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媽

紫蘇微暖

鎮(zhèn)西老張頭的靈堂上，齊刷刷的跪著十個一身縞素的孝子孝女，身后白花花的跟跪著幾十個孝媳、孝婿、孝孫、孝外孫……。

不知情的人見著這場面，都不禁感嘆道：“這老張頭家人丁興旺啊?！钡?zhèn)上很多老人都知道，老張頭這十個兒女當中，有六個根本就不是他親生的，但為什么會來給他披麻戴孝？這個故事就得從老張頭的遺孀劉柳身上說起了。

01

劉柳回娘家已經(jīng)快半年了，每天做牛做馬的從天光累到天黑，可還是得不到那個刻薄嫂子的一句好話一個好臉色。每天不是指桑罵槐的罵她掃把星，就是說她是白吃白住的賠錢貨。哥哥老實，寡娘怕事，這個家里只有嫂子唱戲的份。無論她說些多么難聽的話，劉柳也只得受著，誰叫自已命苦，生不了孩子，被婆家逼著離了婚。

劉柳娘家這邊有個風俗，就是嫁出去的女兒回娘家住是不能超過三天的，并且從出嫁的那一天開始就絕對禁止再上娘家的祖墳去祭拜，否則娘家的兄弟有個什么倒霉不順心的事，就會全怨到女兒身上。

劉柳這回在娘家住的可不止三天了，也難怪這嫂子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村里的媒人劉婆又上門來給劉柳來說親了。雖說離過婚，但劉柳生得眉清目秀，在這窮光棍遍地的農(nóng)村再找個人家倒也不是多難的事。

其實，自張林哥進去了以后，劉柳認為嫁誰都是一個樣。張林和劉柳一個村的，從小光屁股一起長大，用書上的話說就是青梅竹馬。倆人是對著天地發(fā)過誓的，一個非他不嫁，一個非她不娶。

張林是家里獨子，娘死得早，父親打了一輩子單身，既當?shù)之斈锇阉洞蟮摹埩质艢q那年，為了救重病的爹，情急之下偷了別人家的牛賣了換錢，后來東窗事發(fā)，被抓去判了七年。

這下，劉柳家里人不肯了，誰舍得自已家清清白白的閨女去嫁個勞改犯，而且一等就是七年。無奈中，劉柳被她那強勢的爹硬逼著嫁給了對門村的黃家。

嫁到黃家后，男人是個務實的莊稼漢，前三年倒也是平平淡淡過得還算安穩(wěn)?？蛇@三年里就是不見劉柳的肚了有動靜，兩人不知去求了多少醫(yī)，吃了多少藥，最后還是在省城的大醫(yī)院才得出結論，說劉柳天生幼稚型子宮，懷不了孩子。

莊稼人沒搞懂為什么子宮還會幼稚，但后一句懷不了孩子倒是聽得明明明白白?；貋砗鬀]幾天，婆婆就逼著離婚。劉柳二話沒說就答應了，自已的原因，難不成還要人家黃家陪上香火不成。

02

這半年里，劉婆倒是介紹了好幾戶人家，可劉柳不愿騙人家，老實告訴對方自已不能生養(yǎng)，這些來相親的一聽這話就沒一個能再坐得住了。

這一次隨劉婆上門的是是隔壁村的更生，前年老婆難產(chǎn)過了，剩下六個孩子全扔給了他。更生比劉柳大了七八歲，中等個兒，但看著精干，穿了件白襯衫，倒是顯得文相，禮數(shù)也周到，提過來的煙酒糖茶一樣不少。

劉婆做了介紹后，就拉著劉柳娘上里屋說話去了，說是要給年青人單獨相處的機會。倆人聊了會，找不到什么特別融洽的話題，稍顯有點尷尬，剛好到了中午時分，劉柳便借口去做中飯起身進了廚房。

廚房地上撲楞著一只雞，雙腳被布條給捆住了，劉柳明白這是娘為了招待更生和劉婆準備的，于是就把雞拎起來，去到廚房后門外邊的屋檐下準備把雞殺了。雞殺好后，劉柳用碗接住雞血，等到這只雞完全不掙扎，起身準備回廚房。

劉柳起身，發(fā)現(xiàn)自已的鞋帶散了。那天劉柳穿的是雙系帶子的黑色平底皮鞋。劉柳想去先系了鞋帶，可手里又提著只雞，滿手的雞血；不系吧，這么長的鞋帶散著，廚房后門門檻那么高一不小心就有可能絆倒了。劉柳有點為難，這時更生剛從旁邊的廁所出來，看到劉柳低著頭看鞋帶，再看她滿手的雞血，有點明白了。也沒說什么，就上前蹲下身，給劉柳的鞋帶系了個蝴蝶節(jié)。

更生站起來后，有點不好意思，抓著后腦勺解釋道：“在家里給閨女系習慣了。”看著面前這個臉有點紅的男人，劉柳在心里告訴自已：“就他了，以后風也好雨也好就是他了?！?/p>

03

在路上的時候，劉柳心里就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梢贿M得更生的家門，劉柳還是一下就傻眼了。六個孩子齊刷刷的就象梅花樁一樣在門口忤成一排，十二只眼睛車轱轆一樣的上下打量著她。

十二只眼睛里有歡喜、有戒備、有厭惡、有謹慎，有畏懼……。劉柳看著這高矮不一的六個孩子心里真是百味雜陳。又想起娘前夜里和她說的那些話：“柳啊，要想清楚了，都說后娘難做了，何況還是六個孩子的后娘，你過去有得苦吃哩?！?/p>

更生的這六個孩子間隔也就一歲左右，四男二女，最大的學軍也還不到九歲，最小的的淑娥也就一歲多一點，路都還走不穩(wěn)當。自已沒生養(yǎng)，但這一下子就突然多出六個孩子叫媽，劉柳自已都覺得有點啼笑皆非。

但她告訴自已，既然孩子叫了這聲媽，她就是他們的親媽了，對天對地更要對得起這聲媽。俗話說，龍生九子，九子九個樣。更生這六個孩子也是一人一個性。老大學軍桀驁，老二喜軍忠厚，老三春娥溫婉，老四愛軍機靈，老五勇軍膽小，老六淑娥嬌癡。

自從劉柳嫁過來，老大學軍就沒叫過她一聲媽，因為村里人總是逗幾個孩子說“ 這歷來后媽都狠得很，會磨了你們的骨、煮了你們當水喝了，你們怕不怕??？”聽得多了這些話，懂了點事的學軍對劉柳更是充滿了敵意，什么是時候都是和劉柳對著來。

劉柳讓他上山，他就非下水；劉柳讓他認真上課，他就天天逃課；劉柳讓他少和同學起爭執(zhí)，他就硬是和同學三天一大架，一天一小架；劉柳叫他幫著照顧弟弟妹妹，他就慫恿弟弟妹妹一起和后媽做對……。

搞得更生兩口子沒少去學校挨老師的罵，沒少給被打的同學家贈禮道歉，劉柳更是沒少流眼淚。盡管如此劉柳還是一萬個耐心，有好吃的總往學軍碗里夾，更生發(fā)脾氣要揍他，劉柳也是死命護著。但學軍還是不領情，因為村里人都說后媽最會做樣子了，人前人后兩個樣。

學軍第一次對劉柳的改觀是老四愛軍掉進冰窟窿那次。那個冬天特別冷，屋檐上的冰勾子結得有寸把長。從學校到更生家，要經(jīng)過一個湖。那天下午放學，愛軍和幾個住得近的同學一路打鬧著回家。

湖邊的路并不寬，再加上路面都結了冰，正專心打鬧的愛軍一下沒剎住，就直挺挺的栽進了湖里。那時湖面倒是結了冰，但那冰的結實度要承受住一個孩子突然砸下來的重量，還是遠遠不夠。

也是愛軍命不該絕，湖面的薄冰做了下緩沖，湖邊剛好有個棵小枯樹，愛軍下意識就抓住了，小伙伴急忙七手八腳把他拉了上來。更生正好外出，等到劉柳和學軍急忙趕到湖邊時，愛軍已經(jīng)凍的不省人事，全身僵硬牙關咬得鐵緊。劉柳二話沒說，解開棉衣扣子把愛軍捂在懷里就趕緊往家里跑。

回到家，因為不能給愛軍馬上用烤火或洗熱水澡方式升溫。劉柳只得麻利地幫愛軍換上套干衣服，就把冰坨子樣的的愛軍捂在懷里，躺進了被子里。邊搓邊捂了好幾個時辰，硬是用自已身上的體溫把愛軍曖了過來。

看著凍得瑟瑟發(fā)抖，嘴唇發(fā)紫的的劉柳，學軍第一次覺得后媽好像也沒村里人說的那么壞。自此以后，劉柳就落下個一到冬日數(shù)九天就心窩子痛的病，中醫(yī)說是寒氣入心。

04

更生長年在外做手藝，家里的活計和六個孩子都是劉柳在操心。平時倒還好，但一旦孩子有個三病兩痛的，劉柳就是有三頭六臂都忙不過來。老六淑娥身子最弱，可能是一落地親媽就走了，一口奶也沒吃上的緣故。

淑娥和劉柳最親，到哪兒都離不了劉柳，白天要跟著后媽上山下田，晚上要抱著后媽才睡得香。也是，劉柳嫁過來的時候，淑娥才一歲多點，對親媽完全沒印象，再加上劉柳心痛她，比親閨女還照顧的細致，哪有不粘后媽的道理。

淑娥五歲那年的一個夜里，劉柳睡得正香，突然被睡在旁邊淑娥哭聲驚醒。劉柳拉亮燈，淑娥捧著肚子哭的那叫一個慘絕人寰。仔細一看，劉柳倒抽了口冷氣，淑娥肚子脹得就象五，六個月的孕婦一樣，晶亮亮的，一條條青筋爆得像蚯蚓一樣疹人。

更生不在家，劉柳一分鐘也不敢耽誤，叫醒了學軍。十幾里山路，劉柳抱著只能撅著屁股的淑娥，一路黑燈瞎火，深一腳淺一腳的狂趕著往鎮(zhèn)醫(yī)院跑。到了鎮(zhèn)醫(yī)院，看著淑娥脹大的肚子，值班醫(yī)生也一下子沒了主意，連夜趕到醫(yī)院家屬樓把主任和老院長從夢里請了起來。

主任建議馬上開刀手術，老院長稍沉吟了下，對劉柳說：“孩子她媽，我們今晚還是先進行輸液治療，先觀察一夜看看，肚子脹成這樣子開刀是相當危險的?！眲⒘灰苟疾桓宜纯词缍鹜吹亩甲兞诵蔚男∧?，只恨自己不能替代，心想著淑娥這閨女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自已也是活不下去了。

第二天清早，淑娥放了幾個驚天動地的響屁，再拉了一泡驚天動地的屎，肚子就象放了氣的氣球一樣，迅速癟了下去?？粗謴腿绯５氖缍?，劉柳懸著那顆心這才歸了位。睡在隔壁床的學軍，一覺起來就看到劉柳一夜未睡充血的眼睛，再看她因為急火攻心一夜就長出了滿嘴的泡，禁不住 一陣感動，可那聲“媽”梗在嗓子眼里硬是沒辦法叫出來。

05

學軍剛高考完那個暑假，更生就因為肺結核走了。更生的病耗完了家里僅有的一點積蓄，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學軍沉默的讓劉柳有點擔心。那天學軍一天未歸，傍晚劉柳在河邊找到他的時候，學軍仰起滿臉淚痕的臉說道：“大學我不上了?！?/p>

這是劉柳第一次對學軍發(fā)火：“沒出息，大學必須上，砸鍋賣鐵也得上?！睘榱私o學軍籌學費，劉柳帶著學軍去了村口的采石場搬石頭賺錢?？粗鴦⒘菪〉纳碜映粤Φ奶糁话俣嘟镆粨氖^，手掌被石塊磨得沒一處好皮，學軍心里難受，一個人在沒人處偷偷的抹眼淚。

幾天過后的一個中午，學軍這一輩子都忘不了。剛放過炮開了山的采石場里，學軍正在山崖邊彎著腰撅著屁股往劉柳的竹筐里裝石頭，突然一塊大石頭從崖頂快速滾落，直向?qū)W軍和劉柳砸了過來。

彎著腰的學軍毫無察覺，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只和學軍隔了一步之遙的劉柳用盡吃奶的力氣硬把學軍推出離崖邊兩三米遠的安全之地。石頭落在劉柳身上的那一刻，反應過來的學軍嘶聲慘叫：“媽……”

昏迷前的劉柳聽到了這聲遲到了十幾年的媽，心想就算死也瞑目了。石頭砸到劉柳的腿上，生命倒是無憂，但從此卻跛了一條腿。此后的十年里，劉柳一個人含辛茹苦的扛著，送出了學軍和春娥兩個大學生，硬是把六個孩子都齊整整的拉扯大了。

村里人都嘆道，這劉柳真是比起親媽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啊，不容易??！在小女兒淑娥婚禮的第三天，劉柳把六個孩子都叫了回來，宣布了一件事。在劉柳的心里，始終就沒放下過張林，總覺得自已對不住他。

現(xiàn)在張林也已是孤身一人，劉柳決定要去把和張林這段未了的緣全了，不給今生留遺憾。劉柳把事情原委和自已的決定跟六個孩子坦誠告之，最后說道：“現(xiàn)在你們都各自成了家，我去了你們張叔那兒，也就放心了。”

六個孩子看得劉柳決心已定，個個跪下哭著給她嗑頭，學軍帶頭說道：“媽，無論去到哪里，你永遠都是我們的親媽，沒有您就沒有我們六個！”

06

那年，劉柳60，張林63，一對青梅竹馬的老人再續(xù)前緣，可能是覺的這份遲到感情太來之不易了，兩位老人都珍惜得不得了，去哪里都形影不離。

可命運永遠是禍福相依，當劉柳以為能和張林就這樣相依著走過人生的最后一程時，張林外出買菜時突發(fā)心梗中風倒地，自此就沒有再站起來過，只剩下一雙混濁的眼睛還偶爾能轉(zhuǎn)動下。

這樣一躺就是八年，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張林幸得有劉柳相伴。八年的時間，劉柳無怨無悔精心照顧著，日夜守護沒半分的怠慢，直到張林最后一天，其中的艱辛豈是外人可以體會的。

愿以深情換白頭，奈何天不從人愿！張林的四個兒女也感動于劉柳的付出，均把她當親媽一樣尊敬。張林的葬禮上，更生的六個兒女以劉柳親生兒女的身份出現(xiàn)，為后爹帶孝守靈。這樣的事，無論是在農(nóng)村還是城里也是絕無僅有的。

劉柳很多時候都會與鎮(zhèn)上的老人感嘆：“我這一輩子沒生過一兒半女，但我卻有十個兒女，知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