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唐傳奇《霍小玉傳》到《紫釵記》人物形象的變化

邱雪惠

[摘要]如果說唐傳奇《霍小玉傳》因為霍小玉的死亡讓人們看到現(xiàn)實世界的冰冷涼薄，那么湯顯祖的《紫釵記》就給讀者和觀眾營造了一個熱情如火的理想世界。鄒自振在他的著作《湯顯祖與<玉茗堂四夢>》中說《牡丹亭》是熾熱的仲夏之夢，《紫釵記》是希望的早春之夢。

[關鍵詞]《霍小玉傳》《紫釵記》人物形象 俠義精神

唐傳奇《霍小玉傳》和《紫釵記》都是當世名作，二者情節(jié)大體相同，在人物形象塑造上，卻有很大不同。癡情是霍小玉形象中不變的主色調，但在《紫釵記》中，霍小玉的形象多了一些俠義精神，少了一些因愛生恨的小女子情懷。李益由負心漢轉變?yōu)閳允貝矍榈珔s過于軟弱的知識分子形象，其性格呈現(xiàn)出一定的復雜性。黃衫客和鮑十一娘（戲劇中稱為鮑四娘）原本是小說中的次要人物，因為與霍小玉性格的表現(xiàn)有著密切的關系，被加大了戲份。從這些人物形象的重塑中，可以看到湯顯祖很明確的“至情觀”和俠義思想傾向。

一、霍小玉形象分析

兩個文本中，霍小玉形象的相同之處是：除了容貌美麗、多才多藝，還非常有見識。霍小玉的見識表現(xiàn)在她雖然愛李益，但并沒有被一時的柔情蜜意沖昏頭腦，而是向李益提出“妾本輕微，自知非匹”，待李益登科后，又向李益提出“八年之約”。這種思想既說明了霍小玉對自己的社會地位有清醒的認識，并不因為遇到李益這樣的達官顯貴就輕易把自己的一生交付于人，同時還表現(xiàn)了霍小玉不貪圖榮華富貴的高風亮節(jié)。她對李益的感情主要是緣于對李益詩才的欣賞，這就決定了霍小玉的愛情是理想化的精神之愛。正是因為霍小玉對李益愛得純潔，所以與李益分別，后來又得知李益招贅盧府之況，霍小玉才會為情患病。

霍小玉對李益的愛是卑微的，這種卑微之愛，一方面是由于身份上的差距，另一方面緣于他對李益的盲目崇拜。因為崇拜，所以把自己放得很低；因為崇拜，所以想當然地把李益的承諾當真，所以才會相思成疾，耗盡財力去打探李益的下落?；粜∮駥钜娴膼凼沁@樣一種“飛蛾撲火”的愛情，明知是悲劇，還要執(zhí)著地沉湎其中，并且為了一個不值得的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透過這些情節(jié)，可以看出霍小玉性格中“稚拙”的另一面。小女子的世界里只有愛情，當她在愛情世界中受到傷害以至于對愛情完全絕望的時候，便要采取極端的報復行動。盡管這種行動只是虛妄之說，而且有損霍小玉之前的高雅形象，反之使她成為一個思想境界狹隘的女性，但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社會地位和強弱力量的懸殊決定了她要復仇只能“化為厲鬼”，通過超自然的力量復仇。這樣的結局，既損害了霍小玉的形象，也削弱了故事的悲劇性。

在戲劇《紫釵記》中，霍小玉的身份變成了名副其實的郡主，作者通過一些表現(xiàn)細節(jié)的唱詞強調了霍小玉與高貴的出身相匹配的良好教養(yǎng)。劇中借鮑四娘之口說：“此女尋常不離閨閣。”以及鄭六娘描述霍小玉的唱詞：“天生就女俊娃，似鴛雛常依膝下。重重簾幕，漏春心何曾得到她?！闭f明霍小玉是一個長在深閨、嚴守閨訓的名門之后。高貴的身份、良好的修養(yǎng)使霍小玉遭受愛情變故后的表現(xiàn)更富于感染力。

戲劇中對霍小玉形象最明顯的改變在于霍小玉沒有報復李益，而是選擇相信李益不會辜負她，并表示即使李益另有新歡，自己也愿意做小。這種妥協(xié)和李益本身沒有對霍小玉忘情的良知，是霍小玉和李益最終團圓的基礎。劇中霍小玉的“俠女之風”主要體現(xiàn)在第三十七出，霍小玉為探訪李益的消息，毅然決定資助崔允明和韋夏卿。“女俠輕財”的題目，意在點明霍小玉雖然不像黃衫客那樣擁有非凡的武藝，也沒有扶危濟困之舉，但是她面對崔允明和韋夏卿所表現(xiàn)出來的“仗義疏財”的胸襟氣度，以及為了尋訪李益，不惜變賣自己與李益的定情信物紫玉釵的行為和不惜一切代價要打聽到李益消息的堅韌果決的精神是一般女子所沒有的。這一情節(jié)的改變，使霍小玉化被動為主動，堅守自己對愛情的忠貞，頑強地把握自身命運，在遭遇困難時，又能夠積極地解決問題，并毅然決然地付諸行動，這種作為與黃衫客所表現(xiàn)出來的重然諾、輕死生、明去就、果言行的行事作風如出一轍。故事中黃衫客的出現(xiàn)只是表面現(xiàn)象，但是也有必然因素。正是霍小玉勇于為自己爭取應得的幸福與從不放棄的精神吸引了黃衫客，所以才有了黃衫客的強行帶李益去見霍小玉的直接行動。這樣的情節(jié)安排突破了小說中其狹隘的小女子心態(tài)，提高了霍小玉形象的格局。

在《紫釵記》中，霍小玉的形象比唐傳奇《霍小玉傳》中的形象更具藝術魅力，但也不是完美無缺的。在劇中，霍小玉面對李益的軟弱，并不是感到他不能依靠，竟然愿意和盧小姐有正房偏房之分，并欣然接受了“夫人”的封贈。這樣的安排，表現(xiàn)了作者思想的矛盾性，雖然符合大多數(shù)女性面對現(xiàn)實做出的妥協(xié)，但卻損害了霍小玉形象的一致性，使小玉主動爭取幸福的價值大打折扣。

二、李益形象分析

再來看李益的形象。在唐傳奇《霍小玉傳》中，李益是一個十足的負心漢，他為了自己的仕途和眼前的榮華富貴，狠心地拋棄了小玉。在小說中，李益與霍小玉初見時，李益的態(tài)度就表現(xiàn)了他和霍小玉在愛情世界里的追求層級是不一樣的：“小娘子愛才，鄙夫重色?！边@說明既使沒有母親為李益安排盧氏女的婚姻，隨著霍小玉年長色衰，他還是會被李益拋棄的。雖然李益自己文采無雙，但他對霍小玉的欣賞，主要還是表現(xiàn)在容貌上，而不是霍小玉的才隋品性上。對于李益來說，他的配偶是要滿足他的現(xiàn)實利益的，他“博求名妓”只是為了滿足自己文士風流的愿望，而后來與盧氏女結婚，則是為了自己能夠平步青云。況且李益雖然“門第清華”，但已經(jīng)淪落到“生素家貧，事需求貸”的地步，而盧氏女嫁資豐厚，可以解決李益家中貧困的現(xiàn)狀。從這個方面來說，李益既重視物質享受，又很薄情。小說中還有一個細節(jié)，說明了李益的懦弱性格：“太夫人素嚴毅，生逡巡不敢辭讓?！崩钜娌桓疫`抗母命，一方面是封建禮教的力量過于強大，限制了年輕人追求個人幸福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也與李益自己性格懦弱，沒有主見有關。又寫李益聽聞霍小玉病重，“慚恥忍割，終不肯往?！毙≌f描述李益的心理變化，只用了八個字，容量卻十分豐富。李益因為辜負霍小玉而慚愧，從內心來說，他也知道自己的行為可恥，但一個“忍”字，說明他經(jīng)過內心的掙扎，決定放棄與霍小玉在一起，并且忘記和霍小玉在一起經(jīng)歷的一切。一個“割”字，說明了李益殘忍的行徑。endprint

在戲劇中，李益與霍小玉在第六出“墜釵燈影”中一見鐘情，而不是像唐傳奇中描寫的那樣，李益和霍小玉的相識是由鮑十一娘從中牽線，二人在步入婚姻之前沒有共同的感情基礎，這種情節(jié)的創(chuàng)新使李益對霍小玉的感情純潔化。李益對霍小玉的真情，表現(xiàn)在與小玉分離后便托人寄書畫屏風，以表達自己對小玉的思念之情；在遭到盧太尉要挾后，也沒有答應與盧氏女的婚事；被困盧府一年有余，始終對小玉念念不忘。正是由于他對小玉不改初衷，堅貞不二，所以才有了后來大團圓的結局。但是，李益與小玉近在咫尺，卻不敢與之通信，這種軟弱退縮的性格，導致了小玉病勢沉重。李益這樣的性格還能立下戰(zhàn)功，只能解釋為作者要顯示李益的多方面才華，并通過李益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寄托自己的政治、軍事理想。李益形象的塑造也不無超越之處，劇中有這樣一處情節(jié)足以說明：當李益受到蒙蔽相信小玉別嫁時，并沒有責怪小玉不為他守身立節(jié)，而是想到自己先負了小玉，這在封建時代是非常難能可貴的。比起薛平貴自己入贅西涼，離家十八年，還要試探王寶釧貞節(jié)，李益的形象是光輝的。

戲劇情節(jié)的發(fā)展，在突轉之時最顯人物性格?！蹲镶O記》情節(jié)的第一次突轉，發(fā)生在李益與霍小玉分別之時：霍小玉對二人的分別有很深的擔憂，而李益對于分別表現(xiàn)得很淡漠，完全沒有體察到霍小玉心中既感傷不舍又害怕多生變故的復雜心理。一方面，李益作為男子，在感情世界中并不像女子那樣細膩。另一方面，男子廣闊的社會活動空間，決定了他們即使對一個女子用情至深也不可能讓愛情占據(jù)自己生活的主要位置。況且這時的李益剛剛得了功名，歡喜之情自不必說；因為少年得志，對前途過于自信，想不到很多可能發(fā)生的變故也在情理之中。雖然作者想要在劇中體現(xiàn)“至情觀”，但主要還是體現(xiàn)在霍小玉的形象中；李益形象的刻畫，比起《西廂記》里的張生和《桃花扇》中的侯方域，就顯得更加看重功名利祿，而不是那么看中一個女子對自己純潔、堅貞的愛情。

三、黃衫客、鮑四娘形象分析

在小說中，黃衫客的出現(xiàn)構成了故事情節(jié)的第二次突轉。在霍小玉多方尋找李益無果，韋夏卿規(guī)勸也不起作用的情況下，黃衫客突然出現(xiàn)，而且是以非常機智的方式讓李益對自己沒有戒備之心，極力贊美李益的才華并表達自己的仰慕之情，從而獲得李益的信任，強行把李益帶到霍小玉面前。表現(xiàn)了黃衫客仗義果決且善用奇略、“出其不意而為之”的豪俠形象。黃衫客形象的設置，只是為了使李益和霍小玉重逢，作者對黃衫客著墨不多。

在戲劇中，黃衫客是一個貫穿全劇的人物。在正面出場之前，先有兩次暗出場：一次是在霍小玉和李益定情之時，一次是在二人成婚之時。這兩次雖然是暗出場，但是借助豪奴駿馬凸顯主人的性格，起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在第四十八出《醉俠閑評》中，黃衫客正面出場。為了讓黃衫客了解李益和霍小玉的故事，作者讓既是李益朋友又受到霍小玉資助的韋夏卿和黃衫客相交甚厚。韋夏卿雖然受到小玉的資助，也不過只是勸李益回心轉意，并沒有促成李益和霍小玉的重逢；而黃衫客不求回報，出于義舉帶李益去與霍小玉團圓，并且使戲劇中仗勢欺人的盧太尉得到了應有的懲罰。這樣的情節(jié)安排體現(xiàn)了黃衫客與韋夏卿這種雖有正義感但行動力和做事能力都不夠強的文人形象的本質區(qū)別，突出了黃衫客做事干脆利落、不畏權勢的雄豪性格。最后一出點明黃衫客“暗通宮掖”，表現(xiàn)了黃衫客身份之貴重。那些與霍小玉關系密切的人，因為身份低賤，不具備與盧太尉抗衡的能力而無所作為，這樣的安排更顯出黃衫客形象的光輝。

戲劇中霍小玉資助崔允明、韋夏卿的行為表現(xiàn)了霍小玉身上與黃衫客相通的俠義精神，但和鮑四娘相比，霍小玉所具有的俠義精神還是表現(xiàn)較少。鮑四娘作為霍、李的媒人，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她社會經(jīng)歷豐富，對于人情世故極為練達，在她身上既有近于男性的豪俠之風，又有女性特有的細膩。在《醉俠閑評》一出中，作者安排鮑四娘與黃衫客對飲，正是為凸顯她“雌豪”的性格特征。她自己描述自己“挾策追風，推為渠帥”，而別人眼中的的鮑四娘顯然有更豐富的性格內涵：酒保說鮑四娘“揮金養(yǎng)客，韜玉抬身，如常富貴不能得其歡心”“越樣風流，才足以回其美盼。”黃衫客對鮑四娘的評價就更有一種驀然間找到知音的感覺：“她是閨中俠錦陣豪，聞名幾年還未老，她約略眼中瞧，咱驀地臨風笑。人如此興必高，指銀瓶共傾倒?！彼秊槔钜婧托∮裾f親，表現(xiàn)了她的熱心；當李益負心之時，鮑四娘為小玉奔勞，最終把小玉的遭遇告訴黃衫客，間接促成了李益和霍小玉愛情的圓滿結局。作者對鮑四娘雖然著墨不多，但與黃衫客互相引為知己的這場相遇，使這個人物形象有了更多的想象空間。

四、鄭六娘形象分析

無論在小說中還是在戲劇中，鄭六娘都是一個向來不被人們注意的人物形象，但作為霍小玉的母親，她對霍小玉的影響是不容置疑的。在小說中，當霍小玉離開人世時，鄭六娘面對負心的李益，只是把霍小玉硬生生地拋給他，讓李益呼喚小玉，希望小玉能夠復生。這一舉動表現(xiàn)了鄭六娘的兩種心態(tài)：其一是不能接受小玉已死的事實，希望還有挽回的余地。其二是向李益索要一個活的女兒，以便自己余生有靠?！澳改伺e尸，置于生懷，令喚之?！盄短短幾個字，把鄭六娘在小玉死后這種看似悲痛實則更是為自己晚年無人奉養(yǎng)而怨恨李益的自私心理寫了出來，表現(xiàn)出她與霍小玉的感情并沒有那么深厚，她雖然和小玉朝夕相處，但與小玉的內心很疏離。

在戲劇中，鄭六娘對霍小玉十分疼愛，具體表現(xiàn)在她對小玉親事的態(tài)度上：她起初是謹慎的，因為她對霍小玉和李益在元宵夜的偶遇并不知情，鮑四娘說親時，她首先擔心的是找不到可靠的女婿作為小玉和自己以后的依靠。這與她出身低微而招致的不幸經(jīng)歷有關，但也正是是因為出身低微，她所受到的封建禮教的束縛較少，所以當她了解情況之后，就表現(xiàn)得十分開明，表示自己尊重小玉的想法。劇中鄭六娘仔細詢問事情經(jīng)過的情景，表現(xiàn)了她對小玉發(fā)自內心的呵護，這樣對鄭六娘語言、行為的細膩描繪，既折射出人物豐富的心理活動，又顯現(xiàn)了母性的溫情。

《紫釵記》中對人物形象的刻畫之細膩，還表現(xiàn)在霍小玉貼身丫鬟浣紗這樣的小人物身上。作者通過她的語言行為刻畫出了她爽快、直白又俏皮的性格。當霍小玉“怨灑金錢”時，浣紗又表現(xiàn)出愛財?shù)牧硪幻妫@與一個社會地位低下、見識有限、并且對金錢有著本能向往的丫鬟的身份是很吻合的。

如果說唐傳奇《霍小玉傳》因為霍小玉的死亡讓人們看到現(xiàn)實世界的冰冷涼薄，那么湯顯祖的《紫釵記》就給讀者和觀眾營造了一個熱情如火的理想世界。鄒自振在他的著作《湯顯祖與<玉茗堂四夢>》中說《牡丹亭》是熾熱的仲夏之夢，《紫釵記》是希望的早春之夢。但霍小玉追求愛情幸福之熱烈，鮑四娘與黃衫客熱情相助，小玉與李益團圓的古道熱腸等，使《紫釵記》的情感格調相比于發(fā)生在春天的《牡丹亭》更為熱烈。與《牡丹亭》相比，《紫釵記》所展現(xiàn)的場景、抒情敘事的范圍也更加宏大，所以把《紫釵記》稱為“熾烈的仲夏之夢”更為恰當。

湯顯祖以《霍小玉傳》為基礎，進一步豐富了故事情節(jié)，刻畫了意蘊深刻的人物形象，使《紫釵記》在“至情”思想之外，展現(xiàn)出—個充滿希望、剛柔相濟的世界，《紫釵記》因此成為不可多得的文學藝術精品。

（責任編輯：曉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