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蓮的婚事（上）

沈華山

水蓮的婚事（上）

沈華山

一

水蓮十八歲那年，黃泥村里來了一個風(fēng)水先生，走到他們家門前就不走了。他眉頭緊鎖，端詳了很久，正欲離去時，忽然發(fā)現(xiàn)錢方披掛著犁鞭，趕著一頭耕牛，吆喝著犁歌回來了。錢方時年二十，生得愣頭愣腦的，高大魁梧的身軀，仿佛積蓄著一身的蠻力。

風(fēng)水先生看他長得憨厚，便開了個玩笑。

“小伙子，你能把你家石磙子搬起來嗎？”

“好，我搬給你看！”錢方拴好牛，扔了犁鞭，快步走向石磙。只見他一哈腰，操住兩頭的石槽，一使勁便挺著個肚子，搬了起來。隨即，又輕輕地放下。

風(fēng)水先生說：“你能把磙子搬到那家門口，再搬回來嗎？”

錢方一看他指著的是水蓮家，很開心。因為他從小就很喜歡蓮妹。他搬著石磙，吭哧吭哧到了水家門口。水蓮在屋里聽到動靜，出來一看，錢方正站在門口對她傻笑呢，氣得大聲訓(xùn)斥道：“你又犯傻啦！趕緊把磙子搬你家去！”

再瞅那風(fēng)水先生正在路邊嬉笑，水蓮更生氣了，念了一句“你有病??！”關(guān)上門再也不理他們。錢方挨了罵也不生氣，又吭哧吭哧把磙子搬到原處。

風(fēng)水先生說：“小伙子，你要是請我喝酒，我就把剛才那個姑娘說給你做媳婦。”錢方聽了大喜，連忙拉他進屋，又搬凳子，又倒茶，又拿蘋果。

錢家父母放工回來，看家里坐著個生人，像大舅似的被兒子服侍著，很驚訝。還沒等風(fēng)水先生起身解釋，錢方就喜得顛簸顛簸地向父母稟報：“叔叔說要把蓮妹說給我做媳婦呢！”

父母聽了，一愣，卻也心下歡喜。雖說這事聽起來玄乎，但有人關(guān)心著憨兒的婚姻大事，也是好事。

風(fēng)水先生說：“你家公子身強力壯，心地善良，命相很好，你們父母前世今生又積了不少陰德，兒子應(yīng)該得到好報。”夸得一家人耳朵直豎，眼睛直眨。

接著，風(fēng)水先生輕輕搖了搖頭不無遺憾地說：“可惜了你家房屋的風(fēng)水有問題哦！”

錢父聽了一震，想自己這輩子什么齷齪事也沒做過，卻生了個憨兒子，興許真的是壞了風(fēng)水，趕緊趨身給風(fēng)水先生敬煙、續(xù)茶，態(tài)度十分謙恭。

“我給你們一個提示吧！看你們?nèi)疫@一溜兒房子，你家房子孤高，就像是一根扁擔(dān)兩頭挑，不堪重負(fù)??！那姑娘家處于你家白虎位，另一家是青龍位。熟話說，左青龍，右白虎，寧叫青龍高萬丈，不叫白虎抬點頭。我看那鄰家姑娘不錯，人也長得俊俏，解決的辦法，最好是兩家做成親家，成為一家人。左手那家，房子再高也不礙事。當(dāng)然最好是三家一樣的房子才好?！憋L(fēng)水先生慢條斯理地說。

錢父聽了風(fēng)水先生一席話，十分信服?！翱墒?，要想說成這門親事談何容易啊！水蓮那丫頭，我們自小看著長大，雖然對我們非常尊敬，可心高著呢！”

風(fēng)水先生問：“右家姓水，左家姓什么？”

錢父說：“姓石，石頭的石?！?/p>

風(fēng)水先生一聲驚呼：“怪不得呢！石為岸，水為河，你家錢再多，命里注定也要打水漂啊！如果你姓周就好了，舟行水上，以岸相鄰，三家姓氏上就再無克破了。”錢父心想，這不是一句廢話嗎，總不能改了祖上的姓氏吧？

風(fēng)水先生云里霧里，說得錢家人目瞪口呆。錢母在一旁連連追問：“先生啊，這可有什么辦法破解？”

風(fēng)水先生說：“事在人為。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不是經(jīng)常教導(dǎo)我們說人定勝天嗎？你們是鄰居，什么樣的交情都能處出來。多關(guān)心人家姑娘，像閨女一樣疼愛，多關(guān)心姑娘家人，像自家人一樣照顧，要舍得花錢、出力、用心。再說你家公子除了心性單純之外，也算是一表人才啊！這些好事做了，就是積德行善，成與不成都會有福報的。另外，石姓人家你們可萬萬不能怠慢，命里注定石家是你家的靠岸?。　?/p>

其時，正趕上錢家十歲小女錢圓背著小書包放學(xué)回來。她見著風(fēng)水先生扭頭笑了笑，聽著似懂非懂的話，忽然冒出了一句：“石樹哥是我的偶像，呵呵呵呵……”隨后便跑出去找水蓮?fù)嫒チ恕?/p>

風(fēng)水先生說：“或可把你家千金改名為錢舟，如何？這樣，方圓就變成方舟了。方舟乃上古渡世之物，能拯救天下蒼生啊！”

錢家父母諾諾稱謝，中午留客喝酒吃肉自不必說。

風(fēng)水先生走后，石錢水三家的關(guān)系更好了。

周末，石樹回家，三家人常常會聚在一起吃飯。錢方拍著石樹的肩膀說：“石弟，好好讀書，你一定能考上大學(xué)的！你不在家，我?guī)褪迨鍕饗鸶苫?，我有的是勁兒，嘿嘿嘿嘿?！贝蠡飪郝犃隋X方的話都很開心，但石樹心里卻是酸酸的。父母在家汗流流地刨著幾畝地，培養(yǎng)自己讀書不容易，可眼下除了用功讀書，卻幫不上父母一點忙。

水滸說：“石樹哥，等你大學(xué)畢業(yè)了，再給我們帶一個漂亮的大城市的嫂子回來！”

石樹假裝生氣道：“你讀書就為了找漂亮媳婦啊？這也太沒有遠大抱負(fù)了吧？”

十歲的錢舟粘著石樹，也摻合進來：“石樹哥有鴻鵠之志，哪像你呀！石樹哥，你千萬不要著急，等我長大了，我嫁給你，嘻嘻?！贝蠹叶急恍⊙绢^逗笑了。石樹也順?biāo)浦壅f笑起來：“嗯，哥不著急，先不長，慢慢等圓圓長大?！毙⊙绢^捉住石樹的手就開始拉鉤。水蓮每次聽他們這樣說笑，都會悄悄低下頭，玩弄她的手指，不敢抬頭看石樹的眼睛。

水蓮那年中考，其實也考上了高中，但是為了減輕父母的負(fù)擔(dān)，支持弟弟水滸上學(xué)，她在哭了幾個夜晚之后，最終狠了心，輟學(xué)在家務(wù)農(nóng)。每每看到石樹從學(xué)?；貋?，她總是又高興又難過。石樹的學(xué)習(xí)很用功，每個學(xué)期都捧著三好學(xué)生的獎狀回來。她是多么想與石樹在一起??！她很懷念初中那段能跟石樹同來同往的日子。

但是，生活就是這樣殘酷，她們家太窮了，供不起兩個孩子讀書。如今，自己只是一個農(nóng)家女子，而石樹將來一定會考上大學(xué)，是天之驕子。她已經(jīng)不敢再做夢了，但在內(nèi)心深處卻總是舍不下石樹。

水滸這會兒也讀初三了，成績很好，沒有辜負(fù)姐姐的一番付出，下半年也會考上縣中。錢家一直很關(guān)心水滸，就像是自家的兒子，這讓水家人感恩戴德，也讓村里人敬佩不已。

初戀是一種毒品，會讓人終身難忘。何況是十幾歲的少年呢？石樹每次從學(xué)?；貋矶颊f去看看水滸學(xué)習(xí)怎么樣，其實更多的是牽掛著水蓮。在輔導(dǎo)水滸學(xué)習(xí)之際，總會偷偷地瞄幾眼水蓮，遞過去幾個愛戀的眼神。水蓮也會微微一笑，或者湊過來，參與他們的討論。水蓮是有能力參與的，因為她初中的學(xué)業(yè)成績原本就很好。

石樹發(fā)現(xiàn)十八歲的水蓮更美了，身材勻稱，凹凸有致，周身都散發(fā)著青春的氣息。雖然皮膚沒有讀書時白凈，但卻顯得很健康，像是八月里成熟的蘋果。在農(nóng)村長大的石樹自然知道這種曬過太陽的白里透紅的膚色的好。他們不需要多說什么，因為他們彼此對視的眼神，都有一種意味深長的許諾。

十八歲的石樹，也已經(jīng)長大成人，他跟錢方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男子。錢方高大魁梧，一身蠻力，憨厚可愛；石樹身材修長，英俊瀟灑，書生意氣，在鄉(xiāng)下男子中談吐不俗，鶴立雞群。水蓮是個愛讀書的女子，自然喜歡石樹。但水蓮愛石樹越深，越是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在拉大，這讓水蓮常常不能自拔。

水蓮覺得自己就是廢黃河里的一支蓮花，在寂寞盛開的日子里苦苦地等待那個懂她欣賞她的人來采摘，那個人就是石樹。

二

水蓮從小就喜歡長她幾個月的石樹。他們喝著同一條廢黃河里的水長大，吹蘆笛、打水漂、刈豬草、躲貓貓、扎猛子、過家家……度過了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童年。

八十年代初，石樹和水蓮并列全鄉(xiāng)第一名考上了初中，一時成為黃泥村的美談。因為學(xué)校離家只有兩三里路，不屬住校生范圍，所以他們經(jīng)常一起上下學(xué)。尤其是晚自習(xí)，石母、水母總是叮囑石樹要等水蓮一塊回家。

上了初中的水蓮的皮膚變得白凈細膩，胸脯也不知什么時候鼓脹起來，就像地里的蘑菇把一片原本平整的土地忽然頂出了兩個包包。水蓮懂得害羞了，聲音變得又柔又甜，膽子卻還是那么小。石樹的目光偶爾掠過水蓮，會有一陣莫名的心慌。想起小時候和水蓮采蘑菇的情景，石樹忽然掩嘴笑起來。女孩子很敏感，水蓮又天生聰慧，自然會秀目一瞪，不再搭理他。

一晃到了初三，石樹的嘴唇上多了些細細的胡須，那胡須遠看模糊，近看卻是毛茸茸的黑，肩膀也寬闊起來，喉結(jié)也凸顯出來。有一次，水蓮盯著他的喉結(jié)笑：“石樹哥，你的脖子是不是生病了，怎么長了一個疙瘩?。俊笔瘶渑ゎ^盯著她水靈靈的大眼睛說：“哼！你要好好聽生理衛(wèi)生課哦，不要老師一開講，你就小臉紅紅的，埋頭玩手指。你那手指就那么好玩嗎？我看看?！笔瘶渖焓忠剿氖郑徱恍?，笑著跑開了。

初夏，一個月色朦朧的晚自習(xí)后，他們依約一起回家?；丶业穆肥且粭l兩米多寬的土路，路旁雜樹叢生，黑暗中似乎時刻躲藏著某種兇險與不吉。好在一直有石樹陪著，所以水蓮并不太害怕。石樹知道水蓮膽小，早已經(jīng)習(xí)慣沿著路邊走，好讓她走在路中間。那晚，刺槐花的清香被輕柔的晚風(fēng)從高高的樹上一縷縷吹下，落在他們的頭發(fā)上，鼻尖上，衣襟上……

他們都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走。快要中考了，彼此各懷心思。初中畢業(yè)后，他們兩個或許繼續(xù)上學(xué)，或許有個人回家，或許一起回家。年少就是這樣，有許多的未知與不確定。石樹走在路邊，右手隨意地拽下一兩片矮生的刺槐樹葉，然后放在嘴邊吮著，偶爾吹響一兩聲，聲調(diào)卻嫩綠單薄，蓋不過草叢里無憂的蟋蟀。忽有一滴夜露“啪”地砸在路上，濺起一地的月光。蟋蟀啞了。

水蓮忽然幽幽地說：“石樹哥，今年畢業(yè)我就不能念書了，再過幾年我就要嫁人了?！?/p>

石樹一驚，沉默半晌道：“我們今年都要考上，最好都考上縣中。”

水蓮說：“你成績好，你是能考上的，我可能考不上?！?/p>

石樹說：“你成績也好啊，一定能考上的。”

水蓮說：“你是男生，我跟你不同！媽媽說女孩子讀個初中就不錯了。我家窮，水滸成績又好，今年也要上初中了，我要再讀書家里肯定負(fù)擔(dān)不起?！?/p>

石樹沉默了。兩個十五歲的少年此時此刻是多么無助??！他們的肩膀還很稚嫩，他們無法轉(zhuǎn)變父母重男輕女的觀念，更無法改變家庭的貧困。

石樹用力捋下一把刺槐樹葉，恨恨地說：“那我也不念了！”隨后便把樹葉放到嘴里咀嚼。水蓮剛要制止他的想法，忽然聽到石樹“啊”的一聲大叫，然后跳了起來。水蓮嚇壞了，本能地沖過去抱住石樹，并連聲追問：“石樹哥你怎么啦？”石樹依然驚叫，口中呸呸不止。水蓮嚇哭了。石樹這才反應(yīng)過來，原來自己心儀已久的蓮妹正緊緊地?fù)е难?，努力做著保護的姿態(tài)。

石樹低下頭，看見水蓮驚恐的淚眼，在細碎的月光下閃爍著淚光，憐愛萬分，趕緊就勢抱住水蓮，并連聲哄道：“不怕，不怕，不要怕，沒事的，沒事了?！彼麄兙瓦@樣緊緊地抱著，誰都不愿意分開。他們分明感覺到彼此的心跳與身體的異樣。這種感覺是多么的神秘??！他們多么想讓這種相擁直到永遠……

石樹愛憐地親了一下水蓮的額頭，他低聲喚了聲“水蓮”，聲調(diào)卻是怪怪的，顫巍巍的，就像那細碎朦朧的月光。水蓮仰起俏臉，微閉雙目，并不回答。她唇線清晰，嘴角微微翹起。那兒一定很溫?zé)?，很美妙。有一抹石樹從沒見過的嫣紅，就像六月含苞待放的蓮花。石樹不敢品嘗，不舍得品嘗，他親了水蓮的睫毛，親了她小巧的鼻子……

當(dāng)水蓮知道石樹的驚叫，原來是把樹葉裹著的一只肥碩的大豆蟲一起塞進嘴里咬嚼之后，他們都笑得坐在地上爬不起來。

三

終于看到太陽了！

“老石頭，我去薅草了。一連下了幾天雨，玉米地里的草都快長到膝頭高了?！彼徛牭绞刚泻羰福崞鹨话研′z便跟了上來。

“石媽媽，我跟您一起去吧！先搶您家地里的，我家地里的草還能等等?！?/p>

她們邊走邊聊，就像一對母女，又像是一對婆媳。這時，一個村里的男人迎面走過來，見著她們便開玩笑說：“老石家的，這是你家新找的媳婦嗎？一看就不像咱鄉(xiāng)下人，真水靈！真俊！”

石母便笑著，假裝生氣道：“瞎說，這是我家閨女，你眼睛長到屁股下面去啦？”說著伸手摟過水蓮。

水蓮掩住嘴不出聲，她知道人家是在調(diào)笑她，覬覦她，變著花樣夸她長得美。可她心里想著的卻是石樹。她知道，將來嫁給石樹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但是，石樹是她心愛的人。石家的事情，她必須多幫忙。誰讓石樹是自己的初戀呢？誰讓他是自己芳心托付的人呢？誰讓他是自己青春歲月里綿綿不斷的夢想呢？水蓮又在想入非非。

石母心疼地說：“石樹在學(xué)校讀書，我家里人手少，平時，你常來幫我們做這樣那樣的，真的就像是閨女一樣?。⌒量嗄懔?，委屈你了，水蓮。你要是也能跟石樹一起去讀書該多好啊，唉！咱農(nóng)家的孩子能把書讀下去也真不容易！”

水蓮聽了，點頭稱是，口中卻連連說笑道：“不辛苦，不辛苦。首長辛苦了！為人民服務(wù)！”她心里明白，石母是真的疼她，喜歡她，但是，讓石家娶自己做媳婦是沒門的。石母瞅著水蓮，憂心道：“今天薅草不同往日，你這細皮嫩肉的，我都擔(dān)心會把你曬傷了?！?/p>

水蓮呵呵一笑，說：“石媽媽，我可沒那么嬌氣?。〈骞酶刹坏棉r(nóng)活，那才是讓人笑話呢。”

聊著聊著，就到了玉米地。時值盛夏，知了在田邊的刺槐樹上聒噪。雨后的天空無一絲云彩，太陽就像是一個大火球。石母鼓勵水蓮：“這些雜草只要斷了根須都比我們怕曬，我們跟它們比賽吧！”

薅草開始，水蓮和石母一人一行。石母使大鋤，水蓮使小鋤。大鋤笨重有力，小鋤輕巧鋒利。水蓮模仿石母揮鋤的樣子，觀察她除草的細節(jié)，盡量不拉下距離。玉米長得高，而且長著帶有毛邊的寬大的長葉子，拉到汗?jié)竦纳碜勇槁榈靥?。就這樣她們薅了一行又一行。身后的嫩草脫了根須，很快就被太陽曬蔫了。水蓮也漸漸被石母拉開了距離。

玉米地里濕熱無風(fēng)，太陽卻透過行間的空地毫不留情地傾瀉下熱流。不久，水蓮就覺得頭腦發(fā)昏，渾身無力了。她努力堅持著，動作越來越慢，仿佛鋤頭也越來越重。她終于被石母從身后趕上了。石母問她怎么樣？水蓮說有點頭暈。石母說：“要不，你先到溝邊樹林里去歇會吧！你雖然年輕，但是干農(nóng)活，尤其是大太陽下薅草這樣的活，你的身體還是嫩了些，還要經(jīng)過多年磨練?！笨粗负沽鳑驯车臉幼樱徬聸Q心說：“我能堅持。”

石母扯下肩頭的毛巾幫水蓮擦了擦臉上的汗水，愛憐地說：“辛苦你了，閨女?！焙鋈?，石母發(fā)現(xiàn)水蓮薅過的地不合格。她說：“莊稼最怕圍根草！你趕緊檢查一遍。每一顆玉米根子周圍的草都要拔干凈哦，盡量不要扯傷玉米的根須。剩下的地，我來薅?！?/p>

水蓮蹲下身子，一棵棵檢查，發(fā)現(xiàn)有草圍著玉米根，便仔細地扯下，盡量連草須都不留。太陽漸漸升到頭頂，氣溫也越來越高，玉米地里越來越悶熱，水蓮感覺身體滾燙，尤其是頭臉都燙得快要熟了。她抬頭看看石母，她正在揮汗如雨地薅草。水蓮默默給自己鼓勁兒，石樹哥或許在看著我呢！她必須堅持到底，不能在石母面前出丑。

玉米地的草終于薅完了。當(dāng)水蓮站起身子準(zhǔn)備跟石母擊掌慶祝時，忽然眼前一黑，癱倒在地。

水蓮醒來時，已經(jīng)貼地躺在石家堂屋的一張涼席上，石母、水母正拿著芭蕉扇在為她扇風(fēng)?？此褋砹耍高B連賠罪說：“都怪我沒有照顧好你，讓閨女受苦了，真是嚇?biāo)牢伊恕！彼齻兌夹奶鄣玫魷I。她的額頭上蓋著一條深井水浸濕的毛巾。三家人，除了在大學(xué)讀書的石樹、水滸，水爸爸、錢爸爸、錢媽媽、錢方和錢舟也都圍在屋里。水蓮想要坐起來，忽然覺得頭疼欲裂，又要嘔吐。錢方俯下身子伸手扶住水蓮，瞅著她難過地問：“蓮妹，你怎么樣？哪里難受？”水蓮說：“你別動，我頭疼，放我躺下。”石母、水母趕緊伸過手來，穩(wěn)住水蓮身子，輕輕放到?jīng)鱿稀?/p>

很快，石父請來了赤腳醫(yī)生。醫(yī)生檢查過后說，是中暑了，挺重的，好好在陰涼通風(fēng)處休息休息，不太要緊，水蓮年輕，體質(zhì)也好。然后，為她打吊針輸液。到底是十八九歲的年輕人，當(dāng)晚水蓮的身體就恢復(fù)如初。

石樹在家信中知道水蓮中暑的事情，難過極了。這一次，他寫信向水蓮鄭重承諾：“等我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找好了工作，就娶你?！彼徱槐楸樽x著信，激動不已，但卻一遍遍流淚。最后，她回了信，斷然拒絕了石樹。她說：“我是一個村姑，萬萬配不上你。我們已經(jīng)沒有多少共同語言了，不同的生活閱歷和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會改變許多人當(dāng)初的誓言。我絕不能因為一己之私，誤了你的大好前程，更不想讓千辛萬苦培養(yǎng)你的父母傷心。石樹哥，我們的感情是純潔美好的，但只能偶爾留著回憶。如果違背生活常識，就會成為世人笑柄?！?/p>

石樹說：“你等我，一定要等我，等我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再說?！?/p>

四

石樹在南京醫(yī)科大學(xué)讀大四時，水滸考上鹽城師專，要不是錢家鼎力支持，水滸是沒有錢上學(xué)的。水蓮的爸爸在水滸接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后，有一次出門找親戚借錢，不但錢沒借到，回家的路上還被一輛拖拉機撞斷了大腿，而肇事的司機駕車逃逸。水爸爸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來，眼下只是一個每天躺在床上，能吃飯不能干活的廢人。

一日，大隊書記的老婆來水家托媒。媒人說：“你們家水蓮現(xiàn)在已經(jīng)二十二歲了，水滸也已經(jīng)上大學(xué)了。你們看，錢方那孩子今年二十四歲了，除了生性憨厚點，別的是沒得說的。錢家人的人品與家境全村人都是有目共睹的。這么些年來，錢家人對待水蓮、水滸如同親生一樣，一如既往。你們錢水兩家如果能結(jié)為親家，一來對雙方家人都有照應(yīng)，二來也能沖沖晦氣，讓水爸爸能早日康復(fù)，能下地勞動?！彼胰寺犃嗣饺说脑捯稽c兒也不覺得唐突，他們答應(yīng)媒人，跟閨女商量后盡快回話。

知女莫如娘。水媽媽勸女兒說：“水蓮啊，媽媽知道你對這門親事不滿意，媽也知道你心里的委屈。要不是家里窮，你也能考上大學(xué)，嫁個更好的人家?？蛇@是咱窮人家的命啊！我知道你喜歡石樹哥，但是人家都已經(jīng)快大學(xué)畢業(yè)了，將來也不可能再回到老家來。石樹一個人在外面闖蕩也會很不容易，咱總不能拖人家后腿吧？再說，就是石樹同意了，石家父母也不可能同意的。這么多年，你錢方哥一家待我們家可以說是恩重如山，要不是你錢叔叔幫忙，你爸這條命或許就撿不回來了，你弟弟又怎么讀得起大學(xué)呢？你錢方哥雖然有點憨厚，但憨人有憨福，不會招惹是非，不會闖禍?；蛟S是人家前世今生積了大德吧，在我們黃泥村的人緣可是沒人能比的。俗話說，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你想想，人家這么多年來對我們家這番照顧，是什么想法又有誰不懂呢？”

伏在小桌上的水蓮只是哭，埋著頭，就是不答應(yīng)。

“等你石樹哥、你弟弟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外工作了，還有小錢舟成績也很好，將來也能考上學(xué)校，我們這三家也就剩下你和錢方兩個孩子了，我們這些老人都得靠誰呢？你錢方哥人品不錯，體力過人，還又特別疼你聽你的，有你帶著一定能過上好日子的。”

躺在床上的水蓮只是哭，扭頭朝向土墻，就是不答應(yīng)。

“醒醒吧！你想嫁給石樹那只能是癡人說夢了。哪怕石樹現(xiàn)在喜歡你，一定要娶你，但是誰敢擔(dān)保將來你們會幸福？你們又有多少共同語言呢？你的石叔叔、石媽媽還不拼命?。克麄冃列量嗫嗯囵B(yǎng)了一個大學(xué)生能娶你一個農(nóng)村女子？如果真的搞成那樣，我們?nèi)业年P(guān)系也就完了。你如果想對石樹好，就多照顧一下石樹的父母吧！你要是嫁給錢方，將來我們?nèi)矣肋h在一起和和睦睦的，親如一家。石樹回老家來，你也能時時見著。否則，嫁了別人，你可能永遠也見不到你的石樹哥了?！?/p>

水蓮只是哭，蜷在床上，就是不答應(yīng)。

“錢媽媽對你那個好，簡直比親閨女還親啊，全村人都羨慕。如果你們成了家，對我們都能有個照應(yīng)?！彼畫寢屆刻斓每站蛧Z叨這些話。別的又能說什么呢？

得閑了就跑過來溜門子的錢舟，時年也已初三了。雖然心性單純，但多少也懂些男女之情。她太喜歡水蓮姐姐了，出于對哥哥的偏心，巴不得今天就喊一聲嫂子。她跟水蓮承諾永遠把她當(dāng)作親姐姐一樣，如果做她的嫂子，她會搶著幫她做家務(wù)，幫著帶孩子等等。女孩子在一起總是能說些悄悄話的。水蓮說：“從小到大，我一直就把錢方當(dāng)作哥哥，我這心里怎么能接受一個哥哥做自己丈夫呢？感覺上就是在犯罪。”水蓮哄著錢舟，錢舟卻不知道怎么哄著水蓮，只是躺在水蓮旁邊，依著她撒嬌。

水蓮忽然轉(zhuǎn)過頭來逗她：“要不，你長大了嫁給水滸吧！”錢舟聽了一愣，轉(zhuǎn)而鉆到水蓮懷里嬉鬧道：“我才不嫁給他呢！我才不想嫁給一個老師呢，哈哈，我要嫁給石樹哥！石樹哥跟我拉過勾的?！彼徯念^一震，趕忙說道：“小丫頭的游戲不算的，石樹哥也不會喜歡你的?！泵翡J的錢舟忽然發(fā)覺水蓮慌亂的言語中似有弦外之音，靜了一會兒，慢慢直起身子，拿手指著水蓮說：“水蓮姐，你不會也喜歡石樹哥吧？”水蓮說：“喜歡又怎么啦？這又不犯法。難道就只能讓你喜歡?。俊卞X舟巴拉巴拉說道：“壞了，壞了，我們成為情敵了?！苯又肿哉f自話，“唉，我比石樹哥小十歲，年齡相差太大了，不合適哦，呵呵。姐，你也不行啊，你雖然長得俊俏，性格又好，但你命苦啊，沒能繼續(xù)讀書，石樹哥好不容易讀了大學(xué)，他肯定也不想找個村姑的。如果石樹哥要娶你為妻，石叔叔石媽媽還不氣得哭暈過去啊！唉……到底是愛情重要，還是親情友情重要呢？可能有時候，這些都沒有鄰里關(guān)系重要呢。姐，你想想啊，你如果處理不好，你一個人就可以把我們這幾家子弄得雞飛蛋打啊。想想，我都怕了?！?/p>

冷靜下來的錢舟又回歸了正題。她說：“水蓮姐，你還是嫁給我哥吧，我讓哥都聽你的?！?/p>

水蓮又反將了一軍道：“那你要答應(yīng)我嫁給水滸?！?/p>

錢舟說：“那不是換親了嗎？那還不被人家笑死啊?！?/p>

水蓮說：“這樣親上加親才好呢?！?/p>

錢舟轉(zhuǎn)轉(zhuǎn)眼珠說：“那我試著喜歡水滸吧，現(xiàn)在我還要讀書考衛(wèi)校呢，嘿嘿。”

水蓮說，那我們拉勾。錢舟豁出去了，拉勾就拉勾。錢舟一邊拉勾，小心眼里一邊想著水蓮剛才說過的話，小丫頭的游戲是不算數(shù)的。

躺在床上的水爸爸每天唉聲嘆氣。一日，他叫過女人與女兒，拉著水蓮的手說：“都是爸爸無能，讓你們吃了那么多苦，在這節(jié)骨眼上又癱在床上，成了個廢人。你錢叔叔一家是天下難找的好人，對我們恩同再造。我這次出事，如果不是錢叔叔解囊相助，我連手術(shù)費都掏不出來??！你嫁過去絕不會受苦，別的不切實際的想法只能爛在肚子里。這樣對每一個人都有好處。你要是不同意這門親事，爸就是死了都覺得虧欠你錢叔叔一家的?！?/p>

水蓮一個人躲在屋里哭了三天，總算允了這門親事?，F(xiàn)在她除了哭，又能有什么辦法呢？她能去找還在讀書的石樹嗎？她能去找石媽媽挑明了要做石家的媳婦嗎？錢家人得到水蓮的答復(fù)，歡天喜地，早早地就請來風(fēng)水先生測算吉日良辰籌辦喜事。在外讀書的石樹與水滸也及時趕了回來。

水滸也知道姐姐的心思，知道她眷戀著石樹哥，但那只是夢想。他心疼姐姐，感謝姐姐放棄學(xué)業(yè)，讓自己繼續(xù)讀書，覺得對姐姐的恩情今生難報，但是想想錢方哥一家的好人品與好家境，也就多了些欣慰。他認(rèn)為，這應(yīng)該是姐姐最好的歸宿。想到自己還在讀書，時常受到錢叔叔的資助，根本無力照顧家人，水滸心中甚是愧疚。

石樹回來之后，看到事已至此，自己的翅膀也不硬，根本沒有能力承諾水蓮一生的幸福，將來工作如何，會分配到何方，一切都還是個未知數(shù)。自己多年來不在父母身邊，憨厚的錢方哥還不知幫了父母多少忙，打了多少義工呢！心下也是感激不盡，早已默默地把錢方當(dāng)成了親哥哥。有這樣一個兄長罩著水蓮，加之三家人親如一家，也就多了些寬心。但那種錐心的痛是沒人知道的，在這特別的日子里，他只能悄悄地藏著，強顏歡笑，真心祝福。

可是，人生中許多東西能夠與人分享，唯有愛情是最自私的，任何人都不舍得與人共享。石樹、水蓮也不例外。石樹擔(dān)憂的是錢方與水蓮沒有愛情的婚姻能不能幸福。

錢方不懂這些。他感覺很幸福，整天樂呵呵的。錢家父母現(xiàn)在唯一的愿望就是早點能抱到孫子，一家人和和美美地過著小日子。

五

兩年后，水蓮產(chǎn)下一女，取名錢芽，長得和水蓮小時候一樣，全家人歡天喜地，疼愛萬分?？墒侨齻€多月后的一天，水蓮意外地發(fā)現(xiàn)孩子好像什么也聽不見，這一發(fā)現(xiàn)猶如晴天霹靂讓三家人都懵了。

石樹接到錢方結(jié)結(jié)巴巴打來的電話，驚得目瞪口呆。學(xué)醫(yī)出生的他懷疑這是先天性耳聾，孩子很可能永遠生活在一個無聲的世界里，當(dāng)然也不會說話。由于認(rèn)知障礙，不僅會成為啞巴，也可能成為智障人。他叮囑他們立即帶孩子到自己實習(xí)的省人民醫(yī)院檢查。他請來了自己的恩師幫忙會診，檢查結(jié)果正應(yīng)了自己的擔(dān)憂。

住院治療一個多月，水媽媽要看家，照顧殘廢的丈夫，石家父母和錢爸爸留守在家里維持農(nóng)活?；径际瞧牌排c錢方陪著水蓮，石樹經(jīng)常利用工作之余來看看他們。憨厚的錢方離開了黃泥村，在大城市里是一眼黑，顯得更傻了。婆婆不識字，許多事情也不懂，把個石樹累得不到一個月就眼窩凹陷下去。

水滸利用周末也過來看過外甥女。他安慰姐姐說，姐，你別太擔(dān)心，隨著科技的發(fā)展，相信這個病一定能治好的。不管怎么說，你還有弟弟呢！我是水家的男子漢，再過兩年我就畢業(yè)了。水蓮說，你們都不用擔(dān)心，我不會有事的，我會盡我所能照顧好家人和孩子。

石樹的瘦一是操勞的，二是心疼水蓮。他時常深深地自責(zé)，為什么在那個月色朦朧的夜晚親了水蓮？為什么許下那些愛的諾言卻無法兌現(xiàn)？為什么水蓮不再堅持兩年，等他畢業(yè)？但是他越是這樣想就越是心痛，越是迷茫。因為這不堪回首的往事，是他們在人生的岔路口自己選擇的，現(xiàn)如今已永遠無法回頭了。

水蓮看著日漸消瘦的石樹心疼萬分。幾年來，她在心里一直默默地牽掛著石樹，石樹是她的精神依托。她嫁給錢方，就是為了能夠照顧好這幾家的老人，好在石樹回老家時多看她幾眼。有一次，她在取藥時，握住石樹的手說：“石樹哥，我對不起你，我造的孽，讓你跟著受罪了。你說，孩子如果是個廢人，我這一輩子可怎么過?。俊闭f著說著就又流下淚來。

石樹說：“別擔(dān)心，如果實在不行，你們就再生一個吧！”水蓮聽了，心里忽然一冷，竟然抖索起來，她說：“我再也不敢生了，要是再生個這樣的可怎么得了呢？”

那天夜里，石樹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和水蓮生了一個健康活潑的男孩，但當(dāng)他想把孩子帶走時，卻被錢方一把搶了過去。錢方說：“這是俺家水蓮生的兒子，誰也不能帶走?！彼徸o著兒子說：“這是我的兒子，誰也別想奪走。他姓錢，我給他名字都起好了，叫錢萌?！薄皩?，誰也不能帶走！他是我們黃泥村的孩子，誰也不能帶走！誰也不能帶走！”爸爸、媽媽、錢爸爸、錢媽媽、水爸爸、水媽媽，以及黃泥村的男女老少齊聲吆喝著。他一下子驚得坐了起來，那一刻早已淚流滿面。（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