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亙
新時期中國女性作家在德語世界的譯介與接受
趙 亙
漢學家顧彬(Wolfgang Kubin)曾提出以1979年為新中國文學史發(fā)展的分界線。1979年之后,中國文學界的個性化聲音日益鮮明,中國的文學作品呈現(xiàn)了更為豐富多樣的形式、主題和內(nèi)容,進入了一個“新時期”。而在德國,對于中國當代文學的接受過程則基本同步于中國文學在新時期的發(fā)展與開拓。中國當代作家的作品譯入德語即開始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由于德國媒體對中國作家的關注視野偏狹,因此德語學界在從事中國文學德譯研究時也往往采用重個人、輕整體的視角。為了全面了解中國文學和中國文化自開放政策以來在西方,特別是德國土地上的傳播和接受,整體呈現(xiàn)中國文學在德語世界的譯介面貌,我們有必要轉(zhuǎn)換研究視角,進行系統(tǒng)的梳理和研究。
通過德國國家圖書館的檢索庫、衛(wèi)禮賢翻譯研究中心的圖書目錄、北京德國圖書信息中心以及筆者在德國高校圖書館的搜集整理,上述這些女性作家在德國的譯介形式可以分為以下幾種情況。
第一種是以單行本形式出版的作家代表作以及作家的個人小說集。至2017年為止在德國出版的此類作品共有25部,包括張潔《沉重的翅膀》《方舟》《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張辛欣《北京人》《在同一地平線上》《我們這個年紀的夢》,王安憶《米尼》,戴厚英《人啊,人》,遇羅錦《一個冬天的童話》,殘雪《天堂里的對話》以及陳丹燕、馮麗、黃蓓佳、衛(wèi)慧、棉棉、郝景芳的一些代表作。
第二種出版形式為小說集。新時期以來共有9部主要的德語版中國小說集,其中3部是女性作家小說集,其余則也收錄了男性作家作品。1982年出版的小說集《愛的權利》是首部譯入德語的中國新時期女作家作品,包括了張抗抗和張潔的三部短篇小說代表作《愛的權利》《悠遠的鐘聲》和《愛,是不能忘記的》。這類小說集出版時間集中于上世紀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初,收錄的女作家也相對較為集中。主要的作家和其作品有王安憶《本次列車終點》、張辛欣《北京人(節(jié)選)》、諶容《人到中年》、殘雪《曠野里》和張潔的一些短篇等。
第三種中國女性作家作品在德面世的媒介是文學或漢學類雜志。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共有約6種期刊涉足了中國女性文學題材。較之于小說集,德國的文學或漢學雜志對作家的選擇面更寬闊,劉索拉、陳染和程乃姍等女作家的作品即通過這一途徑譯入德語。
新時期女性作家作品對德譯介至今將近四十年。從翻譯數(shù)量和時間分布來看,主要可以分成兩個階段,即文革結(jié)束初期的翻譯高潮以及進入上世紀九十年代之后的翻譯低潮。在文革結(jié)束初期至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中國文壇涌現(xiàn)的主要女作家的作品幾乎在德國都有譯本,其中包括張潔、張辛欣、王安憶、戴厚英和遇羅錦等。在25部作家單行本中,11本都是出版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占據(jù)了近一半的數(shù)量。同一時期也有大量的中短篇作品收錄于小說集和期刊中出版。除了翻譯的數(shù)量較多這一點之外,對于同一作品還存在不同的翻譯和發(fā)行版本。張潔的短篇《愛,是不能忘記的》在三部小說集中出現(xiàn)了三個不同的譯本。暢銷作品往往會一版再版,例如《沉重的翅膀》,德國卡爾?翰澤爾出版社(Carl Hanser Verlag)在1985至1987短短兩年時間內(nèi)發(fā)行了七個版次。德國奧夫堡出版社(Aufbau Verlag)1986年又在東德出版了該書。德國袖珍書出版社(Deutscher Taschenbuch Verlag)也乘著《沉重的翅膀》熱賣的東風發(fā)行了兩次未刪減版。而與高潮時期的出版盛況相比較,進入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至九十年代之后,翻譯量卻呈現(xiàn)明顯下降的趨勢,基本只有作家單行本問世。
在女性文學德譯的高潮期,譯介作品主要體現(xiàn)了女性性別意識的覺醒、知識界以及中國當時社會一系列變化和問題。擺脫了五、六十年代文學作品過分依附于政治需要的束縛,女性作家的性別意識開始覺醒、主體意識開始成熟,人的生命意識也得以彰顯。張潔的《愛,是不能忘記的》宣告了女性對真愛的理想渴望。張抗抗的《愛的權利》《北極光》則表現(xiàn)了新時期女性對愛情、對理想對象的尋找追求。王安憶的《荒山之戀》和《錦繡谷之戀》更是大膽展現(xiàn)女性的身體本能和心理欲望。這些在當時的文壇都可謂開風氣之先,充分體現(xiàn)了當時那批中國知識女性的自我覺醒和內(nèi)心對社會開放以及自由生活的向往。而另一些女作家的作品則反映了知識界對于知識分子在經(jīng)歷磨難之后人生思考。如戴厚英的《人啊,人!》和諶容的《人到中年》表現(xiàn)了知識分子在當時社會中的艱難處境以及思想上的壓抑環(huán)境,引發(fā)了知識界的極大共鳴。還有反思當時文革遺留社會問題以及改革轉(zhuǎn)型期中國社會的作品,如張潔《沉重的翅膀》、王安憶《本次列車終點》、張辛欣的《北京人》等。這些小說在表現(xiàn)企業(yè)經(jīng)濟改革和知青命運的過程中折射了當時中國社會和一部分中國人的生活情況和心理變化。這些女性作家的作品既展現(xiàn)了中國當時社會的整體風貌,也由于作家的性別特征兼具了中國特色的女性啟蒙意識。對于當時的德國來說,它們一方面是了解中國這個古老東方文明大國的良好途徑,通過這些女性文學作品可以深刻反映中國社會經(jīng)歷十年封閉之后的生活現(xiàn)狀;另一方面,更為重要的是以這些作品為途徑獲悉中國人的思想轉(zhuǎn)變和價值追求。這種體現(xiàn)在作品中的反思精神與德國社會的品味是十分契合的。反觀進入九十年代之后的低潮期,張潔、王安憶、張抗抗等作家的作品在德語世界的關注度降低。王安憶之后的代表作《長恨歌》至今未翻譯成德語出版。由于余華、莫言等男性作家的作品陸續(xù)在德面世,閱讀中國文學的焦點逐漸轉(zhuǎn)移到了這一批作家的身上。
除了上述這些作家和作品之外,新時期譯入德語的女作家還有殘雪、陳丹燕、劉索拉、皮皮、黃蓓佳和80后女作家郝景芳等,但翻譯的規(guī)模都不甚大。2016年《北京折疊》獲雨果獎最佳中短篇小說獎,成為繼《三體》之后又一在科幻題材領域折桂的中國作品。選擇將其譯入德語應當是受到雨果獎項的影響。
綜觀這些年來德語世界選擇翻譯的中國女性文學作品,其中大部分都是可以引發(fā)德語讀者自身共鳴性思考的?!冻林氐某岚颉访鑼懙纳鐣母镛D(zhuǎn)型可以引發(fā)德語讀者對二戰(zhàn)后德國社會變化的共鳴。盡管兩種社會變革是不同性質(zhì)的,但中國的文革結(jié)束初期以及德國的二戰(zhàn)結(jié)束初期,人們都處于一種擺脫精神束縛,投入社會建設的階段。對中國的興趣以及作品帶來的反思力推動了這部作品在德國的成功?!妒澜缟献钐畚业哪莻€人去了》描寫了母女之間細膩的感情互動。家人、特別是老年人的情感需要和照顧護理也是德國這個嚴重老齡化社會所面臨的共性問題。德國國內(nèi)對于中國新時期女性文學的發(fā)展狀況了解并不全面,還存在較大的空白。這種空白現(xiàn)象是由很多因素綜合作用的結(jié)果,作品的主題、市場的需要等都會影響翻譯對象的選擇。在書商爭相擴大銷售量的背景下,能夠引起一定轟動效應,打破人們常規(guī)印象的作品往往被優(yōu)先選擇。九十年代以來,德語世界對于中國女作家的印象似乎主要就停留在了某些爭議較大的女作家身上,這對于中國女性文學整體在德語世界的接受既十分偏頗,也有失公平。
在德國,選擇中國新時期女性作家作品翻譯發(fā)行的出版社基本都是歷史較悠久且具有文學和學術出版背景的權威出版社。主要有卡爾?翰澤爾出版社,奧夫堡出版社,德國袖珍書出版社和菲舍爾袖珍出版社(Fischer Taschenbuch Verlag)等???翰澤爾出版社于1928年成立之初就致力于出版高質(zhì)量的文學作品,涉及文學經(jīng)典、詩歌以及當代小說。除了張潔的作品,該出版社在八十年代還出版了戴厚英和王安憶的作品。奧夫堡出版社成立于1945年,誕生于當時的東德,從事流亡文學、文學理論和哲學書籍的出版,繼而轉(zhuǎn)向出版當代文學,至今擁有眾多書籍銷售冠軍的記錄。在德國還有一類出版社以出版現(xiàn)有圖書的隨身版為主要業(yè)務,德國袖珍書出版和菲舍爾袖珍出版社是其中的代表。這類出版社的出現(xiàn)說明德國有良好的讀者資源,大眾普遍具有隨身閱讀的習慣。德國袖珍書出版社在八十年代出版了張潔、戴厚英等人作品的隨身版,還有眾多中國作家的小說集。菲舍爾袖珍出版社創(chuàng)立于1962年,推出過張潔、陳丹燕等作家小說和小說集。這四個出版社至今仍然是中國文學在德國出版的生力軍,由它們推出發(fā)行的作品往往銷量不俗。除了上述四個出版社之外,瑞士的聯(lián)合出版社(Unionsverlag)也是一個老牌文學類出版社,以出版魯迅全集的德譯版而聞名。張潔的長篇小說《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即由聯(lián)合出版社邀請著名漢學家梅薏華(Eva Müller)翻譯出版。
中國女作家的作品也曾由德國大學的漢學研究機構出版。殘雪的小說集《天堂里的對話》就是由德國波鴻-魯爾大學的衛(wèi)禮賢翻譯中心和項目出版社(Projekt Verlag)聯(lián)合發(fā)行。該機構自1994至2006年間發(fā)行了二十多部中國文學翻譯和研究著作,是德國漢學界的重要研究基地之一。具有學院背景的出版社還有東亞出版社(OSTASIEN Verlag)。創(chuàng)立者杭曼青(Martin Hanke)和沙敦如(Dorothee Schaab-Hanke)本身即是漢學家和譯者,曾在漢堡大學從事研究。自2007年成立以來,該出版社一直致力于出版東亞文化相關的書籍。2009年它即選中了馮麗的兩部小說相繼出版,沙敦如承擔了其中一部的翻譯工作。
在中國女性文學的出版領域上世紀還活躍著一些小型的德國出版社。1982年中國女作家第一部德譯小說集《愛的權利》即由西蒙&馬吉拉出版社(Simon & Magiera Verlag)推出。其中的三部小說當時在國內(nèi)也才發(fā)表不久。盡管該出版社現(xiàn)已無從查找,但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它相繼推出過一系列研究東亞文化的書籍,其中包括張潔的小說集和丁玲的詩集。雅知出版社(Engelhardt-Ng Verlag)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出版了一套六本中國女性文學譯叢,其中就包括張辛欣兩部作品《在同一地平線上》和《我們這個年紀的夢》,遇羅錦《一個冬天的童話》以及王安憶的小說集《道路》,還有兩本分別是李清照的詞集以及劉曉慶的自述。這一套譯叢在當時對于中國文學,特別是女性文學在德國的傳播可以說是一個極大的推動。
除了出版社之外,值得一提的還有一些德國文學或漢學雜志。它們在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伴隨著中國女作家翻譯高潮刊登了眾多女作家的作品。主要有“季節(jié)女神(Die Horen)”,“袖珍漢學(minima sinica)”,“中國文匯(Chinabl tter)”等?!凹竟?jié)女神”取自席勒創(chuàng)辦的同名刊物,延續(xù)了出版嚴肅文學作品的傳統(tǒng),在1985年和1989年大量刊登了中國當代女作家的短篇作品?!爸袊鴪蟆笔鞘加?982年的一份漢學刊物?!靶湔錆h學”則是1989年由漢學家顧彬創(chuàng)辦的。這些期刊至今仍然活躍于業(yè)界。
從譯者的角度來看,除了1988年一期中國文學特輯(Literarisches Arbeitsjournal.Sonderheft China)是由王炳鈞等人編輯翻譯,其余的譯者均為德籍人士。這一批譯者可以分為漢學家和自由譯者。著名漢學家的代表有梅薏華和吳漠?。∕artin Woesler)。梅薏華是中國女性文學的研究專家并翻譯了張潔的《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吳漠汀是中國經(jīng)典著作《紅樓夢》的譯者之一,也是棉棉的譯者。自由譯者也基本都是系統(tǒng)學習過漢語和漢學的專業(yè)人士。其中最多產(chǎn)的當屬卡辛?哈塞爾布拉特(Karin Hasselblatt)。自八十年代中國新時期女作家進入德國以來,她一直不斷地翻譯各種題材的作品,王安憶、張抗抗、衛(wèi)慧和棉棉的作品都有涉獵,可以說是中國女性作家在德的首要代表翻譯。東亞出版社也請了著名翻譯家高立希(Ulrich Kautz)執(zhí)筆翻譯馮麗的《所謂先生》。還有諸如包惠夫(Wolf Baus)和李瑪麗(Marie-Luise Beppler-Lie)分別是波鴻語言中心和馬堡大學的漢語教師。這些譯者本身就可被視為文學翻譯的質(zhì)量保證。
總的來看,新時期中國女作家在德國的出版主要借助于集中的幾個出版機構。它們普遍具有較豐富的文學作品出版經(jīng)驗,因此很快為譯作打開了市場,并且不斷引入新的作品,說明德國大眾對中國女性文學的確具有較為濃厚的興趣。但八十年代翻譯高潮之后,文學及漢學雜志漸漸退出女性文學翻譯領域,這也表明了女性文學作品的德譯漸漸趨向低潮。在譯者方面呈現(xiàn)的特點是,一方面漢學家參與翻譯并將譯作與研究相結(jié)合,另一方面也有一批較為穩(wěn)定的自由譯者在從事女性文學的德譯。作品的出版頻率和數(shù)量始終與市場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譯者的選擇也與譯作的受重視程度相互關聯(lián)。至今,知名度較高,能夠引起反響的譯作還是局限于那些大型出版機構發(fā)行或者譯者較為知名的作品。
文革結(jié)束初期,中國形象在德語世界是混沌模糊的。譯介不失為了解中國的一條捷徑。對于中國這一時期涌現(xiàn)的大量女作家作品進行翻譯、傳播也是德國社會當時構建中國新形象的重要方法之一。中國當時的女作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文革中經(jīng)歷上山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繼而在運動結(jié)束之后成為了開辟文學新風氣的先鋒。她們寫作的主要出發(fā)點就在于對歷史的反思以及探討女性角色在這一歷史變革中的社會屬性和所歷變化,其中有著揮之不去的自身經(jīng)歷的烙印。而當時的德國處于兩德分裂時期,對中國這個東方大國的了解還停留在五十年代以前的中國文學譯介。東德在1960年中蘇關系破裂之后就基本停止了對中國文學的譯介,西德則受到冷戰(zhàn)的影響也一直鮮有中國文學的翻譯作品。文革以及之前的政治運動使得中國本身也持有對外不開放的態(tài)度,因此德語世界想要了解中國是比較困難的。然而,西德1968年的學生運動對中國的文革加以了不切實際的推崇,引發(fā)了德語世界對中國社會的興趣,似乎中國是一個帶著神秘面紗的東方美女,但卻無人可以去揭開其面紗,讓人一窺究竟。在這樣的背景下,一旦有反映當時中國現(xiàn)狀的文學作品問世,在德語世界會激起反響、得到認同就不足為奇了。
中國新時期女性文學作品大都從不同角度描繪了中國社會當時的現(xiàn)狀、發(fā)展和變化。顧彬在談及中國女性文學時認為中國女性寫作的側(cè)重點有所不同,女性看問題更加深刻。這一說法指出了女性作家在寫作時懂得運用自己的女性意識來看待社會或生活問題,而男性作家則無法從這些視角出發(fā)展開敘事及創(chuàng)作。
就這一點來看新時期女性作家在作品中表達的新的愛情觀是當時的一大進步,也是女性視角寫作的一大顯著特點。八十年代女作家們打破長期的創(chuàng)作禁錮,帶著對自己性別特征的覺醒和認同來考慮這一原本的禁忌話題。愛是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情感聯(lián)系,也是社會發(fā)展中表達人性自由精神的基本元素,對愛的描寫恰好符合西方世界觀察中國社會的需要。在開放政策的影響下,中國社會中的個體及其精神世界究竟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與西方的價值取向有沒有接近或共通之處?這些問題無疑會引發(fā)德語世界乃至整個西方的閱讀熱情。
除了“愛”這個主題,女性視角下描寫的還有中國當時社會所呈現(xiàn)的一系列問題。女性知識分子在經(jīng)歷了眾多政治運動之后,結(jié)合自己的女性身份所帶來的特殊經(jīng)歷,對很多社會問題和現(xiàn)象都能夠加以反思、質(zhì)疑和批判。張潔的《沉重的翅膀》是此處不可不提的一部作品??梢哉f,該書接近10萬冊的發(fā)行量是之后的中國女性文學作品再也沒有創(chuàng)造過的輝煌。德國的評論認為,“《沉重的翅膀》之所以具有魅力,因為它為讀者講述了一個兼具舊時代和新時期的中國。它描寫了許多人性的弱點,卻嘗試從主人公的個人經(jīng)歷和社會現(xiàn)實中去尋找其根源。整部小說尊重中國的傳統(tǒng)和中國人的思想意識,以至于在出版了約四十年后依然沒有失去其現(xiàn)實性?!痹摃淖g者阿克曼(Michael Kahn-Ackermann)認為,《沉重的翅膀》之所以在德國能夠獲得這樣的成就,一方面由于張潔的書寫的的確很好,故事情節(jié)起伏有致,另一方面由于德國人對改革開放后的中國不了解。這本書以文學的形式傳遞了豐富的信息,打破了德語世界人們原本既有的中國東方古國的形象,而且作者是一位女性,更能使人了解中國社會這一性別群體的觀點態(tài)度。因此,此書的成功不完全是文學意義上的成功。不論是社會還是女性形象的描寫,該書都引起了德語世界讀者的思考,并且引發(fā)討論和爭議。始于文學而不局限于文學是該書在世界領域都被廣為接受的重要原因。
在譯介的高潮期,這些女性作家的作品對于德語世界當時中國形象的建立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中國讀者通過閱讀進行反思的同時,德語世界也在反思他們之前對中國的印象,盡管有些定性思維無法立即改變,但至少從這些作品起,彼此之間開始了對話交流。
德語世界在接受新時期中國女作家通過作品所展現(xiàn)的中國社會形象之同時,對女作家的敘事風格卻在多數(shù)時候抱有一種質(zhì)疑、批判的態(tài)度。
顧彬在談及中國新時期女性文學時認為:“中國的女性文學更看重主題,而非文學質(zhì)量,最明顯的是遇羅錦的例子,她在兩部自傳體小說中描寫了自己的前兩次婚姻。此類小說吸引國外讀者的首先是中國女性的悲劇經(jīng)歷。另外諸如棉棉、衛(wèi)慧等多以描寫中國女性的性心理而出名,而不是因為其敘述能力?!绷碛械抡Z讀者認為棉棉的作品“文本缺乏內(nèi)在關聯(lián),語言膚淺,就如同一篇中小學生的作文一般?!边@些評價可以與阿克曼對中國當代作家敘事的評價聯(lián)系起來?!拔乙沧x過一些年輕的作家的作品,從寫作技巧來說,他們可能比八十年代作家更懂,可是我覺得沒有意思。這不是一種真正的自我探索,好像唯一的探索就是市場能否成功。”這些當代女作家的敘事風格到底是故意迎合市場,還是其原本獨有的寫作特征,此處不宜作其它評論,但顯而易見,漢學家的評判基調(diào)對于這些作品在德語世界的接受一定會產(chǎn)生一些影響。
對敘事風格的批判不僅涉及到九十年代的女性作家。王安憶作為一個在中國國內(nèi)和英語世界影響頗大的女作家,在德語世界的傳播或影響力卻并不大。個中原因可能還是在于對王安憶敘事風格的接受度較低。顧彬認為,王安憶的敘事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張愛玲的影響,其《荒山之戀》《小城之戀》和《錦繡谷之戀》在敘事模式上都源自張愛玲筆下扭曲的女性心理。作家這個女性敘事者和作品中的“我”無法區(qū)分清楚,是顧彬認為最大的問題。因此,在兩部中短篇小說集和《米尼》在德翻譯之后,王安憶的其他代表性作品就沒有了德譯版。和王安憶相似,殘雪、劉索拉等先鋒派的代表女作家在德國的傳播程度也不高。殘雪只有一部小說集翻譯出版,劉索拉只有一篇小說收錄于小說集中。殘雪和劉索拉的超現(xiàn)實敘事風格被定義為“以卡夫卡為入門指南”而形成的帶有“病態(tài)”的寫作風格。
新時期女性作家的敘事風格在德語世界獲得最多認同的還是張潔的《沉重的翅膀》。它在德國銷量驚人,在德語世界獲得一致好評?!冻林氐某岚颉返臄⑹路绞皆诘抡Z世界看來是直白的,但其中情節(jié)起伏很多,存在一系列的矛盾沖突,這使得故事生動富有張力,增加了可譯性和可讀性。另外,德語世界的讀者之所以對這部作品的接受度高,還源于其中大量的內(nèi)心獨白,這種敘事方式對于西方讀者來說是非常熟悉且易于接受的。張潔在接受《明鏡》采訪時稱,“中國傳統(tǒng)的敘事方式是說書式的,但在這部小說中,故意突出對個人的立體化描寫,使人物可以鮮活地站在讀者面前,并且注重人物對自身的反省,這在西方文學中是常見的?!睆垵嵉膶懽鞑⒉皇菫榱擞衔鞣绞澜绲淖x者,但她的敘事風格恰好契合了德語讀者的閱讀興趣,因此容易被接受。
新時期女性作家在德語世界的譯介情況總的來說和中國整個新時期文學在德傳播情況類似,以八十年代末為分水嶺。在譯介的高潮期,文革結(jié)束后涌現(xiàn)的女作家基本都有一部或多部作品在德翻譯出版。但從八十年代末期開始,德語世界逐漸減少了對中國作品的翻譯數(shù)量,時至今日,中國女性文學乃至整個中國文學在德語世界的翻譯數(shù)量仍然是較少的,每年大約只有11本漢語文學作品翻譯成德語。
在譯介的高潮期,德語世界通過女性文學了解中國改革開放后的整個社會意識形態(tài)和人性變化,特別是女性的自我意識覺醒和女性在整個社會中的地位作用,這些對于長期不了解中國的德語世界來說是具有全新意義的。德語世界作為西方典型的一個具有反思傳統(tǒng)的民族,也樂于接受中國當代女性作家的反思類作品。在八十年代末,德語世界本身開始發(fā)生一系列巨變,兩德的統(tǒng)一使得德國的聚焦熱點轉(zhuǎn)移到自身,也削弱了其在中國文學上的興趣與關注度。
不過,目前中國女性文學在德的接受情況也并不意味著要一味去迎合德語世界的閱讀興趣來擴大傳播程度和影響力。中國和德國文學在文學創(chuàng)作思路上存在明顯差異。翟永明在一次訪談中就提到,顧彬?qū)χ袊敶膶W,尤其是小說的批評,顯然能看出中德文化差異的因素。歐洲,特別是在德國,小說、電影以及所有文學形式,都注重哲學思考,思想深度是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中國傳統(tǒng)的說書式文學創(chuàng)作使得中國的文學作品歷來故事性強,而德國的文學創(chuàng)作思路則一直以哲學式思考為上(除了純粹的娛樂文學)。這種差異本身就會使得德語世界只會選擇某些作品來翻譯。德語世界對于中國文學的關注其實根本上還是與中國文學本身的發(fā)展與變化緊密相連,中國文學只有不斷以開放的姿態(tài)展示其自身的特色價值并歡迎來自各方的褒貶評價,才能發(fā)展自身,獲得繼續(xù)向外輸出的機會。
注釋:
①④⑦⑩顧彬:《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62頁、318頁、319頁、325頁。
②曹新偉、顧煒、張宗藍:《20世紀中國女性文學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第127-132頁。
③謝淼:《新時期文學在德國的傳播與德國的中國形象建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2年第2期。
⑤Lars M?rking:Mit ?Schweren Flügeln“ – die Autorin Zhang Jie (p51.htm, 2017-07-03)。
⑥漢學家阿克曼的中國不了情(44_1_0101_desc.htm ,2017-07-03)。
⑧《熊貓》德國亞馬遜書評(ref=cm_cr_dp_hist_three?ie=UTF8& fi l terByStar=three_star&reviewerType=all_reviews&showViewpoints=0, 2017-06-30)。
⑨漢學家阿克曼:中國值得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不多(第一財經(jīng)專訪4675153.html,2017-07-01)。
[11]Lars M?rking:Mit ?Schweren Flügeln“ – die Autorin Zhang Jie (p51.htm, 2017-07-03)。
[12]《明鏡》雜志專訪張潔,(d-13515448.html, 2017-06-30)。
[13]黃里、翟永明、顧彬:碰撞與交融-中德詩人眼中的文化交流,原載《四川日報》,2010年9月17日。
趙 亙 同濟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