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屏
英雄書寫的“當代性”
◎青 屏
本期主持人:楊曉帆(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博士)
特邀嘉賓:高曉暉(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黨組成員)、韓永明(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理論室主任)、蔡家園(湖北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秘書長、《長江文藝評論》副主編)
對話嘉賓:王均江、劉繼林、葉李、肖敏、吳佳燕、譚杉杉、陳瀾、錢剛、雷登輝、劉天琪、熊均
楊曉帆(華中師范大學):
黨的十九大報告指出“偉大時代需要英雄書寫”,習近平總書記在十次文代會、九次作代會講話中也強調,“歌唱祖國、禮贊英雄”是文藝創(chuàng)作的永恒主題。本期沙龍不僅帶有國家文學性質的組織號召,其立意更在于提出問題,引發(fā)更深入的思考。
在整體性歷史敘述遭遇困境、感慨“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卻又依舊渴望超越性價值的“當下”——嚴肅的文學工作者既要警惕被體制、資本等俘獲,始終保持對所謂終極價值與抽象觀念的獨立反思態(tài)度;又要在文化領導權的爭奪中,積極去探索對理想性追求的重建。
從當代文學史脈絡來看,新時期以來的英雄書寫其實不斷面臨著挑戰(zhàn):一方面,反英雄書寫已成為新時期以來的突出創(chuàng)作傾向之一。從尋根、先鋒到新寫實、新歷史,新時期文學思潮加入到“躲避崇高”的時代變革中,從宏大敘事到個人敘事,從史詩中的英雄人物到日常生活中的小人物,既塑造了純文學的獨特品格,又可能矯枉過正,帶來新的創(chuàng)作困境。如作品的精神體量不足、缺乏能負載時代之重的人物形象等問題,都已引起批評爭鳴,為重提史詩性或英雄書寫等提供了背景。另一方面,英雄書寫又以重釋“當代英雄”內涵的方式持續(xù)生長。新時期文學逐漸告別革命敘事與階級斗爭話語,但繼承與轉化50-70年代文學在“小我”與“大我”、個人與集體之間建立的理想主義要求,如傷痕文學、改革文學等,仍強調要在整體性的歷史敘述中確認人物的精神高度。90年代以來的主旋律題材和暢銷小說,如官場反腐、歷史演義、仙俠傳奇等,也都延續(xù)著英雄敘事。一面如《戰(zhàn)狼》等電影熱映引發(fā)有關“大國崛起”情結與打造新“民族英雄”的討論,一面又不斷在“我本庸人”式的自嘲中呼喚出“余罪”、“煎餅俠”等另類英雄形象。在渴望英雄的社會心理背后,既反映出新的時代焦慮,也折射出當代文化生產(chǎn)的新特點。
因此,在這些歷史經(jīng)驗與文學傳統(tǒng)中,追問英雄書寫的“當代性”,就意味著對如下問題進行探討:當下重提英雄書寫的意義何在?如何在對“當下”的歷史定位中,認定“當代英雄”的新素質?誰來書寫,應當如何書寫?
美國哲學家理查德·羅蒂在其《偶然、反諷與團結》一書中曾提出知識分子作為“反諷主義的自由主義者”的觀點。反諷主義者不像形而上學家那樣,堅信將社會凝聚在一起的信念是建立在人類普遍追求的目標或道德、理性等觀念之上,而是從“理論”轉向“敘述”,促使人們在移情中,去理解他人的苦難,反思自己的公共行為可能對他人造成的傷害,以此建立起人類的團結感。在史詩退卻的時代,當下英雄書寫恐怕再難遵循某一典范,而應當是“先有形、再有質”的文學實踐過程?!皩嵺`”意味著放下所有現(xiàn)成的知識概念甚至認識框架,在對人間事的理解與敘述中,重新理解自我與他者,發(fā)現(xiàn)與張揚人性中理想性的一面。知識分子不再是不證自明的立法者。每個人也都可以成為其生命中的英雄。從這一角度看,正如武漢大學葉李老師所說,本期沙龍亦是第一期關于“青年批評家何為”話題的延續(xù),英雄書寫的內涵,始終投射著“我們”何處安身的問題。
吳佳燕(《長江文藝》雜志社):
對于英雄及英雄書寫的考察,可以有兩個維度,一個是英雄產(chǎn)生的時代環(huán)境,一個是英雄與人的關系。在人類童年時期和遠古時代,英雄是人類對未知不可解的宇宙萬物和強大力量的一種恐懼和敬畏、探索和想象,是對人自身有限性的認知后無限性的賦予,帶有濃厚的現(xiàn)實補償和理想色彩。所以最初的英雄敘事總是與神話史詩聯(lián)系在一起,具有巨大的想象力和傳奇性,與浪漫精神有著天然的血緣關系,如希臘神話和山海經(jīng)。這時候的英雄主要是神的角色,具有更多的神性。
后來的英雄書寫與現(xiàn)實的勾連逐漸增強,包括《楊家將》這樣飽含家國情懷的戰(zhàn)時傳奇。到現(xiàn)當代以后英雄敘事的現(xiàn)實功能被強力凸顯,塑造了革命戰(zhàn)爭及社會建設改革時期一些正面、立體、豐富的英雄形象,他們是廣闊的現(xiàn)實生活和時代變遷的一面鏡子和精神凝聚,是承載國家集體意志的強大個人,包括“三紅一創(chuàng)”這樣的紅色經(jīng)典。但是后來的演變特別是“文革”時期英雄書寫的現(xiàn)實性被更多的政治性所取代,意識形態(tài)的強力介入使英雄敘事逐漸簡單化扁平化臉譜化,成為革命政治、國家民族的某種圖解或背書,從而弱化了感染力,事實上是一種偽英雄敘事。它過度強調和夸大英雄的崇高部分,把英雄塑造成一個簡單、完美的人,英雄人物的高大全背后是假大空,既脫離了生活的真實,也不符合人性的真實,所以顯得虛假、雷人,是一種對英雄和歷史的偽造。這時候的英雄既不是神,也不是人,只是一種符號。到新時期以后,文學回到自身,純文學觀念與人的文學興起,觀照的是普通人的生存狀態(tài),正如北島詩歌所言:“在沒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個人。”這時候更多的是一種反英雄敘事,英雄回歸日常與人性,身上的崇高部分被卸除,他們是普通人、成功者,平凡中也有不平凡的閃光之處和個體的精神性塑造。
所以縱向來看,英雄書寫經(jīng)歷了從塑造英雄到消解英雄、從英雄的集體意識到英雄的個人回歸的過程。橫向來看,中外的英雄敘事差異體現(xiàn)了不同的價值理念和藝術理解。我們的英雄書寫承擔了更多的道德理想和家國情懷,強調的是英雄的整體代表性,以及它對于歷史和現(xiàn)實的論證需要;而西方的英雄敘事往往與個性的張揚、自由的理念、個體的價值實現(xiàn)緊密相連,如海明威作品中的硬漢精神,好萊塢電影中對于個人主義英雄的塑造,他們是不僅正義凜然力量超強,也動作感強,具有物質性。
在當下新的時代我們需要新的英雄書寫,而不能因為一時曾有的偽英雄敘事就去否定真實多樣的英雄和英雄書寫。一方面英雄敘事的遺產(chǎn),關于對宏闊社會的關注,重塑文學的力量和社會的正氣,這樣一種大文學的傳統(tǒng)需要我們去承接、修正、補充和發(fā)揚;另一方面也是我們現(xiàn)在的文學發(fā)展現(xiàn)狀和社會語境所決定的,是一種時代精神的召喚和文學多樣性的需要。最重要的是面對這樣一個豐富復雜、變化萬端,充滿各種荒誕不經(jīng)和平庸之惡的現(xiàn)實,我們需要重構英雄精神,強調回到生命本體和文學本身的英雄敘事,回歸永恒不滅的正義、勇氣和力量,講真話,不沉默,敢于對一切不公正不人道的東西發(fā)聲、指證。它是一種精神象征,既符合人性的真實、復雜,又承載新的時代內涵,更具有把時代和人性向上拉升的精神引領作用。
譚杉杉(華中科技大學中文系):
梳理英雄書寫的歷史,能夠看到三種英雄:一是古典英雄,他們承載了社會理想、道德理想,比如神話、史詩、史傳文學當中的英雄;二是個人英雄,他們重視個體生命、個人理想,比如浪漫主義文學中的英雄;三是非英雄、反英雄,比如《尤利西斯》中的布魯姆、《鹿鼎記》中的韋小寶。從信仰、崇拜英雄到消解、解構英雄,客觀而言,英雄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英雄再無用武之地,美好的東西在物化、異化的時代面前都化為齏粉,人們推崇成功者,而成功者往往是實用主義的,他們與理想主義的、超功利主義的英雄是背道而馳的;從創(chuàng)作主體而言,消解英雄是為了對抗極權、專制,也是為了表現(xiàn)真實、真切的歷史。如果說反英雄以游離、執(zhí)拗和麻木的態(tài)度面對人生,那么非英雄則是日常生活中完整、全面的人,在他們身上體現(xiàn)了鮮明的普通人意識,體現(xiàn)了平凡中的、常態(tài)下的崇高和神圣,表現(xiàn)了文學對人的價值和尊嚴的關懷。
審視當下的英雄書寫,既有對古典英雄、個人英雄和反英雄、非英雄的承繼,也有因應資本和市場而生的新生代英雄,應該看到,因為性別、階層、代際等方方面面的原因,英雄是有差異的。既有負載著知識分子的自我檢省與自我想象的文化英雄,也有最能表達社會大眾普遍意愿的改革英雄、反腐英雄,還有符合西方話語、西方價值觀的超級英雄。既有格非“江南三部曲”中的陸秀米、譚功達、譚端午,他們是寄寓了烏托邦理想的失敗的英雄;也有莫言筆下的藍臉,賈平凹筆下的帶燈,他們是卑微的小人物,在瑣細生活中不再膜拜權威,是苦苦探索自我蛻變的孤獨英雄。
綜上,英雄首先是有人性的,應避免抽象空洞的信念,籠統(tǒng)一般的原則;二是人道主義的,尊敬人、關懷人,秉承人道主義精神,表現(xiàn)了人的真摯情感;三是邊緣的,不逢迎主流、中心話語,不追求認同,對各種價值觀都心存警惕,既批判他者,又批判自我。事實上,世界面臨著文明突破的瓶頸,再加上前所未有的能源和環(huán)境危機,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艱難時刻的迫近,這也就決定了英雄書寫的“當代性”不僅關乎過去的傳統(tǒng),也關聯(lián)著當下的危機,更重要的是指涉著未來的出路。簡而言之,英雄書寫既是民族的,又應該是非民族的;既是歷史的,又應該是反歷史的。
錢剛(湖北大學文學院):
英雄概念由來已久,往往意味著守護和犧牲,也折射出人們的暴力崇拜。坎貝爾從各類神話中總結出元神話的敘述模式——“英雄之旅”,編劇大師沃格勒運用這一理論發(fā)展出一套完整的故事格式,成為當代各類文本的重要敘述套路。在個人看來,英雄的形象系統(tǒng)包含三大要素:一是有勇氣經(jīng)歷挑戰(zhàn),滿足人們的自由渴望;二是追求大眾利益,滿足人們道義訴求;三是富于力量和欲望,滿足人們的自我投射。單個英雄形象要想成立,至少要符合兩個要素。
在當下中國,伴隨著德勒茲所說的“游牧文化”的興起,英雄書寫發(fā)生了很大改變,由過去的單一維度變成散點分布,英雄形象裂變?yōu)槌擞⑿邸U柴英雄和黑暗英雄,分別對應著大眾的超越之心、庸常之心和壓抑之心,類似于心理學的超我、自我和本我的概念。這三類形象構成當下英雄書寫的完整層面,滿足了大眾的完整心理需求,形成牢固的鐵三角關系。在中國當下的權力結構中,英雄形象的存在結構不可能完全去中心化。這種鐵三角結構介于中心化和散點化之間,可以取代以往中心模式,有力地支撐起當下的英雄書寫。
當下的英雄書寫有六大新質:(一)愛國的英雄變成愛人與自我追尋的英雄。英雄的行為動機可以從個人主義出發(fā),完成守護和奉獻。極端文本中,英雄甚至無需向他人奉獻,只需用令人共鳴和同情的方式完成自我構造即可。(二)英雄的明星化與明星的英雄化。馬云和王思聰被奉為當代英雄,激發(fā)人們的非理性狂熱和消費意識,可稱為英雄的明星化;當前一些明星通過選秀節(jié)目出道,借助屌絲逆襲模式,被賦追求自我的英雄色彩。(三)一地雞毛的生活秀。以往的文本書寫中,英雄不操心愛情和物質利益,甚至主動回避,這是高度組織化的集體主義思維投射。當下書寫中,英雄需要自己爭取一切,暴露欲望,甚至淪為廢材英雄,生活成為一地雞毛。這是傳播的說服力需要,也是當下英雄的真實寫照。(四)低門檻的準入機制。相比以往的高成本,當下英雄不用以命相搏,公眾人物的一次援手、一句鼓勵都能成為英雄。這是當今庸常文化氛圍的時代投射。(五)力量的夸張化。在各類文本中,如武俠、仙俠和修真一類小說,出現(xiàn)大量超能力英雄。網(wǎng)絡時代中,文化對于思維的建構在發(fā)生逆轉,原始思維和兒童思維開始泛化,強調直接性和官能性,迷戀身體和力量。(六)萌文化的結合。英雄開始與源于動漫文化的萌文化融合,英雄不僅要有勇氣和責任,還需要是可愛的,甚至被視為寵物,完成內心的領養(yǎng)。動漫文化是一種日益強大的文化,四處攻城略地,會越來越深地影響英雄建構和各類文化。
葉李(武漢大學文學院):
文脈流長的中國文學深具書寫英雄的傳統(tǒng),“天地英雄氣,千秋尚凜然”。每一時代的英雄書寫對于英雄譜系的文化建構成就一種傳統(tǒng)的生成與延續(xù);同時英雄書寫又常寫常新,這樣,“當代”必然地在英雄敘事中以特定的方式呈現(xiàn)它的面影。英雄書寫的“當代性”這個話題因此就獲得了多維的闡釋空間:一種敘事傳統(tǒng)不斷被拉入“現(xiàn)在”進行審視,通過讓“過去”進入“當代”而打開“當代性”的面向;另一方面,“當代”又往往在容納過去與拒斥“傳統(tǒng)”的張力中、在與譜系的疊合或對譜系的重新曝光中使“當代性”顯影。
一時代有一時代之英雄,即使那些最能表征普遍性價值追求和精神向度的英雄敘事也不可避免地為社會潮流所裹挾,透射出時代風尚。英雄書寫往往與時代相因應,在與時代思想潮流、社會變遷相呼應的“趨時隨勢”中體現(xiàn)那一時代的“當代性”;同時,英雄書寫作為“時代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表意形式”,一直在時代文化的建構與發(fā)揮意識形態(tài)塑造認知結構、進行社會整合及主體構建的功能上具有重要作用,始終與造就具有共同價值取向的社會主體的目標訴求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發(fā)揮“為時代”的社會功能與文化功能實際內在于英雄書寫的合法性當中。
事實上,在任何一個“當代”,書不書寫英雄從來都不是問題,書寫怎樣的英雄、怎樣書寫英雄才是重要的文學命題與文化命題。我們討論英雄書寫的“當代性”,首先應該基于以往英雄書寫的經(jīng)驗與教訓,警惕把“英雄”縮減為一種“名”或作為一種觀念的“出場”去書寫,并以這種“名”或“抽象觀念”造就一個絕對的精神尺度、價值標準來對鉗制、壓縮個體豐富的精神世界。開掘英雄書寫的“當代性”只有從拒絕“偽英雄”書寫開始才具備了可靠的基點。另外,當代終結英雄的反英雄敘事固然在特定的語境下從反抗的層面體現(xiàn)出正面價值,但反英雄敘事的泛化也表征了某種文化癥候,隱伏著“現(xiàn)代焦慮”,折射出一種文化危機——歷史主體意識的虛化,個體“生活在‘生活’之中”而與歷史“脫鉤”,喪失“歷史與生活的同一性”。從這個意義上講,體現(xiàn)“當代性”的英雄敘事需要回應這樣的現(xiàn)實,重新把那種突出社會主體建構性的“英雄書寫”的“過去”拉回到當下去提取一種合理的寫作面向與價值,通過英雄書寫昭示個體與歷史建立有效關聯(lián)的可能途徑,提供個人與歷史對話的文學空間,并由此恢復、重塑個體的歷史主體意識,建構“內在于歷史之中”的“非虛構”的歷史主體。此外,值得注意的是,英雄書寫的“當代性”里理應含有“異質性”的維度。誠然,如前所言,英雄書寫在對時代主題的熔鑄中讓時代于其中顯影,可是真正的英雄書寫又可以與時代或者說與“當代”保持張力,它甚至能夠以一種“背叛”的方式令“當代性”更深刻地進入自身。如同有的學者把黑格爾稱為“不情愿的現(xiàn)代主義者”,因為他“既意識到現(xiàn)代性是人類歷史不可逆轉的成就,同時又看到了其深刻的矛盾、復雜性和不完美”;我們應該期待這樣一種“不情愿的當代英雄書寫”,它的“當代性”不只是體現(xiàn)為對時代的頌歌,對于“當代”的肯定,還在于看到其中“深刻的矛盾、復雜和不完美”,并面對這一切“展現(xiàn)出清醒的批判意識和不屈不撓的改善意志”。
陳瀾(江漢大學人文學院):
有意見批評當下文學創(chuàng)作越來越缺乏具備公共性討論空間的人物形象塑造,確實,曾經(jīng)我們有李鐵梅、江姐、少劍波以及張俊石、喬光樸等等不同時代的英雄形象。他們經(jīng)歷了幾十年歲月的淘洗,到今天依然家喻戶曉,但他們幾乎都是在上世紀90年代以前塑造的。90年代以后,盡管我們仍然在書寫英雄人物、塑造英雄形象,但是能夠“立”得起來,真正獲得公眾廣泛認可和關注的英雄人物形象,總體感覺是越來越少。有人認為,這是因為改革開放以后,大眾被商品經(jīng)濟的社會環(huán)境所影響,產(chǎn)生了金錢至上、拒絕崇高的文化心理,英雄主義那一套已經(jīng)不流行了。但如果我們把眼光拓展到整個文藝界,而不僅僅只是審視文學界的話,我們會發(fā)現(xiàn),大眾對英雄的關注和渴望,其實從來沒有變過。只不過是外來的英雄,取代了國產(chǎn)的英雄,影視化的英雄,取代了文學中的英雄。
今年英雄主義題材的國產(chǎn)影視作品《人民的名義》和《戰(zhàn)狼2》成為年度爆款,公共討論度非常高,這再一次提醒了我們,在娛樂至上、英雄缺失的語境下,在“宮斗”橫行、“總裁”當?shù)赖姆諊?,其實大眾一直都期待著國產(chǎn)英雄人物形象的出現(xiàn),只不過是我們過往文藝界塑造的那些說教式的、過于完美化的英雄人物形象,不能激發(fā)讀者或者觀眾的共鳴?;厮萆鲜兰o90年代以前的英雄人物形象,再對比今年出現(xiàn)的《人民的名義》中的反腐英雄群像和《戰(zhàn)狼2》中的孤膽英雄冷鋒,我們或可獲得一些啟示:
第一,英雄人物形象如果想要獲得最廣泛的關注,想要具備公共討論空間的可能性,必須要繼承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以文學界為例,一直到上個世紀80年代,我們塑造的英雄人物都呈現(xiàn)出強烈的介入現(xiàn)實的特征,其產(chǎn)生并進行英雄活動的社會背景,都和當時的現(xiàn)實社會環(huán)境具有一種同步性或同構性。英雄人物所從事的種種社會或政治活動契合了當時民眾社會或政治訴求,文學話題因此具備了演變成公共輿論的可能性。這說明一個英雄人物形象,要想獲得最廣泛的人群的認可,就必須代表最廣泛人群的利益。塑造英雄人物的文藝創(chuàng)作者,必須具備高度的人文、社會和政治關懷,保持對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敏感度,勇于書寫生活痛點,敢于做虛擬英雄人物背后的隱形的真正勇者。第二,英雄人物的塑造要具備人道主義的色彩,要對過去某些階段存在的扁平化的、缺乏真實感的英雄書寫弊病進行糾正。英雄人物固然應該具備舍己為人、因公忘私的英雄品質,但書寫英雄的高道德水準應把握適度原則。魯迅曾經(jīng)評價《三國演義》寫人“有失”,“欲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偽,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英雄人物的形象塑造也是一樣,如果過于高大全,只會讓大多數(shù)人望而生畏,甚至會認為其反人性。最后,在當下的國際化浪潮中,將英雄人物的塑造與國家形象的建構結合在一起,激發(fā)觀眾的民族自豪感,引發(fā)觀眾的愛國情懷,有助于英雄人物在短時間內獲得公眾的認可和敬仰。這或許也是我們的英雄書寫要具備“當代性”、“新素質”的一個較為可行的方向。
王均江(華中科技大學中文系):
我試著接續(xù)各位老師的話頭往下說。剛才在曉帆老師的發(fā)言過程中,我注意到了兩個詞,一個是“史詩”,一個是“立法者”。以古希臘為源頭的西方意義上的“英雄”,正是與這兩個詞語緊密相關的。Hero的詞源可以直接追溯到古希臘,彼時彼地的heros都是半神,即有一半神的血統(tǒng)一半人的血統(tǒng)的存在者。他們自然具備神性,在各方面高出于人,但與人一樣,仍是有死者。古希臘的“嚴肅劇”(區(qū)分于嬉哈打鬧的古希臘喜劇)即悲劇中的主人公們正是這樣的人物,于是后世hero一詞也就有了另外一個意思:主角,主人公。
黑格爾說,在各種制度尚不完備的古代,才是適合英雄出現(xiàn)的史詩的年代。英雄們以其特出的勇武與才能自行其事,同時也為他們處身其中的社會建立了規(guī)范,成為“立法者”。海德格爾則說,真理涌現(xiàn)的形式中最主要的是藝術與建國。而史詩正是敘述英雄們建國的藝術形式。如此說來,西方意義上的英雄與真理密切相關。當然,這種意義上的真理非關“符合論”,乃是海德格爾一再強調的古希臘人命名的真理,即aletheia(解蔽);或者說是尼采意義上的“執(zhí)以為真”,即對真理的探索與抉擇。
中文的“英雄”一詞,我查到的最早見于《漢書·刑法志》:“(高祖)總攬英雄,以誅秦項”,更廣為人知的例子是《三國志》中的曹操“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梢娝谥形暮x中強調的是才能超群出眾。與西方語義有重合,也有不同。至于詞典中可以查到的“為國家、為人民不畏艱險、不怕犧牲、英勇奮斗的人”,應當是上個世紀中期以來新起的含義,與剛才各位老師們所說十七年文學中的“英雄”含義相當。
但西方現(xiàn)代文學中,英雄差不多已經(jīng)絕跡了,更多地為反英雄與非英雄所取代,如果說還有,也已經(jīng)是加繆筆下西緒弗斯式的英雄了。原因非他,乃是因為在古代包括文學在內的各種藝術形式更多的是在參與建構制度,而到了現(xiàn)代,各種制度越來越細密,人性在其中飽受壓抑,換句話說,制度在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成了人性的異己之物。理想的社會,按照馬克思的說法,乃是“每個個體的全面發(fā)展”。因此,西方現(xiàn)代文學的英雄絕跡,絕非咄咄怪事。
所以,當初我看到這個話題的時候,我像很多老師一樣,是有所猶疑的。我第一個念頭就是北島的那句著名詩行:“在沒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個人?!辈⒂纱讼氲搅吮睄u這首詩所題獻的對象,我認為那是一個真正的英雄。
但在聽了以上各位老師的發(fā)言之后,我有些改變了自己的想法,我也覺得英雄書寫至少在中國還有“當代性”。關于如何在文學中塑造當代英雄,剛才葉李、譚杉杉、錢剛等諸位老師說的都挺好。
至于我心目中的當代英雄,他應該是個人生活的“立法者”,能成就在沒有英雄的年代里一個人的“史詩”,簡言之,他是一個文化英雄。如果要舉出一個例子來說明,我想到的首先就是賈寶玉,他是那個時代中的一個清醒者,一個對自己的生活有“立法”因而不隨大流,有所為有所不為的人。當代文學作品中的例子,我想到了張煒《家族》中那個不太為大家所重視的人物——寧周義,他的復雜,他的真性情,他的激烈,他的個人堅守使我認為他也是一個難得的文化英雄。
劉繼林(湖北大學文學院):
我覺得議題中的兩個關鍵詞需要厘清:“英雄”與“當代性”。首先,要考察“英雄”這一關鍵詞的譜系,分析我們是在哪個層面延用這一概念。按照英國學者雷蒙·威廉斯的觀點:對“關鍵詞”的研究,應將重點放在社會和文化的歷史語境中考察,特別是“發(fā)現(xiàn)意義轉變的歷史、復雜性與不同用法,及創(chuàng)新、過時、限定、延伸、重復、轉移等過程”。可以將中國的英雄譜系歸納為三類:第一類是神話傳統(tǒng)中的英雄。如盤古、夸父等,具有“半神”色彩,有著某種原始的神力,在與自然斗爭中,造就或拯救人類;第二類是古代社會歷史進程中的英雄人物,如《三國演義》的曹操,《水滸傳》的梁山好漢,《說岳全傳》的岳飛等。這類英雄曾有力推動歷史發(fā)展進程,成為歷史言說的對象;第三類就是建國后“紅色經(jīng)典”中塑造的工農(nóng)兵英雄,朱老忠、楊子榮、李鐵梅等。他們在殘酷的階級革命和現(xiàn)實斗爭中,為了無產(chǎn)階級的解放事業(yè),用自己的生命來捍衛(wèi)革命成果。與上述英雄譜系相對應的,也有三個英雄建構的傳統(tǒng):上古的神話傳統(tǒng)、中古以來的歷史傳統(tǒng)、“十七年”的革命歷史傳統(tǒng)??梢园l(fā)現(xiàn),三大英雄譜系、英雄傳統(tǒng)所建構或形成的時代,基本都是創(chuàng)造歷史的時代。上古神話英雄的定型與西漢大一統(tǒng)思想,中古歷史英雄人物的塑造與明清封建統(tǒng)治,“十七年”文學的英雄書寫與新中國文學“一體化”建構等都關系緊密。因為“創(chuàng)造歷史的年代需要英雄”。我們討論時一定要注意“英雄”譜系,要注意“英雄”塑造和書寫背后極其復雜的歷史文化語境,還要注意其意義指向的延伸、轉移和變異等。
第二,要充分注意“當代性”問題。今天的現(xiàn)實,一方面是,全球化、多極化、人工智能、“互聯(lián)網(wǎng)+”……另一方面是,大眾文化泛濫、虛無主義盛行、娛樂至死、群氓、烏合之眾……用狄更斯的話來說,“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在近年來的影視劇中,我們看到的大多是“大眾化”、“娛樂化”、“多極化”的英雄。“英雄”與“痞子”、“高大全”與“矮小殘”的距離和界限正在慢慢消失?;诖耍覀儾坏貌恢靥帷坝⑿邸睍鴮懙木窈土鰡栴}。陳思和曾用“廟堂”、“廣場”和“民間”三個維度來言說20世紀轉型期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價值取向。21世紀,知識分子對主流意識形態(tài)和大眾民間文化形態(tài)的認同感都有極大的提升,并在二者之間達成默契。從《建國大業(yè)》《建黨偉業(yè)》到《建軍大業(yè)》,主流政治歷史的宏大敘述,與“明星”、“顏值”、“票房”等娛樂文化和商業(yè)資本邏輯實現(xiàn)完美融合,塑造了一個個“當代”的“英雄”。而形成鮮明參照的是,“五四”以來所倡導的“廣場”意識、“公共知識分子”“英雄”形象的書寫,卻顯得薄弱?!艾F(xiàn)代的”、“浪漫的”、“理想的”、“獨立的”、“矛盾的”“英雄”形象偏少。其實,魯迅筆下質疑吃人傳統(tǒng)的“狂人”、丁玲筆下陷入革命戀愛糾葛中的“韋護”、巴金筆下大膽而叛逆的“覺慧”、《多余的話》中自我反思的瞿秋白、《人間正道是滄?!分袌?zhí)著于理想的“瞿恩”等,又何嘗不是“英雄”呢?!
因此,我們今天回應的是哪個層面的“英雄”傳統(tǒng)、建構什么樣的“當代”“英雄”,就值得作更進一步的探討。
雷登輝(武漢大學文學院):
英雄書寫的“當代性”是一個非常具有討論空間的話題。英雄情結是人類永恒的情結,表征著人類對正義、勇敢和堅毅的人物形象的向往。50-70年代中國文學中的模式化的英雄形象在當代讀者中已陷入難以被認同的僵局,但時代一直都在呼喚新的英雄人物的重新出場。雖然新時期以來作家們從未放棄對英雄形象的書寫,但許多英雄形象已在世俗化的浪潮中被拉下神壇,新的時代秩序(比如世俗化浪潮與消費主義)正將英雄書寫本身變得非常復雜而微妙。
重塑英雄形象正是一種實踐“當代性”的嘗試,在此過程中我們需要警惕二元對立思維方式對“英雄”概念的遮蔽和限制。我們總是習慣于將英雄與凡人、自我與他者、小我與大我等人物或者概念放在相互對立的關系中考察。然而,英雄的存在是復雜的綜合體和矛盾體,“英雄”與“反英雄”本身就不完全對立。八十年代的文學作品中的許多“反英雄”和“非英雄”形象本身就是對高大全模式的英雄形象的一種抵抗和反駁,這些形象所反對的并不是英雄行為本身,而是反對臉譜化、同質化的英雄形象的塑造。雖然對高大全英雄形象的顛覆并沒有建構出新的英雄形象,但也從客觀上起到了啟蒙和去弊的作用,其行為本身就具有了重要的價值,甚至某些“反英雄”行為本身就具有了某種英雄主義的精神內核。除了那些總是為家國獻身的英雄之外,還有那些在某些方面異常艱難而又最終成功突圍的“英雄”,比如許多作家筆下的小人物具有超越常人的耐力和智慧,具備了某種英雄形象的特質。崇高與卑微,英雄與凡人之間的界限在世俗化年代已經(jīng)變得更加模糊不清,因此對英雄形象的界定也需要突破文學史內部對英雄形象的限定,超越狹隘思維方式對之的限制。
重建“身體性”,使我們在書寫英雄時不要忘記恢復英雄作為“人”的血肉之軀的基礎,是重返英雄書寫“當代性”的重要路徑?!拔膶W是人學”并不是一句抽象的口號,而是有著深刻的內涵。書寫英雄時,我們首先面臨的是一個如何寫好“人”的重要議題。當代許多概念化的英雄形象更多的是一個精神性和意識形態(tài)性的英雄,忽略了他們作為“人”所需要的物質基礎(身體和精神的融合)。中國50-70年代的英雄卻總只是意識形態(tài)的臉譜,缺乏對于身體細節(jié)和日常生活的描寫,因而在作為整體性的英雄形象上便已經(jīng)有所缺失。而許多歐美小說,尤其是俄羅斯小說中塑造的英雄形象和現(xiàn)當代中國文學中的英雄形象相比更加令讀者感動和銘記,其差別就在于這些英雄形象是從凡人身上走出,他們那種靈魂與身體的掙扎過程體現(xiàn)了人性最真實最隱秘的掙扎,因而其英雄行為才具有了更加真實的物質支撐和依托。鄧一光是當代作家中書寫英雄形象比較亮眼的一位,他的《父親是個兵》和《我是我的神》等作品塑造了一系列戰(zhàn)爭英雄形象,但他的戰(zhàn)爭英雄之所以偉大除了英雄們在戰(zhàn)場中的勇猛和沖鋒陷陣之外,還在于他們首先是一個具體而生動的飽含血肉之人,這樣使得他的英雄譜系沒有失真,而有著豐厚的根基。
熊均(《長江文藝評論》雜志社):
我認為討論英雄書寫的“當代性”意涵,首先要明確當代到底需要什么樣的英雄?是革命英雄、武俠英雄、帝王英雄還是好萊塢式的超級英雄?這是一個應當仔細辨析和認真探討的話題。新媒體時代來臨之后,信息的海洋波瀾洶涌,以一種難以抵擋的方式快要將人們淹沒。大眾已經(jīng)不再缺少信息,而是缺乏甄別信息的能力和眼光。如何在一堆信息和知識中擇取能為我所用的部分,是當代人的一大難題。要精準地選擇有用的信息,獨立的思想和判斷能力必不可少。因此,除了崇尚上述英雄在歷史和社會上的貢獻之外,我們尤其不能忽略擁有獨立思想和判斷能力的藝術家、思想家和學者。
因為“英雄書寫”的重點除了被書寫的“英雄”之外,還涉及到由誰來書寫英雄以及怎樣去書寫英雄這兩個問題。藝術家擔負著塑造英雄、講述神話、重構民族精神價值的重任。威爾·杜蘭特在其著作《歷史中的英雄》中指出,現(xiàn)代社會要樹立的理想英雄,應該是供養(yǎng)在思想的萬神廟中的偉大人物,是具有崇高思想、社會眼光、科學成就與藝術才能的人物。因為正是這些人物在負責塑造公民的理想與社會態(tài)度。
我剛剛提到塑造英雄的方式、方法,這里我還想談談《戰(zhàn)狼2》里的主角冷鋒。他是否真的是時代呼喚的英雄?我認為有待商榷。不過,這部電影本身所掀起的消費浪潮,至少提醒我們,它的敘事方法是極具蠱惑力的。我以為《戰(zhàn)狼2》之所以被很多人追捧,并不代表它的美學意義或者人物塑造有多么成功,歸根到底,其實是因為受眾自己也不同程度地參與了對冷鋒形象的塑造。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文藝創(chuàng)作中有一種傾向,認為人是虛弱的、渺小的,在生活面前只能隨波逐流或者沉淪頹廢。它當然真實地反映了人在劇烈的社會變動面前消極適應的一面,但這絕非人的全部。所以,人們都從心底里渴望有這樣一位中國超級“英雄”存在,以便滿足自己在失意人生中的幻想或者說發(fā)泄。或許,正如古斯塔夫·勒龐在《烏合之眾》里指出的,對于為數(shù)不少的民眾而言,“誰向他們提供幻覺,誰就可以輕易地成為他們的主人;誰摧毀他們的幻覺,誰就會成為他們的犧牲品?!边@是當代英雄書寫中應當警惕的。
另外,也不能簡單粗暴地判定體現(xiàn)國家意識、主流思想的英雄就是偽英雄。因為我們既然不能退進躲避崇高的洞穴內,那么也應該直面政治無處不在的現(xiàn)實。就比如王均江老師前面提到,賈寶玉是他心目中的文化英雄。我們暫且不論賈寶玉到底是不是文化英雄,但賈寶玉的產(chǎn)生是曹雪芹嘔心瀝血創(chuàng)作的結果這一點不容置疑。所以,除了英雄形象體現(xiàn)了什么樣的特質之外,也要特別關注英雄書寫的方式、方法。
劉天琪(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
在當代,英雄書寫的藝術實踐中還有一個現(xiàn)象值得關注,就是英雄書寫與主流價值觀的沖突。這包括兩方面內容:一是,英雄書寫與傳統(tǒng)道德觀的沖突。這一點在新歷史小說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其主人公往往已不再具有神性“光環(huán)”,而體現(xiàn)為具有了人所具有的一切道德缺陷與人性弱點,有時其行為甚至有悖傳統(tǒng)道德觀念。比如格非的《迷舟》中,蕭旅長的英雄形象已經(jīng)從革命英雄回到了具有七情六欲的世俗狀態(tài),而劉震云《故鄉(xiāng)天下黃花》中的主人公們雖都是有血性、有民族氣節(jié)的抗戰(zhàn)英雄,但是背后也隱藏著各自的利益動機考量,在權力與利益的爭奪中甚至表現(xiàn)了人性的缺陷與道德污點,他們的這種非英雄狀態(tài)消解了他們革命英雄形象。另外,還有都梁的《亮劍》,主人公李云龍也是臟話連篇,備受爭議。在消費語境下誕生的新歷史小說逐漸消解了原本附著在英雄形象上的崇高感、敬畏感和儀式感,也讓受眾在英雄與傳統(tǒng)道德的沖突中產(chǎn)生新奇感和英雄走下神壇的滿足感。
二是作為主流價值觀意志體現(xiàn)的社會制度與英雄書寫之間沖突。近期有一部非常值得討論的電影《天才槍手》。電影中,兩位擁有超人的記憶力和運算能力的“學霸”,因為不滿學校暗中收取高額贊助費以及由考試延伸出的種種不公、同情“學渣”好友等原因,策劃了一場國際考試的作弊案??催@場電影的時候就像在看一部諜戰(zhàn)片,兩位天才槍手化身考場英雄,利用高智商的作弊手法克服了惡劣考場環(huán)境下的種種困難和監(jiān)視,帶領“學渣”們取得考試戰(zhàn)場的勝利。在這部環(huán)環(huán)緊扣,情節(jié)激蕩不亞于諜戰(zhàn)片的文藝作品中至少有兩點值得思考:
首先是英雄類型的多樣化。在20世紀90年代以前,英雄敘事中的英雄大多是特定的,隨著90年代以來社會階層的日趨分化,英雄類型世俗化特征明顯增強,各階層公民都可以成為英雄敘事中的主角,這也實現(xiàn)了由“革命英雄”向“公民英雄”的轉型。于是,我們看到了施政英雄、軍旅英雄、“商場”英雄、文化英雄、反腐英雄等等類型,還有這部劇中的“學生英雄”、“考場英雄”。那么,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英雄的類型、內涵和內容也會更加豐富。
另外是英雄書寫的質疑精神。當社會矛盾變得尖銳時,英雄就有了其出現(xiàn)和存在的空間。故事中的女主正是看到了考試制度下種種不合理,比如數(shù)學老師提前將考題泄露給參加數(shù)學補習的學生,家庭環(huán)境好的學生可以輕易進入心儀大學等因素,才會利用自己的智商優(yōu)勢挑戰(zhàn)漏洞重重的考試制度。這部電影反映了英雄主義與社會現(xiàn)實之間的復雜關系,作為具有“示范意義”和“神性”的英雄是否具有打破現(xiàn)有制度的權利,這也許是當代英雄書寫可以深入挖掘的地方。
肖敏(江漢大學人文學院):
當代文學中的英雄可謂是層出不窮,中國當代文學中英雄書寫經(jīng)歷了幾個不同的發(fā)展時期。第一個時期是十七年文學中政治意識形態(tài)式的英雄書寫,比如《林海雪原》《鐵道游擊隊》《敵后武工隊》中的人物書寫時契合了新的人民政權對于英雄的審美想象。第二個時期是“文革”期間對于“高大全”式英雄的泛政治書寫,這個時候的英雄更加脫離日常的人性基礎,變成了純政治化的符號,比如《金光大道》《春風楊柳》《江畔朝陽》等作品中的主人公。第三個時期是新時期傷痕、反思文學中那些華麗歸來的英雄人物,以及改革文學中那些鼎力投入改革大業(yè)的英雄人物,比如《班主任》中的張老師、《天云山傳奇》中的羅群、《喬廠長上任記》中的喬光樸、《新星》中的李向南。
這些不同時期的英雄人物,都實現(xiàn)了不同歷史時期主流意識形態(tài)和讀者對于英雄的不同審美期待。我個人認為,從尋根文學開始,英雄基本從文學中退場了,英雄要么成為主旋律小說中那些復雜斑駁的主流政治英雄,要么成為了被戲仿的對象。這可能是因為當代文學的復雜情勢決定的,其中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這個時代已經(jīng)不再是產(chǎn)生真正意義上英雄的時代,這也是一個消解英雄的時代。
英雄的消失,對于當代文學來說,并不見得就是一件壞事,其實英雄的消失具有以下幾種意義。一是,英雄的退場恰恰預示著中國作家們對于我們這個時代所持的客觀立場,既然英雄是不存在的,那么就要對當下中國采取更為切近的客觀立場。二是,英雄的消失,表明文學中“邏各斯系統(tǒng)”的退場。邏各斯中心主義是西方形而上學的一個別稱,這是德里達繼承海德格爾的思路對西方哲學的一個著名裁決。英雄的消失,顯示那種對世界終極目的進行本原追問式的寫作方式,是必定會消失的。三是英雄的消失,顯示中國當代文學在現(xiàn)實主義寫作理路之外,還可以采取各種現(xiàn)代主義的手法對我們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進行剝絲抽繭的描繪。
然而,我并不同意當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完全沒有英雄,實際上,每個嚴肅的當代作家在進行創(chuàng)作的時候,總會對當下的中國故事進行敘述,他們對于時代命題的藝術揭示,本身就是對我們這個取消個性和風格的平面化時代的反諷和反抗,這種行為本身不啻打上了一層英雄主義色彩。
(楊曉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