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品載
幼年兵總隊成立
1949年,國民黨退據(jù)臺灣以后,陸軍部隊里有一群娃娃兵。
那時,國民黨軍隊因屢戰(zhàn)屢敗,士兵死的死,逃的逃,降的降,“空缺”嚴重且普遍。一個連,名單上的人數(shù)是一百二十多人,實際也許只有其三分之二。聰明的大小部隊長,為了使名單好看些,把娃娃兵的名字寫入軍冊里。只需把年齡改一改,譬如將10歲變20歲,將12歲變22歲。如果其父親就是營長、連長,十來歲就補名成為“兵王”上士的也有。
不過,既然補上了名,吃糧拿餉,多少派些活干。當傳令兵或者勤務兵,跑腿送公文,為長官買煙買酒,這是多數(shù)娃娃兵的工作內容。
國民黨到了臺灣,孫立人將軍受命練兵,職銜為“陸軍訓練司令官”,官階中將。孫立人到陸軍各部視察,發(fā)現(xiàn)了娃娃兵。娃娃兵身高不及三零步槍掛上刺刀,一顆炮彈扛不動,訓練時體力不支,成為部隊的累贅。把他們攆出去,又于心不忍,萬一他們的父兄鬧起情緒來,還會出現(xiàn)小兵變。唯一的法子,就是把他們集中起來,另成單位。
命令說,16歲以下的都得到入伍生總隊報到。為什么定位在16歲?因為17歲就可以當兵了。命令生效,大批娃娃兵來到,加上原來的幼年兵營,人數(shù)達一千三百多人,足足可編成一個團。
多少年以后,孫立人向人說出了他關于成立“幼年兵總隊”的想法——授以這個年齡該有的知識教育,同時接受嚴格的軍事訓練。等長大后,進入軍校,成為一名好軍官。
幼年兵營的訓練
幼年兵營里的訓練十分嚴格,幼年兵挨打受罵成為常態(tài)。罰站、罰跪,不需要理由,常常只是長官的一種情緒發(fā)泄,甚至是展現(xiàn)威風。
嚴格情況當然不只對幼年兵如此,對入伍生總隊如此,不分軍種,都如此。我?guī)资旰蠡叵?,覺得有此要求,可能源于最高統(tǒng)帥的焦慮:蔣介石來臺灣后以“離此一步,即無死所”展現(xiàn)個人復仇意志,還剃了光頭,要求部隊快速練成“不敗金剛”,以達到“反攻大陸”的目的。所稱“一年準備,兩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他要抓緊時間,軍人就得加緊訓練。
帶領我們的干部,連長、排長、班長、副班長,沒一個不是經過打罵訓練的。他們的年紀在20歲上下,血氣方剛,身強力壯,對付一群小蘿卜頭,自然綽綽有余。
有一回,我被罰跪在晾衣場,是這般經過:三伏天的中午,餐后有一小時休息,吃完飯,上廁所小便,歸途中遇到一位別班的班長,依軍紀要求,相距三步處,我舉手向他敬禮。
他回了禮,忽又轉身把我叫住。
“跪下!”他指著地上說。
不論被要求做任何事,問理由就構成處罰條件,我雖滿心狐疑,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錯,還是立即跪下。那位班長沒說任何話,轉身離去。
每連有一個曬衣場,用竹竿鐵絲架成,交錯成幾個大小方塊。為了避免衣服被風吹落弄臟,所以在地上鋪著鵝卵石。石頭大小不一,有圓形的,也有尖角的,我就跪在石頭上。
陽光照著頭頂,渾身是汗;膝蓋頂著石頭,簡直痛得錐心。
一個多小時后,那位班長午覺起床又上廁所,見他出現(xiàn),我還刻意抖擻精神,以標準跪姿相迎。
他走到我面前若無其事地說:“起來!”
我扭著僵硬的身體艱難地起身,立正站著。
“你知不知道班長為什么要罰你跪?”
我輕輕搖頭,輕輕說不知道。
“我罰你跪,就是要看看你有沒有耐性。好了,回去準備出操!”
我再向他敬禮,確定他走遠了,才敢低頭流淚。
禁唱《四郎探母》
某個黃昏,我正在蔗田行走時,聽到有人在前方唱“京戲”。從聲音判斷,那人應該也是小孩。我好奇地循著聲音找去,竟發(fā)現(xiàn)他是我同隊的胡乃生。
他看見我,只望了我一眼,繼續(xù)唱。天已經暗下來,月光穿過蔗林映在他臉上,他身影挺立,昂著頸子,雙手還擺著把式。
我雖然不懂京戲,但覺得他唱得很好聽。一會兒后,他唱完了,一本正經地問我:“我唱得好不好?”
“好!好極了!你唱的是什么?”
“《四郎探母》?!?/p>
他向我說《四郎探母》的故事。說完故事,他又唱了起來:“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
他一路唱下去,每句都唱得很認真,月影中,可以看見他臉部表情隨著劇情而起伏。我聽得入神,不覺跟著他亂哼。
“你怎么會唱京戲?誰教你的?”我問。
“我爸爸、媽媽,都曾教過我。”
他說,母親唱老旦,在《四郎探母》里唱佘太君。但他卻喜歡楊四郎這個角,學了不少他的唱詞。
“可是——”他忽然湊到我臉前,壓低聲音說,“你知不知道,《四郎探母》是不許唱的?!?/p>
“為什么?”
“因為,楊四郎想母親,想家。”
“你怎么知道?想母親,想家不可以嗎?”
“我受過處分。”
“誰處分你?”
“指導員。我哪知道這戲不許唱?有回我在操場一邊走一邊唱,被指導員聽見了,追上來罵了我一頓,說上級有命令,不許演、不許唱《四郎探母》。”
我半信半疑,幾天后,胡乃生的話被證實了。他果然因為唱《四郎探母》又被軍官聽到,晚點名時,指導員向全隊訓話,說的就是這件事。
因為有這段記憶,日后我就特別注意《四郎探母》究竟能不能唱。果然,這是一出“禁戲”,不但不許演唱,也不許寫文章談它,理由正如指導員所說的,怕“想家”“想母親”的思想影響士氣。
一直到20世紀70年代,這出戲才開禁。那時我早已離開軍隊,在《中國時報》編《人間》副刊。我曾去臺北“國光戲院”聽這出戲,全場爆滿,聽眾里有不少老兵,臺上唱,臺下哭;我也哭。
(摘自《1950:臺灣有群娃娃兵》花城出版社 圖/黃文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