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 章治萍
文竹
青海 章治萍
因她的好養(yǎng),我對她情有獨鐘。
因我時常要離開她,她又不需要我時常照料,我對她情有獨鐘。
因她四季的翠綠,而不隨著陽光、月光變換色相,我對她情有獨鐘。
因她一生的緘默,并且一節(jié)又一節(jié)唯有向上生長的忠貞,我對她情有獨鐘。
……
可是,這是第四盆文竹了。之前養(yǎng)育的,每盆都非常地玲瓏小巧、亭亭玉立。五六片毛茸茸的綠云,停滯在小小花盆的上空,像少女懸在額前的髫發(fā),昭示無邪的欲望,呈現(xiàn)體香的韻味,敘述貞潔的情愛。
可是,這是第四盆文竹了。之前養(yǎng)育的,每盆我都勤于澆水,天冷了我將她移至陽臺曬曬太陽,天熱了我又將她移至書桌之上一起享受空調的舒爽,可是她們還是先后離我而去——頭一盆可能夭折于營養(yǎng)不良,第二盆可能死亡于缺少鈣質,而第三盆竟然是被陽臺上的光芒殘酷地奪去了生命。這第四盆,從郊縣一位老婦手中討來,就格外珍藏于書架的旁邊。書架上,有寫愛情,有寫童貞,有寫風景,有寫神話的形形色色的詩集。不知道她是否趁我外出的時候,隨手打開它們尋找詩人恭維她的詩句。也許她會相當失望,詩人們都跟她的主人一樣,忽略了她也是一位能夠開花結果的懷著春夢的生靈。
“主人,我不想長大。”她睜開眼睛,流露出某些恐慌和紛亂。
“主人,你們的世界太過混沌,我進去怎么能夠適應?”她一邊流下淚,一邊想像著一些無法分辨真假的畫面。
突然間,我終于發(fā)現(xiàn)她可愛的勁兒。我因她的真誠而瞠目結舌。
我對她情有獨鐘。這沒有錯誤,可是隨著時間的老去,她的手臂不得不漸漸褪去光潤,開始下垂。她的衣服愈來愈少,根須越來越無法進食。
“天哪,有哪一個上帝幫幫我嗎?”
“上帝只有一個啊。你如此的不真誠,在上帝中挑選上帝,豈會有上帝幫你?”不知誰在說,是誰,是誰?
于是,我只好依靠自己的力量加以改變她的命運。我失魂落魄地用新鮮的牛奶喂她,用絞融的糖水喂她,用香純的咖啡喂她。盼望她盡早痊愈,但眼看著她一天天未老先衰下去。
“主人,你要哭就哭吧!”她竭力安慰著我,在這她即將離開的時候,她竟然還揣摸我的心情。我祈禱我的眼淚能夠將她醫(yī)治——我將眼淚滴入她小小的領地,滴在她的手臂或者長腿之上,滴在她的心房之中——我祈禱她能夠感受到我的真誠,在她永久的緘默之中讀懂我長長的誓言,以及重重的撫摸。
我如何面對她的眼睛?
我如何面對她閱讀我的眼睛?
我如何面對我與她彼此相通而相互凝視的眼睛?
如此的尷尬。在尷尬中沉浸了很長時間,我才從孤苦伶仃中走出來,才從形如啞巴的世界里重新喚醒自己的姓名。
而在這個時候,即使是我最看好的第四盆文竹,也莫名其妙地在一夜之間逝之永恒——她強烈地使我明白,許多戲劇的高潮部分,是根本無法區(qū)別清楚這是誰的對,或者,那是誰的錯。
過了多久,誰來確定?
走過了幾個誰,又有誰來答?
只是在那年,寒冬臘月里,終于在一位三十年后登上“央視”百家講壇大談特談孔子的詩友的宿舍里,我有幸看到了開花的文竹。那十幾平米的宿舍,同樣撒滿詩集,有寫愛情,有寫童貞,有寫風景,有寫神話的形形色色的詩集。
與我養(yǎng)育的一樣,那也是青綠的枝葉,只不過根須長得已經(jīng)爬滿了屋頂,甚至,有一小段延伸至窗外。在靠窗的左上面的墻角,啊,我看到鵝黃色的罕見花朵,像斟滿美酒的精致酒杯,使任何的人都能貪婪起來,而不能自己控制住自己。
“你知道我的名字嗎?”她說,不要被她眼前的迷惑而迷惑。她是文竹之花,我確認,她是文竹之花,我確認,不會被她的迷惑而改變確認的迷惑。
“我知道是你,不論你開花,或者結果?!蔽掖_認這一點,憑心而論并不過分,“不論你夭折,或者一夜之間的消失?!贝藭r,會有誰將傷心的泉溪灌入自己的心底,是你,還是我,會記起曾經(jīng)養(yǎng)育的四盆文竹,都在用心的相識不久而用心地匆匆離去。
“你獻出了所有的精力和正直?!倍胰匀秽凉肿约翰欢畹酿B(yǎng)育經(jīng),不會掌握水分、氧分等技術手段,更不會玩弄錚亮的修栽剪,將她裝飾出精彩,將她呵護出美麗。
我只能以我傾巢的財富,為它尋一條生路。而我傾巢的財富,就是那些詩集,那些形形色色的詩集——有寫愛情,有寫童貞,有寫風景,有寫神話的形形色色的詩集。
那位詩友也許掌握著合理的養(yǎng)育經(jīng),而我不便乞討——我知道,從來就沒有無償?shù)姆钏?,我又何苦用自己的良心去作難堪的交易。
“我不怪我自己?!蔽逸p輕地對自己說,“我不怪當時自己的儒弱,不怪當時天氣的寒冷,不怪當時四域的沉寂與悲涼。”
而此時,當我真實地嗅吸到文竹花的芬香,卻以為是在夢中。雖然能夠確認,確認是在別人的領地里,卻也一并確認了自己當時的妄想與虛偽。
難道,只有她知道并非如此,這多么可惜呀。
“讓我離去?!彼卣f道,“就讓我離開枯萎的自己,以及,漸漸止住流淚的主人。”
但愿,不要被戳穿,是你,也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