麻。但作者卻以更多筆墨凸顯了她義勇卓群的品格和常懷悲憫的情懷。作為血魔的女兒,她八歲喪父,小小年紀便嘗盡世間的孤獨凄涼。但即便如此,她仍堅信對善良和正義不能報之以死亡。所以在滅了毒蝎幫后,她不顧樓主規(guī)勸,執(zhí)意留下了幫主十二歲的女兒石明煙,并努力保護這個女孩,希望她能比自己幸福。雖然最終死于這個小女孩的離間計,但善的種子卻得以在女孩心中萌芽。她因為少年雷楚云的善良滅了雷家的霹靂堂,卻在最后關(guān)頭放了這個好心搭救自己的少年。她激勵少年胸懷復仇的烈火,希望他靠自己的力量有尊嚴地活下去。于是遭受滅門之災的雷楚云沒有沉淪并獲得重生,成為那個名聞江湖的暗殺組織“風雨”中的殺手之王秋護玉。雖然他仍執(zhí)著于復仇,但善良的本性卻得以在生命中保留……
所以,《花鏡》和《血薇》這兩部風格迥異的作品共同構(gòu)筑了女性的社會空間和生活空間。滄月借此傳達了對女性精神世界的深入思考。前者,處于特定文化制約下的社會空間,女性表現(xiàn)出特有的堅忍與巨大的奉獻犧牲精神。后者,基于生活空間的自我敞開,她們又表達出對自由與愛情的向往與追求,以及對天下蒼生的悲憫眷顧。由此,一個屬于女性的精神世界終于彰顯于世。
在《血薇》《花鏡》等諸多作品中,滄月為女性營構(gòu)了一個古典情境。而這種古典情境,顯然具有中國女性千百年來所處環(huán)境的典型意味。借這種“男尊女卑”的古典背景,作者是想思考關(guān)于女性的一些問題。其中,女性地位是一個核心問題。
按照段塔麗的界定,“女性地位”是指:“一定時期一定社會歷史條件下,與同時代的男子相比,婦女在家庭生活和社會事務中,有無人身自由權(quán)和相對獨立的自主權(quán)與支配權(quán)。”
在《血薇》這部以描述江湖上錯綜復雜的愛恨情仇為主的小說中,有一篇《碧玉簪》,揭示了官宦之家的女性地位。作為書香禮義傳世之家的謝家,小姐謝冰玉在夫家迎娶的路上遭山匪劫持。為捍衛(wèi)冰雪節(jié)操,她毅然用碧玉簪刺喉自盡。這件事轟動了整個洛陽:士林中人人羨慕謝家教女有方;朝廷更是下旨建碑立坊,并重新起用其父謝梨洲為禮部尚書。但當謝小姐的棺木被抬回洛陽時,謝梨洲卻驚異地發(fā)現(xiàn)棺中的女兒尚有氣息!結(jié)果做父親的非但不救女兒,反而下令盡快下葬,只為成全女兒三貞九烈的名節(jié)。而當圍觀的眾人發(fā)現(xiàn)謝家小姐沒死時,也是沒有驚喜只有嘆息。因為謝小姐活著,這烈女的光環(huán)就會黯然不少。烈女的名節(jié)重于鮮活的生命,女性地位由此可見一斑!
再有《火焰鳶尾》一章。南海龍家迎娶的十一位美麗新娘接連死去,煞是詭異。這十一位新娘皆非平民之家,但女兒身死娘家卻都未有異議。原來龍家對外公布的死因都是新娘因為有私情而羞愧自盡。這一說辭顯然是新娘娘家顧忌的根本原因:女性的名節(jié)大于生死。事實卻是,龍家少爺在婚前煞費苦心地考驗她們,讓英俊的管家勾引她們,讓丑陋的丈夫威嚇她們。于是這些新娘在引誘之下同意私奔、毒害丈夫,也便無一例外地因為“陰謀”敗露而被殺。聽雪樓的江千湄是一個例外,她是龍家第十二位新娘。盡管也愛上了管家的英俊體貼,但善良的她因為不忍加害丈夫而順利通過考驗,成為龍家的少夫人。小說至此揭示:原來龍家的管家即為少主,英俊與丑陋是用來考驗新娘忠貞與否的一桿標尺。而龍家少主這一考驗新娘的怪癖源于自己的母親背叛了父親,于是他便懷疑天下所有的女性。
值得指出的是,小說以曲筆的方式詳寫了龍少主的罪惡行徑:十一位新娘身首異處,她們無頭的尸體被懸掛于荒涼的灌木林中,頭顱則被盛放于水晶的花器中,那被砍斷的“頸部的斷口中,密密麻麻的花根如蛇一般蜿蜒探入,在腐肉中生根,汲取著死人的養(yǎng)分?!奔幢闶撬挠H身母親,也遭到嚴酷的懲罰:“整只右手齊腕被砍斷,里面的肌肉大片大片地腐爛著,有陣陣腐臭的氣息,在那爛肉中,細細的根如同毒蛇般順著筋脈扎入,纏繞著,蜿蜒著,居然在盡端開出了一朵極其美麗的花朵!”小說以龍家少主極端病態(tài)的心理,深刻凸顯了女性地位的卑下。
但在女性地位之外,女性的主體意識是作者思考的又一核心問題。所謂女性的主體意識,就是“女性作為主體對自己在客觀世界中的地位、作用和價值的自覺意識。具體地說,女性能夠自覺地意識并履行自己的歷史使命、社會責任、人生義務,又清醒地知道自身的特點,并以獨特的方式參與對自然與社會的改造,肯定和實現(xiàn)自己的需要和價值的意識?!睖嬖碌墓P下,這種女性的主體意識首先表現(xiàn)為一種任情曠達、不受拘束的個性特征。舒靖容可以出生入死地追隨蕭憶情征戰(zhàn)武林,但當自己極力庇護的“妹妹”石明煙雙足被砍斷時,她認定自己在蕭憶情心中只是奪取武林的工具,而并未得到人格的起碼尊重,所以決絕地與蕭憶情同歸于盡。還有護法之一的碧落苦苦尋找的苗家女孩小妗。她雖身負幻花宮宮主培植躑躅花的使命,但為了不虛此生,寧愿以世間罕有的躑躅花相贈情郎,因而獲罪被封在濕婆神像中死去。這種個性品格在小說中其他女性身上也不斷得到印證。
在此基礎(chǔ)上,女性的主體意識還表現(xiàn)為一種公平正義和人性關(guān)懷的社會化人格特征。正如前文所述,在與蕭憶情統(tǒng)一武林的征戰(zhàn)中,舒靖容更多地行使著保護良善、制衡殺伐的作用。無論是對其他武林幫派,還是在聽雪樓內(nèi)部,她都以自己的關(guān)懷倫理彌補了統(tǒng)一江湖的荒謬性。事實上,作為兩部小說的中心人物,舒靖容和白螺姑娘都是作者以“女性個人視角將其推及人與人之間、國家與國家之間的和諧相處,她們所追求的理想是人類社會長久以來發(fā)展的終極夢想”。
而在聽雪樓中僅次于三領(lǐng)主的兩位護法——紫陌和紅塵的身上,女性的主體意識主要表現(xiàn)為一種把控自身命運的能力。本是官宦出身的紫陌姑娘,為了使遭到陷害的父親免受牢獄之災,不惜賣身為妾,卻從此遭父親嫌棄。屬意于聽雪樓少主的她,在被賣入妓院后,不顧生死安危為聽雪樓做起耳目探聽情報。明知與蕭憶情根本無緣,但她不為愛情,也不計名利得失,只為聽從內(nèi)心的召喚。還有出身寒微的紅塵,自幼嘗盡貧寒屈辱的滋味。年幼的她痛恨母親做了暗娼而怒殺嫖客逃亡天涯。多年以后等到明白事理,她勇敢地找到了牢獄中代她服刑的母親,正視自己的怯懦和母親的偉大。所以小說中,作者反復標示的是女性身處逆境不甘沉淪,敢于和乖戾的命運抗爭,保全精神自由的昂然個性。其中無論是真摯大膽的情感表白、令人神傷的痛悔之情,還是頑強不屈的追求精神,都使女性形象具有了追求自主意識的現(xiàn)代人格特征。
由此,在《血薇》《花鏡》等作品中,作者一方面呈現(xiàn)了封建文化形態(tài)對女性身體和思想的強烈禁錮,表達了自己深切的同情與憂慮。另一方面,作為新世紀的女性,她充分地強調(diào)女性獨立自主的重要意義。而從深遠來看,她則試圖從傳統(tǒng)閨閣文化和當代女性主義的思想資源中,挖掘其各自的合理要素,以期最終實現(xiàn)女性解放與男女平等的和諧統(tǒng)一。
本文系2017年度浙江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立項課題“閨閣文化與新世紀網(wǎng)絡女性創(chuàng)作研究”(17NDJC071YB)的階段性成果。
俞世芬 杭州師范大學
注釋:
①陸山花 何建偉 曹俊敏:《網(wǎng)絡時代女性意識的多元化呈現(xiàn)》,《重慶科技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13期。
②芒索:《閨中女友》,桂林:漓江出版社,1999年,第118頁。
③楊靜遠:《勃朗特姐妹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第236頁。
④王安憶:《故事和講故事》,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1年,第157頁。
⑤⑦滄月:《花鏡》,沈陽:北方聯(lián)合出版?zhèn)髅焦煞萦邢薰救f卷出版公司,2011年,第243、244頁。
⑥袁行霈:《中國文學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4頁。
⑧段塔麗:《唐代婦女地位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5頁。
⑨魏國英:《女性學概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89-90頁。
⑩李永思:《從滄月〈鏡〉系列看女性主義對世界秩序的訴求》,《長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