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帕切科

1

轉(zhuǎn)眼間，飛機就離開了地面，高少林倚著舷窗，看著身下燈火通明的南濱機場逐漸變小，最后凝固成一個琥珀似的東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隨著機場一起消失的還有他大學(xué)時代的女友田曉菲。

十幾分鐘前，田曉菲和他握手道別，周圍的場景和氣氛突然讓他想起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他曾在漢城天河機場送她飛往廣州——她將從那里轉(zhuǎn)機去美國留學(xué)的情形。

一晃，八年過去了。

在海威生物制藥公司那間寬敞明亮的現(xiàn)代化辦公室里，面對著一如往昔的高少林，田曉菲似笑非笑地感嘆道，“你真讓我驚訝，少林，這么多年了，你還是老樣子，一點兒沒變?！蹦且豢蹋呱倭志椭?，他一成不變的老樣子一定又讓她失望了。透過眼前的玻璃窗，高少林仿佛還能看到她那無可奈何的笑意。他嘆了口氣，對著窗上模糊的影像搖了搖頭。

窗外，天空廣闊無垠，原來深夜的天幕看上去并不是一成不變的黑灰色，而是那種深深淺淺一路蜿蜒下去的紫藍色。偶爾從前面彈跳出幾顆星星，迅疾閃過的光芒讓人感到一絲寒意。高少林久久地尋覓著它們，直到越來越多的星辰模糊了他的雙眼。他有多么熱愛這些宇宙中的小精靈啊！小時候在鄉(xiāng)下，每年夏天的傍晚，他會跟隨著祖母在村里的堰塘打魚。祖孫倆拎著鋁皮桶、馱著漁網(wǎng)，穿梭來往于塘沿邊。滿天星辰倒映在水面上，螢火蟲閃爍在周圍的菜地中，它們交相輝映，既照亮了塘面，也照亮了他和祖母來回忙碌的身影。這個場景幾乎構(gòu)成了高少林的全部童年，以至于上學(xué)后很長一段時間，每次老師要求用“好像”造句時，高少林翻來覆去總是那句：天上的星星好像螢火蟲。有一次，老師在作業(yè)下批道：你能換一個比喻嗎？于是，高少林想了想，鄭重地在下面寫道：螢火蟲好像天上的星星。

高少林從沒對田曉菲講過這個笑話。他們整整交往了三年，那時，在中醫(yī)藥大學(xué)，田曉菲算得上是個風(fēng)云人物。同高少林一樣，田曉菲也是從外省城市考到漢城中醫(yī)藥大學(xué)的。不過，相比于高少林，田曉菲家境優(yōu)越，她父親是當(dāng)?shù)匾患抑嗅t(yī)院的副院長，母親是醫(yī)生。不僅如此，田曉菲長得也美，身材高挑，五官棱角分明，一雙圓潤飽滿的長腿走到哪兒都會激起一陣?yán)嘶?。說起來，她還算得上是個童星，五歲那年，參加電視臺的“寶貝星”比賽，結(jié)果榮得冠軍，從此走上了服裝模特和廣告代言之路。這種明星氣質(zhì)一直持續(xù)到她上大學(xué)，隨著年齡的增長和經(jīng)驗的豐富，田曉菲越來越引人注目。除了在學(xué)校話劇團里演一些重要角色，還在外面的廣告公司兼職做模特，這些背景和條件，在高少林看來，簡直是電影中的人物。他從沒想到他和田曉菲之間會產(chǎn)生什么交集和糾葛。

他還記得那天，他坐在校外那間新開的冰激凌吧里，一邊想著田曉菲約他見面的原因，一邊忐忑等待她到來。他看著她從外面款款走進來，兩條長腿優(yōu)雅地一替一換，一直招搖地停在他面前。也就是在那天，田曉菲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高少林，她要追他。一個蠻橫的“要”字像晴天霹靂，高少林愣怔了好一會兒，等他明白過來后，臉不由自主地紅透了，無數(shù)細小尖銳的喜悅擊碎了他心中所有的塊壘和障礙。

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已經(jīng)約會好幾次了，高少林仍懷疑這突降的幸福是否真實。在他自己的認(rèn)識里，他只不過是一個沉默少言，倔強固執(zhí)又有著強烈自尊的大男孩，鄉(xiāng)鎮(zhèn)生活和無父無母的成長背景總讓他在某些時刻因別人的過分關(guān)注而羞澀、臉紅。他曾很不自信地問過田曉菲，為什么會在眾多的男生中選擇他。她引用的是王小波的一句話，“那誰誰不是說過嗎，‘這個世界上好看的臉蛋太多，有趣的靈魂太少。我喜歡會害羞的男孩。”她把“會”字咬得很重，好像這是一個別有深意的動詞。高少林永遠記得她當(dāng)時望著他的那雙眼睛，水一樣柔軟又透出讓人膽寒的堅定。

“羞澀的人往往內(nèi)心豐富，會把生活過得既有趣又有意義。”似乎為了徹底消除高少林的疑慮，她語氣肯定地補充道。

如今這聲音再次從高少林的記憶深處浮上來，伴隨著這聲音的還有一聲模糊難辨的嘆息，像是發(fā)自田曉菲，又更像是他自己的回聲。是的，他讓她失望了。他望著窗外漸漸黯淡下去的夜空，不由得蹙緊了眉頭，往日那種熟悉的憂慮如潮水般涌來。

2

兩人是從大二正式交往的，在那兩年多的時間里，高少林的生活一直按部就班，每天除了上課就是到圖書室看書，連吃飯都是單調(diào)的一暈一素，日子幾乎是被機器編排出來的?，F(xiàn)在想來，這規(guī)規(guī)矩矩的生活一定乏味得讓田曉菲起膩。而同樣，在高少林的眼中，田曉菲則像個旋轉(zhuǎn)不停的陀螺。她對各種事物充滿了高少林難以理解的熱情和興趣，美食、時裝、音樂、運動，她的業(yè)余時間大部分都是在各種興趣中心度過的，高少林很難想象她去學(xué)習(xí)擊劍項目只是為了感受一下古代才有的刀光劍影，她甚至利用一個暑假的時間去大連學(xué)習(xí)沖浪。大三那年，田曉菲預(yù)備休學(xué)一年，轉(zhuǎn)去讀服裝設(shè)計。結(jié)果因家里強烈反對，才無奈放棄。

在他們約會的咖啡廳或?qū)W校附近的小餐館里，田曉菲興致勃勃談?wù)摰氖挛锸歉呱倭指械侥吧念I(lǐng)域，有關(guān)流行與大眾文化，藝術(shù)與實用裝飾的融合，未來的時尚趨勢。時不時地，從她的口中會突然蹦出一些高深又前沿的術(shù)語，而高少林卻對此無能為力或茫然無知。因為插不上話，他只好強迫自己當(dāng)個忠實的傾聽者。

“我有一個計劃，將來創(chuàng)辦一個自己的服裝公司，牢牢地站在時裝前線。就像喬布斯那樣，不是等著生活來改變我們，而是主動去改變生活，做時代的引領(lǐng)人。”每次說到自己的夢想，田曉菲的臉就會因為興奮和激動而泛紅，酒紅色的羊絨圍貼配著里面帶有木耳花邊的白毛衫，在咖啡廳柔和的光照下，顯得又俏皮又嫵媚，這個時候，高少林覺得田曉菲不是在他的眼前，而是在他的夢幻中。

“對于杜尚的小便器你有什么想法？你認(rèn)同那是藝術(shù)的創(chuàng)新形式嗎？”或者是，“我覺得呂燕不是漂亮而是美， 她的美作為一種與眾不同的獨立性，普通人是欣賞不了的?！?/p>

高少林從沒有注意過這方面的信息，更不知道呂燕是誰，事后，他特意去網(wǎng)上找到有關(guān)呂燕的信息，并仔細查看了她各個時期的照片。遺憾的是，他并沒有覺得她好看，反而覺得比起田曉菲，她似乎還要略遜幾籌。于是，他理所當(dāng)然就把自己歸結(jié)到田曉菲所說的那類普通人中。

日子一長，高少林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的不同越來越多，一個只想融入普通大眾，過一種千萬人過的平淡日子；另一個要的卻是與眾不同，是被大眾擁擠著仍能發(fā)光的那個獨一無二。更讓高少林痛苦的是，這種不同并不是可以輕易改變的簡單的生活習(xí)慣，而是根深蒂固的成長背景和家庭環(huán)境決定的。他欣賞田曉菲的獨立自主，喜歡她身上所具有的對一切事物充滿的熱情和咄咄逼人的自信，同時，她身上難以穩(wěn)定的變幻因子總讓高少林處在一種因陌生和無法把握而帶來的窘迫感和拘謹(jǐn)之中。而且，田曉菲對生活的自由把控和收放自如又讓他深陷于自卑和焦慮之中。 有時，高少林懷疑這是因為他缺少父母之愛的緣故。盡管祖母給了他力所能及的全部關(guān)愛，但在內(nèi)心深處，也許仍存在著一塊很大的缺失，那是他有意淡忘的一個角落。

仿佛是為了印證什么，也或是對于他和田曉菲未來的不確定感，高少林趁著畢業(yè)前的最后一個假期，帶田曉菲回了一趟老家，表面上是讓田曉菲來看看他的家鄉(xiāng)，其實是想讓她從根本上了解自己的過去，當(dāng)然，也是讓祖母過目的意思。

事后，田曉菲告訴他，她不想了解一個人的過去，在她看來，現(xiàn)在和未來更能確定一個人今后的樣子。高少林在心里否決了這個想法。不管如何，他更愿意從一個人的童年去判斷那個人的未來。

田曉菲走后，祖母鄭重地對高少林說：“這個女孩兒不適合你，少林，她心比天高，不是你能掌握得了的?！?/p>

這話或多或少影響了高少林，他明顯地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了，好像中間隔著一層透明的玻璃，彼此能看見但卻感覺不到對方的溫度。有時，他又極度懷疑，他和田曉菲也許從來就沒有走近過？從前，田曉菲說一不二的個性在高少林看來是一種果敢利落的成熟表現(xiàn)，現(xiàn)在他卻認(rèn)定那是一種任性和霸道，更讓高少林感到反感的是，田曉菲在談到和他類似身份的人群時，總是顯出一種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連她的同情都讓高少林感受到淺薄和輕蔑。好幾次他忍不住提醒她，她的說話方式在無形中傷害他，因為這些人會讓他想到自己，而田曉菲卻覺得他太過敏感，笑話他是男黛玉。

大概所有的同學(xué)戀情都走不出校園，他們的感情由最初的熱烈到平淡，從磕磕碰碰到不痛不癢，最后，他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等來了大學(xué)畢業(yè)。田曉菲按原先計劃的那樣，去美國留學(xué)，高少林則在導(dǎo)師楊教授的幫助下，獲得了助教一職，一邊工作一邊繼續(xù)攻讀碩士學(xué)位。

田曉菲問過高少林的打算。如果他愿意，她可以請她父親幫忙，他父親的醫(yī)院和美國某州的一家華人社區(qū)醫(yī)院有業(yè)務(wù)上的合作關(guān)系。

高少林以祖母需要照顧為由，謝絕了她的好意。

這確實是一個理由。那會兒，祖母的狀況雖然大體不錯，但畢竟年歲大了，人的身體又總是隨著年歲的增長往下坡路走的，但如果高少林真要去國外深造，像祖母那樣一個明理的人，是絕不會阻攔的，只會拼盡力氣支持白事孫子去深造。

高少林拒絕的真正理由是他在內(nèi)心已經(jīng)對這段感情感到絕望而決定放棄了。

離別前，兩人誰都沒有說分手，但高少林明白，他們的戀情到此為止?？粗钶d田曉菲的那架銀色飛機揚長而去，他又何嘗沒有一絲解脫?？墒?，想到她即將在異國他鄉(xiāng)展開的新生活，新的天空，新的男友，新的夢想，在解脫之外，更深的是一種無法填補的失落。

分手后的最初幾年，高少林還會時常想起她，也曾試圖給她寫信（田曉菲走時給他留了美國那邊的地址）。但一旦真要動筆，高少林又覺得并沒有什么值得告訴她的東西。他的生活，一如從前，還是那么規(guī)范那么乏味，不是研究所就是家里，每天面對著大大小小的玻璃器皿、瓶瓶罐罐，以及散發(fā)著各種氣味的藥品和標(biāo)本，從一架檢測儀走到另一架檢測儀，抽檢、化驗，觀察分析，然后坐下來完成檢驗報告。

家里也沒什么可寫的，有關(guān)他的廚藝，他貪戀晚餐桌上的燈光，他深夜聆聽的詩歌電臺……如果小舒不上夜班，他很可能還會在晚飯后陪她去江灘散會兒步。他當(dāng)然也不會告訴她，江灘的蘆葦在秋天白茫茫的一片，那情形有多么的美！當(dāng)然，大多數(shù)時候，他只是一個人安靜地待在書房里，寫他久久沒有完成的筆記和夢想中的中草藥典籍。

這些瑣碎的家常細節(jié)是不會引起田曉菲的興趣的。

多么單調(diào)枯燥，又一目了然。一次次，他想象著，當(dāng)田曉菲讀著這些毫無樂趣的內(nèi)容時，一定會由吃驚感到厭煩，這種寡淡無味的生活對于充滿奇思異想的田曉菲來說，簡直是一種無法忍受的酷刑。于是，到最后，總是用類似的理由讓他放棄了寫信。

讓高少林驚訝的是，后來，當(dāng)快捷又方便的臉書和微信開始流行，他竟從沒有試圖通過這些渠道再去搜尋她的信息。當(dāng)然，她也莫不如此。這些年里，有時，在某個午后，在深夜的電臺里，聽到過去熟悉的音樂，他會猛然記起她，想到她杳無音信的冷漠態(tài)度，他會感到一陣心冷，暗想，也許過去的一切在她的心中并沒有自己認(rèn)為的那么重要，他只是像別人說的那樣，是她生命的過客。

3

如果不是那封郵件，高少林大概會永遠將田曉菲和自己的青春埋葬在一起。

去年九月的一天，一封標(biāo)題為“田曉菲”的未讀郵件靜靜地躺在高少林的郵箱里，郵件IP地址顯示是美國華盛頓。這突如其來的情況讓高少林愣了好一會兒。他克制著激動，讀完了信，確定是田曉菲寫來的。田曉菲在信中提到即將回國開醫(yī)藥公司的事，并希望獲得高少林的技術(shù)支持。從她嚴(yán)謹(jǐn)?shù)拇朕o和對公司詳細的規(guī)劃分析中，高少林仿佛又看到了當(dāng)年那個風(fēng)云變幻的田曉菲。他反復(fù)看了那封郵件，對她開醫(yī)藥公司而不是服裝公司稍稍有些意外，不過，一想到她的風(fēng)格，他又覺得無論在她身上發(fā)生什么都不應(yīng)奇怪。

他記下了她回國的大概日期。不可否認(rèn)，他對這個日子抱有期待。當(dāng)然，他也明白，他們之間不可能再發(fā)生什么，他現(xiàn)在有小舒，有自己的家，對現(xiàn)在的生活，他并沒有感到需要改變的必要。

之后不久，田曉菲再次來郵件，她告訴高少林，她已經(jīng)回國，并在家鄉(xiāng)南濱市選定了公司地址，春節(jié)過后就會投入裝修和前期的產(chǎn)品鋪設(shè)工作。讓高少林感激的是，田曉菲從不冒昧給他打電話，她總是通過郵件的方式聯(lián)系他。他猜想，這很可能是她在有意照顧著小舒。畢竟，小舒是他現(xiàn)在的太太，太太總是對前女友充滿敏感和警惕。

“你是這方面的專家，藥物和技術(shù)上的事你一定得幫我把把關(guān)?！彼卩]件中寫道。高少林知道，他無法忽略發(fā)生的這一切。他得承認(rèn)，比起藥物和技術(shù)，他可能更關(guān)心田曉菲，關(guān)心他們分手八年后她現(xiàn)在的狀態(tài)。而當(dāng)意識到這是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時，他又感到迷惑和驚異。也許，他從來就沒有真正忘懷過田曉菲，就像他無法與自己的青春徹底割斷一樣。

4

在那座現(xiàn)代化風(fēng)格的海濱生物制藥公司里，看到田曉菲的那一剎那，高少林有些恍惚， 眼前的田曉菲幾乎沒什么變化，身材還像過去那樣苗條，兩條長腿包在低腰牛仔褲里，顯得挺拔又修長。她的臉龐比過去要清瘦些，但皮膚保養(yǎng)得很好，如果不是長時間面對面，高少林幾乎看不出她眼角細細的皺褶。時間好像在她身上完全失去了效用。

公司裝修完不久，房間里還殘留著隱隱的木頭和涂料的氣味，幾個工人正提著儀器做最后的甲醛測試。田曉菲親自帶著高少林參觀各個部門，一邊向他介紹公司的情況，舉手投足之間無不透出一種成功人士的風(fēng)范，沉著自信，從容優(yōu)雅。

在實驗室里，高少林一眼就看到了那些還未拆封的大紙箱，箱體上寫著英文名字和簡單的產(chǎn)品介紹：“這是一批剛到的專用檢測器材”。不用田曉菲介紹，高少林就知道，這都是一些進口的高端設(shè)備。有些是他熟悉的，有些是他從專業(yè)雜志上聽說過卻從沒有見到的，他的腦海里不由浮現(xiàn)出他所在實驗室里的景象，斑駁的鐵皮文件柜，一堆需要人為調(diào)整的過時儀器，他現(xiàn)在用的氣相儀和離子色譜儀還是從他的母校收來的二手貨。

他們實驗室曾向所里申請購買一臺智能溶出試驗儀，從申請書到最后的批復(fù)，中間層層的關(guān)卡、傲慢和等待，那些由他親手寫出的報告和事由說明他都能背下來，但批示總是一拖再拖，到最后，連他自己都忘記了。他現(xiàn)在用的最新的一個溶出度測定儀還是六年前購買的。經(jīng)歷了這一系列的尷尬或無望結(jié)果后，他只好將希望一點一點減少，像別的同事那樣，能用的器具盡量用著：“只要在誤差值內(nèi)就可以了。”他也只好用這樣的大眾話勸慰自己。只是，他總感覺內(nèi)心少了些什么，一些他不能確定也不敢確定的東西，對工作的熱情？對追求的淡漠？沒錯，還有呢，隨波逐流？得過且過？一想到這些詞會發(fā)生在自己的身上，他就感到不能忍受，一種被失敗籠罩的壓抑，他不能眼睜睜地讓這一切發(fā)生，他得做點什么！

研究所的工作是無法提高了，他無法抗拒那些大的東西。于是，高少林把大部分時間和精力都用在撰寫中藥的研究文章。幸好，在他的生活里，他還能用這一項保存自己那顆驕傲的心。

一定是田曉菲對他現(xiàn)在的生活做過了解，當(dāng)田曉菲嚴(yán)肅而鄭重地告訴高少林，她多次請他來南濱，是想聘請高少林來公司做技術(shù)總監(jiān)時，高少林很有些意外，而“技術(shù)總監(jiān)”這個時髦詞，又讓他忍俊不禁。他想起他在研究所工作多年，仍是無官一身輕的狀態(tài)。三年前，所里曾有意提拔他做部門主任，但高少林總覺得那些高帽子會讓人縮手縮腳，更何況他一直跟隨的楊教授是他的榜樣，老人家六十多歲了，除了一心在學(xué)校教書，晚年退休后又被返聘到高少林所在的研究所做藥物研究工作。老人家至今仍是無官無職，是真正做事的人，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中草藥世界里。

高少林直言告訴田曉菲，他只是一個普通的藥檢技師，難以勝任技術(shù)總監(jiān)一職。

田曉菲什么也沒說，只是將海濱生物制藥公司的資料放進他的包里。那意思好像在說，她會一直等著他。那些資料還靜靜地待在高少林的雙肩包里，是用高密度銅版紙打印的，外觀看上去就像一本豪華大氣的精裝書。有關(guān)中藥的調(diào)研報告，生產(chǎn)技術(shù)的革新和中草藥的種植及土壤培育，海外市場的開拓與發(fā)展前景，以及附帶子項目的可實施性方案、風(fēng)險評估和可預(yù)測性回報，各種數(shù)據(jù)和圖片一目了然。

高少林仿佛能看到那幅由高科技打造的藥品試驗基地。他相信，用不了多久，資料上的一切就會成為現(xiàn)實，因為，這就是田曉菲的風(fēng)格。

是的，一切都再清楚不過了，田曉菲正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著。她過得很好。

這樣想著，高少林嘆息了一聲。他動了動身子，猶豫著要不要打開背包看一眼那些資料，但最終，他什么也沒有做，只是望了望前方顯示屏上的時間。

漢城就要到了。

5

“天河機場”炫目地懸在夜空，看著這四個熟悉的大字，高少林深深地吸了口氣，沾染著露水的清潔氣息讓他感到一陣舒服的涼意。秋天的味道越來越濃了，這是他最喜歡的季節(jié)，他覺得只有這個時候，萬物才顯出它們的本真和善意，不光是花蟲草木，山和水，還有天空，都沒來由地讓人感到一種曠遠和美好，一種孕育著憂郁的深沉和寂靜。

他在機場外的候車區(qū)上了一輛出租車。司機是個沉默的中年人，問清地址后沒有再說一句話。也許是怕吵著乘客，他將正播放的車載收音機的音量擰小了一點。

高少林聽出那是FM103.8，他經(jīng)常聆聽這個電臺的一檔叫做《遇見詩歌》的節(jié)目，每期都會有主持人朗誦一首經(jīng)典詩歌，那些詩歌伴隨著輕妙的音樂，總讓他回憶起充滿理想和激情的年輕歲月。

主持人的聲音他已經(jīng)熟稔于心，此刻，他正朗讀著“……二十歲的時候我們與之抗?fàn)幍臇|西”。高少林會心地笑了笑，心里說：你好，帕切科！他好奇地向司機望去，他有點驚訝會在這種場合遇到一個和自己有相似愛好的人。從路燈映照進來的迷蒙燈光中，他看清司機有一張四四方方的臉，從這張臉上很難看到他有什么特別之處。可是，就是這張毫無特征的臉，卻在聽無人問津的詩！這種不匹配的失衡感覺讓高少林的心里生出一種異樣，一種類似悲傷又摻雜著孤獨的感覺——在司機的眼里，他高少林又何嘗不是一個面目模糊的形象，他的內(nèi)心又何嘗不是被粗鄙的表象掩蓋著。如果忽略個體，忽略內(nèi)心的東西，他就是一個普通普通通的中年男人，走在大街上只能成為別人的背影。想到這，他幾乎要因這個相似點而與司機結(jié)為同伴，想找他訴一訴，可是，他不知從哪里開始。他沮喪地揉著額頭，覺得更深的疲憊像瀝青鋪過來，他幾乎承受不起，將頭倒向座位。冷風(fēng)從半開的窗外吹進來，他聽見心頭一陣哽咽。

6

研究所大院里靜悄悄的，路燈篩過道旁密密的樟樹葉，落到高少林的身上，透出一層孤冷的光。

自中醫(yī)藥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到研究所后，他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個地方。研究所里清一色的老式紅磚樓房、小花壇和陳舊的辦公大樓，這熟悉的一切讓他感到安穩(wěn)，有時又會涌起一種深深的厭倦。

他想起小舒曾說過的話：“一看到你，我整顆心就定下來了?！备呱倭衷嘈胚@是小舒所說的品質(zhì)，但現(xiàn)在，他卻懷疑這種安定是研究所里千年不變的氛圍影響了他。

也許這世上，只有小舒把這當(dāng)作一種品質(zhì)。

小舒是個護士，和高少林同齡，他們是在朋友的婚禮上認(rèn)識的，高少林是新郎的朋友，也是前同事。小舒呢，好像是新娘的姑婆或者姨媽的女兒，高少林不記得了，對于這種錯綜復(fù)雜的親戚關(guān)系，他總是感到力不從心。這大概是因為他自己的家庭關(guān)系簡單，除了祖母和伯父，家里再也沒有其他人了。但其實是有的，比如母親，但要將母親歸納到他的親人網(wǎng)系中，高少林總是需要狠狠地掙扎一番，還得注意不在祖母的面前顯露出來。

小舒結(jié)過一次婚，婚后第二年，丈夫像往常一樣騎摩托車去醫(yī)院接她下夜班。結(jié)果，等她見到他時，他已經(jīng)躺在離出事不遠的一家醫(yī)院里。

那次婚禮上，高少林并沒有從小舒的身上看出這些不幸的信息。他甚至覺得她不像是三十多歲的女人，她身材嬌小，剪著一頭活潑俏麗的短發(fā)，從背后看去就像個青春少女。

那時，她丈夫已經(jīng)去世三年了。后來，和高少林交往，她還一直戴著他們的結(jié)婚戒指，一只沒有任何裝飾的銀戒，閃著若有若現(xiàn)的幽光。這讓高少林會聯(lián)想到自己的母親，他會想到，在母親改嫁后的新生活里，是否也戴著與父親結(jié)婚的戒指。

小時候，高少林總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疑問，看到和他一般大的孩子都有爸爸媽媽，他感到吃驚和困惑。

“你就把祖母當(dāng)作媽，媽媽能給你的祖母也能給你?！?/p>

那是他第一次問祖母有關(guān)父母的事。

祖孫兩人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傍晚的霞光呈一種絢麗的五彩色，從山頭照過來，柔和地籠著墻角邊的一排梔子樹，雪白的花瓣隨風(fēng)搖動，伴隨著祖母的聲音發(fā)出勾人的香味。

祖母手里剝著毛豆，時而抬頭望一眼院門外的大山。

“你那年兩歲吧，那天的霧大，山路是石頭鋪的，你爸騎著電動三輪車去山里收藥，那輛三輪車的車況一直不是很好?！闭f到這兒，祖母停下來，微側(cè)著頭，朝前方的山頭看著。高少林看到祖母的眼睛一點一點混濁下去，眼仁里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事情正在發(fā)生。他叫了一聲奶，沒有回音，便也學(xué)著祖母朝那個山頭望著，太陽還堅持懸在那里，即將消逝的光芒把周邊的樹熏染成了一種黃紅相間的彩色，好像一個即將離去的人拼盡全力吐出最后一口氣。

“村子里的人幫忙找了四五天，終于在山崖下找到他。”說完，祖母發(fā)出一聲幽長的嘆息，“唉，各人有各命。你媽后來改嫁了，聽說又生了個寶。你呀，就該落在我們家，正好給我這個孤老婆子做伴，這都是天意?。　?/p>

老人家說完，慈愛地看著高少林，“祖母對你好嗎？”高少林趕緊點點頭，這世上沒有第二個人會像祖母那樣愛他。他曾對此深信不疑。但遇到小舒后，高少林卻動搖了，也許只有祖母的愛是遠遠不夠的，對于沒有享受過母愛的人來說，他會永遠在心里渴望著愛。

高少林不知道是不是這種心理驅(qū)使，他幾乎沒有怎么思考就從內(nèi)心里接受了小舒。

他們在一起生活了三年有余，小舒體貼細微，說話溫軟柔和，在她身上根本不可能發(fā)生發(fā)脾氣這樣的事。兩人從認(rèn)識到結(jié)婚用了不到一年時間?；楹?，小舒的第一個約定就是，以后上夜班，她要自己騎車回家，不準(zhǔn)高少林去接。

“我不允許再發(fā)生那樣的事?！彼f，“我不想重蹈覆轍，再失去一個愛人?！?/p>

高少林想安慰那不是她的錯，可是在生死相隔的痛苦面前，他深知，所有的語言都是蒼白和空洞的。

他只好依了她。

7

樓前的桂花已經(jīng)謝了，高少林仍能聞到游動在樹叢中的殘留香氣。

看著眼前這座七層樓房，高少林突然意識到，它的存在歷史比他在研究所的歲月還要悠長。從他的這一面看過去，鐵銹色的紅磚墻上攀附著大片的爬山虎，夏天宛若一堵綠墻。當(dāng)初，他從房管科拿到這兩居室的鑰匙時，小舒就是被那整墻的綠迷住了?！暗戎?，我要把這家伙從窗戶里引進來。那時，咱們就像住在童話里！”她高興得硬鬧著要請客，兩人去必勝客吃了一頓，花了五百多元。高少林想買單被小舒拒絕了。

“這個客我來請，謝謝你，少林，終于讓我們有了一個自己的小窩，而且是童話的呢。”高少林聽著，覺得心里一陣酸楚，一間別人退出來的舊房子還值得她這么高興。對于房子事，他始終存有愧疚，要是他稍微用點心……

前年所里籌建居民房，按資格他是可以分到一套新房的，生存的經(jīng)驗和閱歷也讓他明白，此時找找領(lǐng)導(dǎo)，事情會好辦些，他躊躇了一陣子，最終還是沒有去。結(jié)果可想而知，所里以房子數(shù)量有限，將他踢了出去。

“別為難自己了，那些事都不是你做的。你做好喜歡的事就可以了。我有你，就覺得什么都不缺了?！?/p>

這些年里， 盡管他總是因為自尊和所謂的清高，不肯低頭不肯走彎路而錯失一些大大小小的機會，但小舒從未抱怨過。她總是善解人意地在關(guān)鍵時刻給高少林松綁。每每想到這點，高少林就會涌起一股柔情。他在心里認(rèn)定，她就是那個完全理解他的人。

想到這，高少林又大步向前走了幾米，到達自家門洞前，向上掃了一眼，窗戶都黑著，只有五樓透出隱隱的燈光。他心頭一熱，猜想小舒這個時候可能半靠在床上等他，或許已經(jīng)不知不覺睡著了，手里頭說不定拿著本翻開的針灸書。這幾年，她突然對針灸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正琢磨著要和研究所里談得來的李老師合開一家針灸館。他們家客廳的墻上就掛了一張巨大的穴位圖，密密麻麻的線和點讓來家里的客人看得頭昏。幸好高少林對這一切有免疫力。

他輕手輕腳開了門?？蛷d里，落地?zé)糸_著，燈光調(diào)得較暗，剛好可以使回家的人看見屋里的景象。這也是從前的無數(shù)個夜晚，他照顧上夜班的小舒時，也這樣將燈調(diào)到微明。

一如往日，屋子里干凈整潔。桌子，沙發(fā)，電視墻上懸掛著小舒的十字繡，人體穴位圖。茶幾上擺著她未完成的手工石繪：一堆形狀各異的大小鵝卵石，旁邊是炳稀顏料。這是李老師上個月去威海旅行時特意撿回來送給小舒的。

一股家常的平淡和溫暖，這種氣息讓高少林感到滿足。其實，他才走了一天。

房門虛掩著，果然如高少林所料，小舒和衣靠在床頭，瘦小的身子蜷縮在一起，即使在睡夢中，她的嘴唇仍緊繃著，保持著一種警覺的狀態(tài)，好像隨時會翻身坐起來，這大概與她的職業(yè)有關(guān)。她曾告訴高少林，她第一次在醫(yī)院值夜班，半寐中，發(fā)現(xiàn)由她照顧的一個重癥病人在夜里悄悄死去。說到當(dāng)她從座椅上醒來時，手里握著的是一個已經(jīng)死去的老人的手時，她的臉因為恐懼和痛苦而擰緊，高少林當(dāng)時心疼得一把將她拉進懷里。

這種憐惜的感覺再次涌上來，高少林抬起手，想把散在她臉頰上的幾縷頭發(fā)撫到耳后，隨后一想，一個敏感的人，任何的風(fēng)吹草動都有可能驚醒他，最后，他只是碰了碰搭在她身上的毛毯。

他關(guān)了燈，轉(zhuǎn)身朝書房走去。

8

書房里靜靜的，散發(fā)著中藥特有苦香味，高少林借著外面的月光，眼睛掃過書柜里成排的書籍，陳列在罐中的有待研究的中草藥標(biāo)本。有多少個夜晚是在這里度過的啊，這幾乎成了一種習(xí)慣，即使什么也不做，每天他都會來書房里坐一會兒。他喜歡這里的氣息，書籍、中草藥，它們散發(fā)出的那種安寧，有時讓他仿佛回到了自家藥鋪里。那時，他還是孩童，平日除了幫祖母網(wǎng)魚蝦，拿到集市上去賣，再就是逢到春夏草木旺的時候，跟著祖母上山采藥。等到大了上學(xué)后，一到寒暑假，祖母便把他送到縣上自家的中藥鋪里。藥鋪就在正街上，是祖父在世時開的，祖父去世后，藥鋪就交給了父親和伯父經(jīng)營，再后來，就只剩大伯一個人打理了。高少林至今還記得，藥鋪的右面墻壁設(shè)置了一層內(nèi)嵌的擱置架，里面擺放著幾本書。每次去店里，不管是祖母還是伯伯，總是提醒他沒事時多翻翻那些書。他討厭看那本厚厚的《中草藥藥典》，里面生僻的字和晦澀的解釋讓他讀得昏昏然。他更喜歡打開另外那本，像連環(huán)畫一樣好看的中草藥圖鑒，它們繚繞，千奇百怪，散發(fā)著孤芳自賞的幽冷氣息和神秘的陌生感，高少林讀著它們的名字，從只言片語的介紹中想象它們的出生地。他癡迷得像從另一個世界打量著它們。

“少林啊，你一定要用功研習(xí)中草藥，你爺和你父親都是以這個為生的，我老太婆子沒啥別的希望，就愿意你好好地接承他們的業(yè)務(wù)。”如果祖母看到高少林一動不動地捧著植物圖鑒，就會輕輕敲他的腦袋，聲音既嚴(yán)厲又慈愛。高少林聽了，只好聽話地?fù)Q上那本他們眼中有用的書，迷迷糊糊地讀起來。

也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他漸漸習(xí)慣了跟著伯伯學(xué)習(xí)中草藥的習(xí)性和配方的枯燥日子，連氤氳在藥鋪里的那種摻雜著香味、辛辣和苦澀味的草木氣息都讓他感到一種安心。

伴著這種安定，高少林坐到書桌前，打開臺燈。習(xí)慣性地從抽屜里拿出祖母交給他的那本筆記，翻開，本子的扉頁上寫著很久之前也許是大學(xué)時摘抄的一首詩：

我們已經(jīng)完全變成

二十歲的時候我們與之抗?fàn)幍臇|西。

這是墨西哥詩人何塞·埃米利奧·帕切科的一首詩。每次打開本子看到這首詩，高少林就會帶點兒自嘲的語氣沖著這兩行字說：你好，帕切科。好像在慶幸自己還沒有成為或者是還沒有完全成為詩中那個可憐的人。

你好，帕切科。說完，他苦笑了一下，想起了那位出租車司機，高少林在他的車載電臺里聽到的正是這首《老友重逢》。他越來越確信，在庸俗的生活中，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而他自己，也許還應(yīng)當(dāng)包括那位司機，他們擁有的那只屬于自己的東西，就是一顆驕傲的心。

高少林被自己的思緒打動了，他翻開本子，讀著里面他已閱過無數(shù)遍的文字，想象著若干年前，他的祖父、父親還有祖母坐在燈下記錄這些文字的情形。

關(guān)于中藥的傳承和發(fā)展，中藥與西藥的互補。

“我們老祖宗的東西不能到了現(xiàn)代就徹底消失啊，如何將中藥的精髓挖掘出來，再加以發(fā)揮，棄短揚長，學(xué)以致用，少林啊，這是你祖父和你父親生前一直在努力做的事情，祖母沒有別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接好這個班?！?/p>

祖母當(dāng)了大半輩子的鄉(xiāng)村代課教師，高少林一直覺得她不同于一般的鄉(xiāng)村婦女，除了教書，備課，空閑時間會翻翻醫(yī)藥類的書籍，幫父親整理出診筆記。她將祖父和父親生前對于中藥的一些零碎研究和想法，全都分類整理成章段，然后工工整整地抄寫在筆記本上。直到去世前，她才將這個本子交給高少林。

“以后的筆記就由你來完善了，有機會，將它們出本書吧，讓后代知道我們的老祖先給我們留下的寶貝?！闭f著，老人家累了似的，扭頭看著窗外，那是祖母在人世的最后一年。高少林記得，當(dāng)他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院子里的那棵苦楝樹落下了最后幾片葉子?！岸煺f到就到了啊，”祖母幽幽地嘆道，“我交給你的本子一定要傳承下去，這樣也不枉費你祖父和父親的一番心血，我也可以安心地閉上眼睛了?！蹦悄甓祜@得格外漫長，沒有雪，只是一波一波濕冷的風(fēng)徹骨地刮著，終于，在大雪來臨之際，祖母沒有挺過去，閉上了眼睛。

高少林覺得她走得很安詳，至少，高少林沒有辜負(fù)她的期待，中醫(yī)藥大學(xué)畢業(yè)后又順利進入到中藥研究所工作。

在高少林的心里，祖母是一位有想法、有智識、有男人般胸懷的偉大女人。所以，這些年，他成長在祖母身邊，很少在智識上感覺到有什么缺失。

“一切都是流水，少林啊，你可要記住，將來不要失了良心，什么都要圖良心，這樣人才能安穩(wěn)一輩子。你看我，一輩子沒做虧心事，所以才能健健朗朗地活到今天，才有福氣看到你上大學(xué)?！狈路鹫菫榱蓑炞C祖母的話，高少林生活過得一直波瀾不驚，他從參加工作就一直在藥研所，多少年過去了，同事們離職的離職，轉(zhuǎn)行的轉(zhuǎn)行。只有他依舊在技術(shù)研究的位置上一待就是十多年。

“你一點兒沒變?！碧飼苑普f得沒錯。高少林對此也深信不疑。因此，他不可能放棄現(xiàn)有的一切。

想著想著，高少林覺得心更安定了，他攤開筆記本，想寫點什么，聽見門輕輕敲了兩下。

抬起頭，小舒端著一個盤子走了進來。

“你什么時候到家的？我看到書房里有亮，知道你回來了?！?/p>

她一邊說著一邊將盤子遞過來，上面擺著塊三角形蛋糕，奶油已經(jīng)被刮掉了。高少林不吃奶油，一定是小舒事先準(zhǔn)備的。她總是記得他這些任性的偏好，而且還樣樣遷就他。

高少林心頭一熱，“你該早點兒睡的，以后不要等我，那樣睡覺會著涼?！彼舆^蛋糕，下意識地問了句：“怎么想起買這個了？”

“我從李老師家?guī)Щ氐模罾蠋熣f你沒有去慶祝，她還感到有點遺憾呢。”

高少林想起來了，他臨去海濱市時，小舒和他提過，研究所里的李老師邀請他們參加六十歲生日，小舒問過他送什么樣的禮物。其實，這在中國是一件很私人的事，但李老師來自澳大利亞，十多年前，她特意從自己的家鄉(xiāng)來中國學(xué)習(xí)中藥，后來，又在漢城中醫(yī)院做實驗員，一直到結(jié)婚生子，再也沒有離開過。李老師高大結(jié)實，臉龐卻清瘦，淺淡的金色眉毛下一雙清澈見底的藍眼睛，似乎包容著整個大海。

對于為什么要留在中國留在清貧的研究所，她總是真誠地回答：我愛這些草木的香氣，還有它們奇特的像女孩兒般的名字。

李老師在研究所待了大半輩子，算是把一生都奉獻給了她熱愛的中草藥。在高少林的心目中，她是一位值得敬畏的女性。對于她能和小舒做朋友，起初，高少林還有點驚訝，畢竟兩人年齡相距太大，國籍也不同，但轉(zhuǎn)念一想，兩個都懷有童真的女人，對待事情又有著相似的看法，更重要的是，她們都熱愛中草藥，所有的這一切，讓她們成為朋友也是很自然的事。

“那下周末，我們一起去拜訪李老師，算是向她表達我的歉意。”高少林說著，一邊思忖著怎么開口對小舒講海濱生物制藥公司的事。為了減少那種誤會，高少林把去南濱的行程縮減到一個白天的時間，他去時就把返回的機票買了。之所以沒有選擇火車也是為了盡量節(jié)省時間，早去早回，免得時長夢多，會更多地傷害小舒。而且，關(guān)于田曉菲，高少林接到她回國的電話后，就跟小舒老老實實地講過那段戀情。

“對了，你朋友那里怎么樣？濱海那邊——”小舒好像看透了高少林的心事，她用一種若無其事的語氣問道。

沒等高少林回答，她又說，“少林，我想好了，要是你覺得有發(fā)展，我支持你去。反正以后我有針灸館，還有——還有李老師幫助我呢！”

高少林故意沉默著，他凝視著小舒的臉，他看得出她裝作鎮(zhèn)定的樣子，心里說不定怎么樣緊張呢。良久，高少林才慢悠悠地開口道：“我還以為你最了解我呢。原來你也像別人那樣看我。”他故意嘆了口長氣。

小舒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他話里的意思，她小小地雀躍了一下，又覺得不好意思，便將雙手緊握在胸前，臉上是想哭又想笑的表情。

“我就知道，少林，你和我心中想的一模一樣?！彼话褟暮竺姝h(huán)抱住高少林的脖子，臉蹭著他的額頭。高少林拉過她的手，聞著她發(fā)上淡淡的洗發(fā)水的清香，感覺一切都放下了，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感情，用一種決絕得近乎冷酷的聲音說：“舒欣郁，我們要個孩子吧！名字就從你喜歡的那些草藥里選?！?/p>

小舒沒有說話，他感覺被她抱得更緊了。過了一會兒，他聽見小舒壓抑的哭泣聲：“半夏、辛夷、紫菀、青黛、蘇木……這些名字我都要用上?！?/p>

高少林松了一口氣，一股既感傷又悲壯的東西沖撞著他的心，唉，只有這個傻女人會為了一顆驕傲的心而付出自己全部的愛。

一顆不合時宜的驕傲的心！

你好！帕切科，我現(xiàn)在只剩下這個了。他在她動情的抽噎聲中說道。

作者簡介：艾絲絲，女，原名周鵬，八十年代生于湖北黃岡，現(xiàn)居湖北武漢。有若干小說和詩歌發(fā)表于《黃河文學(xué)》《山花》《青年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星星》《漢詩》《長江文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