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艷
真摯源于荒謬,高尚出于卑微——電視劇《平凡歲月》人物論
◎梁 艷
《平凡歲月》剛結束一輪熱播,劇中人物瞬時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話題。此劇顯示出編劇與眾不同的語言駕馭能力,在修辭方面卓絕的優(yōu)雅姿態(tài),既不乏個性豐富的所指,又不乏扎實深厚的能指。通過懷舊的筆觸讓觀眾得以在回憶中思索人生,審視歷史。人物建構的立體氛圍,悲喜劇復調(diào)設計,主人公既正義在胸又萬般柔情,不同性格維度的打磨精準惟妙。使得本劇既有精英文化的美學風范,又有著民間通俗文化的親和面貌。
劇情始于20世紀80年代,正值步入改革開放的時代轉折點。劇中一對對在相互對立中構建出的人物,幾乎涵蓋了社會各主要階層,其人物性格,人物關系,人物情感體現(xiàn)出多重調(diào)性,來源于現(xiàn)實況味,又深化于人性復雜,其有意有力的人物布局,具備了獨有的敘事品質。大到表達人性的外延,小到人物行動的內(nèi)在驅動力,各色人等的生活百態(tài)無一不在以大寶和朵朵的婚姻為主角的大雜院中酣暢淋漓地得以表現(xiàn)。時代一手造就了大寶和朵朵的婚姻,劇中人物的經(jīng)歷又波光淋漓地折射出社會的發(fā)展變遷。
《平凡歲月》中的每個人物都是平凡地出于市井,卻也是獨一無二不可或缺,他們的人生絢麗奪目,亦平凡普通。全劇充滿了生存關愛和價值引導,人物塑造從真摯的情感出發(fā),真情始于荒謬的假結婚,將相濡以沫三十余年平凡又幸福的婚姻生活娓娓道來。
復調(diào)式設置的人物關系,表達出卓越的美學架構能力,真摯源于荒謬,高尚出于卑微。整部戲的人物布局超越了一般年代戲的困境訴說,傳達出風風雨雨總關情的大格局,正是荒謬的結合方式才給予了愛情極致的考驗,正是長久的離別證實了真情的可貴。故事里的“生命”,來源于人物的“生氣”。劇中人物奇而不神,土而不俗,正如英雄不問出身,愛情哪管方式,李大寶以工人階級的思想戀愛,以文化大革命的形式結婚,又以改革開放的精神經(jīng)營婚姻。假結婚之后的李大寶人物“扶正”稍顯難度,張朵朵并非仙女完人,她的婚姻從開始就盤算著離異,在李家大小準備的豐盛飯菜面前故意挑三揀四離開飯桌,多少有些“不負責任”,而李大寶先前的“不擇手段”在他一再的忍讓之下,也不失“爺們兒”,所有啼笑皆非的“努力”,不過是癡情小伙兒的炙熱追求。仙女順利下凡,天鵝落入湖中成為小鴨,先前的“癩蛤蟆”成了青蛙王子,一對璧人,鴛鴦戲水,平凡歲月拉開序曲。
此劇的復調(diào)式人物設計巧在把性格的負面牢牢禁錮在人物基調(diào)之上,撒胡椒面兒似的缺點設置使得人物變得可信,可愛,從而更加豐滿,實乃人物塑形的大手筆,充滿了人性關照。作為全劇的女一號張朵朵來講,本劇表現(xiàn)出少有的多維性格的和諧,她是舞蹈演員,藝術從業(yè)者,向往浪漫生活,在婚姻中又充滿了保守,在李家盡職盡責當好大嫂和媳婦;她既溫柔善良美好,關鍵時刻對大寶挺身相救,她又挑剔尖刻任性,充滿責難似的為了個吃飯問題,屢屢讓辛苦做飯的李媽媽為難;她既獨立,做事雷厲風行,工作出色,同時又充滿依賴,遇事不順就躲回娘家,由丈夫幫她擺平數(shù)次工作危機,這一系列的設計洋溢著難得的敘事智慧和人物塑形的別具匠心,將看似背反卻充滿人情味的性格組合落實在寫實與情感之間,人物的暗調(diào)部分卻凸顯出大寶的癡情,升格和降格之中,觀眾便抵消了對張朵朵自恃清高的反感情緒,又凸顯和反襯了大寶對于生存的無奈和對美好愛情的執(zhí)著追求。
同時,演員作為人物的載體,審美分寸同樣拿捏到位。張朵朵的扮演者徐梵溪因飾演《羋月傳》中的羋茵名聲大噪,善于討好,工于心計是徐梵溪所飾演反派人物的標簽,人物成就了演員,也使她從此背上人物臉譜,從之后飾演的角色大都是壞女人可見一斑。演員通過飾演張朵朵得以成功轉型,朵朵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的知性氣息成為眾多觀眾心目中的理想妻子形象,可謂乖巧的張朵朵成就了演員徐梵溪,人物塑造功不可沒。
此外,張朵朵性格系統(tǒng)的悖論建構,頗像劇中另一個重要人物的塑造——寡母李媽媽,她充滿了市井煙火氣息,沒有文化,但善良自尊有骨氣,巴望著孩子們諸事順遂。作為家里的“夾心層”,既不得不遵從于姑奶奶,又受制于兒女,如同一只老母雞,含辛茹苦為生計,雞毛蒜皮算計著過日子。為娘的她既有執(zhí)拗,又有通達;既明辨是非,又輕信偏聽;既大義,又冷峻。操持料理一大家子從不抱怨。為了抱孫子,逼著罵著趕著張朵朵生孩子,為了袒護二寶,在姑奶奶面前唯唯諾諾。尋著這條線,李家大姐李大雅的人物設置更帶有對沖式的復調(diào)性,不同于一般劇中的大姐形象,“刀子嘴豆腐心”的她作為家中矛盾的激化者,傲慢刁蠻卻同樣有溫情豁達的一面,在張朵朵的孩子沒有奶水為難之際承擔起奶媽的角色,在與毛驢開包子鋪時遇到身無分文的書生給予無私幫助。大雅的理想總是那么斑斕,等待她的總是斑駁與不堪,骨子里散發(fā)出內(nèi)斂又倔強的光芒實則接足了地氣。她與毛驢這一對底層夫婦,打打鬧鬧,卻也平實安分,兩人一起撮合三寶與張薔戀愛,樂善好施的小人物大雅也漸漸登上大雅之堂,劇中的人物在“本我”與“超我”的并置中,呼喚良知。
正像李漁所說“有尺寸,有斤兩,有剪彩,有位置,有精神?!倍鴮懭宋锏木褓F在折射人性,人性光輝是人物永遠不會過時的神韻。判斷一部作品人物塑造的品質,往往以其闡釋人性的深度作為關鍵尺度,尤其對于長篇電視劇作品更是如此。
核心主人公李大寶的復雜性格系統(tǒng),是一種難度較大的塑形建構,劇中人物性格系統(tǒng)的張力,內(nèi)心世界的張力,處理得格外妥帖。當他與朵朵假結婚時,當他陷入被誤解困境時,當他想要假戲真做時,這個人物的分寸感很難把握。試圖讓觀眾與李大寶感同身受,理解人物在特殊情境中的反常規(guī)行為是此劇創(chuàng)作的難點。大寶是工人階級的代表,雖受家庭負擔所累但勇于承擔責任,其間不忘狂熱追求所愛,“爺們兒”李大寶是生活中的“小人物”,是家中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卻也是妻子面前逆來順受的“小男人”。柴米油鹽的生活寫照,更是對人情世事的探底。此劇試圖讓觀眾脫離淺顯易見的道德評價標準而升華到審美情感,對劇中人物產(chǎn)生“移情”。編劇和演員無疑都做到了這點,當大寶婚后被朵朵發(fā)配到箱子上睡覺時,觀眾最關心的是大寶怎么樣能去床上睡覺,這無疑是與劇中人,與編劇“同謀”。李大寶這個人物,“爺們兒”也好,“平凡”也罷,夸張卻得體的性格塑造,重構了五味雜陳的人性景觀。與此同時,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也和表面上斯斯文文,草草度日的二寶,有著強大的內(nèi)心堅守和情感被動的三寶形成了角色之間的情勢張力,不禁感嘆李家一家老小人物群雕像的惟妙惟肖。
姑奶奶這個家中活寶,她并非劇中最核心的人物,但無疑是最具爭議的人物。出場疑似“貼片人”,與李媽媽的人物位置重合,隨著劇情的深入,姑奶奶顯現(xiàn)出頗濃的美學嚼頭,人物底本分外別致,設計獨立特行。這個人物的設計之奇可說是此劇對中國電視劇人物創(chuàng)建的一次美學探路。從身份上講,她是大寶爺爺?shù)拿妹?,比李媽媽高一個輩分,是家中四世同堂的尖頂,與李媽媽同為女性,在家庭處境中她又潛移默化充當家中的男人角色,與李媽媽一起撫養(yǎng)幾個孩子包括她撿來的二寶,她頤指氣使讓李媽媽做著各種家務也仿佛家中男主人。難得的是她與李媽媽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是姐妹,是朋友,是婆媳,也是親人。姑奶奶的角色區(qū)分于普通的奶奶,她一生未嫁,看著兒孫輩的情感波折,最終收獲了久違了30年的幸福,從這點來講,她是全劇對于愛情忠貞的極致代表。她能忍能讓,卻在棵棵婚禮見到當年導致未婚夫自殺的朵朵父親后悲憤難耐,百感交集。讓人敬佩的是在她即將離開李家隨萬錦秋離開之際向朵朵道歉,希望獲得朵朵一家的原諒,更是期盼朵朵和大寶能夠繼續(xù)生活下去,既是極端境遇中善良的本性使然,也是電視劇人物關系建構上的小小創(chuàng)舉——三角建構的深仇大恨原來可以收得如此美好。她既有老古董的迂腐,居然教唆李大寶去張朵朵家附近放鞭炮,促使生米煮成熟飯,其實暗藏了長者的智慧和洞穿一切的沉穩(wěn)。這樣軸心式的人物又不乏“軸”的內(nèi)在情感,為了心上人萬錦秋而一生不嫁他人,人到暮年之時,她日思夜想的情郎居然“死而復生”,姑奶奶最終追隨愛情而去,留給所有人的有欣慰,而更多的是不舍和惦念。姑奶奶的人物設計極具動勢和余韻,為敘事的想象留足了空間。劇中的愛情又深植于親情的土壤,她恨的人是大寶妻子的父親,更增加了全劇情感糾葛的力度。這個人物的審美張力,調(diào)動了多種對立狀態(tài)的美學元素,表現(xiàn)為人物狀態(tài)和情節(jié)等層面的抗衡,照應,相輔相成,呈現(xiàn)出對于人性揭示和主題映射更加飽滿的復合力量,而精神層面的感召又促建了更加立體的人物群像。
作為全劇中唯一以簡單性格塑造的漫畫式反派主人公——二寶,他的出場必與李家人對沖,他是可憐可悲可恨的典型,用“主角中的配角”來定義二寶這個人物可能更為貼切。家中大大小小的齷齪事大都由他一手造成,偷偷潛入大哥大嫂的房間偷吃零食,偷走母親藏在院中的“壓箱錢”,強要大哥準備搬入的新家,名副其實的家中老鼠,人人喊打。正如魯迅所言:是“蹲在影子里”逃避個人生存職責的怯懦者。劇中,對做出如此惡劣行徑的逆子終歸妥協(xié)和寬恕于親情和他悲哀的身世。人性的懦弱,依附,謊言,正源于害怕受到譴責,而為了擺脫自卑和困境才選擇了錯誤的方式和目標,往往問題隨之而來。由此,人的悲劇性和底層描寫的殘酷才得以深刻呈現(xiàn)。這個看似平面的人物卻是精心刻畫,審丑之余難免悲哀,悲哀過后融化于溫情,二寶的創(chuàng)設意在將一場關于人性的泯滅和救贖的辯題呈現(xiàn)于觀眾。作為一個扁平人物,二寶在劇中的施展空間有限,二寶的每次出現(xiàn)都與小偷小摸利欲熏心掛鉤,雖然性格鮮明突出,但對劇中家庭矛盾和危機的引爆方式有些雷同。
劇中人物形象之間的二元對立刻意被人物內(nèi)質的復雜性拉平,作為類反面人物的張棵棵、丁醫(yī)生、大雅等人與大寶,朵朵等類正面人物不再有清晰判斷,陪襯和支撐式的人物獨自開啟了一段歸于“人性”的解析和多元化的塑造趨勢。雖是對老老小小一大家子人獨立個體進行描繪,卻將生活中的困惑、矛盾,聚焦到李家院子,通過對小事的大處理,描繪出屬于特定年代的人間萬象。
此外,《平凡歲月》中的輔助人物的拿捏可謂“增之一分則太肥,減之一分則太瘦”。輔助人物設置的新意同樣體現(xiàn)出編劇上乘的人物架構能力。二寶女人牛琴的人物設置可謂高處俯瞰,低處扎根,具有深刻的預見性。二寶的頑劣給予了這個人物天然的污泥,每當二寶的詭計即將得逞之際,牛琴會出面澄清得以阻撓,難得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蓮,從這個人物的建構理所當然預料到后情中二寶將會回歸。劇中非核心人物展現(xiàn)出他人的命運,折射出清晰的“小時代”的鏡像。這對人物的描繪無疑是編者用充滿善良和正義的筆觸刻畫出小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其間滿含對人性弱點的體察和包容,輔助人物也能有大手筆。
劇中三寶的同事兼戀人張薔可謂是最無辜的“肇事者”,也是劇中階層最高的角色,身為官二代,并不以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看待三寶和其家人,雖有驕嬌二氣,但不刁鉆反倒善良單純,敢愛敢恨,不顧旁人眼光勇敢認愛。三寶的官氣在官家大小姐面前敗下陣來屢屢自卑退縮,張薔和三寶兩個人物的人生經(jīng)歷直至戀愛是對等級觀念直接的駁斥。
電視劇的創(chuàng)作中,如何使人物既得體地存在于環(huán)境土壤中,又創(chuàng)作出別具一格的人物關系一直是困擾電視劇創(chuàng)作的難題,如一味追求離奇,則會漲破平實的敘事語調(diào),斷裂與之相維系的其他人物關系。但若一味循規(guī)蹈矩,把人物關系囚禁于窠臼,那么人物的美學品格勢必降低。劇中“糾葛”的呈現(xiàn)夯實有力,人物間的沖突和個體的內(nèi)心掙扎妥帖交融,體現(xiàn)出難得的敘事自覺。
42集出現(xiàn)的輔助人物丁醫(yī)生可謂大寶和朵朵婚姻中的男版“小三”,介于類型劇中傳統(tǒng)的婚姻危機橋段,卻摒除了“小三”出場人人喊打的俗戲,代之以理解和同情,成功挑起了大寶的醋意,對張朵朵的人物建構增設新的圍度,大寶與朵朵的婚姻波瀾再度挑起,編者帶著強烈的批判意識書寫知識分子內(nèi)心的幽暗之處。相對比,大寶身邊也有“花蝴蝶”,廠花亞玲下崗后與大寶景區(qū)偶遇,熱心的大寶把她介紹給了工友寶庫認識,大寶性格系統(tǒng)的張力,內(nèi)心世界的張力,處理得分外醒目。知識分子可以空洞淺薄,而文化程度不高的大寶、寶庫、亞玲等人卻可以深邃美好,高尚可以出于卑微,體現(xiàn)了何等高貴的精神訴求。這何嘗不是大寶對朵朵一種地久天長的憂傷之美。這樣一種超越的審美態(tài)勢,引發(fā)觀眾超乎的贊同和悲憤,達成了對情感困境的感慨和對人性的終極叩問。
該劇對“落差型”婚姻投以理性關照,假結婚是整部電視劇的緣起,也是全劇重要的人物命運轉折??此苹闹?,其實頗具深意,以戲虐的方式寫出了悲哀,嘆出了一樁看似“強扭”的錯誤婚姻,如何轉化為時代之傷,又在人性的光輝中回歸戀愛婚姻的本真面貌走向永恒。隨著《平凡歲月》最后一集落幕,人物塵埃落定,撥開因假結婚而起的漫天輿情,聽到彌足可貴的真情慨嘆。劇終時,年老的朵朵發(fā)自肺腑:“其實也不能算作被騙,我那時候對他還是有好感的。”形成與開頭情境的設問式建構。30年的婚姻,起頭的那場“騙婚”猶如一支諧虐曲,皆沁入,流淌于豐盈的人物構筑和故事血脈,一切皆感恩于此,寄情于此。人物在灰色的時代基調(diào)上,跳出了明亮歡快的人生旋律。人物命運的圓滿,是編者對人性的理想建構。此劇的人物塑形在力求突破的同時,不忘真善美的價值引導,愛情、親情、友情等最終都給予了骨血相連的溫暖堅守。
電視劇創(chuàng)作易陷入對觀眾的迎合與對藝術追求的兩難境地,觀眾對于劇情的“需求”,大都是基于現(xiàn)實生存的功利本性使然,與作品本身的文化品格和美學品質無太多關聯(lián)。如一味按照“期待”去安設人物,則會接了“地氣”丟了“仙氣”,落入低俗作品之流?!镀椒矚q月》之所以能跳出類型劇人物的蠟像堆,恰恰在于敢于違逆常規(guī)設置,創(chuàng)作出具有多重調(diào)性的鮮活人物,于世情倫理間道出深刻的人性反思?!镀椒矚q月》呈現(xiàn)出的人物世界理應比這些評述豐厚得多,這是近年來少有的有擔當,敢突破的好劇。編劇倪學禮,導演余淳,以及眾演員將那個年代的憂郁和光明都恰如其分地表達了出來,用純粹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為觀眾呈現(xiàn)出一首廣為傳唱的懷舊金曲。
中國傳媒大學動畫與數(shù)字藝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