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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藝人

      2017-11-13 15:58:52趙勤
      綠洲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王梅桂子梅梅

      趙勤

      手藝人

      趙勤

      美甲師

      桂子開的美甲店在莞城路上,是個窄長的房間,店不大,不到二十平方米,里面收拾得干干凈凈,一面墻上都是展示柜,一面墻上貼著兩張招貼畫,靠門口的一張上面是一雙漂亮的手,另外一張是電影明星李冰冰。

      桂子沒有雇人,店員、老板都是她。生意好的時候,小店里坐滿了女人,一個個嘰嘰喳喳,都是等著桂子給她們做指甲、化妝或是弄頭發(fā)。桂子在這些女人的指甲上畫花、貼水晶片,在她們的臉上涂涂抹抹,把她們的頭發(fā)擺弄成或招搖、或內(nèi)斂、或風(fēng)情的樣子,桂子靠她的一雙巧手掙錢,也算是個手藝人吧。

      這幾天太陽發(fā)威,剛過十點,太陽就像懸在頭頂上,烤的人兩眼發(fā)花,暈暈乎乎。那些愛美的女人,都躲在家里,能不出門就不出門了。桂子的生意清淡了許多。吃過午飯桂子有點犯困,她斜靠在沙發(fā)上,望著墻上的招貼畫。李冰冰一雙深情的大眼睛正看著她。桂子有點犯迷糊,恍惚覺得墻上的是梅梅,梅梅在問她,你幸福嗎,還好嗎?

      女性友誼總是一個令人滿腹狐疑的命題。男人有桃園三結(jié)義,女性卻甚少有這樣的佳話。波伏娃說:女子之間的友誼,卻很少能達(dá)到十分純正的地步。但桂子覺著梅梅和自己卻是十分純正的友誼。

      有多少年沒有見到梅梅了?仔細(xì)算起來,十三個年頭了。如今桂子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她在開美甲美容店,丈夫有自己的事情做,生活穩(wěn)定,可以說是夫賢子孝。她最近卻常常想起那些年和梅梅一起闖蕩的日子。也許是人老了就愛回憶,那些青春的年月,現(xiàn)在想來也是最慌張、最窘迫的一段時光,但居然也是在桂子心中最值得回憶的一段。

      桂子和梅梅都是新疆人,兩人是閨蜜,自小在村里一起長大,她倆都是長發(fā),一個燙了卷,一個沒有燙。初中畢業(yè)時,兩人一起在廣西上的中專學(xué)校,都學(xué)了文秘專業(yè)。

      學(xué)校里住在一個宿舍,一塊學(xué)習(xí),一塊玩耍,好得像一個人一樣。畢業(yè)的時候,老師分批帶學(xué)生去實習(xí),有些去了溫州,有些去了深圳,桂子和梅梅都要求去深圳,在她們的心里,深圳就是天堂,有無數(shù)的淘金者,她們也要去淘金。

      第一次看見海,第一次坐地鐵,第一次看見那么高的樓,第一次……到深圳的第一個夜晚,兩個小姑娘激動得睡不著覺。如果以后能在這里生活,該有多好啊,兩人心里想的是一樣的。

      看什么都新奇,街上匆匆走過的時髦女郎,總是吸引著她倆回頭看,再看看自己的衣衫,不免有點小失落。實習(xí)的日子總是好過的,在番禺區(qū)的制衣廠里,她們也不過是實習(xí)生,家里也是給了錢的,看著別人干活,自己不覺得很累。三十天的實習(xí)期,掐頭去尾也就二十幾天,很快就過去了。兩人回到學(xué)校,拿上畢業(yè)證,收拾好行李,就買了去深圳的火車票。

      懷揣著夢想和希望來到深圳打工,現(xiàn)實卻是骨瘦如柴。文秘專業(yè)的工作不好找,待遇更是比想象中差了好大一截,首先是沒有雙休日,一周只休息一天,并且工廠的辦公室工作需要有經(jīng)驗的人,就是車間工人也是需要熟練工。

      桂子和梅梅實習(xí)的時間很短,算不上有工作經(jīng)驗,別人給她倆說東莞的工廠更多,那里就業(yè)的機會也多。時間一天天過去,合適的工作還是沒有著落,她倆就去了東莞,東莞很大,有二十幾個鎮(zhèn),東莞城區(qū)的工廠并不多,她倆坐著大巴車看見有個站名叫“厚街”,她倆以為是一條繁華的街道,就在這里下了車,這才知道厚街不是一條街,而是一個鎮(zhèn)。

      兩人住在小賓館里,每天大清早出門見工,晚上疲憊不堪地走回來。好幾天了,還是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賓館住不起了,租房子住吧,兩人找不到又便宜又可以做飯的房子。賓館的小保安見她倆早出晚歸,總愛搭話,知道她倆想租房子,說是有個叫張清清的女人,一個人住在賓館后面的小區(qū)里,房子是兩居室的,可以幫忙問問是不是可以租給她們一間。

      隔了一天,小保安就回話了,張清清同意她倆搬過去同住,房租200元,水電費免了。桂子和梅梅高興壞了,便宜得出乎她倆的想象。當(dāng)天下午小保安幫忙,倆人就搬進(jìn)去了。

      房子不大,六十多平米的樣子,兩個臥室,張清清住了大的一間,桂子和梅梅住了小的那間臥室。

      張清清是四川妹子,身材修長,皮膚白皙,她說她來東莞已經(jīng)七年了。那天的晚飯是梅梅做的,她說要慶祝一下她倆找到了住處,也是感謝張清清收留的意思。桂子買了魚和蔬菜,梅梅做飯是一把好手,清蒸的魚很好吃,一點都沒有剩下,兩個素菜也都吃完了,張清清還拿出了一瓶紅酒佐餐,說是原裝進(jìn)口的。看著張清清很享受地喝著紅酒,梅梅和桂子實在沒有喝出有什么好,酸兮兮的,像放餿了的果汁。

      酒喝到微醺,張清清說自己從四川的農(nóng)村出來,以前也在工廠流水線上工作,每天工作十個小時,站的腿疼,實在是太辛苦,就辭職去飯店當(dāng)了服務(wù)員,每天端盤子、洗碗,干些雜活,干了半年,也還是堅持不下來。現(xiàn)在在酒店工作,比起以前清閑了很多,收入也高了好多倍。

      在酒店做什么,張清清沒有說,桂子和梅梅也不好問,只知道她現(xiàn)在不用早起,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洗臉化妝,她的臉色很白,是石膏那種不見天日的瘆白?;脢y,穿上緊巴巴的,露肩露背露肚臍的衣裳,就出門了,經(jīng)常是半夜還沒有回來。

      她不做飯,買著吃,花錢像流水。廚房就桂子和梅梅在用。她倆舍不得在外面吃飯,早上在家里煮面,吃飽了才出門,中午買一份盒飯,兩人分著吃,晚上買菜回家做飯。張清清回來的早,就邀她一起吃,她也隨和,會買些鹵菜或是水果什么的,也邀請她倆。有時候張清清好幾天不出門,在家里窩著,這樣的日子,偶爾她也會買菜做飯,她做的紅燒肉和筍干燒臘豬臉都是桂子和梅梅愛吃的。

      張清清的手指修長,指甲飽滿,尤其是上面還畫了花,弄了造型。小姑娘都是天生愛美,桂子和梅梅很羨慕張清清的指甲漂亮,問她是怎么做的?張清清說是美容院的美甲師給做的,可以帶她們一起去體驗一下。

      美容院離她們住的小區(qū)不遠(yuǎn),出了大門,到對面往前走四百多米就到了。店裝修的很堂皇,到處都是亮晶晶的,不但可以做指甲,還能做臉,做身體。兩人聽著美容師介紹,看著美甲師給張清清修指甲,先開始洗掉原來畫上去的花,用銼刀修形狀,去死皮,抹上按摩膏按摩一會,涂指甲油,再在上面畫花或者做造型。這些步驟做完,張清清的一雙玉手就變得華麗多彩,好看起來。兩人不住嘖嘖贊嘆。

      美甲師問她倆,做嗎?兩人說做啊。店里顧客多,美甲師忙不過來,只能一個一個做,梅梅就讓桂子先做,她自己等一會也沒有關(guān)系。美甲師已經(jīng)開始給桂子修指甲了,梅梅才想起來問多少錢,美甲師說,你做的這個畫花的項目最簡單了,180元。桂子聽完,一下縮回了手,兩人對視了一下,吐吐舌頭,我們不做了。美甲師不愿意了,這都做到一半了,怎么就不做了?老板娘聽到吵鬧聲,也過來了,張清清趕緊給解釋了一下,老板娘看她是包了卡的貴賓,也就嘟嘟囔囔地不了了之了。

      小保安有事沒事就來轉(zhuǎn)轉(zhuǎn),還說過兩天休息了,要帶她倆去大梅沙海邊玩。桂子和梅梅覺得他好像看上了誰,她倆誰也沒有看上小保安。畢竟房子是人家介紹的,還幫忙搬了家,她倆就想請小保安吃飯,還了人情。小保安下班都到晚上十點了,三個人只好去夜市吃宵夜。小保安沒有吃多少東西,倒是給她倆講了自己的身世,也是一個苦命人,自小是個留守兒童,爹娘出來打工,一次回家過年沒有買上火車票,坐了返鄉(xiāng)的大巴車,路上遇到車禍,兩人都死了。爺爺奶奶把他帶大的,書沒有念多少,爺爺和奶奶去年相繼去世,他一時找不到工作,就被人家推薦來了這里做保安。

      生活好像安頓下來了,可是工作的事情,卻沒有著落。她倆不想去流水線上當(dāng)工人,總想著自己上過學(xué),可以找一份又體面、收入又高的工作。那天兩人又是垂頭喪氣地回來,張清清問,又沒有找上?桂子沒說話,進(jìn)了洗手間,半天沒有出來。梅梅和張清清抱怨,都說東莞經(jīng)濟發(fā)達(dá),工作好找,可是我們怎么這么難呢?張清清笑著看看梅梅,你就想找個高工資的工作啊,那還不容易,跟我去,我保證你們收入高。那天張清清帶她倆去外面吃火鍋,說是慶祝她倆想開了,張清清說人生苦短,干嘛讓自己活得那么累啊,干什么不好掙錢,沒有錢才會被人看不起……梅梅和桂子心里有事,沒有說太多,都是張清清在說。她說著,喝著啤酒,沒有過多久,就把自己喝多了,是梅梅和桂子把她拖回家的。

      第二天早上,梅梅和桂子早早起床,準(zhǔn)備和張清清去見工,可是她卻沒起床。桂子和梅梅輪番去張清清的臥室門口張望,她還在睡,壓根沒有起床的意思,也不像要帶她倆去見工的樣子。桂子性子急,要去叫張清清起來,被梅梅拉住了,再等等。

      都已經(jīng)下午一點了,張清清才磨磨蹭蹭地起來,她去沖了澡,就進(jìn)了臥室,坐在梳妝臺前化妝,一會是粉底液,一會是睫毛膏,涂涂抹抹地又弄了好些時候,這才給她倆說,你們也收拾一下呀,去見工總要穿的漂漂亮亮才好,老板才會喜歡,才能有錢賺。梅梅和桂子畢竟年輕,洗完臉,搽了油,穿個連衣裙就很好看了,她倆沒有涂脂抹粉,也沒有畫啊描的什么的。就這樣了?張清清不屑地問了一句,但也沒再多說什么,帶著她倆出門了。

      張清清帶她們一起去了一家名叫東方王朝的高檔KTV,一進(jìn)去桂子和梅梅就覺得不對勁,這哪里是去見工,分明是來做小姐嘛!張清清和一個叫紅姐的打扮妖冶的中年婦女說笑了幾句,就把她倆拉到旁邊一間小屋里。什么小姐不小姐的,只是陪客人唱唱歌,最多喝喝酒,就可以拿到錢,不比你們?nèi)スS打工強多了,你倆不是想掙高工資嗎,這里工資最高了,張清清說。桂子和梅梅對視一下,兩人都明白,張清清想說服她倆,為了是等會把她倆賣個好價錢呢!張清清好像猜透了她倆的心思,我這都是對你們倆好,你們想想干什么能掙錢還不累,別不知好歹??!女人嘛,早晚有這一天,還不如趁早多掙點錢實惠,這里生意不錯,我在這兩年了,也有一些老客戶,介紹給你們,你倆紅了,可別忘恩負(fù)義不念我的情。離上班時間還有一會,你倆也化個精致的妝吧,別哭喪著一張臉,不招財!張清清絮絮叨叨了一會,轉(zhuǎn)身出去了。

      桂子拉著梅梅想要跟著出去,梅梅示意等等,她想等張清清走了再出門,可是等她拉開房門,兩個高個子保安一樣的男人一左一右地站在房門兩側(cè),面無表情地問她們要干什么,沒有事情不要亂走,說著把門給關(guān)上了。她倆這才明白已經(jīng)沒有了人身自由,被看住了。桂子害怕起來,嚶嚶的有了哭腔,我們怎么辦啊,她說。梅梅安慰她不怕,先化妝,一會張清清來了,先假裝答應(yīng)了在這里工作,再伺機逃走。

      梅梅的鎮(zhèn)定自若讓桂子安靜下來,她拿出眉筆給梅梅畫眉毛,又用粉撲往梅梅臉上擦,正擦著,張清清一推門,進(jìn)來了。哎,這就對了嘛,我們是好姐妹,以后一起在這里發(fā)財、享福……她自己說著,點了支煙,抽了兩口,就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打瞌睡。桂子給自己和梅梅都化了很濃的妝,張清清頭垂了下去,像是要睡著了,梅梅過去對她輕輕地說,清清姐,我們尿憋了,去一下衛(wèi)生間。張清清含糊地咕噥了一句,梅梅就去把門打開了。兩個保安詢問她們要干嘛,梅梅說上班前要去一下廁所,張清清抬頭告訴保安,讓她們?nèi)グ?。桂子和梅梅故作?zhèn)定地走了出來,走了幾步,這才心慌起來,她倆快速地出了大門,一路跑起來,跑了好遠(yuǎn),喘不過氣來才停下回頭張望,并沒有人追出來,兩人這才松了一口氣。

      房子是住不成了,兩人商量了一下,趕在張清清回家之前,把東西拿出來。她倆回到住處,害怕張清清帶著保安追來,慌慌張張收拾了幾件衣物就出來了。

      到哪里去呢,快要天黑了,今晚難道又要住酒店嗎,摸摸兜里剩下的不多的幾張零碎錢,得趕緊找工作,現(xiàn)實容不得她倆挑三揀四。

      兩人在街上無目的閑逛,看見一個廠房門前貼著招工啟事,梅梅打了咨詢電話,對方說人沒有招滿,明天一早來吧。桂子和梅梅都很高興,覺得天無絕人之路,就在街上找了個二十元錢一晚的小賓館睡下。第二天一早,兩人來到電子廠辦入職手續(xù),才知道工資五百元,還要要壓一個月,第二個月一號才發(fā)上個月的工資,這些苛刻的條件桂子和梅梅都接受了,好在工廠管吃住。

      她們在電子廠上班,旁邊還有模具廠、糖酒廠,周邊幾個廠子的湖南工友加在一起大約有一百來號人,且年齡上至四五十歲,下至十三四歲,他們或有經(jīng)同鄉(xiāng)介紹,或是自己出來獨闖。就這樣,很多湖南的小男孩小女孩又聚集在一起,形成了所謂的“湖南幫”。新疆人出來打工的不多,沒有新疆幫,可是梅梅的媽媽是湘妹子,當(dāng)年是支邊到新疆去的支邊青年。梅梅雖然在新疆出生長大,媽媽的一口湖南話和湖南菜,她還是很受影響的,就憑著這一點淵源,她和湖南幫的一些小姐妹混熟了。

      工廠里兩班倒,中午吃飯只有半個小時,吃完就要去流水線上工作,白班下來,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了,吃個晚飯,就要洗洗睡了,第二天還要早早去上班。兩個人忙的都沒有時間講講話,每天都感覺瞌睡,沒有睡夠,下了班,吃完飯就想睡覺。

      電子廠的日子枯燥且重復(fù),車間里,每天都是咔嗒、咔嗒聲,如鐘表的齒輪自動運轉(zhuǎn),一件產(chǎn)品經(jīng)過流水化作業(yè),每個人只是流水線上的一個點,機械地干好自己的那一部分,然后再來……而產(chǎn)品依次進(jìn)入下一環(huán)節(jié)。白天除了正常九小時上班外,晚上加班到凌晨也是時有的事。遇上趕貨期,熬通宵也不敢有任何怨言。

      休假日男孩女孩通常會邀約一起去KTV。作為娛樂之都的東莞,隨便一間KTV的消費都高達(dá)上千,但他們似乎極為需要在里面放松,以及享受瞬間的刺激和歡愉。有時梅梅和桂子也會跟著廠里其他人一起來玩,被胡亂摸了幾把的時候也有,梅梅和桂子便不再去了。聽湖南幫的女工們議論,這有什么啊,在這個開放的環(huán)境里,沒有出去做小姐已經(jīng)是對自己最大的保護(hù)了。

      那天晚上已經(jīng)是連續(xù)第三天加班了,桂子實在熬不住,睡著了,導(dǎo)致一百多個次品,工長和主管生產(chǎn)的經(jīng)理狠狠訓(xùn)斥桂子一頓,還要罰款八百元,梅梅去替桂子說情,也被臭罵了一頓,幾個女工也來說情,大家七嘴八舌地說也不能全怪桂子,最近加班太多,睡不夠覺,再說罰的太多了,都超過一個月的工資了。梅梅嗓門大,質(zhì)問工長,安排那么多加班,為什么沒有加班費?大家越說越激動,局面亂了起來。最后這次事情被廠里認(rèn)為是聚眾鬧事,不僅要罰桂子的錢,梅梅也要被罰四百元錢。一個月的工資才伍佰元,桂子白干一個月,還要倒給廠家錢,這個工作是沒有辦法再干了。

      賭氣出來,兩個人很快就在旁邊的模具廠找到了工作,還是在流水線上當(dāng)工人,工作卻辛苦的多,一天工作八個小時,機器不休息,人員分三個班次,四組人倒著運轉(zhuǎn)的方式。

      這樣的上班方式,把人作息時間完全打亂了,有時候是白天在上班,有時候是黑夜或者凌晨在上班,人成了工廠這個大機器的一個小零件,算好自己的班次,按部就班地把自己鑲嵌進(jìn)去,每次聽到上工的鈴聲,就要即刻奔向車間,不管是在吃飯、睡覺、或者發(fā)愣閑待著,已經(jīng)形成了條件反射。

      這一干就是大半年,一直到春節(jié)放假回家。這一年工資沒有掙多少,女孩子總要買的零零碎碎的東西,再加上桂子喜歡去美甲,還買了好些指甲油,今天涂成藍(lán)顏色的,明天涂成玫瑰紅的,梅梅也愛買新衣服,每月不到發(fā)工資就沒有錢了,春節(jié)要回家了,這才發(fā)現(xiàn)辛辛苦苦了一年,手里的攢下的錢也就夠來回的火車票。

      回家的火車上,人挨著人,沒有座位只好站著,就是站著也沒有個好位置,被過來過去的人推搡著?;疖囈贿^蘭州,窗外的視野一下開闊起來,茫茫戈壁,鋪天蓋地的雪,起起伏伏的山丘讓人不由生出一點別樣的情緒,好久沒有講話的桂子跟梅梅說,我們不能這樣下去,還是要存點錢,辭職出去,找個收入高一點的工作。我不想這樣過一輩子,或者學(xué)個手藝,開個店什么的。梅梅很支持桂子的想法,只是學(xué)什么,兩人說了一路也沒有個主意,最后,梅梅看著桂子新涂的指甲說,你那么愛臭美,干脆咱們學(xué)個美容,以后開個美容院好了,一邊掙錢,一邊還可以讓自己更漂亮。桂子覺得梅梅說的有道理。

      回家的日子過得好快,沒有出來打工的同齡人大多結(jié)婚了,沒有結(jié)婚的也正在準(zhǔn)備著結(jié)婚的事宜,生活就是這樣定型了,好像再也沒有了其他的可能。桂子和梅梅不想像她們那樣生活一輩子,等桂子和梅梅踏上去東莞的火車時,兩人已經(jīng)信心滿滿地要去學(xué)美甲了。找店當(dāng)學(xué)徒,租房子,算著錢度日,兩人的日子好像一直就是窘迫著。

      維瑞納美容店很大,光是美甲師就有八個人,美容師有二十三人,老板讓她倆學(xué)美容,說是學(xué)好了可以留在店里當(dāng)美容師。當(dāng)學(xué)徒是沒有工資的,老板管著吃住,跟著師傅言傳身教地學(xué)習(xí)。桂子和梅梅跟的不是一個師傅。桂子跟的師傅是美容組最年輕的老師,比桂子也就大了兩歲,可是已經(jīng)在美容院干了四五年,是老美容師了??腿藖碜雒廊輹r,桂子就在旁邊給師傅打下手,打水、擰毛巾、拿產(chǎn)品什么的,沒有客人的時候,師傅就給她講美容常識,有時候師傅也叫桂子在自己的臉上按摩,感覺手法的輕重和力道。梅梅跟的是個中年美容師,干起活來不茍言笑,但也算是個盡心的師傅,梅梅跟著她除了學(xué)會了按摩的手法還學(xué)了好些皮膚護(hù)理的知識。不到三個月,桂子和梅梅就出師,可以獨立服務(wù)顧客了。

      桂子性格開朗,喜歡笑,尤其她的手胖肉乎乎的,顧客覺得她的手按摩臉特舒服,老板想讓她留在店里當(dāng)美容師,那時候桂子已經(jīng)明白了,她們的技術(shù)再好,開美容院需要好多錢,她倆到哪去弄錢?就目前的經(jīng)濟狀況,她們是開不起美容院,只能給別人打工。

      如果開個美甲店,成本倒是不大,攢點錢還是可以實現(xiàn)的。因為這個原因,兩人不要工錢,又開始學(xué)習(xí)美甲。

      美甲技藝看著簡單,但其實是個技術(shù)活,想學(xué)好不容易,要根據(jù)客人的手形、甲形、膚質(zhì)、服裝的色彩和要求,對指甲進(jìn)行消毒、清潔、護(hù)理、保養(yǎng)、修飾美化,要懂配色,要懂繪畫,要有耐心。就在指甲蓋那么小的方寸之間,做出花來,弄出造型,難度可想而知。

      生活中最常用的甲形有方形、方圓形、橢圓形,尖形,圓形,扇形六種,美甲師要根據(jù)顧客的手形和喜好選擇與之最相配的甲形。一般來說,方形指甲個性化及帶領(lǐng)潮流,不易斷裂,比較受職業(yè)女性和白領(lǐng)階層喜歡;方圓形的指甲前端和側(cè)面都是直的,棱角的地方呈圓弧形輪廓,這種看上去很結(jié)實的形狀會給人以柔和的感覺,對于骨節(jié)明顯,手指瘦長的顧客,方圓形可以彌補不足之處;橢圓形的指甲,從游離緣開始,到指甲前端的輪廓呈橢圓形,屬傳統(tǒng)的東方甲形;尖形指甲由于接觸面積小,易斷裂,而大多數(shù)人的甲形較薄,不適合修成尖形,圓形適合于手修長,自身手指長得好的人。

      師傅先教最簡單的如何涂指甲油。她一邊給顧客做,一邊講給她倆聽。先讓顧客洗凈手,再用酒精噴霧噴一下,這是在消毒,接著用磨砂條修正指甲形狀,然后在指甲表面涂一層加鈣底油,最后才是最重要的涂指甲油,這時要先沾少許指甲油涂在指甲尖先端,再涂指甲尖的反面,先涂擦指甲的正中,刷子稍平些,刷頭稍壓開一些。再涂指甲左側(cè),再涂指甲右側(cè),然后按照這個步驟再薄薄地涂第二遍指甲油。這時如果有多余甲油溢出,用棉簽沾上洗甲水,將多余甲油擦去,最后再涂上一層亮油就算大功告成了。

      師傅說從色系上來說,膚色偏黑的女性選擇暗紅、豆沙等深色系列較為合適;而皮膚白晳的女性使用亮色系列或無色透明指甲油會很漂亮;淺色系的指甲油會使手指看上去顯得纖細(xì)修長;粉紅色和灰棕色會柔和手部輪廓。

      兩個人學(xué)了兩個多月,不僅知道怎么修指甲,涂指甲油,還會在指甲上畫花,做指甲噴繪、貼片甲、水晶甲、光療樹脂甲等等,桂子心細(xì),手巧,畫的花好看,還不溢出來,梅梅性格急躁一些,做指甲的細(xì)致處時,不及桂子那么平滑和圓潤,她也不像桂子那么能坐得住。

      技術(shù)學(xué)好了,她倆還是沒錢開店。在美甲店打工掙的錢少,為了攢錢,還是在工廠的流水線上掙得多點,不用交房租,吃飯有食堂,兩人想好了,還是去了一家鞋廠打工。

      工廠的生活還是單調(diào)、枯燥,沒完沒了地加班,但因為心里有了盼頭,為了將來的好日子,現(xiàn)在就是再難,兩人也只有相互鼓勁,忍了下來。日子過得省吃儉用,不買化妝品,只用大寶,不買新衣服,幾件襯衣和褲子,洗洗換換。

      那時候,最開心的就是發(fā)了工資去存錢的時候,梅梅會問,桂子,我們有多少錢了?

      桂子依舊盤算一下,然后說,啊,我們有三千八了。

      梅梅照例會說,我們有這么多錢了,快可以開個美甲店了哦!

      桂子說,嗯,快了。

      這樣的對話是每個月都會有一次的,然后兩人就高興得笑起來?;貋淼穆飞?,再去興潤甜食店吃一碗雙皮奶,加紅豆沙的。兩人往常偶爾也會吃雙皮奶,但為了省錢,是不加紅豆沙的,每個月去銀行存工資時,就會大方一下。

      這樣緊巴巴的日子過了大半年,兩人存了有兩萬多。美甲店開起來一個多月了。位置在博物館側(cè)面的巷子里,店不大,十五平米左右,前面是兩張小臺,上面放了做指甲的工具箱,臺前擺放了兩張皮轉(zhuǎn)椅,是為顧客準(zhǔn)備的,桂子和梅梅坐在臺后的板凳上給顧客服務(wù),再后面,相鄰著擺了兩張窄窄的按摩床,除了顧客做臉要躺在上面,這個床還是桂子和梅梅晚上的棲身處。

      店里收拾的干凈利索,擺著的不只有美甲的工具,還有一些面貼膜和手霜什么的,總有顧客會順帶買一些小零碎回家。

      房租交了三個月的,連裝修帶提貨,兩萬多塊錢也差不多花完了,所剩也寥寥無幾,連吃飯都成了問題,就等著來顧客,做完項目掙錢了。剛開業(yè)的這個月,生意不是很好,問的多,進(jìn)來的人少,一天只有兩三個人進(jìn)來做手,都是小項目,不怎么掙錢。眼看著一個半月過去了,很快又要交房租了,梅梅倒是大大咧咧地說,別擔(dān)心,車到山前必有路。

      有一個做醫(yī)療器材銷售的小伙子,一米八五的個頭,長得英俊,經(jīng)常來店里坐著聊天,有事沒事就愛找桂子說話,還約桂子吃飯,看電影什么的??墒敲访氛f他不可靠。梅梅說他看著就不實誠,眉眼之間透著輕浮之氣,你才一米五八,他那么高,你們站在一起也不般配啊,何況他還很英俊,他不是真心的,他只是想玩玩你。桂子當(dāng)時正在戀愛中,心里不以為然,但也沒有反駁梅梅。

      桂子去約會,梅梅就跟在后面,不讓桂子和那個男孩單獨在一起,害怕他欺負(fù)桂子,害怕桂子吃虧。

      兩人去吃飯,梅梅要跟著一起去,兩人去看電影,梅梅跟著同去,兩人去逛街,自然也少不了梅梅。梅梅像個影子一樣跟著桂子,桂子覺得梅梅比她媽媽管得還嚴(yán),她心里知道梅梅對她好,可是正在熱戀中的人,夾著個梅梅,難免有些意見。

      那天晚上十點了,店里早已經(jīng)打烊,桂子和梅梅都準(zhǔn)備洗洗睡了,推銷員來敲門,要桂子和他一起去朋友家吃燒烤。桂子想去,梅梅說太晚了,不讓她去。桂子雖然聽了梅梅的話沒有去,可是心里一肚子怨氣,兩人躺在床上說著話,梅梅說桂子沒心眼,這么晚了還跟著男人跑出去,要是發(fā)生什么不測,后悔都來不及。桂子覺得梅梅不該把人想這么壞,她覺得梅梅心里太陰暗了。她一股腦把這一段時間以來,對梅梅的不滿都說了出來。平時能言善辯的梅梅開始還辯解幾句,可是后來看桂子越說越激動,梅梅就什么話也沒有說,一直沉默著。

      第二天房東太太來做指甲,順便催了一下房租,她說如果一次交半年,每個月可以再便宜一百。店里生意時好時壞,哪里一下拿出那么多錢來交房租,可是每個月便宜一百元,是個很大的誘惑。

      中午梅梅說要回新疆一趟,看能不能問家里要一點錢來做房租,過些天再回來。桂子因為昨晚的事情,心里不自在,也沒有多說什么,就隨她去了。

      梅梅走了,桂子一個人在店里呆著無聊。男朋友又去廣州總部培訓(xùn)了,沒有顧客的時候桂子就跑去隔壁花店玩。隔壁花店里的河南女孩,給桂子嘀嘀咕咕,你男朋友那么帥,個子又高,他花不花心?我?guī)湍憧简炓幌滤??虛榮心作祟,也想證明給梅梅看這是一個好男人。桂子就把他的電話給了河南女孩。

      不到兩天,桂子心里毛毛躁躁的不踏實,又沒有人可以說說話。梅梅走了一個星期了,也沒有電話,晚上桂子一個人睡在小床上會胡思亂想,打工這幾年,梅梅和自己東跑西顛的,也沒有過上安生日子,現(xiàn)在好不容易開店了,可是兩人又別別扭扭的,唉,也不知道梅梅什么時候回來,我再也不和她生氣了,桂子心里盤算著。

      即使時間過去了好久,桂子有時早上五點醒來,還是滿心恐懼,怕自己睡過了頭,覺得耳邊好像剛響起上工的鈴聲,覺得要遲到了,要挨組長訓(xùn)了,怎么又留了長指甲。有時候,桂子從被窩里探出身來,遍尋不到襪子,話也說不清,突然意識到自己只是孤單著,并沒有在工廠上班了,梅梅不在身邊,自己是一個人在這個屋里。

      這種時候,桂子會想起小時候和梅梅在胡楊林里拾柴火放羊的日子,春天梅梅帶著桂子和一群小男孩在葉爾羌河畔抓魚,在岸邊弄些柴火,點燃了烤魚,把從家里帶來的鹽巴撒上去,那個香的滋味沒法說,長大以后,再也沒有吃過那么香的烤魚了。梅梅身材瘦小,爬樹靈活,桑葚熟了的五月,梅梅跐溜幾下就上到了桑樹上,她把枝丫壓彎,讓站在地上的桂子可以伸手夠到桑葚,她自己呢,就倚在樹干上,就著樹枝上的桑葚,伸長脖子,用嘴直接夠著吃,像個長頸鹿。那時候的梅梅啊,天不怕,地不怕,哪里知道長大了會離開家那么遠(yuǎn),會經(jīng)歷打工生活。

      桂子一人期期艾艾過了十多天,梅梅和男友都沒有回來。隔壁的河南女孩倒是跑來給桂子看她的手機短信,原來河南女孩發(fā)短信給桂子的男友,說自己是東莞本地人,就在桂子的店隔壁開店,已經(jīng)暗戀他好久了,每次看見他和桂子一起出門,都替他不值,桂子那么矮,又是外地人,怎么能配得上英俊又有型的他呢?希望可以見面聊聊。桂子看到自己的男友很快回復(fù)了,賤兮兮地說,能得到女孩的青睞很榮幸,在廣州培訓(xùn),暫時不能見面。兩人聊了很多,短信有七八十條,桂子直到看見男友說,桂子家在新疆,又沒有受過高等教育,土的很,只是因為桂子纏著他,只能先敷衍著……

      桂子又羞憤又懊惱,又失落又委屈,她恨不得立刻見到他,叫他把話說清楚,為什么這么口是心非,為什么騙她?桂子無心干活,她關(guān)了店門,在路上瞎逛,一條街一條街地走著。此時正是初冬,可是東莞的冬天并不冷,三角梅開了一墻,固執(zhí)而且熱烈,還有一些不知名的樹,從頭到腳開著粉色的花,陽光照著,花瓣像是透明的。桂子走著走著心情好了點,幸好有梅梅當(dāng)初跟著她,不然她現(xiàn)在處境更糟糕。梅梅呢,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呀,想到梅梅,桂子覺得自己上次不該說那么多傷人的話。桂子去了她倆最愛去的弗優(yōu)卡餐吧,大吃了一頓牛排,她感覺自己好多了。

      沒過幾天的晚上,桂子的男朋友來約她看電影吃宵夜,桂子很冷淡地拒絕了,并且說了很決絕要分手的話。男朋友心里自知理虧,也沒有再糾纏,就這樣分了。

      第二天,桂子給梅梅打電話,問她什么時候回來?還輕描淡寫地說了和男朋友分手的事情。梅梅安慰了桂子一番,說她還要一段時間才能回來,要桂子振作起來,好好開店,好好掙錢。

      年底了,街上人們都忙著過圣誕節(jié),可是梅梅還是沒有回來。桂子忍不住給梅梅家打了電話,才知道梅梅回家只呆了兩天就走了。梅梅去哪里了?她早就回到了東莞,只是不想回來?她終究還是生氣了?她不會出什么事情了吧,她不來這里,還能去哪里呢?桂子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沒有頭緒。

      梅梅的電話是半個月后才打通的,她說自己沒有找到錢交房租,也不想再回來做指甲了?,F(xiàn)在在一家化妝品公司做導(dǎo)購,她讓桂子好好干,不要在沖動下做決定,遇事要多想想,還說過一段時間再來看桂子。

      后來梅梅來了,還帶著她的男朋友小勇,他們是同事,都在化妝品公司做事。梅梅胖了,也白了許多。桂子看著梅梅,才大半年沒有見,但好像分開了很久一樣,看著有點陌生。小勇不怎么說話,安靜地看著她倆笑鬧,一看就是個實在人。那天桂子喝多了,她叫小勇好好對梅梅,她說如果小勇對不起梅梅,她饒不了他。小勇知道她們過去一直在一起,他說他懂桂子對梅梅的那份心。桂子要給梅梅一些錢,畢竟這個店當(dāng)初是兩個人的積蓄開起來的。梅梅說分得那么清干嘛,我和小勇快結(jié)婚了,你來喝喜酒,包個大紅包不就行了。桂子想起當(dāng)初在一起的日子,都是梅梅在照顧她,說著說著傷感起來,她知道那樣的日子是再也回不去了。

      后來,桂子也交了男朋友。后來桂子和梅梅一樣結(jié)婚了。后來梅梅跟著丈夫去了山西老家定居。再后來,桂子很久都沒有見過梅梅了。

      桂子一直開著美甲店,雖然換了好幾個地方了,但名字一直叫美美美甲店。美美即是梅梅,這是桂子當(dāng)初起的名字,一直用到現(xiàn)在。桂子心里知道,這個名字還會一直用下去,只要她還在開美甲店。

      女鞋匠

      張桂梅是個修鞋的女鞋匠。

      在市場西北角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有個很小門臉,就是張桂梅的修鞋鋪。修鞋鋪的門頭上有塊很精致的木招牌,木招牌漆成黑色,修鞋兩字是金色的隸書,金色有些脫落,木招牌的黑色經(jīng)了時間和風(fēng)雨的侵蝕也變得有些暗淡了,這倒更顯出一種古舊和閱歷來。

      修鞋鋪是羅師傅留給她的。羅師傅是她師傅。那時候,她剛和彭明軍離婚,電子廠不景氣,掙的工資也入不敷出。一次她去羅師傅的修鞋鋪修鞋,和羅師傅閑話說些家常,一來二去就和羅師傅熟悉了。她沒事時就來羅師傅的修鞋鋪坐坐,幫羅師傅干些零碎活,打掃打掃鋪面,收拾一下七零八落的工具和補鞋的材料,把亂糟糟的鋪面歸置得有條不紊。修鞋的工具都放在羅師傅手邊的工具箱里。工具箱是個木質(zhì)的屜形木盒,有兩層,一層有六個小格檔,里面是各種型號的釘子啊膠水啊扣眼啊什么的,另一層有三個格檔,錘子啊鉗子啊還有割刀之類的都放在里面。

      羅師傅原本是上海一家鞋廠的工人,退休了跟著在東莞工作的兒子來東莞定居養(yǎng)老。到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再說,羅師傅又是個閑不住的人,就開了這家修鞋鋪。

      修鞋鋪的招牌是離此不遠(yuǎn)的張師傅替他做的。張師傅的腳上有個大腳拐,買的鞋子穿上磨腳,羅師傅替張師傅做了一雙鞋,張師傅穿上直說舒服。張師傅是搞雕刻的,做了個修鞋鋪的招牌送給羅師傅,以示感謝。

      有時候,羅師傅忙不過來,張桂梅就來幫羅師傅干些簡單的修理活計,擦個皮鞋,扎個鞋幫什么的。羅師傅見她心靈手巧的,不嫌棄修鞋是個臟活,就教她起針、穿線、上膠一些修鞋子的基礎(chǔ)手藝。羅師傅知道她離婚了,有時候說起話來,也會開導(dǎo)開導(dǎo)她,你年紀(jì)輕輕的,長得又漂亮,跟個仙女似的,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打起精神來,沒有過不去的坎。有時候也會調(diào)侃一下,你天天來幫我這個糟老頭修鞋,會嫁不出去的。張桂梅說她想辭職不干了,也來擺攤修鞋。羅師傅說那你可得想好了,一個女孩子擺攤修鞋,天天和臭鞋子打交道,將來咋嫁人。

      這件事她其實想過好多遍了,修鞋子的活是臟了點,可是好好干,比在工廠打工舒心,不用看誰的臉色,也不用三班倒,還可以睡到自然醒。至于嫁人的事情,她已經(jīng)心灰意冷了,再說要是真有喜歡我的男人,那也不能嫌棄我干的工作吧。

      后來,羅師傅不干了,把修鞋鋪半賣半送地給了張桂梅。張桂梅就開始了她鞋匠的生涯。

      修鞋鋪前面是個很大的農(nóng)貿(mào)市場。天天熙熙攘攘的人來人往。賣菜的、賣肉的、賣水產(chǎn)的、賣雞鴨的,還有賣各類熟食的,蒸饅頭的、賣鹵肉的、賣烤串的,雜七雜八應(yīng)有盡有。來這里的人都是一些外來打工的人,收入都不高,再者,南方的天氣,雨水多不說還潮濕,一雙鞋子穿不爛就漚爛了。

      來找張桂梅修鞋補鞋的人多,她的生意也就紅紅火火的。天氣晴好的時候,她就坐在修鞋鋪門口,右手邊是打開的木屜工具箱,左手邊的一個大鐵盒里是修鞋的皮子鞋跟鞋底之類的材料,正面是一個手搖的縫紉車。

      有生意時,她邊和顧客拉著家常,一邊修理客人的鞋子。修鞋時,她的眼神從不離開手里的鞋,神情專注得像是在做一件精致的工藝品。鞋子修好,她會再一次很認(rèn)真地檢查一遍,看看鞋里鞋外,探摸各處是否有影響穿用的缺陷,比如鞋墊是否一直墊到鞋頭,不長也不短,再比如鞋里是否平整,是否有釘尖,然后,她會用絨布仔細(xì)擦拭一遍,打上鞋油,锃锃亮,遞給客人的時候宛如新的一樣。

      沒生意時,她就靜靜地坐著,看著無數(shù)雙腳像潮水一般在眼前流動穿梭。偶爾,她的眼神會跳一下,眼皮微微撩起,看一眼那雙鞋子的主人,嘴角微微一漾,那是她曾經(jīng)修過的鞋子。她準(zhǔn)能清晰地分辨出她曾經(jīng)修理過的鞋子。沒有特別的印記,可是,經(jīng)她的手修理過的鞋,她就能分辨出來。那扎過的針線,換過的鞋跟,經(jīng)她的手撫摸過的地方,就像她生命中所經(jīng)歷的人和事一樣,總有一種特別的信息傳過來,像一根針在她的記憶深處刺一下,讓她的眼睛一跳,心里一動。

      也許是在南方生活的久了,張桂梅的臉上已經(jīng)脫去了北方女子的粗糙,堅韌的眼神里更多一些如水般的柔潤和沉靜。她說不上漂亮,可五官端正勻稱,看著恬淡,不像是三十大幾的人,更看不出是一個歷經(jīng)磨難的女人。

      張桂梅的老家在太行山深處。那里山大溝深,從她的村子到鄉(xiāng)里要翻過一座山,要走一天的時間。路途本身不遠(yuǎn),只是沒有一條正經(jīng)的路。所謂的路只是走得久了,草啊樹的被踩踏得不再生長,山石被踩磨得光滑一些而已。她的父母也都是老實本分的莊戶人家。她是家里的老大,她還有兩個弟弟。在這山野之間,吃的米、面、油,用的家具、洗頭的胰子、布大多都是自己手工做的,只有鹽巴、醬油什么的是要去鄉(xiāng)里買,她對錢沒有太深的體會,山里時間過得慢,她是不經(jīng)意間長大了,而她猛然間意識到自己長大卻是因為她父親身體的忽然變故。

      山里的女娃娃是不需要讀多少書的,父母能讓她讀到初中畢業(yè)已經(jīng)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在山里她已經(jīng)是一個很有學(xué)問的人了。她知道父母是開明的,希望她們姐弟靠著讀書走出這山大溝深的閉塞之地??伤僖膊蝗绦目粗改笧榱斯┧齻冏x書起早摸黑地勞作,她心疼她的父母,她只有回到父母身邊,幫著父母,供養(yǎng)她的弟弟們繼續(xù)把書讀下去。原本,她的生活就這樣走下去了,她幫著父母勞作,靜靜地等著嫁人,然后,像她的父母一樣,在這山大溝深的閉塞之地終老一生??墒?,生活總是在不經(jīng)意的地方,出現(xiàn)拐點,她爸爸病了。

      爸爸在地里鋤草時,忽然心口疼,大顆大顆的汗滴從額頭上滾落下來。村里的鄉(xiāng)親幫忙把她父親抬到鄉(xiāng)里的衛(wèi)生院,又抬到縣里醫(yī)院,醫(yī)生說,她父親的膽里長了塊石頭,要做手術(shù),做手術(shù)要幾千塊。對她們家來說,幾千塊就是個天文數(shù),別說幾千塊,就是幾百塊也拿不出來。她和媽媽四處告貸,跑遍了村里村外的鄰里親朋,卻一無所獲。沒辦法,大家都窮,誰都眼巴巴地盯著山上的幾畝山地,眼巴巴地盯著天爺能多落幾場雨,能有一個好年景,使日子過得松快一些。

      夜里,鄰村李家托人捎話來說,他們家愿意出錢醫(yī)治她的父親,條件是她要嫁給李家的那個傻兒子。李家的這個傻兒子五六歲時感冒發(fā)燒吃錯了藥,吃傻了,三十好幾了,瘋瘋癲癲的不說,連吃飯穿衣都要人照顧。鄰村李家是個大戶,靠著兩個丫頭在南方打工掙錢,沒兩年就蓋起了一院子的大瓦房,招引得附近村里好幾個女子都跟著他家的丫頭去到南方,再也不回來。

      張桂梅傻了,盯著捎話人上下翻飛的兩片嘴唇,沒聽清一句,直到愣怔地看著捎話人走出屋門,才醒悟似的撲在媽媽的懷里淚雨滂沱地一場大哭。媽媽也無奈,什么話也不說,只是輕輕地拍著她的背,陪她一起落淚。

      那天夜里,星星疏朗,月亮勾著樹梢。張桂梅一動不動跟泥塑似的坐在炕上。她望著窗外,星星升起來了,月亮也升起來了,幽幽的月光撒在地上,映出一地碎花。

      隱約間,她看到父親越來越佝僂的背,還有媽媽越來越粗糙的面頰。她的眼淚咋也抹不干,一串串地落下來,沾在衣襟上。

      那一夜,她一眼不眨地坐到天光大亮。媽媽不放心她,進(jìn)來看過她兩次,看她一言不發(fā)地坐著,又小心翼翼地退出去。臨近中午的時候,她走出屋子,走出院子。她聽到媽媽在身后無力地焦慮地喊聲。她頭也不回地去找捎話人。她告訴捎話人,她愿意嫁給李家的傻兒子。

      李家倒是痛快,提出她和傻子先把結(jié)婚證辦了就拿錢。那兩天,張桂梅像木偶似的任人擺布,她的腦子里一片空白,直到父親出院了,李家的人來接她回去,她這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已嫁為人婦,她已經(jīng)是傻子的老婆了。

      張桂梅到李家除了侍弄李家一家的飯食之外,沒有其他的活計要她去干。山坡上的幾畝山地早租給別人去種了。家里的吃喝用度自有李家在外打工的兩個丫頭寄回錢來。自從她進(jìn)門,公婆再也不用操心傻兒子的事,她一天到晚只要侍弄好她的傻丈夫就不用再操心其他。日子原本也就這么過下去了。雖說日子各家有各家的過法,可誰家也不過就是下地干活,吃飯睡覺,也不見有誰把日子過出個新花樣來。

      李家的傻兒子是真傻。吃飯穿衣要人照顧也還罷了,一天到晚弄得院子里雞飛狗跳的不得安寧。張桂梅整天跟在他身后拾掇也弄不及。更糟糕的是他動手打人,不論遇到誰,只要落在他手里,都難逃他一頓打,除非你比他厲害,能唬住他。

      張桂梅進(jìn)門的第二天就挨了他一頓打。他忽然站在張桂梅的面前,冷不丁掄起手給了她一耳刮子,打得她眼冒金星,半天緩不過神來。自那以后,他還常會把打愣怔的張桂梅摔倒在地,騎上去,屁股一蹾一蹾地當(dāng)馬騎。張桂梅自從進(jìn)了李家門,身上的傷疤就沒斷過,舊傷沒好又摞新傷,更是常有的事。

      春節(jié)的時候,李家外出打工的兩個丫頭拎著大包小包地回來了。頭天晚上,公公就喊張桂梅燒了熱水,燙澡洗頭還刮了胡子。天蒙蒙亮,公公就起身穿上新衣裳去鄉(xiāng)里接丫頭。整個春節(jié),李家院子都洋溢著熱熱鬧鬧的喜慶之氣。傻丈夫有兩個小姑子照應(yīng)著,張桂梅只挨了一次打。那天夜里,張桂梅在飯桌上囁嚅著說想跟兩個小姑子去南方打工,話還沒全說出口,就被公公冷冰冰的一句話給擋了回去。

      按照鄉(xiāng)里習(xí)俗,大年初二,她回了娘家。她說想去南方打工,她父親虎著臉蹴在炕頭,她媽長嘆短吁,說:娃,人家捏著咱們的短呢。

      送小姑子走的那天,張桂梅剛端了菜盤子從廚房出來,傻丈夫不知又從哪里忽然閃到她的身后,一巴掌呼在她的頭上,她還沒反應(yīng)過來,頭發(fā)已牽在傻丈夫的手里。傻丈夫揪著她的頭發(fā)像拎小雞一般,拖著她在地上甩,把她的頭往地上撞,要不是婆婆聽到她在院子里的驚叫,及時出來拉開傻丈夫,她被傻丈夫撞死在地上也說不定。那天,她掙脫傻丈夫的手,沖出院子,頭也不回地跑回了娘家。

      第二天下午,公公來接她回去。張桂梅噗通一下跪在公公面前,我出去掙錢還你的錢,我給你寫字據(jù),你讓我走吧!公公瞭一眼呆立在屋門口的父母,昂了昂頭,走也行,你現(xiàn)在拿錢來還,我就讓你走。張桂梅回頭看一眼憋得兩眼通紅的父親,再不說話,起身跟在公公身后,回去了。

      隨后的日子,張桂梅可以明顯地感覺到,公公一家對她多了份警惕,無論她走到哪里,去干啥,她都能感到背后有一雙眼睛在盯著她。公公的話里話外也透著威脅,若是她跑了,他就去拆了她們家的房子。她知道,他們怕她跑了,再也不回來了。

      可她還是跑了。那種無望的,沒有盡頭的日子她一天也過不下去了。秋后,地里的莊稼收了,山上溝里光禿禿的,秋陽也透著冷清清的慵懶。公婆走親戚去了。一整天,張桂梅都提心吊膽地提防著不讓傻丈夫靠近她,可她還是沒有躲過。傻丈夫捏著她脖子的一瞬間,她腦子里嗡嗡嗡一片響,有一刻,她一動不動地任由傻丈夫的巴掌掄在頭上臉上,她能感到熱乎乎的血從鼻子嘴里流出來,糊的滿臉都是,她想就此死了也算解脫。她看到傻丈夫兩眼呆滯地盯著別的地方,兩手機械地在她臉上頭上掄來掄去,忽然就生出一股力量,她猛地探出手,一把抓在傻丈夫的臉上,傻丈夫冷不防被她抓一把,抬手想護(hù)住自己的臉,她乘傻丈夫松手的當(dāng)兒一腳踹出去,她聽到傻丈夫悶叫著捂著肚子滾到一邊去,她躍起身,跑出來院子。她沒有方向,她只是悶頭跑,跌跌撞撞,等她醒過神的時候,她已經(jīng)跑到村后的山頂上。她一屁股跌坐在路邊的石頭上,望著山下的村子,放聲大哭,她覺得她把心都哭出來了,末了,她抹一把臉,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沒錢,她先搭個順風(fēng)車到了鄰縣。她在那里的一家飯館里洗碗端盤子,干了幾個月,攢夠了去南方的路費。她聽說深圳好掙錢,就先去了深圳,在那里碰到東莞的一家電子廠招工,她又到了東莞。

      最初兩年她不敢跟家里聯(lián)系,直到她攢夠了錢,她才回了一趟家。她還了李家的錢,和傻丈夫辦了離婚手續(xù),才又安心地回到東莞。

      還完錢,辦完離婚手續(xù)那天,她沿著山道回家,在即將進(jìn)村的山頂上,她長長地吁出口氣。山下村里寥寥的幾個人,青壯年都出外打工去了,現(xiàn)在留在家里的除了老人就是小孩。

      太陽從西邊的山梁頂上斜射過來,將村子染成耀眼的橙色。炊煙裊裊,村子一片靜謐,偶爾有兩聲狗吠雞鳴。這里是生她養(yǎng)她的地方,也是給她苦難的地方,現(xiàn)在,她自由了,她不知道她未來的生活會咋樣,但她會好好珍惜,好好生活。

      第二天,她離開了村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說心里話,到現(xiàn)在她也說不清楚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嫁給了彭明軍。

      那年春節(jié)她沒有回家,她只想多掙些加班費。除夕夜,宿舍樓空蕩蕩的,大部分工人都回家了,只有少數(shù)幾個和她一樣沒有回去的,還在宿舍住著。她去街上買了方便面還特意犒勞自己買了幾個蘋果,回來的路上,她碰到了彭明軍。

      彭明軍準(zhǔn)備出去吃飯,原本,她和他打個招呼就各自要走了,鬼使神差的,那天她就和他多說了幾句。

      她和彭明軍在一個小組,比她小一歲,人也長得帥,白白凈凈的臉,高高的鼻子,棱角分明的嘴,像個韓國明星。他們?nèi)粘R矝]有什么特別的交往,可那天,她就想和他說話。后來,也不知誰先提出來一起吃飯,他們就一起吃了,結(jié)果,一頓年夜飯,把他們吃到一起了。

      飯食很簡單,是從外面叫來的四川小炒,三葷一素,就用塑料袋盛著,擺在長條桌子上,人坐在床沿上吃。大過年的,別人都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團(tuán)團(tuán)圓圓,熱熱鬧鬧地吃年夜飯。

      只有他倆,孤零零地在異地他鄉(xiāng),不免有些傷感。那天彭明軍喝了酒,說起了家鄉(xiāng)的過年風(fēng)俗,這讓她想起小時候過年,那年總盼不到,天天扳著指頭,時間像停住了,好不容易盼到除夕,穿上新衣服,嘴里噙著糖,小伙伴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堆,一家一家挨個去拜年。如今,這些都成了遙遠(yuǎn)的回憶,她嘆口氣,也不知道媽媽怎么吃的年夜飯。

      那天,彭明軍喝多了,拽著她的胳膊,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她那天只抿了一口,她沒喝過酒,也不知咋了就想嘗一口,結(jié)果嗆得她咳了好一陣,還被彭明軍笑。她把彭明軍扶到床上躺下,把桌子上的垃圾收拾干凈,才回自己的宿舍,卻睡不著,眼前老是閃著彭明軍的影子,她摸摸自己的臉,心里癢癢的,一種說不清的東西,像小蟲子一樣,在她心里拱。

      吃了別人的,總要回請一下。第二天,她又叫了彭明軍去廠門口吃火鍋。這次彭明軍倒是沒喝酒,話也少了很多,兩個人都有點不好意思。就這么過了幾天,等這個短短的假期過去,他們兩人也好上了。這是她第一次談戀愛,第一次那么渴望和一個男人在一起。一根五毛錢的冰棒兩個人吃,她都覺得那么甜,甜到了心里,連晚上睡覺,都會甜醒來。

      工廠三班倒,他們很少有自己的時間,男工女工都住集體宿舍,只有夫妻才可以分到一小間房子,見面約會就更難了。越見不到就越想見,越想見就越著急,偶爾和工友換一下班,有七八個小時的時間在一起,他們會在一起待到最后一秒,每次約會都像在打仗,爭分奪秒的。那時候她的腦子只有彭明軍,再也裝不下別的其他的人和事。彭明軍說我們結(jié)婚吧,她都沒過腦子想一下就同意了,其實那時候他們才交往三個月。

      沒錢,沒房子,結(jié)婚也就是把各自的鋪蓋搬在一起,住進(jìn)工廠提供的夫妻房。房子很小,擺上一張雙人床就不剩多大地方了,不能做飯,一日三餐還是去食堂吃,房間里空空蕩蕩,除了床,就只有他倆,但她覺得幸福,幸福填滿了她的全部身心,連呼出的氣味都是幸福的。她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家。

      開始彭明軍對她也很好,知冷知熱,發(fā)了工資大部分錢都交給她,說存起來買房子。工休的時候,她和彭明軍去觀音山玩。她在山坡上嚼著甘草根,瞇著眼睛望著藍(lán)天和白云,起伏的山巒,綠茵茵的青草在風(fēng)中搖擺起伏,像夢幻一般漫漶,它們是她幻想的海浪,她一發(fā)呆就是好久,她在幻想他們的日子像銀幣一樣閃光,那里面什么都有,快樂啊,旅行啊,飛翔的帽子啊。觀音山是一個有溪谷,有鮮花的地方,每一次去游玩,都讓他們充滿對未來生活的信心。

      可彭明軍變了。她不知道彭明軍從什么時候開始變了,或者是早就發(fā)現(xiàn)彭明軍變了,只是她自己不愿意承認(rèn)。工廠女工多男工少,男工就成了稀罕物。彭明軍人長得帥,又好打扮,那些女孩子整天像蒼蠅似的圍著他轉(zhuǎn)。

      結(jié)婚前,她就知道彭明軍很招女孩子喜歡。可她想不到現(xiàn)在他們結(jié)婚了,還有女孩子圍著他轉(zhuǎn),給他買零食,請他看電影,甚至給他買手機。她不知道現(xiàn)在的女孩子都怎么了,怎么這么主動地往一個男人身上貼,她們根本不在乎他已經(jīng)是一個已婚的男人。

      一開始彭明軍還掩飾一下那些女孩子送給他的東西,有哪個女孩子約他,他還遮掩一下,后來他不再避諱了,坦坦然然地當(dāng)著張桂梅的面接女孩子的電話,那些女孩子嗲聲嗲氣的聲音只往她腦仁子鉆。她受不了了。彭明軍倒涎著臉來安慰:又不是我要去招惹她們,是她們自己來找我的,她們要送我東西,我為什么不要呢?不要白不要,你說是不是?漸漸地,彭明軍開始夜不歸宿了,每次說和朋友在一起,這樣的日子過久了,免不了爭爭吵吵,彭明軍就更不愛回家了,下了班和那些年輕女孩子看電影、打游戲混在一起。

      她管不了他,日子也越過越?jīng)]有意思,擺在她眼前的除了睜一眼閉一眼,就只有離婚一條路了。那時候她還沒有正式跟羅師傅學(xué)修鞋。

      平靜、安寧、幸福的生活,沒了,可日子總要過下去,在電子廠上班,太多熟悉的東西,總是讓她無法面對,她總是睹物生情,看到太多生活的影子。再說,還和彭明軍在一個廠子上班,抬頭不見低頭見也讓她受不了,簡直就是折磨她,就是這時候,她認(rèn)識了修鞋的羅師傅,于是,她就辭職,成了女鞋匠。

      沒有人來修鞋的時候,她常常瞇著眼睛靠在椅子上,很悠閑地看來來往往的人腳上的鞋。南方的下午悶熱,漫長,發(fā)呆也是消磨時間的一種方式。她臉色白凈,頭發(fā)在腦后綰個髻,穿著深藍(lán)色的衣服,圍著皮圍裙,總讓人覺得穿得很厚實,胳膊上帶個深藍(lán)色的袖套,安靜地坐著,看著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鞋,從她面前像流水一樣,來回穿梭,來回涌動。

      修鞋鋪左邊是家雜貨鋪。開雜貨鋪的張阿婆是本地人,就住在市場后面。早前,張阿婆就聽羅師傅說過一些張桂梅的事。張阿婆熱心人緣也好,市場里誰家有個小災(zāi)小難的,張阿婆只要能搭上手的,總會幫一把。有事無事時,張阿婆就來坐在修鞋鋪門前,說些閑話,拉拉家常,也會拿些舊鞋子來縫縫補補。時日久了,人也熟絡(luò)了,張阿婆就想給她再撮合一門親事。

      張家阿婆說自己有個本家的侄子,人很好,年齡和她相仿,也是個苦命人,快三十了才找上媳婦,好不容易結(jié)婚了,卻出車禍死了。媳婦死的時候,正懷著身孕,都五六個月了,已經(jīng)顯懷了,卻遭了這樣的橫禍。張繼軍心里老惦著死去的媳婦,這都好幾年過去了,他再也沒有娶,日子就這么混著過。

      張桂梅在東莞漂泊這些年,除了彭明軍和一些工友,再也沒什么親人,一個女人,還是獨身,身在異鄉(xiāng)總有很多艱苦和說不出口的不便,不企望找個相親相愛的,能有一個互相取暖,互相照應(yīng)的人,總比一個人獨守煎熬要好,可她想想自己前后兩次婚姻,都是如此不堪,又怕再經(jīng)歷一次傷害,所以對張家阿婆的熱心,她也就是笑笑,暗暗嘆口氣,怨嘆自己命不好。

      張繼軍來的那天在下雨,一直到中午也沒什么人來修鞋。她把寄存在這里的那兩雙涼鞋修好了,就沒事情可干了,正在坐著發(fā)呆,一個人掀開門簾,徑直走到她面前,把鞋連同后跟一起擺到她的面前,然后搬過身邊的一張椅子,坐下了。

      張桂梅利索地拿起皮鞋放在膝頭的圍裙上看了看,馬上就看出皮鞋哪里破了,然后,放在手動縫紉車上用線縫了一圈。皮鞋很厚,她搖動車子顯得有點吃力,她的身子微微地向前傾著,一下一下費力地?fù)u著縫紉車。她縫鞋子的時候,眼睛是清亮的,他能感受到她的那種專注與安寧。

      她把鞋從針上退下來,倒扣在一塊鐵墊上,放上鞋跟,用幾根鞋釘釘上,用手扭一扭,確信是縫結(jié)實了,才用一塊絨布把鞋擦干凈,又打了鞋油,刷得光光亮亮,遞給眼前的男人,一抬眼,忽然發(fā)現(xiàn)他正怔怔地盯著她看,剛才她的注意力都在鞋子上,沒注意到他的眼神一直盯著,倏地臉一紅,別扭起來……

      張繼軍就是張家阿婆的本家侄子。

      他第一次見她印象很好。她也不討厭他。一來二去,兩個人就好上了。二人都是過來人,少了很多羞澀和掩飾,再說,二人都是實在人,都是奔著過日子去的,雖少了花前月下,反而讓張桂梅感到踏實。

      結(jié)婚前他帶她去他的老家芳村,去拜見了張繼軍的雙親和一些親戚。他帶她去過鎮(zhèn)上買魚買蝦,回家下廚為她做了一桌菜,她也下廚幫忙,請了親戚來,吃了頓飯。張繼軍的雙親看張桂梅勤快,實在,也為兒子找到這樣一個媳婦感到高興。

      張桂梅和張繼軍在芳村住了幾天,沒事時,兩人就在村里轉(zhuǎn)。張繼軍好像和這里所有的人都很熟,他每天跑來跑去,見到每個人都和他打招呼。這里也和老家不一樣,到處都是水,滿眼都是綠,一年四季,都是郁郁蔥蔥的綠,不像老家太行山,四季分明,冬天一下雪,到處都白茫茫的,夏天來了,遇到雨水豐沛的年節(jié),莊稼好了,草也茂盛,若是遇到荒年,滿眼看到的都是黃土山梁。

      他們回到東莞就結(jié)婚了。他倆在張阿婆家跟前買了一套兩室一廳的二手房,也算是在東莞扎了根。有了房子,沒錢裝修,他們就自己動手。再說,張繼軍自己就是做這個的。他們自己鏟墻皮,粉墻刷墻,地板去市場上買來瓷磚和水泥砂漿,自己鋪,看著收拾一新的房子,她心里透著歡喜。

      婚后,張桂梅還是擺攤修鞋,她說她喜歡修鞋子的那種踏實的感覺,一針一線都落在實處,鞋子修好了,又可以穿了,幫別人解決了難題,自己也可以掙了錢。張繼軍還是給人家按紗窗、焊不銹鋼護(hù)欄,但日子過得不一樣了,有人知冷知熱了,有人噓寒問暖了,雖然依然清貧,但心里安寧了,踏實。

      在市場上修鞋,有時候可以看見很多熱鬧的場面,有人偷東西,“抓小偷”的聲音喊的震天響,只是丟東西的人干著急,常常沒有人去幫忙;有時候賣水果的會和賣菜的人因為攤位占了對方的地方吵起來;還有正室捉“小三”捉到菜市場來的,那個一頓鬧啊,免不了的撕扯和打罵,看著就驚心動魄……

      更多的日子是風(fēng)平浪靜,無波無瀾的,有人來扎個開線的邊,有人來修一下鞋底,有人就是來坐著閑聊幾句,不一會天就黑了。收拾東西,回家做飯,一天又過去了。

      眼看著又要過年了,她卻沒有回老家的打算,她說,在南方待習(xí)慣了,回老家冬天太冷??蓮埨^軍知道,她的心里惦著她的爹媽,雖說那里給了她太多苦難的記憶,但那里,總是生她養(yǎng)她的地方,她的雙親在那里,那是她的血脈所在。臨近年節(jié)的時候,張繼軍偷偷給張桂梅的爹媽寄了五百塊錢,他沒告訴張桂梅。她其實什么都知道,她知道他的好。

      小銀匠

      東城街邊一家一家的店鋪,就數(shù)丁彥的銀匠坊來的客人顏值高,不是美女就是帥哥。銀匠坊左邊是一家賣皮包皮箱的小店,右邊是一家理發(fā)店,生意不好的時候,兩家店的老板常常跑到丁彥的銀匠坊里來坐坐。兩人都羨慕丁彥每天都可以看美女,但丁彥整天都在忙碌,叮叮當(dāng)當(dāng),敲敲打打,擺弄他的銀飾品,那里顧得上看什么美女呢,他的心思不在美女身上。

      丁彥是個銀匠,銀匠坊是他和父親合開的,已經(jīng)有七個年頭了。銀匠坊開業(yè)不到一年,父親就不做銀匠了。跟別的行當(dāng)不同,銀匠越老越不值錢。原因很簡單,眼睛花了。無論是焊槍還是吹管,都要長期盯著看,很多銀匠因此不到四十歲便開始戴老花鏡。丁彥的父親眼睛也早早花了,再難焊出復(fù)雜精致的作品,簡單的東西沒人要,還費銀子。如今父親回家了,銀匠坊只有丁彥一個銀匠。丁彥還年輕,如今他的眼睛明亮,正是一個銀匠最好的時候,可是他知道父親的命運,也是他未來的命運,每個銀匠都逃不過這個劫數(shù),再過幾年他的眼睛也會花掉,這是早晚的事情。

      丁彥是貴州土生土長的苗家青年,身體結(jié)實,臉上白白凈凈,不愛說話,一雙眼睛毛茸茸的,看著稚氣,街坊鄰居都叫他小銀匠,其實鄉(xiāng)下人結(jié)婚早,他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來買銀飾的大多是女人,和小銀匠很熟稔的樣子,有的來了還說幾句露骨的輕薄話,此刻他并不言語,他的眼睛盯著手里的銀飾,臉上微微一紅,頭低得更低了。

      在城里,小銀匠的生意很好。周圍慕名來找他做銀飾的女人很多,小銀匠不止會做苗族的傳統(tǒng)首飾銀角、銀冠、銀花、銀簪、銀梳、插針、耳環(huán)、耳柱、耳墜、項圈等,也會做現(xiàn)在城里的女人喜歡的那些時尚的樣式。尤其小銀匠做的蝴蝶胸飾,兩個薄如蟬翼的翅,頭上兩根細(xì)銀絲做的須,顫悠悠地,像隨時要飛出去的樣子。

      小銀匠的手藝是跟父親學(xué)的,苗族男孩子十四五歲的時候就開始學(xué)習(xí)做銀飾,一般是跟著父親或者哥哥學(xué)。小銀匠記得,自己的爺爺是銀匠,爺爺說,爺爺?shù)臓敔斠彩倾y匠。只是那時候的銀匠,打銀不是主業(yè),過去苗寨的男人插完秧苗,便把女人小孩留在家里,自己外出打銀飾。男人做銀飾,掙來的錢補貼家用,一年的收入僅夠當(dāng)年的生活支出。火爐、風(fēng)箱、銀窩、鐵錘、拉絲眼板、銅鍋、鉗子、鑷子、油燈吹管等工具,裝入木箱,挑上,沿著土路走村串寨為別人打銀,一直打到快要收谷子,才又慢慢轉(zhuǎn)回鄉(xiāng)。小銀匠的爺爺、太爺爺其實都是這樣,以農(nóng)活為主,但個個都有做銀飾好手藝。

      在小銀匠的家鄉(xiāng),男人不是銀匠那是可恥的。因為一個男人不是銀匠,就意味著懶而且貧窮,還不能為女兒打造純銀嫁妝,這是要被人們笑話的。

      在小銀匠的家鄉(xiāng),男人從出生那天起,身上就肩負(fù)著父親的責(zé)任。首先是當(dāng)銀匠,然后還要賺錢買銀子,以便生女兒后為她打造純銀嫁妝,這個過程幾乎要花費一位父親的前半生時光。當(dāng)?shù)厝丝磥?,父親這樣陪嫁女兒天經(jīng)地義。這是一種比較合理的財富分配制度,一戶人家的兒子往往繼承了家里的房屋田地,因此打造一套純銀嫁妝送給女兒。

      小銀匠是個在銀爐邊長大的孩子,那雙眼睛幾乎可以把雪白的銀子看個透亮。銀塊被熔為銀條,銀條被敲打成銀片或者銀絲,然后被制成首飾,雕刻出花紋。他繼承了家傳的手藝,也繼承了父輩那種四處漂泊遷移的習(xí)慣,以前他也是挑個擔(dān)子到處去接活,只是他走的遠(yuǎn),走出了家鄉(xiāng),來到更大的城市。

      他的店在街上占著不大的門臉,進(jìn)來卻是亮亮堂堂的,進(jìn)門的左手窗戶下,是小銀匠的工作臺,他經(jīng)常坐在桌前,伏案敲敲打打的做銀飾,兩組柜臺靠著另一面墻,里面擺的都是已經(jīng)打制好的銀飾,有時下流行的耳環(huán)、耳釘、戒指、手鏈等,也有苗家首飾中特有的衣飾和頭飾,是小銀匠女兒的嫁妝,那只是用來展示小銀匠的手藝,不賣的。女兒還小,和媽媽在老家跟著爺爺奶奶生活,小銀匠就已經(jīng)早早打好了她的嫁妝。進(jìn)門的當(dāng)?shù)財[著一張小茶幾,配了四把小竹椅,茶幾上是一套黛青色的汝窯茶具,竹椅上常常坐著兩三個穿著入時的女人,喝著茶,一邊和小銀匠閑聊著,一邊試戴著柜臺里的銀飾,又或者邊喝茶,邊等著小銀匠手里的活計。

      銀匠租住在東江邊的自建房片區(qū),前年那些自建房上就已經(jīng)圈上“拆”的字樣,可是至今也沒有拆。有一度是因為房產(chǎn)市場不好,后一陣市場好了,可是動遷費又上升得厲害,而這一片自建房人口密集,且都是私房,都不停地加蓋,房摞房,屋疊屋的。開發(fā)商遲遲不敢下手,就拖到現(xiàn)在。小皮匠的房東原本是城郊的農(nóng)民,有兩棟自建樓,這些房子大多都租出去了,房東的地早就被征購了,如今不種田,就靠收房租過活。銀匠住的這一間有十幾個平方大小,擱下一張大床,一張條桌,一個柜子。

      小銀匠一個人在東莞生活著,日子過得冷清。每天收工回來,還要做飯。一開始小銀匠不會做,可是在外面吃飯貴,還不好吃,慢慢做得多了,簡單的飯食也就會弄了,一個人吃飯總是簡單的。他將路上買的菜洗洗切切,燒出一葷一素,自己做的怎么都比外面的香。因為要燒飯和洗涮,時間過得很快,忙完坐定,離睡覺的時間也已經(jīng)差不多了,入睡之前,免不了會想起女人綿軟的身體,這是單身在外最大的煎熬。

      這里房租便宜,一個月六百元,只是離店很遠(yuǎn),有直達(dá)的車,坐12路公交車要半個小時才能到,早上來店里的路上,銀匠總是東張西望。那些穿戴了首飾的婦女行色匆匆,逃不過他的眼睛。他不會畫圖,也沒有范本,做首飾所需要的素材,手機能拍的就拍,拍不了的就記在心里?;氐降昀?,泡上一壺茶,慢慢喝著,腦子里回想一下看見的樣式,在工作臺前,他才心中有圖,手中有數(shù)。靈感并不僅是式樣,還有功能。胸針、吊墜都是傳統(tǒng)苗族銀飾里沒有的東西,路上戴的人多,他看了,便記在心里,做銀飾時就有了靈感。

      小銀匠更多靈感來自童年的記憶,他的家在寨子深處,后面是層層梯田,梯田后是茂密的杉樹林。記憶中的家鄉(xiāng),空氣中依稀有杉木的香味,牛糞的味道。過去,寨子里家家都有牛,牛是苗族始祖姜央的兄弟,是稻作農(nóng)耕的主力,是祭祀祖先的犧牲,路上到處是牛糞,而現(xiàn)在只剩兩三頭了。牛不能隨便亂放,吃到別人稻田里的秧苗是要賠錢的,勞力們都進(jìn)了城,老人們沒力氣割草喂牛,也就不養(yǎng)了。烈日下,母親在山坡上戴著草帽干活,他用銀絲編了草帽的小吊墜;小時候和妹妹在竹樓里午睡,蜻蜓從窗口飛進(jìn)來,他把它捉來放進(jìn)玻璃瓶里給妹妹玩;如今妹妹長大了,帶著爸爸給她打制的銀飾嫁妝,嫁到離家很遠(yuǎn)的寨子,這兩年他離開家遠(yuǎn)了,見面少了很多。倒是經(jīng)常想起小時候的事情,他照著記憶中的蝴蝶的樣子做了銀的胸針。

      現(xiàn)在,小銀匠的業(yè)務(wù)范圍擴大了許多,尤其是像小銀匠這樣有著淵源的手藝人,他們善于融會貫通:修首飾,來樣定做等,至于銀匠的本業(yè),打銀首飾,也面臨著許多新課題,經(jīng)常有女人拿了首飾來,請小銀匠給照著做個銀的,只要有樣子,小銀匠琢磨幾天,總不會讓來人失望,他還會自己設(shè)計款式,城市流行的銀飾遠(yuǎn)比傳統(tǒng)銀飾復(fù)雜,越復(fù)雜的東西越難做,而越難做的東西才越好賣。小銀匠心里清楚城里客人的眼光挑剔,有瑕疵的銀飾沒人買,那是廢品,只能熔了重做。

      下午陽光好的時候,小銀匠也會抬起頭,望著窗外發(fā)一會呆。對面沿街一排時裝店,總有來來去去的女子,說說笑笑地進(jìn)去了,又出來了,再過去是幾間發(fā)廊,卻也不見有什么發(fā)廊的生意。遠(yuǎn)遠(yuǎn)地看過去,玻璃內(nèi)看見遮面的長發(fā),裸著的細(xì)瘦的胳膊和腿……小銀匠想起在家鄉(xiāng)的妻子,有著寬闊的額頭,濃眉,桃紅色的臉頰,眼睛清亮而單純,這時候她應(yīng)該是在院子里喂雞呢,還是在灶前做飯呢,快有五個月沒有回家了,上一次見面還是過春節(jié)他回老家了幾天。雜七雜八地想了一些瑣事,不由有些出神,直到王梅來給他送水果,他才回過神來。

      王梅的水果攤在他的店前一塊空地上,別人都嫌她的推車擋道,擋住了進(jìn)店的生意,不愿意她在店門口擺攤,小銀匠看她可憐,一個女人做點小買賣不容易,經(jīng)常要躲城管,還要被店家攆來攆去的,就讓她在自家的店面前擺。這樣就方便了王梅,她把水果拉來,把車放在一邊鎖著,在小銀匠的店面前擺著賣水果,城管來了,就把水果搬進(jìn)店里,晚上賣剩下的水果也就放在店里。就這樣一到下午,王梅經(jīng)常把那些賣不掉又放不住的水果拿來給他吃,他推辭過,可王梅說扔了可惜,將就著吃吧。他倒不是嫌棄水果是剩下的,只是不想欠王梅人情,可王梅很固執(zhí),每次都把水果硬留下,這樣推辭了幾次,小銀匠也就隨她了。

      快要過節(jié)了,你回家嗎,王梅洗著蘋果,問他。

      是想回呢,孩子不好好學(xué)習(xí),還老惹他媽生氣,他說,可這一陣活特別多,做不完怎么走呢。

      王梅洗完蘋果,給他端到跟前,斜倚著墻上,看他干活。

      你這打的是啥啊,王梅問。

      前兩天,隔壁的李老板家的親戚定了幾個銀茶盤,當(dāng)做會議紀(jì)念品,我正打著的就是茶盤。小銀匠說著話,眼睛并沒有離開手里的活計。

      王梅坐了一會,幫小銀匠收拾了客人喝剩下的茶水,洗完茶碗,抹了抹茶臺,就又去賣她的水果了。

      如果日子就是這樣一天一天過著,前一天和這一天也沒有什么差別,那么小銀匠也還是原來那個小銀匠,可是生活總是有一些意外,有一些旁逸斜出的時候。

      那天也是下午,王梅來送水果的時候,店里有兩個女人來挑首飾,王梅就洗了些櫻桃,端到茶幾前,給她們吃。兩個女人都是三十歲上下,高一點的那個以前經(jīng)常來店里轉(zhuǎn)轉(zhuǎn),這會解下耳朵上蓮花造型的銀耳釘,翹著二郎腿坐在竹椅上,吃著櫻桃,斜睨了一眼小銀匠,這是媳婦啊,很漂亮嘛!小銀匠抬頭看向門外,王梅已經(jīng)走出去了,她好像沒有聽見顧客的問話。小銀匠趕緊解釋,不是媳婦。

      矮一點的那個女人要小銀匠用純銀做個小鈴鐺給孩子戴,她一直在強調(diào)要用純銀,不能摻雜別的金屬。小銀匠解釋說自己用湖南永興產(chǎn)的銀,銀的純度是兩個九,銀的純度不是越高越好。他拿出柜臺里的一個鈴鐺說,你看這個鈴鐺,它是掛在女孩衣服身上,走起路來的時候會叮當(dāng)響,但它的純度是比較低的,因為純銀特別軟,容易變形,純度低一點的話,也就硬一點,不容易弄壞。做銀飾要考慮銀飾的用途,在哪一種情況下用哪種銀。不能為了純銀而純銀,否則很容易壞掉。銀飾的氧化很快,但只要一洗,就又像新的一樣閃亮了。小銀匠說完,用手抹了一下額頭,好像有汗?jié)B出來。

      是你女朋友啊,小銀匠?高個子女人還沒有忘記調(diào)侃小銀匠,說完自己先笑了。

      那個矮一點的女人又在鏡子前試戴一個蝴蝶形的胸針,此刻轉(zhuǎn)過頭來,小銀匠,是你的情人吧?

      小銀匠被她們說的有點臉紅,只好不言語了,轉(zhuǎn)頭看手里的活計。

      長得還行,還給你送水果吃,每天都送啊,你看你,女朋友就女朋友唄,還臉紅了。高個子女人,吃著櫻桃,嘴也沒有閑著。兩個女人嘰嘰喳喳地在講話,又是笑,又是小聲嚷嚷著什么,小銀匠沒有聽清,他的腦子里亂糟糟的。兩個女人又坐了好一會,這才定了一副鈴鐺,一對耳釘,和一個吊墜。他們付完賬走了好一會,小銀匠才緩過心神來。他看著窗外,對著王梅的背影發(fā)了一會呆,就又開始干活了。

      就是那天下班,要關(guān)店門時,王梅說她出租屋里的燈壞了,問他可不可以幫忙修一下。小銀匠爽快地答應(yīng)了。

      鎖好店門,小銀匠跟著王梅一起往她的出租屋走,她住在這條街的后面,離著店門不遠(yuǎn),不用坐車,走著就到了。王梅在前面走,小銀匠跟在后面,他看著她的背影,有一種說不清楚的不自在,他又四下里看看,想知道有沒有人在注意他。此刻正是下班時間,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多,都是匆匆忙忙的樣子,沒有誰在意他的小心思。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好像他不是去修燈,而是去偷情。他暗自里笑自己神經(jīng)。

      走了一會就到了王梅的住處,王梅和別人合租在一套兩居室里,她住的是小的那個臥室。燈修好了,小銀匠看著逼仄的小屋,收拾得倒是干凈整潔,一張單人床上被子疊得方正,床單平整,一個小飯桌和一把椅子,一個皮箱橫放在床頭當(dāng)桌子用了,上面放了些女人用的瓶瓶罐罐,屋子小得站兩個人就擁擠,小銀匠一下感覺到了不自在。他走到門口,跟王梅告辭,說要回家去了。你回家也是一個人吃飯,不如我請你去夜市吧,我們房子后面的夜市很出名的,王梅說。

      小銀匠和王梅在夜市上吃了烤串,喝了啤酒,還說了好多話。

      小皮匠這才知道,王梅是湖南湘潭人,丈夫在深圳的工廠里打工,雖然離得不遠(yuǎn),可是工廠一星期通常只休息一天,通常都是電話里說好,王梅去深圳看他,他住在集體宿舍里,她去了也沒有地方呆,第二天他還要上班,她當(dāng)天就得回來。他們也有兩個孩子,都在老家婆婆給帶著,大的都上小學(xué)二年級了,小的才三歲。小銀匠也說了好多家鄉(xiāng)的事情,他覺得好久都沒有說這么多的話了,好像把一年的話都講完了。結(jié)賬時,小銀匠沒有讓王梅付錢,王梅堅持要付,兩下里退讓了一會,最后還是小銀匠買了單。他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半夜,沒有公交車了,他是打的走的,這是他在東莞第一次坐出租車,以前他都舍不得。

      從那開始,兩人每天上午做生意,下午快下班的時間王梅來送水果,就會說說話,回到家晚上也會打電話聊天。那段時間,每天都想著快點到下午下班時間吧,不為別的,就為可以和王梅聊聊天,說說話。以前小銀匠的中午飯都是叫個盒飯,有時候店里有人,那就過了飯點才去吃一點,那一段時間,一到中午飯時間,王梅就去買飯回來,和小銀匠一起坐在茶幾前吃,老是她買飯,小銀匠過意不去,就給她錢,可王梅不要。小銀匠悄悄打了一副銀耳環(huán)和手鏈,有天吃午飯時,拿出來送給王梅,手鏈?zhǔn)怯靡活w“獅子頭”和若干“玫瑰”串成的,他說,這可不是一出汗就發(fā)黑的白銅,而是能幫助診斷身體的純銀,身體好就越戴越亮。王梅很開心,拿著耳環(huán)當(dāng)時就戴上了,她把手鏈戴在腕上,轉(zhuǎn)動著手腕,問小銀匠,好看嗎?小銀匠看著她白皙的手腕,有點呆,過了一會才說,好看。

      有一陣,小銀匠感覺自己談戀愛了,可是又不敢往那方面想。

      有時候下了班,兩人也會一起出去逛逛,兩個人在一起走著,一開始都不敢走得太近。小銀匠的心里又開心又有點緊張,生怕遇見熟人,逛一會街,再一起吃個飯,說會話,然后各回各家。好久一段時間,這種說不清楚的距離,讓小銀匠和王梅都很滿足,畢竟不用再一個人待在房間里發(fā)呆了。

      那天小銀匠來店里開了門,打掃了地面,抹了茶幾和工作臺,還沒有見王梅來,也許她今天起晚了?他坐在工作臺前,卻無心干活,給她打電話也沒有人接,他心里有點慌慌的,就鎖了店門,走到她住的地方。推開門才發(fā)現(xiàn)她得了重感冒,人被燒的昏昏沉沉,身體在被子里蜷著。他拉她起來,打車送到醫(yī)院,掛號,看醫(yī)生,打點滴,他陪了她整整一天。掛完所有點滴時天色已黑,小銀匠又打車送她回家。

      這一送,小銀匠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從那里出來。那天晚上,王梅抱著小銀匠,不讓她走,結(jié)果兩個人就睡在了一起。

      天亮的時候,小銀匠慌亂穿好衣服跑了出去,然后去店里干活。這一天王梅沒有來店里,小銀匠一上午都心神不寧的,中午吃飯時,他給家里打了電話,父親接的,說他媳婦去地里干活沒有回來,大的那個孩子去上學(xué)了,小的在院子里玩呢,父親問他有什么事情嗎?他說沒有事,就是好幾天沒有打電話了,問問情況。他什么也沒有說,就掛了。

      下午干活時,他的心思老是集中不起來,搓銀絲時,松緊不勻,銀絲斷掉了,這在他是少有的,看著斷了的銀絲,他發(fā)了好久的呆。既然干不了活,那就早點下班回家吧,坐上公交車,他還是恍恍惚惚的,眼前都是昨晚的情景,快到家時,電話響了,是王梅打來的,她問他在哪里,要他去找她。他不知道見到她說什么,他覺得不應(yīng)該再去找她,可是鬼使神差坐上了去她那里的公交車。

      從那以后,每個禮拜他都會去王梅那里三四次,有時候她也會到他住的地方,給他收拾房子,洗衣服,做飯,他的房子漸漸有了女人的痕跡,像個家了。

      每當(dāng)夜里小銀匠一個人醒來的時候,心里感到自責(zé),心想這樣做能對得起誰?能對得起自己的家人,自己的老婆嗎?心里特別矛盾,想離開她,但又有些舍不得。小銀匠心里的那份愧疚,只有他自己知道。只有每個月往家里寄錢的時候,他的心里才好受一些。

      有個周末,王梅沒有來出攤,小銀匠知道她是去深圳看她丈夫了。小銀匠自己在店里干活,東想西想的也沒有什么情緒,不到下午下班時間,王梅卻早早回來了。她進(jìn)了門,悶悶不樂地坐在小茶幾前,也不說話。小銀匠放下手里的活,坐下來想陪她說說話,可是她只是流眼淚,卻什么也沒有說。

      晚上王梅和他一起來到他住的地方,小銀匠買了青菜和魚,他讓王梅去躺著休息,他自己蒸了米飯,紅燒了魚,炒了青菜,這才叫女人起來吃飯。

      王梅問他有沒有酒,她想喝點酒。他出去買了一小瓶牛欄山二鍋頭,王梅不怎么吃菜,只顧悶著頭喝酒,一心要把自己喝醉的架勢。她說今天去深圳沒有提前給丈夫說,去了才知道他在深圳也有一個臨時的妻子,已經(jīng)好了兩年多了,說著說著,王梅失聲痛哭……小銀匠不知道怎么勸她,就摟著她,讓她靠在他的懷里。

      她說丈夫沒有打算離婚,可是也解決不了現(xiàn)在的問題,他說自己一個大男人,老婆常年不在身邊,他受不了那種煎熬……

      喝了酒的王梅,話多了起來,絮絮叨叨他們從前在老家的日子,說這幾年在深圳東莞兩地跑來跑去的不易,說她一個人的寂寞,說找了小銀匠以后的掙扎和愧疚……

      小銀匠聽著王梅的話,想到自己目前的處境,不由感嘆現(xiàn)在這個社會如此發(fā)達(dá),可為了生活,多少人還是要漂泊他鄉(xiāng)掙錢吃飯,過一個正常的家庭生活都是奢望。話說到這里,一時兩個人都不說話了,生活不易,人的孤獨,都感覺到彼此心里的那種失落。

      那天深夜,小銀匠睡不著,又不敢起來,害怕吵醒了王梅。月光透進(jìn)來,四下里影影綽綽。王梅的臉也隱在朦朧的月光里平靜安然。小銀匠恍惚看到自己女人的臉,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戳了一下,突然就很想家了,有多久沒有回去了?他在心里責(zé)備著自己。

      第二天,他就給家里打了電話。兒子在電話那頭的一聲“爸爸”差一點把他的淚叫下來,兒子說他想他了,問他啥時候回家。小銀匠忍住哽咽,答應(yīng)兒子盡快回家看他。

      一夜宿醉的王梅,早上醒來憔悴了許多,可她還是正常出攤?cè)チ?。后來的日子,她還是經(jīng)常下班后來到他住的地方,也還是照常十天半月去一次深圳看她的丈夫。她不再說什么,小銀匠也不問。日子就這么往下過。生命中遇到的問題,好像都是為小銀匠量身定做的。他有時候會恍惚起來,好像王梅就是他的妻子,他的日子一直就是這樣過著。

      可小銀匠的心里終究隱隱有些不安,他說不清楚這種感受,眼前看似幸福的生活不踏實。臨近中秋的時候,家里電話多了起來,有時候女兒和兒子輪番和他講話,一說好一會,他盡量出去接電話,免得王梅難堪,自己也別扭。接完電話回來,坐下接著吃飯,他有點不自在,總要偷偷瞄一眼王梅,王梅好像沒有感覺到他的小心思,吃飯就是吃飯,一副心無旁騖的樣子。

      孩子像一根線,牽扯著他這個風(fēng)箏,他想回家了,不是王梅不好,就是他自己想孩子了,他想著一家人能團(tuán)聚在一起該有多好!

      小銀匠說要回家看看,王梅不置可否,自從她知道了丈夫的事情,她變了,但小銀匠又說不出到底哪些地方變了??傮w說來,她還是和從前一樣,天天出攤。她說掙錢是第一要義,畢竟兩個孩子要吃飯上學(xué),家里老人也要贍養(yǎng),她能多掙一點就多掙一點。但她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不糾結(jié)了,更明確了一些,也更自如和自知了。但究竟明確些什么,小銀匠又說不清楚。

      小銀匠收拾衣物,好像不準(zhǔn)備回來了似的,處理掉了一些不要的東西。王梅看著他,不說話,看他把衣服一件一件放進(jìn)箱子。小銀匠覺得應(yīng)該說點什么,可他最后還是什么也沒有對王梅說,只是把店里和住處的鑰匙都給了王梅。他說,我不在,你一個人照顧好自己,小銀匠說得自己有點傷感。

      王梅接過鑰匙,臉上平靜,小銀匠看不出她是不想讓他走呢,還是不在乎。你又不是不回來了,她說。小銀匠自己也不知道回不回來,他是那么想家,想兒子和女兒想到心疼。他第一次知道太想一個人,心真的會疼。他不想和孩子們再分開了。

      小銀匠的家鄉(xiāng)就是著名的銀匠之村,家家戶戶的木樓是靠打銀飾掙出來的。但現(xiàn)在,這里快成“空心寨”了,一千多人的寨子只剩不到二百人,算得上“勞力”的人,幾乎都去城里打工了,無論是不是銀匠。村子里的小路上,很難看到年輕人的身影,只有三兩個的老人們坐在路邊聊天。大量銀匠外出,留在村里更多的是老人和婦女兒童,以及極少數(shù)在家加工銀子的銀匠。從古至今,這里的銀匠就不是在家呆著的。

      在直指云霄的古樹掩映下,一座座吊腳樓更加古樸和空曠。從那一座座被風(fēng)雨剝蝕的苗家吊腳樓里,傳來了銀匠鍛打銀子的聲音:叮咣!叮咣!

      這里的銀匠做銀飾有多少年歷史?誰也說不清。苗族沒文字,無從考證,有的說祖?zhèn)髁肆?,也有的說祖?zhèn)髁司糯P°y匠只記得老人們說過,祖先從江西來,南遷到貴州榕江,又在四百年前從榕江遷徙至此。

      常年遷徙,漂泊不定,苗人的祖先習(xí)慣把財富戴在身上,人走家隨。貴州不產(chǎn)銀,過去沒銀料,打銀飾的銀子用的都是銀錠和銀元。祖先們相信銀飾能驅(qū)鬼辟邪、解毒祛病、定神止驚。于是,經(jīng)年累月積攢下的銀元、銀錠都投入熔爐打成銀項圈、銀手鐲、銀耳環(huán)等銀飾佩戴在身上。

      半山腰的陽坡上,欄桿式的純木吊腳樓依山而建,鱗次櫛比,疏密有致,村寨四周是層層疊疊的梯田。進(jìn)入寨門,經(jīng)過一方池塘后,就到了村民們娛樂的小廣場。小廣場旁邊,生長著許多直指云霄的古樹,與久經(jīng)風(fēng)雨的吊腳樓形成一幅空曠而寧靜的畫面。但這里的特別之處并不是這些,而是這個170多戶人家的村落里,出了近300個銀匠。小銀匠只是其中一個。

      走過那個小廣場后面,就是小銀匠的家了。女兒遠(yuǎn)遠(yuǎn)跑過來,撲進(jìn)他的懷里,兒子扯著他的衣角。這些都讓小銀匠心里熱乎乎的,他抬眼看見妻子正站在自家院子里,望著自己這邊。

      回家的第一個晚上,小銀匠睡得不踏實,他的眼前,一會是王梅在拉車賣水果,一會是妻子一手牽著一個孩子的場景,渾渾噩噩的一晚上做了好多稀奇古怪的夢。

      他想幫妻子把地里的莊稼收回來,可真正干起活來,卻還不如妻子利索。他已經(jīng)好久沒有干過農(nóng)活了,不適應(yīng)莊稼地里勞作的生活了。他只能陪父親母親坐坐,聊聊天,下午輔導(dǎo)一下兒子的作業(yè),吃過晚飯,帶著女兒去小廣場和鄰居說說話,就這樣日子過得也很快,不知不覺十幾天就過去了。

      每天在鳥鳴中醒來,站在院子里呼吸一口清冽的空氣,看著村子里家家戶戶屋頂上冒著的炊煙,看著妻子在灶前煮飯,兒子女兒乖巧的模樣,心里踏實,安靜。妻子不想讓他再出去了,想讓他在家里,孩子越來越大了,需要管教,老人也需要照顧,還要種地,她一個人忙不過來。小銀匠自己也很猶豫,要不要再去東莞?

      在家里又能干什么呢?家鄉(xiāng)這幾年變化不是很大,也沒有什么掙錢的門路,村里已經(jīng)有好幾個銀匠了,他若是回來繼續(xù)做銀匠,也是沒有出路的。家里的地不多,全種上糧食,也沒有多少收入。他想著要不要在家門口謀個其他事情?兩個人在家商量幾天,也還是沒有結(jié)果。想來想去在家里實在沒有什么能掙錢的營生,他回東莞去開店,做銀飾賣。

      父親的眼睛不行了,年齡也大了,只能在家里做些簡單的農(nóng)活,母親一輩子沒有離開過家鄉(xiāng),現(xiàn)在年歲大了,更不想離開家了。他就是想帶著妻兒去東莞,算算收入,也負(fù)擔(dān)不起。兒子要上學(xué),女兒要進(jìn)幼兒園,家里的老人沒有人照顧,盤算一下還是算了,只能先這樣了。

      妻子心思單純,雖然又要分開,可也是明白都是生活所迫,并不知道他在城里的事情,她給他做了衣裳,收拾了行李,一直把他送到村寨門口,看著他上了中巴車才轉(zhuǎn)身回家。

      中巴車打著喇叭,慢騰騰地轉(zhuǎn)過去山去,已經(jīng)看不見家里的竹樓了。他這才抬眼看著一車的族人,車?yán)锎蠖嗍切﹩紊砟腥?,也有帶著孩子和老婆一起的。他們大多都是去城市打工掙錢的吧,稚氣的眼睛還沒有被城市的光怪陸離迷亂,眼神還是清亮清亮的。小銀匠想起當(dāng)年自己何嘗不是這樣,滿懷著希望出門打工的,錢沒有掙到多少,如今卻是這樣迷茫,不由長嘆一口氣。

      回到東莞,一下車撲面而來的是濕熱和濃烈的腥膻味道,看看高懸的太陽,強烈的陽光照的人睜不開眼睛,路上多是行色匆匆的人,他看見的是拖著皮箱的異鄉(xiāng)人,是捧著白色塑料飯盒吃飯的打工者,對這個地方他有著太多說不出的熟悉和陌生,他愛這里又恨這里,他想離開可是又不得不回來,無論如何,他知道自己還將在這里生活下去。

      以前老銀匠們眼睛花了的時候,信心也就沒了,就只能在家務(wù)農(nóng),這銀匠的活兒也就做到了頭??墒切°y匠已經(jīng)出來的太久了,他見過了很大的海,很高的樓,他見過了比苗寨更廣闊、更大的世界,他的心走的太遠(yuǎn)了。無論如何,家鄉(xiāng)他是回不去了。他還年輕,他不愿意像他的父親和祖輩那樣回家種地,過余下的日子??墒沁@個城市沒有他的居所,沒有他的家,他只是個寄居者。等他到了父親的年齡,眼睛花了,他能去做什么呢?最近這個問題常常讓他迷茫。

      他回來了,最高興的是王梅。那天她早早收攤,晚上給他做了一桌子菜,還買了白酒。她好像忘了丈夫帶給她的煩惱,只顧過眼前的小日子。而他面對她的柔情,不知道說什么,他的心思更幽微和細(xì)密一些。最近一段時間,王梅天天來他住的地方,做飯、收拾屋子、洗衣服,像妻子一樣照顧他的生活。

      兩人早上一起出門去店里,晚上一起到出租屋,王梅做飯,小銀匠打個下手,洗個菜,倒個垃圾什么的,吃完飯,看著王梅在小小的廚房里洗洗涮涮,他靠著沙發(fā)上看報紙,這樣的日子似乎越來越像一家人,日子也越過越密實。

      小銀匠的內(nèi)心卻越來越虛無,他不知道東莞和苗寨哪個才是他的家,哪個才是他最終落腳的地方?

      已經(jīng)是深秋了,可是天氣還是很熱,葉子也還是一如既往地綠著。那天王梅感冒了,沒有去出攤。小銀匠回來的晚,他一進(jìn)門就看見王梅臉色不好看,他以為是她病了,就上去噓寒問暖,王梅不理他,轉(zhuǎn)身去了廚房,端出早已經(jīng)做好的飯菜,坐下來就盛飯,遞了一碗米飯給小銀匠,擺好筷子,就獨自吃了起來,她不看小銀匠,也不說話。悶聲不語地吃完飯,小銀匠問王梅,你到底怎么了?王梅還是沒有說話,用眼睛示意床頭柜,要小銀匠自己看。他這才看到擺在床頭柜上的一封信。信封已經(jīng)撕開了,信是小銀匠妻子寫來的,顯然王梅已經(jīng)看過了內(nèi)容。

      你怎么能拆我的信呢?這是我家里的信??!

      我在你心里算什么?為什么我就不能看你家里的信?王梅的聲音有點高,可以聽出她這些天的委屈和壓抑。

      小銀匠不再講話,拿著信出去了。他是站在樓下看的信,妻子在信中回憶當(dāng)初他倆定情時的歌會,一群群男男女女在歌場,跳起竹竿舞,吹響金蘆笙,小銀匠把一朵大麗花悄悄放在了她的前面,自己躲了起來,她拿起花,心里是喜歡的,就唱了追花歌:“天上有云才打雷,席上有酒才擺杯,塘中有魚才下網(wǎng),阿妹有心花為媒?!毙°y匠聽到歌聲從樹叢中走出來,也用歌來回答她:“山中錦雞網(wǎng)不圍,梁上燕子人不錐,阿妹啊,你勝似錦雞巧燕子,你是我心中的一朵梅!”如今歌聲猶在耳邊,人卻分隔兩地,還說起當(dāng)初他們戀愛時小銀匠曾經(jīng)說過要永遠(yuǎn)和她在一起,可是看看現(xiàn)在的日子,天各一方,一個女人最好的青春年華都耗過去了,她很矛盾要不要他在外面掙錢討生活。其他不過就是些家常話,注意身體,按時吃飯等等。小銀匠看完信,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

      小銀匠抬頭看了看自家的窗戶,照出一片昏暗的燈光,他的心里有點煩亂,不想就這么回家去。他圍著小區(qū)走了兩大圈,天已經(jīng)完全黑透了,才回到房子。王梅已經(jīng)睡下了,他也輕手輕腳地洗洗睡了。

      第二天他醒來,發(fā)現(xiàn)王梅不在房間,以為她買菜去了,但他起來穿上衣服后,就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她的箱子不在了,再去看衣柜里,她的衣服也都不見了。小銀匠去到店里的時候,門外沒有王梅,整個這條街上都沒有王梅,小銀匠終于明白王梅真的離開了這個事實。

      葉子還是綠的,掉了一地,長出來新葉還是綠色的。小銀匠想去接她,可是又一直猶豫,下不了最后的決心。時間不緊不慢地走著,好像一眨眼的工夫,王梅已經(jīng)走了近一個月了。

      黃昏,他站在窗前,看著太陽一點一點落下去,他不知道明天會怎么樣,要去接王梅嗎?要回到苗寨嗎?他在心里問自己。他也無法回答自己。

      責(zé)任編輯 王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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