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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雙 生

      2017-11-13 12:07:59短篇小說祁十木
      廣西文學 2017年7期
      關鍵詞:雙生三爺母親

      短篇小說·祁十木著

      那人常年居于樹梢之上

      等著他隨時歸來

      ——借宿人

      窗戶被吹開之前,我已經(jīng)醒了過來。

      秋風緩緩地灌進來,夾雜著一絲晨光,傾瀉在被子上。我伸了一下懶腰,抬起手想去關窗,卻發(fā)現(xiàn)身子仿佛被什么東西重重地壓著,怎么動都動不了。我不禁懷疑昨夜發(fā)生的到底是不是夢,那夢中的女子是不是已將我攔腰砍斷?我仰起脖子朝腳下看,看到腳趾在風中搖晃,它還活在我的身體上??晌覟楹芜€是起不來呢?

      我安靜地躺著,像一具干尸,被膠水似的時間,粘在它的身體里,等待著凝固。又一陣風來臨,窗戶被吹得徹底敞開,陽光撒在我的臉頰上。有一些細碎的光線落在我的胸口,仿佛是某種神啟,又似乎賜給了我一種本能,我知道我必須撕掉自己的內(nèi)褲。這一瞬間好像發(fā)生了什么特別的事。我發(fā)現(xiàn)脫內(nèi)褲時,把內(nèi)褲從腳底拉出的這個動作,已讓我不經(jīng)意間坐了起來。我能坐起來了!我很興奮,又有些沮喪,到底是什么原因讓我起不來?可又為何毫無前兆、毫不掙扎地起來了呢?我選擇把這原因暫時歸結于起床需要時間。

      現(xiàn)在我盤著腿、弓著腰,像一只蠶蛹似的坐在床上。視線滑動的時候,我注意到那條癱倒在一旁的內(nèi)褲。我盯著內(nèi)褲看,發(fā)現(xiàn)那黑如煤球的內(nèi)褲上竟然抹上了白色晶狀的物體,我捏了捏,那一塊堅硬如鐵。這讓我心生恐懼,趕緊將它丟掉,因為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但我仍存留一絲幻想,想要驗證那個預言。我大聲地喊:“阿爸!阿爸……爸……爸!”喊完我立馬關上窗子,生怕那聲音傳出去。我的聲音出賣了我,它已經(jīng)不像我的聲音,像敲一口老鐘才會出現(xiàn)的聲響。

      父親還是聽到了。他的腳步聲很輕,但我知道他來了。老舊的木門發(fā)出吱吱呀呀的叫聲,父親的腳藏在門板后面。他憑借門縫中漏進來的一絲光線,打量著我和我的床,看清了一絲不掛的我,看清了被子、床單、內(nèi)褲和關嚴實的窗戶。父親像一幅油畫,呈現(xiàn)著黃土高原上那種最獨特最普遍的沉默。兩個男人就這樣在一間幽暗的房子里,經(jīng)受著最后的寧靜,而后那幅“油畫”開始模糊。父親走了。當他站在門口,有點遲疑的打開門時,我聽清了他似有似無的話。他關上了門,光被擋在門外,扔在屋里的是他也無可奈何的夢與現(xiàn)實?!白甙?,是時候了,該走了,走……”他的這句話一直盤旋在房里,在我不經(jīng)意的一刻,“呼”的一聲鉆入我的胸膛。

      這一天我都沒有打開門,我知道父親靜坐在院中,我知道母親在我的房門前抽泣。大概到黃昏時分,我將那條黑內(nèi)褲放在柜子的最深處,換上一套新衣服,走了出去。父親和母親還保持著那樣的動作,一直坐著。灰塵和枯葉落滿了院子。

      我在門口站著,停頓了幾秒鐘,我對著母親說:“阿媽,你早點回房睡吧,今天在這哭了一天,都累了?!蹦赣H沒有動,父親倒是站了起來,朝院外走去。父親走后,我看到了母親流在地上的眼淚。我不再說話,轉身走入房中,把房門關得很緊,沒有再看母親一眼。

      母親懷我到第七個月時,村里有人上山采藥,帶來了“雙生花開”的消息。據(jù)老輩人傳說,那花開在峭壁上,一株開著兩朵艷麗的花,白得像雪蓮,卻又散發(fā)著玫瑰色的光,擁有“雙生花開,福滿一世”的能力,得到雙生花的人,必定得到一生的幸福。而我們村后山,恰好就是傳聞中雙生花生長的地方。

      母親年輕的時候是村里最美的姑娘,想娶母親的人可謂是排了一長溜的隊。父親之所以能娶到她,是因為父親對外公家許下過以“雙生花”為聘禮的諾言??上菚r不是雙生花開的日子,父親歷盡艱辛尋找多日也未曾尋到,但母親卻因父親的勇氣與他暗生情愫。外公無奈,只好把女兒許給了父親。

      此時“雙生花開”的消息又一次傳來,父親肯定坐不住,他曾給自己的女人許下過諾言,何況這女人即將為他產(chǎn)下子嗣。為了他所愛的這個家,他必須去摘下雙生花,為他的女人和即將出生的孩子,帶來永久的幸福。

      父親上了山,兩個多月都沒有見他回來。大家都說父親死了,只有母親不相信,她日日挺著個大肚子在院門口等著。終于,在我出生的前幾天,胡須與頭發(fā)已長到一起的父親,滿身傷痕地走進了院子,他手中提著一朵花。母親沒有抱他,他們對視著。父親說,看,我把它拿回來了,你和娃娃、咱們家都要過上好日子了。母親看著父親,摸著自己的肚子暈了過去。

      生我的那夜,屋外飄起了鵝毛大雪,屋內(nèi)的母親疼得死去活來。父親將那朵雙生花放在最精致的花瓶中,擺在母親身旁,陪伴著她。他自己穿越?jīng)]過膝蓋的雪,請來了產(chǎn)婆。

      產(chǎn)婆進了母親的房,把父親堵在門外,這個漢子在大雪中手心冒汗。他心里暗暗祈禱著,雙生花呀,你可是神花,你的傳聞不能有錯,不能對不起我尋你的這三個月。

      終于聽到了那聲啼哭。產(chǎn)婆喊著,生了個帶把的、帶把的,母子都好著呢。父親在院中跪了下來,三代單傳,他總算有了一個兒子。他拿出了貧寒的家中最值錢的銀手鐲,給產(chǎn)婆當傭金,笑嘻嘻地送產(chǎn)婆出門。在父親打開院門送走產(chǎn)婆時,他看到了那個人,那個從產(chǎn)婆進門,就一直站在雪中的人。父親確定他絕對不是村里人,也絕對不會是鄰村的人。

      有了兒子的父親,變得更加謹慎:“哎,你做啥呢,站我家門口干啥?”

      那人沒答話,一直搖著頭。父親瞥了他一眼,準備關門,這時他喊道:“叔,恭喜你得了兒子。我今晚沒地住了,你發(fā)個善心,讓我在你家住一宿吧?”

      “你咋知道我得的是兒子?”父親感覺這人很奇怪,警惕地問,趁機想把門關上。

      “叔,這么大的哭聲,肯定是個男娃娃嘛。你就可憐一下我吧,這么大的雪,我是真沒地方去了?!蹦侨苏f著話,從雪中拔起腿,用手頂住了院門。

      父親上下打量著這個陌生的借宿人,他看起來不是很老,頭頂和肩頭落滿了雪,全身的衣裳破成了布條,右手拿著一根磨得光禿禿的木棍。父親心中產(chǎn)生了一絲憐憫:雪這么大,這人看起來確實也沒地方去。上蒼待我不薄,賜給我兒子,我也要有點善心,就留下這個人吧。父親松了松手上的勁,那人順勢進了門。

      他始終在搖著頭,好像有許多的疑問和嘆息。父親當然顧不得他,指著客房說了聲,今晚你就住那。然后父親轉身進臥房,去看他那立功的女人和剛剛出生的兒子。

      雙生花在一旁閃閃發(fā)光,父親和母親將我捧在手中,仿佛看到了我燦爛的人生和我們一家人未來幸福美滿的生活。他們堅信老輩人留下的話,堅信雙生花會帶來幸運。這一刻,他們拋棄了屋外胡亂飛舞的大雪,只在這狹窄的生著火的屋內(nèi)享受著人間的幸福。他們沉浸于想象中,忘掉了一切,包括那個陌生的借宿人。

      第二天清早,當父親推開臥房門時,那個借宿人已經(jīng)站在了院門后面,好像要走,又好像就那樣在院門后站了一夜,一直在等待走。

      “這就走?吃完晌午飯再走吧,這雪不還沒停嘛?!备赣H顯得很客氣,誰讓父親心情愉快呢。

      “你收留一個陌生人,一整夜都不管不顧,你就不怕我做啥壞事嗎?”那個人轉頭望著父親,一手抓著門的扶手。

      父親輕聲笑著,他知道這破爛的家里,除了妻子和兒子,根本沒有任何東西值得他擔心。他的心情似乎被這人的問題弄得更加愉悅,他沒有回答,嘴里卻又跑出另一個問題:“哎,兄弟,還沒問你名字呢?你是從哪來的?”

      “我沒有名字,哪來的,我也忘得差不多了。不過我知道,我要到這里來?!?/p>

      “哎……你這個人真是怪啊,好好問你話,東一句西一句扯的啥嘛?!闭f著父親拿起斧子,開始劈柴火,他沒有耐心再跟這個人瞎扯。

      那人也沒有再說話,拉開院門走了出去。父親抬頭看了一眼,門是半掩的,好像等著有人要再出去似的。父親嘴里罵著,這人真是,留你一夜,出去的時候連門也不關。父親扔下斧子,走到院門口,準備關門。當他握到門扶手時,就聽到外面?zhèn)鱽硪痪湓挕侨顺D昃佑跇渖抑?,等著他隨時歸來。這話從院墻外傳來,讓歡喜的父親瞬間沒了笑容,他狠狠拉開門,沖了出去,院外什么人都沒有??赡窃挻_實應該是那個借宿人說的,他人呢?不可能走這么快啊。父親找遍了四周,還是沒有看到人影,這人就像突然蒸發(fā)了一樣。父親的心里沉甸甸的,像揣了一塊大石頭,這人這話是啥意思?他開始擔心自己剛剛見到點幸福的家。

      父親低著頭往家走,慢得像一只蝸牛。經(jīng)過院墻時,他發(fā)現(xiàn)那黃土墻上竟然多了一長串黑色的字。父親不明白這段不俗不雅的話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冥冥中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就跑去叫村里最有文化的三爺,來瞅瞅到底咋回事。

      三爺拖著拐杖來到院墻外,看到這段話后,布滿皺紋的額頭上開始冒出一粒粒汗。父親一直問著,三爺,這話是啥意思嗎?咋突然出現(xiàn)在我家墻上?不會有啥事吧?三爺嘴里支支吾吾地讀了好久,然后轉頭跟父親說,你看這上面寫的——

      遇雙生花,妻誕男嬰。不逾十載,家富貴,妻賢子孝。過十載,村有大火,獨此家受雙生花庇護,可免。又六載,子將夢一女,遂失身、變聲,此乃離家之兆。令其北行,尋一相識之人。子離去,保全一家性命。如違天意,九族盡數(shù)亡于無妄之災。

      世人只道,雙生花開,福滿一世。豈不聞,并蒂雙花,禍福相依。

      三爺將這段話抄錄一遍,然后給父親讀,順便講了這段話的意思。父親聽完就紅了眼,拿起一塊磚頭,死命地砸著院墻,想把這段話都砸掉。三爺吼了一聲,拉住他的胳膊。三爺說,你還是不是個兒子娃娃(西北方言:真正的男人),這么段話就讓你成這個樣子了?咱們的兒子娃娃們怕過個啥,你這就不行了?父親急得語氣有點顫:“三爺,不是……不是……媳婦剛生下娃,怎么就有這樣的事嘛?”三爺捋了捋胡子,長長地嘆了口氣說,盼著這上面的話不是真的,應該沒多大事。父親此時燃起一絲希望的燈火,但他仍自責,責怪自己不該收留那個人,責怪自己不該去摘雙生花,甚至責怪祖宗和祖宗們傳下來的話。

      那晚,母親哄著哭喊了一夜的我睡覺,父親則靠著院墻躺了一夜。天亮后,那些字開始變得模糊,沒用幾天,字就消失不見了,但它們已經(jīng)刻在了父親的心里。那時候,整個村子里只有他有點相信這段話,哪怕是有點。

      后來的事似乎都是順理成章發(fā)生的。當我父親通過養(yǎng)羊成為村里的首富時,所有人對那段話都還是半信半疑。而那場在我十歲時燒起來的大火,讓三爺開始相信那段話,村里人也漸漸傳開了這個故事、相信了那段話。父親和母親面對全村燒掉的房子和到我家門口突然被大雨淋滅的火苗,也不由得徹底相信了那段話。當然,他們知道,選擇相信,除了相信富貴,也得相信預言和詛咒。

      我小的時候,時常會因為父母親溺愛我、村里人遠離我而感到奇怪,但當我徹底明白這個故事的時候,我理解了所有人,也看懂了自己的命運。我悲傷,像一只臥著的狗一樣,但我也明白這并沒有什么用。再后來,我和父母從開始盼望著那個“十六歲的夢”不出現(xiàn),到盼望著它遲點來,一直都選擇妥協(xié)??擅\不管你妥協(xié)與否,它會一步一步逼近你。

      那株雙生花逐漸改變著面容。它盛放了許久,哪怕父親將它扔在床底、從未示人,它還是那樣盛開著。但在那場大火之后,雙生花就顯得不再那么張揚,它像一個犯錯的孩子一樣,低下了驕傲的頭,一直爬在那個精致的瓶子里,無人問津。

      轉身進門以后,我沒有再挪動自己的腳,靠著門板,兩腿軟下去,坐在了地上。那一夜我似乎是睡了過去,又好像一直清醒。我記得很清楚,那晚沒有起風,我也沒有做夢,更談不上再夢到那個女子。可能是因為一切已塵埃落定,我好像又有點思念那個女子。她穿著白襯衫,長發(fā)及腰,我看不清她的臉,只聞得到她身上淡淡的青草般的香味。我像被那香味熏醉一樣,任憑她擺布,任憑她拿著一柄木頭做成的刀砍我的腰。我感受到疼痛,但我不逃跑,沉迷于那“刑罰”中。

      這一夜我沒有再夢到她,我會想她。這是愛嗎?我用一夜模糊的想象,拼湊出這樣一個問題。

      門外傳來的雞叫聲吵醒了我,但那不是打鳴,是掙扎著的慘叫,還夾雜著許多人輕微的議論聲。我的心顫了一下,緩緩地拉開門。沒錯,天又亮了。

      院子里確實圍著許多人。父親站在院中,左手抓著那只時常打鳴的公雞,右手拿著刀。看見我走出來,人群中議論的聲音立馬熄滅了。他們沒有再看我父親宰雞,他們都死死盯著我,像看一個亡人似的。父親也看了過來,他的刀發(fā)出寒光,此時還沒有落到雞脖子上。

      “把雞宰了、煮了,你拿著路上吃?!备赣H的眼睛瞇著,對我說。我沒有回話,我知道這都不是我能控制的,只能敷衍地點了點頭。圍觀的人們倒是比較激動,傳出整齊的“對對,拿著吃……拿著吃”這樣的聲音,復述著父親的話。我一直看著父親,他把雞按在地上,刀輕輕滑過雞脖子,血慢慢流出來,雞的翅膀劇烈地抖動,全身抽搐著。雞僵住了,父親擦了擦刀,將雞遞給了正在生火的母親,圍觀的人還在議論。我靠著院中的花壇坐了下來。

      我很奇怪這些人怎么一大早就圍在我們家里,人群中只有三爺是坐著的,其他人都站著來看,也不怕累得慌。估計是我要走了的消息傳開了,在我們村,消息傳播的速度要比一場大雨淋濕村子都快,他們都來瞅熱鬧,但他們不會添加熱鬧的重量,他們沉默著。

      母親在爐中重新生起了火,她的眼眶始終濕著,不知道是沒擦干眼淚,還是被煙熏的。父親繼續(xù)忙碌著,他拿出了爺爺以前當腳夫時用的行李袋,往那巨大的灰色袋子里使勁塞東西。他把那件從未再穿過的軍大衣塞進包里,母親曾說過那是他去采雙生花時穿著的,他一邊塞一邊自言自語:“拿件厚的衣裳,外面冷,別把娃冷著。”他說完衣服就塞了進去,然后他又去找另一件東西。眾人聽到他說話,也應和著說那句話“別冷著、別冷著”。父親沒有看任何人,他只是找來一件件東西,然后再一件件塞進去,每塞一件,都要說一句話。比如他往包里塞秋天的時候家里樹上結的果,他說“娃要是想家了,吃個家里的果就能好一點”,眾人繼續(xù)重復“好一點、好一點……”,聲音嘈雜又似乎帶著節(jié)奏。父親還往包里塞了一把刀,塞了一些紙和筆,最后又把那只煮熟的雞塞了進去,直到包鼓鼓的,什么都塞不進去了,他還在找,像那只公雞覓食一樣。過了一會,母親滅了火進屋,沒有再出來。父親在三爺身旁坐了下來,圍觀的人開始沉默。三爺顫巍巍地拿出了一張發(fā)黃的破舊的紙,我知道上面記錄著那段話。

      “娃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吧,啥時候走?”三爺看了一眼那張紙,又轉頭問父親。

      “都到這時候了,過幾天就走吧,能早點走就早點走?!备赣H沒有往天上看,他現(xiàn)在低著頭。

      “嗯,那就好,早點走好啊……”三爺長出了一口氣,說了很多個“好”。“你還記得這上面說的吧,往北,北面是山啊,娃咋走呢?”三爺繼續(xù)問。

      父親摸著后腦勺,停頓了一會:“我也想這個事呢,既然上面說了就照著做唄,還能咋辦。本想給娃娃找個車,也沒法用,只能讓他自個走路了?!?/p>

      “那要找的那個人……娃怎么找呢?”

      “不是說那人等著咱娃呢嘛,他認得出咱娃吧?”父親帶著疑問的語氣說著。

      “嗯……這樣就好,就好……好啊……”

      三爺繼續(xù)說了很多個“好”,眾人也跟著他說了許多聲“好”,只有父親一直沉默。我看著他們,又看著院中的那棵大樹,它沒剩下一片葉子,最后一片被父親那天碾碎了,它光禿禿的樣子很丑,但我那天大多數(shù)時候都盯著它看。我忽略了眾人和父親,連同他們說過的、沒說的那些話。一直看到天空拉上大幕,看到樹干與夜色混為一體。圍觀的人都走了,父親想跟我說說話,但面對始終閉著嘴的我,他也無可奈何。他轉身進房,去陪母親。

      父親和母親的屋子那晚沒有開燈,我也沒有再去見他們。我在夜色中回到我的房子,倒頭就睡,同樣也沒開燈。

      外面的世界繼續(xù)發(fā)出細微的聲音。那些聲音敲打著門,敲打著窗戶,將我從無夢的睡眠中敲醒。我知道這并非是某個心懷善意的人類,也并非那只早已被宰殺的公雞。好像存有某種默契,我擦了擦自己的身子,穿上最隆重的衣服,緩緩拉開了門。

      白茫茫的人間浮在我眼前!今年的初雪是這樣快、這么猛,它把秋天的尾巴都踩折了。放眼望去,那雪花如一只只蝴蝶翩翩飛舞在滿是灰白的天空中,地上已經(jīng)落滿了雪的精魂。又是一場淹沒人的膝蓋的大雪,這是多么奇異的事,一場初雪竟然這樣落下,好像要宣示它是怎樣陪同我來到這人間的。我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它催促著我,真的是時候到了。

      我身穿盛裝,沒有什么再準備的,更沒有什么再需要懷念。我都沒有回頭往房里再看一眼,就徑直往院中走去。我將行李袋從厚厚的雪中拔出,抖去凝在上面的雪,皮質的行李袋顯然沒有濕,我沒有借口再留下。我背上包,終究還是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那房子敞開著門,像一個少女似的誘惑著我回去,可是我不能。同樣我看了一眼父母的房間,房門緊閉,他們或許早已知道今天是最后的日子,或許到現(xiàn)在什么也不知道。無所謂,我就這樣走吧,最終還是需要自己面對。我邁開步子,朝院外走去,雪在我身后掩埋著我走過的每一個腳印,我產(chǎn)生了從未到過此處的幻覺。

      一直往北行,這是命運,似乎也是慣性??墒且怀龃?,北面就是一座望不到山頂?shù)拇笊剑瑩?jù)說從未有人從北面出過村?,F(xiàn)在它擋在我的面前,我的命不允許我稍作停留?!胺^它”,我聽到有人在風中這樣對我說。我低頭,從雪中一次次抽起自己的腿,抓著遍布山岡的樹,艱難地尋找著那個存在于希望中的山頂。

      到達半山腰時,我回頭望了望。我的村莊已被淹沒在鵝毛大雪中,像陷到一大堆棉花中。那些雪花正匆匆往村中的每一個角落趕去,黃色的土已尋不到蹤跡,在這白色的雪中,我的父母會不會因為我的不辭而別哭泣,我無法知道,但我祝福他們,早日擦去眼淚,原諒我藏在心里的告別,理解我想早日歸來的心情。

      到底是什么時候到達的山頂,我記得不太清楚,我只記得我往山上走的時候,踩落了許多的石塊和雪,它們沿著山的肩膀一直往下掉。等我再抬頭時,我眼前再無通向高處的路,山開始伏在我腳下。山的那邊,被紛飛的雪花掩住了面容,我看不太清,只能摸索著往下走。此時,那些曾在我的生命中真正來過的人,開始漸漸模糊。我逐漸忘了他們大多數(shù)人的名字和眼睛,忘記了他們說過的話。在這上山下山的過程中,我的這些回憶顯得有點多余。我心疼自己那么年輕,這背后的風景灰飛煙滅,我無可奈何。

      我下了山,比我上山的速度更快。我看清了山這邊的一切——這里沒有一座山,但依舊荒涼。我看得清腳下踩著的土路,雪在這里下得并不是很大,好像一層薄紗蒙在地上。路的兩旁沒有房屋,只有一片連著一片的田野,我猜測這是公路,但它沒有公路那樣美麗,它如同我這個剛剛從泥土中爬過的人一樣骯臟。我不再停留、不再觀望,我要開始走路,哪怕我看不清路綿延的盡頭,我對自己說,再往前一點,過了那個坡,可能就會看得到那個等我的人,那樣我就可以回家了。然而路總是在延伸,仿佛總是比我走過的路多上那么一步。

      從山上下來,到底走了多久,我還是沒弄清楚,父親忘了給我拿上一塊表。正在我思考時間的長短時,路的左側出現(xiàn)一個老頭。我確定他頭頂?shù)牟皇茄┗ǎ歉畹俟痰陌装l(fā)。我似乎有些激動,但我在克制自己,朝他走過去。他背對路坐著,面前是一片依舊被雪包裹的田地,一些秸稈還沒被收走,看起來剛剛豐收不久。

      我蹲在他身旁,好奇地將頭湊到他身邊,我想看清他到底在看什么。“嘿,老頭,你在看什么?”我說,“這里光禿禿的,好看嗎?”

      他轉頭看了我一眼,他的皺紋比父親堆積的還要多,那些皺紋旁邊還有凍裂的傷口。雪打在他臉上,使他不得不瞇著眼睛,他轉頭過去說:“我在看我的田,不好看?!?/p>

      “不好看,還看什么啊,再說這都是雪,看不清的?!蔽艺f著,也隨他坐了下來。

      “我看得到,來年開春雪才會化,我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一天,多看一眼是一眼,這輩子就爬在這了,舍不得?!?/p>

      我不能理解他說的話,所以我只能沉默??晌矣植荒芊艞夁@么久以來看到的第一個人,我擦了擦身上的雪說:“老頭,你看看我,哎哎……看看我,認不認識我,認不認識我?”我不清楚那人到底在哪,父親說他會認識我,我試著問問,或許眼前的人就是了呢。

      他又轉頭看了我一眼,“我怎么可能認識你,年輕人?!?/p>

      我討厭他的語氣,但我還是耐心地說話,畢竟我需要早點找到那個人。“你知道有個坐在樹梢上的人在哪里嗎?我想找到他?!蔽疑钗艘豢跉鈫?。

      他起身走進田里,雪花落在他的背后?!巴白咦甙桑@里只有田地,沒有樹”,這樣的一句話,伴著雪落在我的耳朵上。我起身,揮別我身體右側的老頭和田野,越走越遠,沒有再回頭看,繼續(xù)在飛舞的雪花中抓下一個希望。

      行走變得愈發(fā)艱難,在我不經(jīng)意間,卻又遇到一個女子。她悄然出現(xiàn)在我身后,我們相視一笑,沒有交流。最令我奇怪的是,她竟然如此像那個夢中的女子,我想叫住她,她會不會是那個我要找的人呢?但她顯得很著急,在這樣難行的雪地上還騎著自行車走,我叫她,會不會打擾她呢?最終我還是開口了,我大喊著:“你認識我嗎?認識我嗎?”此時她的車已經(jīng)騎到了我的前面,回過身來,朝著我甜甜地笑了一下。而后她騎車的速度加快,向前飛速奔去,我始終無法明白在這樣的雪中,她是如何騎得那么快。當她快要消失在我的視野中時,似乎有一名男子跳上了她自行車的后座。我在后悔,自己剛剛為何沒有勇氣跳上。他們就這樣融入雪中,我看不清他們的背影,像看不清路一樣。她應該不是樹梢上的人吧,為此我只難受了一小會。確定失去也是一種幸福,隨后我的步伐變得輕快,開始歡樂地走起來。

      我在雪中重復著希望與失望的行走,這一天似乎沒有終點,直到天漸漸暗下來,我才記起白晝與夜晚需要輪轉。

      天黑了,雪還沒有停,雪花似乎還有變大的跡象。我該往哪里去呢?按常理這時候應該走進房子,可是我走了一天,除了一片片田野之外,路的兩旁再無其他。或許我該找塊地,掃開那些雪花,蓋著軍大衣入睡。我預感今晚我不可能住進一間封閉的房屋。

      我的心里并不因此感到遺憾,只是我的身上已經(jīng)冷得開始發(fā)抖。我拿出軍大衣穿上,又撕下一塊雞腿吃著,但食物和衣物并沒有帶來足量的溫暖。我想這應該是“命”的又一次注定,或許我去找他的路上就不該睡覺,睡覺太過浪費時間。可我的身體已經(jīng)疲憊不堪,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就一直搖搖晃晃地走著,希望翻過下一個坡,就看到一棵樹,看到他在樹上等我。

      下一個坡重復下一個坡,我還是沒有看到他,雪愈發(fā)大了,估計我找到,他也得在樹上睡著了。我開始擔心,這么黑,就算到了樹跟前,我也看不清。

      雪從腳底爬到腳踝,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小腿處,每一步都邁得愈發(fā)艱難。但是當我低頭看下一步路時,我的眼前似乎亮了起來,我走著,越來越亮!難道我到了樹的跟前了?我興奮地抬起頭看過去,并沒有出現(xiàn)樹和他,在離我大約五十米的地方出現(xiàn)了兩間茅草屋。這讓我立刻振作起來,今夜有了安身之地,我可以休息好再出發(fā)。可惜草屋門口的燈光太亮,與周圍的一片黑暗對立,我感動于天無絕人之路,卻又因對立的危險而心生恐懼。

      沒有辦法,我還是朝草屋走了過去。那是兩間不太大的茅草屋,除了門口亮著的大燈外,屋里沒有亮燈,只有一間屋子外的一個小洞在燒著火,我知道這是在燒炕,看來這里有人住。

      還沒有等我敲門,那間燒著炕的屋子里就走出了一個男人。那人的影子搖晃在我的面前,他的臉像一塊熟透了的土豆,鼻子和嘴并不協(xié)調地掛在上面,腿腳應該是有毛病,正一瘸一拐地朝我走來。他的手中牽著一根很粗的繩子,繩子的另一頭在屋內(nèi),并不能看清那一頭到底拴著什么。當他站在我這個經(jīng)過風雪、瑟瑟發(fā)抖的年輕人面前時,他的眼神開始透露出一種惡意,那是一種習慣性的不喜歡。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注定的命”,知道我要去找“他”,但眼前的這個人還是讓我對命運有了些許懷疑?,F(xiàn)在我只能求他收留我一夜,路太黑雪太大,我是無論如何都走不了的。

      就在我說要借宿一宿的時候,另一間屋子的門也開了。那里面走出兩個人,就那樣直直地站在門口,我看不清他們的臉。他們想往前再走一步,立馬就被那個“土豆臉”的人呵斥:“聾子、啞巴,誰讓你們出門的,回去!還不睡,明天不干活了嗎?老子養(yǎng)著你們……”那兩人相互攙扶著,慌慌張張就往房里跑?,F(xiàn)在門外只有我和牽著繩子的人。

      “哪來的?咋到這了?”他問,語調像要吃了我似的。

      “我是山那邊的,走了一天,這會天太黑了,看到這屋子就想過來借宿一夜。這么大的雪,我是真沒地方去了?!蔽译m然怕,但還是哆哆嗦嗦地說出了這話。

      “不管你是哪來的,要在我這睡,有兩個條件,一是不能多嘴、多看、多聽,二是要在我家做活?!?/p>

      “做活?做啥做多久?我還急著找人去?!?/p>

      “住一夜,白天干一天的活,要再住一晚,第二天還得接著干活,我讓做啥就做啥。你剛說啥?你還急著找人?那你走啊,走、走、走……”那人開始煩了,揮著手讓我離開,說著就要往房里走。

      “等一下,我答應就是了?!蔽亿s緊上去拉住他的胳膊,雖然心里不愿意,但看到這風雪,我還是答應了他。

      “拿著東西,住那屋去?!闭f著他已經(jīng)走進門中,準備關門,然后朝著另一間房喊了一聲:“啞巴,給這人開門,他今晚住這!”說著他關了門,我朝門里喊了一句:“你認識我嗎?”等我走向另一間房時,那屋子才傳出一句淡淡的“不認識”,還加了一句“神經(jīng)病”。

      啞巴和聾子占了床,我只好在地上睡,即便如此,這一天的跋涉也能讓我很快睡過去。夢境很真實,這一天發(fā)生的事又在夢里重演,弄得我搞不清哪里是夢、哪里是現(xiàn)實。我夢見過去,我夢見我就這樣睡著,當然我還夢到了夢醒以后的事——我在這間屋子里燃燒,被風吹起,散成許許多多的火星,像一根根羽毛似的,逐漸與雪花融為一體,飛得義無反顧。路過許多的田野和草叢,在看見一棵樹的那刻,所有已被燒散的精魂再一次爆炸。后背已濕透,我醒了過來。

      我發(fā)現(xiàn)我并不愿意睜開眼睛,我害怕醒著的時候,火會燒起來。我慶幸此時并沒有感到火將來臨,但我發(fā)現(xiàn)門外傳來“噼里啪啦”的聲音,太像什么被燒著了。我從地鋪上爬起,套上大衣、光著腳拉開了這扇破草屋的門。

      牽著繩子的男人正站在燒炕的小洞前,繩子的那一頭同時出現(xiàn)在我面前,那里拴著一名赤身裸體的女子。那女人的身體蓋上了一層薄薄的雪,但仍無法掩蓋住她黃色皮膚上爬滿的污垢和傷疤。她跪在燒炕的洞口,被踩在男人腳下。我看到她的全身在抽搐,脖子被繩勒出了血痕。那男人左腳踩著她,右腳踢著柴,嘴里喊著:“快點添柴,冷死老子了,你個臭婆娘?!蔽覜]有看到那女人的臉,從她亂舞的頭發(fā)看,她并不像我夢到的那個女子,她被拴著,也不大可能在樹上坐,但我還是想救她,即便我寄人籬下。

      “哎,你別這樣,大雪天不讓人穿衣服,還虐待人家,你看她身上的傷。”我走了過去說。

      “你管得多,老子的女人,老子想咋樣就咋樣,滾開。”

      “你的女人,你也不能這樣啊,先放開她再說。”我說著就準備拉起那個女人,此時我聽到她的抽泣聲。

      那男人的腳從女人的背上移開,一腳踢過來,正中我的胸口。我感覺吸不上氣,捂著胸口坐在地上?!懊@子、啞巴,干啥呢,給我出來?!彼績?nèi)喊了一聲,另外的兩人馬上就站在了門口,這次他們速度很快,步伐穩(wěn)健。那人又將腳放上女人的背,女人還是重復著往小洞里添柴的動作。

      “老子收留你,你還多管閑事,我的女人要你管?我在這,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碰著這樣的人。”他挺起了胸,那包裹著他的棉衣鼓起來顯得更大?!斑€等啥,給我打??!”他朝那兩人說了一聲。他們毫不猶豫地就向我揮動了拳頭,就好像存留了許久的力氣,要一次性發(fā)泄完一樣。我抱著頭,蜷縮在地上,我的腳光著已被凍得沒有知覺,我只能裹緊了大衣,承受著那些拳頭和腳,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許多散開的火星,夢要和現(xiàn)實重疊了嗎?

      當我眼前的火星消失,能再次睜開眼睛時,我已經(jīng)被他們?nèi)恿顺鰜?。到底扔到了哪里,天太黑了,我看不清,但我能感覺得到,我又回到了那條路上。我的身上流著血,光腳站在雪地上,我承受著它真正的冰涼,但那全身的腫痛仍無法消解。我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東西,連這件御寒的大衣也被撕扯開。我的前方是茫茫黑夜,我的后面也是伸手不見五指。我只好裹緊大衣,忍著疼痛行走。朝向何方?可能只有未來的我會知道。

      雪越下越大,我稍微仰起脖子感受它。一片巨大的雪花落在我的睫毛上,我問它,能感覺到我年輕的血液嗎?但我能感受到十六年的它,那時它義無反顧地來到人間,無法預料如今的衰敗。雪花已蒼老,遮住我眼睛的時候,我從它的身體里看到了雙生花的影子,它枯死在了花瓶里,沒有人扔掉它。

      此時那雙眼睛看得到遠方嗎?如果站在樹梢之上能夠看得遠,“他”就會看見我的背影艱難地移動在這土地上,逐漸縮小成一個黑點,消失在未知的路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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