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貴晨·
再論“偉大的色情小說《金瓶梅》”——中國十六世紀性與“婚姻的鏡子”
·杜貴晨·
中國古代“色情小說”是以“色情”為題材或題材之中心的小說,即今所謂“性小說”。但在古代,“性”從未單指“男女……大欲”,與今所謂“性小說”之“性”相當?shù)氖恰吧椤?。因此,古代小說研究不宜以“性小說”代替“色情小說”?!吧椤笔切≌f寫人不能、不應(yīng)、不必回避的題材,有時可以是重大題材或重大題材的關(guān)鍵,還是文學寫人有待正常開發(fā)的最后題材領(lǐng)域?!吧樾≌f”是小說中應(yīng)有必有的一種類型,其價值的高下只在寫得如何,不排除其可能有“偉大”的價值?!督鹌棵贰凡皇恰笆狼樾≌f”“家庭小說”“社會小說”等等,而是我國第一部以“色情”題材揭示探討“男女……大欲”以及于“世情”“社會”問題之探索的古典版的《色·戒》。它以西門慶、潘金蓮等男女之死于“色”的慘痛教訓為世人說法,是古代官商士紳修身齊家的反面教材,中國十六世紀性與“婚姻的鏡子”。其核心意義在于警戒讀者潔身自好,過有節(jié)制有道德的性生活,是人生、家庭、社會一大關(guān)鍵?!督鹌棵贰窡o愧“偉大的色情小說”。
色情小說 《金瓶梅》 《第二性》 《色·戒》
古今中外,包括各種情色隱喻與“黃段子”在內(nèi)的“色情文學”——這里以“色情小說”為其代表——基本上都被視為淫穢之作。有司以為傷風敗俗,禍亂家國,多方拒斥禁毀,都不無各時代社會情勢與法律上的理由,總體上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這個關(guān)于“色情小說”的社會法律地位問題,不是本文討論的直接對象。本文所要討論的是,從中外古今“色情小說”的禁而不止、死而復(fù)生看,色情小說未能并終不能禁絕的原因,應(yīng)不僅僅是由于道德與法律手段的不足,而還應(yīng)有其“存在即合理”的一面,值得探討。
這就是說,本文無意為“色情小說”可能的負面社會影響辯護,也不認為“色情小說”如“人在江湖漂”的冏境可以從文學批評得到改善。而是認為,面對這千百年來如“野火燒不盡”的現(xiàn)象,與繼續(xù)從現(xiàn)實社會治理角度的考量并行,從學術(shù)即文學理論的層面,嘗試探索“色情小說”所以禁而不止的原因,即其“存在即合理”的可能的人性與社會價值的討論,既是“學術(shù)無禁區(qū)”的賦予,也有可能為“色情文學”——“色情小說”閱讀與傳播的對策貢獻一點參考。為此,筆者曾作《關(guān)于“偉大的色情小說〈金瓶梅〉”——從高羅佩如是說談起》一文有所涉及。然而該文較多注意了《金瓶梅》自身“色情”因素的論述評價,而從其所屬題材類型之“色情小說”的理論角度思考較少,故再論如次。再論或不免與前作有應(yīng)用資料和語句上的交集,但總體是新的進一步的思考,有以下七個方面。
“色情小說”在社會和文學用語中程度不同都是一個貶義詞和污名,其實應(yīng)該是一個中性即不含褒貶意義的小說分類概念。其作為古代小說類名的“色情”一詞,實不過如其它常用“歷史”“英雄傳奇”“世情”“神魔”“武俠”等各有所指一樣,是稱以“色情”為題材或題材之中心的一類小說。這就是說,“色情小說”僅是就其題材之社會屬性與別種題材小說區(qū)別開來的類名,而無關(guān)道德與法律上褒貶裁判。從而談“色情小說”,就只談它怎樣寫和寫得如何好了。固然全面的探討評論中不可能也不應(yīng)該沒有從道德與法律角度的褒貶裁判,但那也應(yīng)該如同看待其它類型小說一樣,是評價其寫得如何的角度與內(nèi)容之一,而不是對其該不該寫“色情”和如何寫“色情”的裁斷。但是,長期以來,不僅讀者在公開的場合,一提到“色情小說”很可能就大義凜然,嗤之以為宣淫之穢書,而且在古典文學包括古典小說的學術(shù)會議上,也或有專家學者于“色情小說”的討論故作“壁上觀”,或“忸怩顏”。
其實,以誠實較真的態(tài)度咬文嚼字,把“色情小說”打入另冊,在文學批評上明顯是一個“題材決定論”的低級錯誤。這不僅是望文生義的有罪推定,而且有不顧常識、不合邏輯曲學阿世的嫌疑。試想如果創(chuàng)作與評論中居然是這樣,那么“流浪漢小說”就該是鼓動“流浪”,“犯罪小說”就該是鼓吹“犯罪”,“戰(zhàn)爭小說”就該是挑動“戰(zhàn)爭”,“愛情小說”就該是只有卿卿我我?顯然不是,也基本上不可能是。唯一可靠的事實是,以某一題材為小說或研究某一題材小說的作家與評論家尤其后者,只是分別把“流浪漢”“犯罪”“戰(zhàn)爭”“愛情”等作為創(chuàng)作與批評中所面對或主要關(guān)注的題材而已,與其立意鼓吹張揚什么,并無必然關(guān)聯(lián)。
而且恰恰相反,我們從中外小說史上看到的事實,越是寫“高大上”題材與人物的小說,就越是難得登峰造極、成傳世佳作。這只要看看我國歷史上圣賢人物與最重大事件幾乎都沒有成為小說名著的題材,而宋史上僅留蛛絲馬跡的“宋江三十六人”,卻被寫成了一部千古不朽的《水滸傳》;中國歷史上有武則天那樣的女皇帝和漢初呂后、清初孝莊皇后、清末慈禧太后等垂簾聽政的女主,以及無數(shù)的圣君賢相、才子佳人,但幾乎無一成為小說名著中的典型人物,就可以知道,寫什么不是小說創(chuàng)作成功最重要的因素,怎么寫才是成為名著的關(guān)鍵。題材的“高大上”與創(chuàng)作成功的幾率并不一定成正比,而很多情況下反而是負負得正,取材乎下,反而易于成就乎上;似乎文學描寫唯寫苦中之樂、丑中之美、反中之正、小中之大、易中之難等等更容易成功。例如被歐美文學譽為“流浪漢小說之祖”的西班牙無名氏小說《小癩子》寫一個小流浪漢的痛苦,只是為了讓人知道“一個人多么困苦艱辛也能活命”,并且寫到他“成家小康而止”,并未至于發(fā)跡變泰;又如上已言及《水滸傳》按無論古今的標準,都是或涉嫌是寫“盜賊”犯罪的內(nèi)容,但經(jīng)過種種曲折,以宋江為首的“一百單八個魔君”,最終的結(jié)果是“千古為神皆廟食,萬年青史播英雄”;再如《三國演義》以題材論一說是“戰(zhàn)爭小說”,但顯然不能認為《三國演義》所向往的不是“天下太平”。準此類推,作為一個小說題材分類的概念,正如白行簡《李娃傳》的成功,至少部分地在于他從滎陽公子狎妓敗家的“色情”故事中,塑造了李娃這位“倡蕩之姬”的“節(jié)行瑰奇”“雖古先烈女,不能逾也”的妓女形象,證明了“色情小說”完全可以取得與其它題材作品同樣的成功,決不能以其題材的似乎“低端”而給予歧視排斥,而應(yīng)以公平、公正即出于平常心,實事求是,承認其是一個合乎學理的正常的小說門類,而研究其創(chuàng)作、傳播與接受的特殊性。
以學術(shù)上的平常心,實事求是看待“色情小說”,才有可能全面客觀地以《金瓶梅》為中國古代乃至世界范圍內(nèi)“偉大的色情小說”,而不必舍本逐末或片面地從“家庭”“世情”等非本質(zhì)的方面貼各種意欲為其增值的標簽。因為,那縱然也是考量這部小說可能的角度與切入口并不無某種道理,卻肯定不是首要和能夠直擊主題的入手處,從而難得不有買櫝還珠和曲意維護之嫌。
首先,《金瓶梅》是一部什么樣的小說,最不可忽略的,也是我當年所以同意高羅佩氏以《金瓶梅》是“色情小說”的最直接的根據(jù),就是作者蘭陵笑笑生開篇所自道“說話的……單說著情色二字”云云。這幾句話,雖然直接只是開篇“詞曰”一首的點題,但是熟悉古代話本——章回小說體裁的讀者都知道,對于此書來說,其引首“詞曰”的題旨,正是為此一部大書開宗明義。它的作用,正如后世曹雪芹《紅樓夢》同是在開篇借空空道人所見以自道“其書大旨談情”一樣,乃是作者以敘事手法為全書創(chuàng)作開門見山的點題。事實上從二者自道題旨手法的不同而同看,《紅樓夢》應(yīng)該正是從《金瓶梅》模仿變化來的。雖然研究者應(yīng)該從全部文本的描寫評價作品,而對作者的這類“聲明”不必特別看重,但是,倘若不蹈某些紅學家處處以《紅樓夢》為“假語村言”以瞞蔽讀者,從而深求以失諸偽的覆轍,就應(yīng)該相信上述二書作者的自道是講了真話。而以蘭陵笑笑生與曹雪芹駕馭文字的天才,絕不至于在一書立意大處種瓜得豆,則可以確信,其說“情色二字”或“大旨談情”,各都是其真實并始終致力實現(xiàn)的創(chuàng)作意圖,也就是文本的主題。因此,《金瓶梅》無疑就是一部“色情小說”,而不會是其它題材的小說。
其次,蘭陵笑笑生在《金瓶梅》開篇點題其書“只愛說這情色二字”之前,就已經(jīng)用項羽“只因?qū)欀粋€婦人”、劉邦“只因也是寵著一個婦人”的英雄人生悲劇,渲染了“撞著虞姬、戚氏,豪杰都休”的“女人是禍水”觀念,然后才從“說話的,如今只愛說這情色二字做甚”一轉(zhuǎn),引入正話的概括,明確說《金瓶梅》“這一個故事,乃虎中美女,后引出一個風情故事來。一個好色的婦女,因與個破落戶相通,日日追歡,朝朝迷戀。后不免尸橫刀下,命染黃泉”云云。雖然讀者有可能忽略這類非描寫性文字,但是正如張竹坡夾批評曰:“此一段是一部小說《金瓶梅》如世所云總綱也?!睂斫狻督鹌棵贰芬粫髦贾翞橹匾km然觀其遣詞用語,并沒有直接概括故事的“色情”特征,但是,作為《金瓶梅》一書的“總綱”,其字里行間之意,都明顯指向是書寫“色情”題材的內(nèi)涵,而不容置疑。
最后,如果還從此書敘事比較表面處看,那么《金瓶梅詞話》于第七十九回引唐人呂巖《警世》絕句云:“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里教君骨髓枯?!?《全唐詩》第八五八卷)此詩之意,雖然不過《水滸傳》中宋江譏諷王矮虎“‘溜骨髓’三字”而已,但是一方面作者置此詩于寫西門慶之死的第七十九回,明顯有點題之意,另一方面后來張竹坡評改本在保留第七十九回引用此詩的同時,又把此詩作為全書開篇“詩曰”的第三首,提到引出以下入話的關(guān)鍵位置予以突出,就可以見得這首詩雖未見引起后世讀者特別的注意,好像是無關(guān)緊要的,其實是《金瓶梅》原作者與后世最重要的評改者揭明主人公命運和一書大旨之關(guān)鍵提示。然而其所提示的,亦不過“色字頭上一把刀”的厲害而已,正是“色情”小說可能的要義。
然而,以《金瓶梅》為“色情小說”,上引書中卻稱“情色二字”,何以不叫做“情色小說”而稱“色情小說”?這似乎是本文論證的一個困境,其實不然。因為其既曰“情色二字”,則必有“情”有“色”,且二者必有關(guān)聯(lián)。其關(guān)聯(lián)的形式,或即如《紅樓夢》中所說“由色生情,傳情入色”。但是,按諸《金瓶梅》文本描寫的實際,學界卻多以為其正是與后世《紅樓夢》的“大旨談情”相反,不僅“色”字當頭,而且?guī)缀跷ㄖ匾粋€“色”字即“性(欲)”的描寫,從而《金瓶梅》的“情色”,不是一般的“情色”,而只是“色情”。這也就是筆者當年能夠贊同荷蘭學者高羅佩之說,以《金瓶梅》為“色”字當頭的“色情”題材小說即“色情小說”的原因。
按通常的理解,筆者并不反對以中國古代的“色情小說”就是近今所說的“性小說”。并且認為,以“性小說”定義《金瓶梅》的題材類型,確有今人明白易懂的好處。但是,一方面有一利必有一弊,“性小說”代替了“色情小說”,很容易造成讀者蔽于今而不知古;另一方面卻是更重要的,竊以為今之“性小說”概念的產(chǎn)生與應(yīng)用,主要是為了區(qū)別于一般所說的“愛情小說”,所以其所謂“性”也主要是指性交,從而“性小說”是指以性行為為描寫對象的小說。這在今人均不難理解,但若上溯古代或從古代“性”的觀念看,恐怕就不是理解上的難易,而是很不夠妥當了。
其次,“色情”是小說不應(yīng)回避的題材。“色情”之成為社會的禁忌,既非出于全人類的自愿,就必然造成和可能持續(xù)強化某些人對“色情”的窺嘗欲望,使之滿口里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思想分裂,言行相悖。而自古及今,社會上這樣的人大概不是少數(shù),甚至圣賢不免,只是鮮有人能實話實說而已。有之,容易見到的是小說中現(xiàn)實人的影子,如《歧路燈》第六回寫被譽為讀書人“老成典型”、舉為“賢良方正”的譚孝移自道“心曲”說:
第三,“色情”是小說不必回避的題材?!吧椤彪m然為人類社會主流所禁忌,正人君子所不齒,但是不同時代與社會“色情”禁忌程度與方式的不同,也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人類社會對“色情”之彷徨甚至矛盾的態(tài)度,而不得不有某種程度的容忍退讓。例如自古及今,世界上都有國家與地區(qū)設(shè)有“紅燈區(qū)”,而大部分國家和地區(qū),對“色情”場所的治理有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態(tài)度就是明證。
最后,“色情”有時是重大題材或重大題材的關(guān)鍵??v觀古今中外人類的歷史與現(xiàn)實,無論政治、經(jīng)濟、社會乃至某些文化上的重大事件,多不免與“色情”相關(guān)。例如中國古代所謂“女色禍國”幾乎無代無之:商紂王之與妲己、周幽王之于褒姒、陳后主之于張麗華、唐明皇之于楊貴妃等等,其核心就是皇帝溺于“女色”的“色情”,也就是“性”所造成的悲劇。而將近四百年前,清軍入關(guān)并導致滿清統(tǒng)治中國近三百年的直接原因,就是明將吳三桂“沖冠一怒為紅顏”而出賣民族利益,引清軍入山海關(guān)。在這樣的地方,都因“色情”之星火而燎原,從而必有以“色情”而及于重大政治事件的歷史內(nèi)涵。歷史學家、法學家可以存而不論“色情”及其與政治的具體細節(jié),但小說家描繪歷史,探索并表現(xiàn)人性,就不應(yīng)該僅以“此下便可以意會,不必言傳”也就是今天的“你懂得”敷衍搪塞讀者了。因為在這種歷史轉(zhuǎn)折的關(guān)頭,正是“色情”即今所稱“性”的力量成為了國家社會劇變的最后推手,亦即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這方面如實描寫的藝術(shù)效果,從《水滸傳》寫宋江因李師師與宋徽宗的“權(quán)色交易”獲得“招安”資格的故事,就可以得到生動的證明。在那個最終導致“梁山泊好漢”被“招安”的故事中,給了宋江所派燕青面見皇帝奏請“招安”機會的,正是“燕青月夜遇道君”的“色情”描寫。換言之,宋徽宗月夜私會李師師的狎妓行為,客觀上助推梁山泊好漢“全伙受招安”結(jié)局的到來,為《水滸傳》敘事一大轉(zhuǎn)捩,證明了“色情”有時可以是重大題材或重大題材的關(guān)鍵。
“色情小說”探討人類生活中的“色情”現(xiàn)象有無可替代的作用和特殊的價值,從而可能有“偉大”的價值。
第三,以“色”為重心的“色情”自身,作為與“食”并列之人性的一面,關(guān)乎人類自身存在、延續(xù)和發(fā)展的根本之一,卻自古以來不能被公開談?wù)?,所謂“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詩經(jīng)·墻有茨》)。而“色情小說”不僅寫“中冓之言”,還寫“中冓”之行,從而擔負著以小說反映人生私秘世界的現(xiàn)實。由于各種社會的原因,色情小說的這一份擔當如同裸體畫是藝術(shù)化世俗之“丑”為美的高難任務(wù)?!吧樾≌f”藝術(shù)的這種特殊性使其成為小說乃至整個文學中從“色情”入手探索人性尤其是性心理與性行為最有利的手段,從而有可能取得文學全面深入寫人的獨特成就。例如英國作家勞倫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一書,如果不是由于它那飽受爭議的“性”描寫,就不可能成為有世界性影響的文學名著。又如民國作家張愛玲的短篇小說《色·戒》雖然是寫女性主人公為“愛”而死,但其所以后來能拍成同名電影并獲獎無數(shù),飲譽世界,根本上卻是由于它震撼人心的“性”主題,當然也由于作者極為得體地為之標題曰“色·戒”。
最后,“色情”在人類歷史與現(xiàn)實生活中從不單獨存在,而總是以這樣那樣的形式聯(lián)系著上上下下、方方面面的世界,尤其是各種人類感情,包括愛情的角落。從而以“色情”為中心或“網(wǎng)結(jié)”的世界自成體系,別具一格。這給了“色情小說”從自身角度掃描探索社會人生的可能,也就是成就一部有“偉大價值”之小說的可能?!督鹌棵贰纷鳛椤吧樾≌f”的偉大,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其因“色情”而及于社會人生上上下下、方方面面描寫的真切反映,成一部中國十六世紀兩性生活與儒教“婚姻的鏡子”。
首先,《金瓶梅》以古代男女兩性關(guān)系生動真實的描繪,顯示了男權(quán)制度下這一關(guān)系的某些本質(zhì)的方面。馬克思在《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說:
從上引馬克思所說“人和人之間的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關(guān)系是男女之間的關(guān)系”,“人的本質(zhì)”在“在男人對婦女的關(guān)系上……毫不含糊地、確鑿無疑地、明顯地、露骨地表現(xiàn)出來”可以推知,通過對“男人對婦女的關(guān)系”的真實顯現(xiàn),可以透徹了解并把握“人的本質(zhì)”或“本性”。讀了這段話,我們至少可以說在中國古代,沒有哪一部著作可以比得上《金瓶梅》關(guān)于“男人對婦女的關(guān)系”的描寫,能夠稱得上是最典型、最有價值的文本。
此外,我們還可以舉出以下有關(guān)男女兩性關(guān)系的經(jīng)典論述,如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一書中說:
又說:
另外,我們還可以看一下世界著名女權(quán)主義者法國作家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關(guān)于兩性關(guān)系的一些論述:
又說:
又說:
以此對照《金瓶梅》寫西門慶與他的女人們之間的關(guān)系,特別是其與潘金蓮、李瓶兒的關(guān)系,不是幾乎處處都可以用作對后者人生命運的透徹說明嗎?
《第二性》中還說:
以此對照《金瓶梅》寫潘金蓮的性格與命運,不是也有很大啟發(fā)意義嗎?
總之,回到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一書的著名論斷,就是說:
以上引恩格斯所說“德國小說”和“法國小說”為對照,我們是否可以認為,《金瓶梅》中除了幾乎沒有寫任何人曾得到“少女”之外,就是一個西門慶給他人也給自己戴“綠帽子”的“雜婚和通奸”的世界呢?在這個意義上,《金瓶梅》豈不是可以被看作是中國十六世紀兩性關(guān)系和儒教“婚姻的鏡子”嗎?
雖然《金瓶梅》與《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對“性”的張揚態(tài)度相反,也與《色·戒》以“愛”的名義探討“色·戒”南轅北轍,但是除了與《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和《色·戒》同樣致力于對“性”的文學探討之外,更比較二書高出一籌的是,《金瓶梅》自覺以更多對“從來不在真空中進行”的包括“交媾”在內(nèi)的“身體書寫”,展現(xiàn)了作為“性之動”的所謂“皮膚濫淫”對于個人、家庭和社會是破壞的力量,成為古典的和真正意義上的“色·戒”,實現(xiàn)了作者“為世戒”的創(chuàng)作意圖。
《肉蒲團》寫未央生雖極盡淫惡,結(jié)末卻還是得了佛法的點化而悟道懺悔,改惡從善,成了“正果”。這個故事的結(jié)局表明,其作者雖然聲言“為世人說法,勸人窒欲”,但文本的描寫所顯示的,卻是“肉”無論至于怎樣地淫亂無度,邪惡變態(tài),而未央生自身都不僅未受到任何懲罰,還等于是坐上了成佛的“蒲團”,可以淫惡至極而直達“極樂世界”。從而這個故事向讀者傳達的信息,是無論怎樣淫惡都并不必擔心,只要最后能皈依佛教,則先前一切的罪孽都可一筆勾銷,還有可能進入西天極樂世界呢!這怎么還可以說是“勸人窒欲”?倘若這樣的故事還能“勸人”的話,那一定不是“勸人窒欲”,而是明示人以無論怎樣淫惡,后來都可以求救于佛法得到解脫。這豈不是說信佛就等于為“縱欲”上了保險?所以其“為世人說法”,不是真心“勸人窒欲”之法,而是極盡小說之能事,以向人推銷為縱欲保險的佛法!而無論有意無意,《肉蒲團》為“勸人窒欲”云云,只是虛晃一槍的假話。
《金瓶梅》則不然,它寫西門慶“皮膚濫淫”,縱欲無度,以西門慶于三十三歲的盛年精竭暴亡于潘金蓮胯下的悲慘結(jié)局,表明了作者寫“色情”以“為世戒”的嚴肅的創(chuàng)作意圖。這主要體現(xiàn)在讀者若非沉迷于書中的性描寫片斷,而是把這一部書從頭至尾真正閱讀和思考過,就大都會為西門慶的死于過度的“色”欲而震驚。換言之,除癡心愿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者之外,有正常思維者誰愿以“堂堂六尺之軀”和“潑天價產(chǎn)業(yè)”換當下俄頃之淫樂?《金瓶梅》真“為世戒”的意義,即由此而出。
這就是說,《金瓶梅》與《肉蒲團》雖同為所謂“穢書也”,但《肉蒲團》是以“穢”中自有佛法保全之道而成“勸人縱欲”“為人宣淫”的真“穢書”;而《金瓶梅》卻是以“穢”為通向地獄之門,勸人過有節(jié)制的性生活之以“穢”祛“穢”之書。與《肉蒲團》的假諷真勸相反,《金瓶梅》是在以“穢”祛“穢”的“以淫說法”中傳遞了傳統(tǒng)養(yǎng)生保健、修身、齊家的正能量,不僅是對于男人,也于女人,是惠及于天下后世一個有益于身心健康、家庭幸福和社會發(fā)展的大道理,從而具有了他書不可能有的“偉大”價值。
其次,《肉蒲團》雖意在宣揚佛法廣大,但是只限于人物命運即故事的起結(jié),中間描寫大致停留在為寫“色情”而寫“色情”?!督鹌棵贰穭t不然,它寫“色情”是為了寫人,從而成為中國文學史上寫“皮膚濫淫”中人物性格唯一成功的長篇小說?!督鹌棵贰芬话倩?,近百萬字,“色情”文字才不過二萬左右,為全書百分之二三,最大量是圍繞于“色情”的世態(tài)人情,社會萬相;《肉蒲團》二十回,不足十萬字,而全書敘事不是正在性交,就是在準備性交的途中,是一部真正文字的春宮畫,形象的宣淫圖。從而《肉蒲團》寫“色情”的卑俗幾乎只是卑俗,而《金瓶梅》卻在寫“色情”的卑俗中撕開了令人驚心動魄的人性真實。例如書中寫西門慶與李瓶兒訣別以及西門慶之死等,都與“色情”自然相關(guān)而有令人心動神馳之感染力。非僅“色情二字”所能概括,卻又處處離不開“色情”。是知《金瓶梅》不是為寫“色情”而寫“色情”,而是寫此而注彼“色情”中人,和寫人因“色情”而發(fā)生性格與命運的變化,即西門慶如何一步步精竭力衰,并最終因過服春藥而暴亡,搭上“堂堂六尺之軀”,命赴黃泉,當然也就“丟了潑天價產(chǎn)業(yè)”。這正是所謂“欲望盡頭是毀滅”,而作者為此筆墨,顯然是要為縱欲者下場立此存照,乃極盡小說之能事以凸顯“色情”即“淫”于人生之無益而有害的道理。這在客觀上無疑是教人(主要是男性)節(jié)制“性”以及圍繞“性”而起的各種貪欲。因此,上舉書中引“二八佳人體似酥”一詩雖有嫌侮辱女性,也過于扭曲和夸張,但就其本意警告如“西門大官人”一類縱欲如“性癮”“性變態(tài)”者而言,實不啻一劑治病救人的猛藥,或佛教禪宗振聾發(fā)聵的當頭“棒喝”。從而表明《金瓶梅》正是作為一部“色情小說”,才更為方便地成為了我國古代一部關(guān)于性生活與修身、齊家的反面教科書,又特別是針對古代官、商社會人士修身、齊家和婚姻家庭生活的反面教材。
因此,與近世研究者大都從寫官、寫商、寫世態(tài)人情等角度肯定《金瓶梅》的“名著”價值,而對其“性描寫”持否定或曖昧的態(tài)度相反,筆者以為《金瓶梅》夠得上“名著”的價值,并不或者首先和主要不是在那些方面,而正是其作為一部優(yōu)秀的“色情小說”,才具有了“偉大”的價值。這個價值就是它在中國古代小說中,破天荒地以“色情”為描寫的聚焦點,以及于人生和社會的廣闊場景的真實描寫,生動刻畫了中國十六世紀儒教影響下兩性關(guān)系包括婚姻等的狀態(tài),顯示了以西門慶這個“色魔王”及其女人們?yōu)橹行牡纳鐣后w的社會環(huán)境、生活百態(tài)和人物命運,并最終指向人生意義的探索。在不是出于窺視欲望的正常閱讀接受的前提下,《金瓶梅》能給予讀者的影響肯定是正面的,既是對“西門大官人”之流的警戒,又可啟發(fā)讀者對“性”與人生、家庭、社會等方方面面關(guān)系的思考。從而《金瓶梅》寫“色情”雖然與《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并不同調(diào),但也正是如此才能夠說各有千秋,同為在對“性”的正面探討引導上,實際都當?shù)闷稹皞ゴ蟮纳樾≌f”。只不過《金瓶梅》問世更早,也受誤會更深罷了。
注釋:
① 黑格爾著,范揚、張企泰譯《法哲學原理》,商務(wù)印書館1961年6月版,《序》第11頁;黑格爾著,賀麟譯《小邏輯》,商務(wù)印書館1982年7月版,導言§6。這句話的意思是“凡合乎理性的東西都是現(xiàn)實的,凡現(xiàn)實的東西都是合乎理性的”,即所謂的“存在即合理”。
② 杜貴晨《關(guān)于“偉大的色情小說〈金瓶梅〉”——從高羅佩如是說談起》,《明清小說研究》2009年第1期。
③④ [西班牙]無名氏著,楊張譯《小癩子》,上海譯文出版社1978年版,第2、64頁。
⑥ 陳曦鐘、宋祥瑞、魯玉川輯?!度龂萘x會評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1050頁。
⑦ 成柏泉選注《古代文言短篇小說選注》(初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97-204頁。
⑧ [明]蘭陵笑笑生著,陳詔、黃霖注釋,梅節(jié)重校本《金瓶梅詞話》,香港夢梅館1993年印,第1頁。本文以下引此書均據(jù)此本,一般不另注。
⑨ [清]曹雪芹、高鶚《紅樓夢》,山東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6頁。本文以下引此書均據(jù)此本,不另注。
⑩ [北宋]蘇軾《東坡易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5頁。
(責任編輯:魏文哲)
杜貴晨(1950—),男,山東寧陽人。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古典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