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晗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位于長江與烏江交匯處的小城——涪陵迎來了兩個美國人的到來,他們作為美國慈善組織“和平隊”的友好志愿者到涪陵師范學院擔任英語老師,其中一位名叫彼得·海斯勒(Peter Hessler),中文名何偉,四川人都叫他霍偉。在這個順江而下的小城,他度過了兩年的時光,作為客居者,他以旁觀的視角勾勒出這個城市在氤氳中的變遷,揭開那些在本地人看來平常生活表面下的種種不同尋常,東西方文化難以彌合的縫隙在江城之間得以顯現(xiàn)。作為局外人,何偉畫出了那個年代中國南方小城的圖景和當?shù)厝说男は?,他將那些令中國人習以為常的言語行為,寫得令人心領神會。
9世紀天寶年間,楊貴妃鐘愛的荔枝即是從涪陵途徑子午道運送到長安,因此涪陵享有了“荔枝城”的稱呼;19世紀,太平天國將領石達開從南京趕到涪陵山上插了一面旗,插旗山的名字延續(xù)至今……當歷史的車輪行駛至20世紀,它被一個外國人簡單明快的稱為“江城”。在何偉看來,再也沒有比用感官體會一個城市更直白的了。涪陵是長江、烏江交匯處的山坡上密密麻麻依勢而建的一座城市,沒有鐵路,欠發(fā)達的交通讓居民們壓遍全城的石階路習以為常,山城棒棒軍迂回于狹窄蜿蜒街道,眼之所及盡是腿與石階。從他暫住的公寓俯瞰,烏江消融在長江的激流中,與簡陋、原生態(tài)的公路設施相對應的是建筑機械的轟鳴,它們的嘯叫昭示了這個城市飛速發(fā)展的進程,耳之所聽即是河谷上回蕩的船只汽笛聲、發(fā)動機的轟鳴,建筑工地上傳來鋼釬的丁當聲,巖石在鐵錘下的崩裂聲……如他所說,“在最初的一段日子里,涪陵對我來說主要意味著各種聲音。這是一座十分喧鬧的城市,各種噪音也都是我以往沒有聽到過的……”然而,如此高頻率此起彼伏的城市奏鳴,并沒有讓何偉陷入困擾和焦躁,反而迅速融入到固定程式的節(jié)奏之中,周遭眾人在奔生活中碾壓過屬于他們的青春歲月,個性的基因在日復一日的勞碌不知疲倦中日漸消逝,“豬朝前拱,雞朝后扒”,這句流行于烏江中下游的諺語正是當?shù)鼐用裆畹膶懻?,各有各的活法,但無論如何都無法逃脫人生之艱難的魔咒。
在這個陌生的國度,對于當?shù)匚幕奈者h比適應生活更加艱難,在與學生的交談與互動中,何偉無時不刻都能感覺到傳統(tǒng)的集體思想早已滲透進了他們的觀念之中。自我意識和私人化情感的缺席讓他們無視于自我本身,反倒從他者的言語之中認識自我,而這些讓彰顯自我的西方人深感訝異,但當他了解到了中國的儒學,便知曉了這種類似于鏡像的認知的由來,這正是儒學的初衷,循著與周遭人的關系來定位自己的角色,若他者給出理想的觀點便實現(xiàn)了其目的,但當集體無意識被激活,依靠群體的身份認同必將脫離理性的韁繩陷入氤氳一般的曖昧不清之中,在竊竊私語與甚囂塵上之間,這種傳統(tǒng)的集體思維便暴露出了弊端。
學生時期的何偉對文學政治化百思不得其解,但當他深入到田野實踐,將莎士比亞帶入到中國的課堂上時,卻驚訝于他們對問題的理解不約而同地聚焦于權力與階級的思考。然而這些都不影響他們對十四行詩文本本身產(chǎn)生的共鳴,“四個世紀前,莎士比亞愛上了一個女子,并為她寫了一首詩。他說要讓她的美貌永存——這是他的承諾?,F(xiàn)在是1996年,我們在中國,四川,就在長江邊上。莎士比亞從沒有來過涪陵。你們沒人去過英國,也沒人見過莎士比亞四百多年前愛過的那名女子??删驮谶@一刻,你們每一個人都在想著她?!?/p>
三年后,當《江城》完稿,涪陵仿佛換了人間,鐵路公路紛紛搭建起來,繁忙的水運也因此而慢下腳步;又三年,三峽大壩的矗立讓不斷上漲的江水漫過了江畔之城,這座擺脫了貧窮、爛路、慢船的小城以日新月異的變化刷新著眾人對它的認識。對于何偉來說,《江城》收集起了他對涪陵的所有回憶:初來乍到時的青澀、如履薄冰,融入當?shù)厣顣r的松弛與坦然,以及訝異之后的沉思默慮……當他沿著江邊,途經(jīng)田野慢跑時,思緒便行云流水串起過往的經(jīng)歷,從密蘇里、普林斯頓、牛津再到涪陵,何偉早已將涪陵視為中國的“老家”——白天熱乎朝天的建造,夜晚所有的瑕疵隱匿,只有水和燈火闌珊,一座“山罩雨,河罩晴”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