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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石的淚水

      2017-11-07 21:35:48汪瑞陶冶
      神劍 2017年5期
      關鍵詞:堂哥小張高原

      汪瑞+陶冶

      有這樣一片土地,它處于兩國的邊界,卻沒有國境線,也沒有界碑。偶然會遇到界樁,在皚皚的積雪中孤寂站立。這里的界樁沒有猩紅的大理石底座,沒有莊重的五星紅旗標示,它們大多由一個個猙獰的白色骷髏堆積而成。骷髏來源于附近隨處可見的遺骸。還有絕大多數(shù)地區(qū)連骷髏界樁也沒有,只有約定俗成的默認。因為這里尚未勘定國界,被稱為“爭議區(qū)”。于是兩國的邊防軍人便成為一個個頑強佇立的界碑。界碑是高原最堅實的心臟。因為界碑的存在,一道無形的分界線因此而堅固如壁壘。因為界碑的存在,這一片土地有了歸屬,也因此有了母親、有了生命。因為界碑的存在,這片土地由此具有了不可侵犯的神圣,從腳下的領土到頭頂?shù)念I空。

      遙遠的家鄉(xiāng)

      他是作為心理咨詢的來訪者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更確切地說,他是我進行心理治療的一個患者。小伙子姓張,中士,出現(xiàn)心理應激反應5年。他的心理疾患基本能夠明確診斷,是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

      眼前的他,眼睛仿佛一座幽幽的深潭,里面緊鎖著濃濃的哀傷,埋藏著深深的憂愁,還有許許多多讓你無法解讀卻也絕對無法忽略的東西。從事心理咨詢工作快二十年了,這樣的眼神還極少遇到。我瞬間被籠罩在彌漫的愁霧之中。

      面對這樣的來訪者,任何語言的安慰都顯得那般空洞無力。我于是首先嘗試行為治療中的語言宣泄。誘導他在宣泄中釋放心理壓力。對一個壓抑許久的人來說,有效的宣泄也許是減輕痛苦最有效的方法。

      宣泄過程中,最痛苦的是回顧往事,但這又是處理陳舊創(chuàng)傷無法回避的一項極為重要的內容。當應激事件導致心理創(chuàng)傷時,如果沒有經過有效處理,應激源就會像病毒一樣不動聲色地,卻也是極為頑固地殘留下來。時光會慢慢覆蓋發(fā)生過的一切,創(chuàng)面也會慢慢結痂,但痂皮覆蓋的創(chuàng)口里依然滋生著侵害心靈的病毒,而且這病毒隨著時間的推移還在悄悄繁衍。只有患者自己知道,看似平靜的外表之下、漸趨穩(wěn)定的生活之外,那難以消弭的傷和刻骨銘心的痛。尤其是出現(xiàn)延遲性心因性反應時,有些患者會持續(xù)多年,甚至終生不愈。對他們進行心理治療是極為重要的。

      作為心理咨詢師,我此刻首先要做的就是,陪在患者身邊,和他一起承受劇痛,用共情減輕他的壓力;給他思路,幫他認知重建,使他勇敢直面不敢回首的往事,揭開瘡疤,把侵蝕心靈的病毒清理干凈;給他溫暖和心理支持,讓他有力量走出陰影。只有這樣,創(chuàng)傷才有真正愈合的可能,患者也才能真正走出陰影,重新走進陽光里。

      在我的鼓勵、支持、誘導下,小張開始緩慢地訴說那5年前的一段往事。

      小張是陜西人。家里沒有別的兄弟姐妹,只有他與堂哥。堂哥僅僅比他大1歲,但從記事開始,堂哥便是他最可信任、最可依靠的人,也是他最親近的人。

      幼年結伴玩耍,伯父伯母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交代堂哥,要帶好弟弟。寒冬臘月,如果有一雙手套,這雙手套一定會在他手上,哪怕堂哥的手凍得裂口子;如果有一頂帽子或者一條圍巾,一定會在他頭上,哪怕堂哥臉蛋凍得通紅。

      有一次,小張和堂哥在池塘邊玩耍,他為了抓蝌蚪,不小心一頭栽進了池塘,堂哥一邊大喊一邊伸手去拉他,結果不但沒有把他拉上來,自己也掉進了池塘。還是聞聲趕來的大人救了他們,否則兩個人可能都沒命了。

      要上學了,伯父伯母說,你是哥哥,要照顧好弟弟,不要讓弟弟受欺負。其實,無須伯父伯母交代,照顧弟弟、保護弟弟已經成了堂哥的習慣。記得剛上小學,過六一兒童節(jié),父親給他買了一本新畫冊,是他眼饞了許久的《貓和老鼠》。他興沖沖地拿了新畫冊到學校。班里那個粗壯的留級生看到小張的新畫冊,一把搶了過去?!斑€我的書”,小張一下?lián)渖先?,被他狠狠推倒在地。聽到哭聲趕來的堂哥正趕上拿著畫冊洋洋得意往外走的留級生。“不許欺負我弟弟。”堂哥像一頭發(fā)瘋的小牛犢沖向那個比自己整整高出一頭的留級生。大個子一把推倒了堂哥,但堂哥爬起來又撲了上去。廝打中,堂哥滿臉是血,衣服也被撕破了,但他依然瘋了一樣撲向大個子,去奪回弟弟心愛的畫冊??吹教酶绮活櫼磺械仄疵鼩鈩荩艏壣酉庐媰糟刈吡?。

      從此以后,再沒有人敢欺負小張。因為大家都知道,小張有一個為保護他不惜拼命的哥哥。

      父母為生計辛勞,整日忙于農活雜事,難有更多精力顧及孩子。從小到大,真正和小張形影不離的只有堂哥。小張童年最溫暖的記憶絕大多都是堂哥留下的。

      小張高中畢業(yè)那年,堂哥說要去參軍,問他去不去。小張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去我也去。

      乘汽車、乘火車、乘飛機、再乘汽車,不知道走了有多遠,仿佛走到了天邊。終于到了目的地。他們所到的部隊是高原工兵團。

      施工地點海拔近4000米。對初次上高原的新兵來說,高原反應是難免的。新兵們咬著牙堅持,度過了最艱難的適應期,逐漸成為老兵中的一員。

      那一次,部隊接受了新任務,他和堂哥被派往新施工點。新施工點所在區(qū)域海拔5400多米。

      原以為在高原待了這么久,已經適應高原了。到了新施工點才知道,高原與“生命禁區(qū)”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含氧量極低的空氣沉甸甸地壓下來,壓得人透不過氣來。邁出的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松軟的云絮之上,每個人都好像醉漢一般,步履蹣跚踉踉蹌蹌;頭痛,痛得仿佛被鋼鋸生生鋸開了頭顱一般;心臟仿佛被置入了真空中,越抽越小,越抽越緊,擰成了一股細麻花。胸悶,仿佛心脈被堵進了一塊沉重的大石頭,憋得人喘不過氣來。惡心、嘔吐,沒有一點食欲,吃不下任何東西;許多人還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排尿困難。一張張年輕的臉龐如同被針扎漏了的豬尿脬,血色像水一樣轉眼間漏得不剩一滴,只留下一張張煞白的表皮。

      雖然很痛苦,但大家卻不能停下來,他們必須立刻安營扎寨,在黑夜來臨之前建好棲身之所。因為隨之而來的夜會很快把他們裹進高原的寒冷中。大家強忍著劇烈的高原反應,拼盡全力刨著堅硬的凍土層。海拔5000米以上的地區(qū)被地質學家稱為“永凍層”,哪怕是在高原暖季,這里的土層依然冰冷堅硬如磐石。經過一番艱苦努力,大家終于在堅硬的凍土層中打下木樁、帳篷釘,搭起了帳篷。忙完這一切,幾乎所有的人都累得癱倒在地。endprint

      落日的余暉使山頂變成了血紅,血紅忽而又變淺,漫天的黃色膠液大把撕開天幕,慢吞吞走來。億萬年前特提斯海奔騰的波濤、洶涌的浪花,瞬間被凝固在了金黃里。它濺起的余暉,變幻成了一把把寒光閃閃的寶劍,一劍劍刺殺過來。呆愣間,紅黃的光澤,高高地從山頂上穿過,墜落。太陽在沉去的剎那,昭示出一種蒼涼的悲壯。之后,在西地平線上,升騰起遮天蓋地的黑暗。濃重的漆墨悄然湮沒了一切。

      寒氣慢慢升騰起來,把人悄悄浸泡在冰冷中,雖然是戴著棉帽、穿著棉衣裹在棉被里,卻如同浸在冰窟中一般瑟瑟發(fā)抖。身體中很快凝結出了一群細碎的冰晶,在周身快速游走,把至極的寒冷播散到每一寸肌膚,浸透每一個細胞。

      因為缺氧,煤不能充分燃燒,奄奄一息的燃煤隱約散放著黯淡的微光。夜間睡覺時頭痛劇烈更勝于白天,這在高原,原本是一種常見現(xiàn)象。而此時,煤在燃燒的過程中,爭搶著消耗帳篷中原本稀缺的氧氣,自然加重了人的缺氧癥狀。部隊雖然帶了氧氣瓶,但所有醫(yī)學典籍都明文規(guī)定,氧氣不能遇明火,否則會引起爆炸。是增加供氧減輕痛苦,還是燃煤取暖不被凍成冰疙瘩,兩難的選擇中,大家選擇了后者。這就不得不承受因缺氧而導致的更大痛苦。 “遍入,肌骨尖無比……入腦里,痛欲死?!?/p>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前線指揮所首長的到來。

      幾天后,時任軍區(qū)副參謀長的李松山大校親臨現(xiàn)場指揮。他不顧野戰(zhàn)醫(yī)院領導和醫(yī)學專家的極力反對,果斷要求官兵夜間入睡時將氧氣打開。結果釋放出的氧氣不但沒有被煤火引燃爆炸,而且,在氧氣的滋潤下,一直在半燃半熄之間躊躇的煤火反而旺盛地燃燒起來,散發(fā)出暖暖的氣息。雖然沒有測量數(shù)據(jù)反映此地此時大氣中的氧氣含量,但即便是在氧氣瓶釋放純氧的情況下,空氣中的氧都不足以被煤火引燃,可想而知沒有釋放氧氣時,氧含量一定是低到了令人難以想象的地步,也因此不難解釋官兵們所出現(xiàn)的各種奇怪癥狀,更由此可以理解官兵們所承受的巨大痛苦。

      小張的堂哥在炊事班。抵達那天,炊事班幾個人搭完帳篷后,趕緊給大家準備晚餐。當時能提供的食物只有稀飯和饅頭。即便是這樣簡單的食物,也比硬冷的干糧好得多。熱食物提供的熱量和能量,是官兵們與高原反應對抗的基礎,也是大家在“生命禁區(qū)”生存的首要條件。

      炊事班的戰(zhàn)士比所有人都更辛苦。早上,大家還在休息,他們便起來升火、淘米煮飯、揉面蒸饅頭,洗切小菜。上午稍微休息一會兒,又要準備中午的飯。傍晚,大家都休息了,他們還要收拾雜物,準備次日的早餐。高原所有的食物都必須借助高壓鍋才能做熟,煤又因缺氧燃燒不起來。這些因素極大延長了炊事班的工作時間,同時也加大了他們的工作量。

      很快,堂哥支撐不住了。這個自幼體建,從來沒有服過軟的硬漢子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的痛苦。那次打飯時,小張碰到了堂哥。短短兩天時間,堂哥好像變了一個人。整個臉龐都被痛苦扭曲成了一種奇怪的表情。他告訴小張自己很難受。但小張并沒留意,更沒有多想。一是因為在這個環(huán)境中,大家都很痛苦。難受是普遍現(xiàn)象,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另一方面,在極端痛苦的折磨中,人似乎麻木了,反應都很遲鈍。

      此后,因為嚴重高原反應的痛苦,加之修建宿營地的勞累,小張也沒有想到去看一看堂哥。

      直到第三天上午,有人急匆匆來找小張,說他堂哥病情嚴重要下送搶救。小張慌忙趕到炊事班。

      走進炊事班的帳篷,只見堂哥在帳篷一角的地鋪上半靠著。他面色土灰,紫色的口唇微張著,艱難的呼吸中,不斷涌出地粉紅色泡沫狀痰液,在他口唇邊盛開出一朵又一朵死亡罌粟。但臉上卻不再有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痛苦從心尖尖上生出來,在肚子里爬了很長時間,爬到臉上時已經筋疲力盡了,反而倒是,也只能是淡淡的,只在嘴角上漾出一縷濕漉漉的苦痛。

      看著奄奄一息的堂哥,小張猛撲過去,緊緊拉住堂哥的手,泣不成聲。堂哥強打精神睜開眼睛看了小張一眼,黯淡的幾乎熄滅的瞳孔中一星火花一閃而過。這一閃似乎耗盡了堂哥所有的力氣。他的眼皮又沉甸甸地垂下來,把眼眸遮擋得嚴嚴實實。

      小張沒有想到,這是他和堂哥見的最后一面。

      隨隊軍醫(yī)診斷堂哥是高原肺水腫。引發(fā)高原肺水腫的幾個主要病因:從高原到更高海拔處、發(fā)病地區(qū)的特高海拔高度、疲勞、寒冷等等,這些因素一股腦集中到了堂哥身上,終于壓垮了這個素來堅強而健壯的硬漢。

      因為宿營地條件簡陋,無法進行有效救治,團里立即安排車輛下送。

      越野車帶著堂哥和一個軍醫(yī)急匆匆趕往三十里營房醫(yī)療站。那里有高壓氧艙,有專家,有救治準備。到了那里,堂哥就有救了。

      但出發(fā)幾個小時后,甜水海兵站打來電話,報告了一個噩耗,堂哥剛到甜水海,便停止了呼吸。

      在高原,生死之間的關系,真的是比一根頭發(fā)絲還要脆弱。風平浪靜時,那根頭發(fā)絲毫不敢懈怠地維系著生命,人們?yōu)榱司S持這根頭發(fā)絲不斷掉,必須小心翼翼使盡了全身力氣。一旦稍一用力,頭發(fā)絲就會毫無懸念地斷開。

      得知這個消息的瞬間,小張霎時凝固住了,仿佛模板澆鑄的一個水泥雕塑。硬冷的兩個字正從他身體里往下墜、往下墜,像在無底深淵里滑翔一般。在它們急速向下滑去的同時,他的心卻一點點地騰空了,越來越輕、越來越輕,到最后幾乎飛出他的身體了。就在這時,他聽到了那兩個字墜到崖底的聲音,像瓷器碰碎的聲音,凜冽而邊緣清晰――死亡。

      不僅僅是那一刻,直到幾年后的今天,小張依然不能完全接受堂哥死亡的事實。

      小張自此沉入了深淵。

      他悲哀、他自責,并因自責更加痛苦。他一遍又一遍地追問自己,明知道炊事班很辛苦,在5400米的地方得不到足夠休息,對人的影響足以致命,而自己卻沒有去幫堂哥一把;明知道堂哥一向工作起來不要命,再難也會硬撐著,自己卻沒有多去看看堂哥;堂哥明明告訴自己他很難受,為什么自己當時都沒有一點點留意。為什么?為什么?這其中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如果自己留心了,堂哥也許就不會死。他恨自己一個又一個的失誤,導致堂哥的死亡;他恨自己眼睜睜看著堂哥死去,卻束手無策無能為力。他認為,正是自己這一連串的失誤害死了堂哥。endprint

      哀傷中,一層又一層的自責,嚴嚴實實覆蓋下來,釀造出的罪惡感,漸漸把心腔填充得滿滿當當,終于深深的湮沒了他。

      從此,他的生活充滿了粉紅色泡沫痰的血腥,他的人生時刻籠罩著濃重的陰霾。

      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的心完全裸露在體腔之外,脆嫩,柔弱,任何輕輕的觸及都會汩汩流血。任何和堂哥有關聯(lián)的事和物,哪怕只是微小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關聯(lián):堂哥睡過的床鋪、堂哥工作過的地方、堂哥用過的東西、堂哥曾經習慣的口頭禪,等等,觸及的瞬間都會在他心底掀起無盡的哀傷,隨之涌現(xiàn)的罪惡感更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死亡”,他時時聽得見它遙遠的余音,裊裊的,久久不散。

      堂哥犧牲后的第二年,也是離開家鄉(xiāng)的第4年,他終于踏上了回鄉(xiāng)的路。有久別的期盼,卻沒有歸鄉(xiāng)的喜悅,離家鄉(xiāng)越近,他的心情越沉重。仿佛每往前走一寸就多一寸的鮮血淋漓,就多一分的慘痛哀傷。在高原的日子里,無數(shù)次遠望家鄉(xiāng),想念著家鄉(xiāng)的一切,然而此時此刻,家鄉(xiāng)成了他越想親近越不敢走近的地方。

      他還是忍不住地往前走。家鄉(xiāng)的背景是人生永遠無法泯滅的底色。

      村頭的老柳樹,曾經是他和堂哥一起爬樹掏鳥窩的地方;樹下的荷花塘,曾經是他和堂哥一起洗澡摸魚的地方;錯落的瓦舍、裊裊的炊煙,家鄉(xiāng)鋪天蓋地喚起了他無數(shù)記憶,而喚醒的所有記憶里都有著堂哥清晰無比的影子。原本極為熟悉、應該親近的一切,現(xiàn)在卻如同一把把鋒利無比的利刃,一次次刺向他的心臟,令他痛得幾乎窒息。

      原以為兩年的時光,慘痛的創(chuàng)口已經結了疤。但當家鄉(xiāng)的一切真正出現(xiàn)在眼前,歲月造就的堤壩瞬間土崩瓦解。

      看到伯父、伯母的瞬間,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才40出頭的伯父頭發(fā)全白了,而伯母,原本圓胖胖的臉被愁苦抽縮得比奶奶還要蒼老。自始至終,他沒敢正視伯父伯母一眼。他無法面對他們的悲痛欲絕,不敢解讀他們眼中的絕望。而眼前的這一切自己是罪魁禍首。在伯父伯母面前,他有著深重的、不可恕的罪孽。罪惡感像一只不倒翁一樣執(zhí)著地一遍又一遍地站起來,牢牢地插在他的心里。

      回到家鄉(xiāng)那一天,不過一天時光,卻像是幾個春秋在他身體里來回穿梭過去了。

      在家中短暫停留了幾天,他便以單位有任務為由提前歸隊了。

      從此以后,他再沒有回過家鄉(xiāng),也很少和家里人聯(lián)系。家鄉(xiāng)自此從他的人生中仿佛縹緲地消失了。

      雖然無數(shù)次在睡夢中回到熟悉的村落,看到雞飛狗跳炊煙裊裊;無數(shù)次在夜深人靜之際,想起日趨老邁的父母。但他很少會提出休假的要求,如果因為工作安排不開,需要有人犧牲休假,他會搶先提出來,讓別人休假,自己留在崗位上堅持工作。當留隊請求被批準的那一刻,他會有一種莫名的輕松??吹綉?zhàn)友歡天喜地離隊探親時,他的心又會隱隱作痛。戰(zhàn)友離隊前關系好的老鄉(xiāng)同事往往會三五成群小聚歡送,他從來不參加。每每有人休假歸隊,都會帶來家鄉(xiāng)的土特產戰(zhàn)友們熱熱鬧鬧一起分享,他也從來不參與。

      漸漸地,他越來越陰郁,越來越內向,完全像變了一個人。

      單位領導考慮到他總是搶先留隊,讓別人回家探親,認為不能總是讓老實人吃虧,特意安排讓他回鄉(xiāng)探親。假期批下來,他會默默整理行裝,按時離開部隊,但卻不是踏上返鄉(xiāng)的路。

      家鄉(xiāng),他日日夜夜思念的地方,他時時刻刻期盼的地方,也是他已經無法面對無法靠近的地方。對他而言,此時的家鄉(xiāng)蘊涵著難以言說的沉重,此刻的鄉(xiāng)情滲透了令人心碎的哀痛,此刻的親情更夾雜著難以背負的罪責。他再沒有勇氣踏上回鄉(xiāng)的路,只能對遙遠的家鄉(xiāng)深深凝望,在心底的深處悄悄思念。哪怕想得心痛,哪怕望得心碎……

      休探親假的日子里,偶然有其他地方的戰(zhàn)友相邀,他會到戰(zhàn)友家去玩幾天。但更多時候,他是漫無目的地四處游蕩。

      無論在哪里,他的心都是空蕩蕩的,像一顆飄飛的蒲公英種子。飄零的孤獨就像割掉了自己身上的四肢一樣疼痛。他不知自己飄往何處可以落腳,也不知飄至何時可以安歇。家鄉(xiāng)因此而更加遙遠。終至遙不可及。

      那一天對他的治療我采取了認知重建以及意象對話的方式。治療效果非常明顯。

      走出咨詢室的時候,他的臉上綻放出久違了的明快。他說,幾年了,從來沒有這樣輕松過。但我和他都知道,困擾了他5年的創(chuàng)傷遠不是一次心理治療就能奏效的。要讓他重新看到藍天的明凈,感受到陽光的溫暖,我們都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相對于時空,人生永遠是過客。漫長的歲月總是由一天又一天構成。只有軟弱的人才會在時間之上隨波逐流,任由時間把自己沖向未知的遠方。相信一個形成并擁有自己內核的人,一定能駕馭著時間,奮力抵達自己期待的目的地。

      山石的淚水

      新疆南疆素來被稱為瓜果之鄉(xiāng),那是因為它獨有的無可比擬的風韻。每當夏秋季來臨,筆觸寥寥如同工筆寫意般的南疆,華麗轉身,瞬間蛻變成了一幅精美絕倫的油畫,抑或更像一個真實版的童話世界。葡萄架下,一粒粒葡萄密密匝匝擁擠成一團團一簇簇,炎日透過碩大的葉片投射過一縷縷金色光焰,淡黃色的木納格葡萄被光焰穿透,呈現(xiàn)出半透明的光澤,仿佛一顆顆瑩潤的和田籽玉;濃綠的果樹上綴滿了艷紅的果實,圓鼓鼓的紅富士羞答答藏身于繁茂的枝葉中若隱若現(xiàn),如同一群含情帶怯的少女;碩大的哈密瓜一個個靜臥在溫熱的沙地上,仿佛一個個胖乎乎的嬰孩。果的清香、瓜的濃甜,在空氣中密密實實彌散開來,使空氣都變得甜甜蜜蜜粘粘黏黏了。時有艷麗的艾德萊斯絲綢裙飄過藤間樹下,維吾爾族姑娘深邃美目盼兮如驚鴻一瞥,令人心漾。

      對絕大多數(shù)高原工兵而言,瓜香果甜美目盼兮的美麗是他們永遠無緣感受的,他們所看到的南疆永遠是另一幅景象。土褐色的底色中,偶有白色絲帶凝重延伸,那是曾經潺潺流淌的小渠凝結成了冰??菽靖墒莸闹ρ就回5厣煜蚧颐擅傻奶炜?,仿佛老巫皮包骨的肢節(jié)。肆虐的寒風一陣陣刮過,好像一只硬冷的手掌,輕易掠去所觸及的絲毫溫暖,濃重播撒下無窮無盡的寒意。不得不外出的人們一個個包裹得嚴嚴實實,仿佛一個個胖乎乎的面包,或者一顆顆圓鼓鼓的土豆。endprint

      冬季的南疆是許多高原工兵對南疆的唯一記憶。因為,每當天氣回暖,不待新綠萌發(fā),工兵們便走進了高原,走進了連綿的群山之間,直到滴水成冰的寒冬時節(jié),無法繼續(xù)進行施工之時,他們才會離開高原,回到山腳下稍做休整。其他任何時候,無論是巴旦木在枝頭綴滿繁花的春季,還是沙棗花濃濃播散著異香的初夏,或者果滿枝瓜滿地的秋季,他們永遠都在群山間施工。瓜果之鄉(xiāng)的美輪美奐對許多高原工兵來說,只是源于圖片的想象,抑或是心底深處的一種向往。

      一次,工兵團黃明付團長給我講了一件令他難忘的小事。那一次,他帶領車隊從高原返回平原。終于擺脫了群山連峰百余里的逶迤,到了一處沙石混雜的平坦地帶,收攏車隊休整,人們四散開了去小解。大家陸陸續(xù)續(xù)返回集中時,一個戰(zhàn)士卻愣愣地站在那里發(fā)起呆來。黃團長叫了幾聲,那個列兵也沒有反應。他過去拍拍小戰(zhàn)士的肩膀。列兵如夢初醒般轉眼看著他,一雙清澈的眼眸里竟然噙滿了汪汪的淚水。他哽咽著說:“團長,你說,這棵樹,她怎么就這么好看呢?!逼鋵崳屃斜袆拥昧鳒I的那棵樹根本算不上是棵樹,充其量只是一叢灌木而已。為了抵御風沙侵襲,灌木生長過程中總是盡可能壓低了身子,雜亂地伏在沙石地上。也因此,它既沒有新疆白楊的亭亭玉立,也沒有依依翠柳的婀娜嫵媚。只在深褐色的枝條上零零星星點綴了些許細細碎碎的葉片。葉片很小,也不密集,柔柔弱弱附著于枝條上。稀疏葉片單薄的綠遠不足以與枝條疊加的深褐相抗衡,但深褐的生硬卻因了這星星點點的綠色而平添幾絲柔軟和幾分嫵媚。也就這一點點的柔軟和嫵媚,像一只極柔極軟的小手,輕輕扯痛了人的心尖尖,竟然讓一個年輕戰(zhàn)士看得發(fā)呆,看得淚盈滿眶。眼前的一幕,讓黃團長這個幾經生死的老工兵鼻子一酸,差一點掉下眼淚。

      這就是高原工兵眼睛看到的和用心感受到的最美的南疆植物。雖然他們的心里可能曾經有過,或者依然有著無盡期待。

      有一年,老兵復退前夕,部隊接到上級通知,要求即將復退的老兵上交舊軍裝。工兵團黨委認真討論后,專門請示上級有關部門,請求推遲一周上交服裝。因為這些即將復退的老兵,他們中間的絕大多數(shù)人,直到即將脫下軍裝離開軍營的那一刻,還從來沒有機會穿過除迷彩服以外的制服。雖然他們來到軍營已經兩年、五年,甚至更長的時間。

      衛(wèi)國戍邊、獻身國防,相信這樣的崇高是大多數(shù)年輕人走進邊疆軍營的初衷。除此之外,無論他們是否清晰意識到,其實在每個人的心底,都隱隱有一種向往,那就是對英武瀟灑的羨慕。因為青春原本就是多夢而浪漫的。身著軍裝的俊朗灑脫,訓練場上的矯健敏捷,威風凜凜的強悍干練,是男兒心底難抑的渴望。還有對一種遙遠神秘的向往。奇特濃郁的異域風情,絢麗多彩的艾德萊斯絲綢。弦歌曼舞美目盼兮,金瓜香果醉人心兮。然而,浪漫的渴望年輕的期待,從他們走進高原的那一天開始,就逐漸從生活中漸行漸遠,慢慢不見了蹤影。

      走進高原,高原反應是每一個人都必須面對的考驗?!白鴮ν砩斤L烈烈,起看殘月雪浮浮。”尤其是進入海拔5000米以上的特高海拔區(qū),更如同走進了地獄一般。頭顱脹痛得如同隨時會爆裂開,仿佛一群細小的毒蛇悄悄鉆進顱腦之中,在無情撕咬冷酷攪拌。為了減輕疼痛服用去痛片或阿司匹林,胃又如同被撕裂一般疼痛起來。這些鎮(zhèn)痛良藥的最大副作用就是胃腸刺激,刺激嚴重時甚至會導致潰瘍發(fā)生。在平原,消化道潰瘍就是該藥的禁忌證。高原環(huán)境下機體因為應激反應導致內分泌紊亂,常常引起消化性潰瘍。藥物的刺激對已經形成潰瘍的胃十二指腸來說無異于雪上加霜。因此,為了避免腹部劇痛大家寧可忍著頭痛也不敢吃藥。還莫名其妙腹脹,沒有吃進任何東西也會腹脹難忍,惡心嘔吐。排尿困難,站了半天怎么用力就是撒不出一滴尿。人與高原的搏斗仿佛是從半空中打出的太極。人類竭盡全力,而高原根本就沒有接住。它輕而易舉地化解了一切對抗,漫不經心間釋放出的些許力量便足以將生命的掙扎擊得粉碎。痛苦至極的人們似乎麻木了,一個個顯得呆滯而又遲鈍。如果說世間有煉獄的話,我想所謂的煉獄也不過如此吧。這就是這片土地被稱為“生命禁區(qū)”的緣由。

      有研究顯示,在海拔5000米的地方靜坐時的體力消耗,等于在平原地區(qū)背負20公斤的重物跑5公里。工兵們走進高原是無法靜坐的,他們擔負著艱巨的施工任務。嚴酷的環(huán)境、艱苦的條件、繁重的任務,更極大加重了工兵們的高原反應。

      高原施工,艱辛是意料之中的。

      水泥的使用幾乎伴隨整個施工過程。水泥的裝卸、攪拌、澆鑄基本均由人工完成。彌散的水泥粉會撒落得滿頭滿身,手、腳和面部皮膚常常被灼傷。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高原低壓低溫的原因,澆鑄水泥時模板常常被撐壞,造成跑模。為了不影響工程質量,在場的人會一個個奮不顧身跳下水泥池,修復被水泥撐壞的模板。走出水泥池,水泥很快凝結在身上,整個人便變成了一個水泥雕塑。只有眼珠偶爾一轉動的那一刻,才證明這是一個有生命的活物。

      打風鉆,一站就是8個小時。打風鉆時形成的大量粉塵,不但細細密密落滿了全身,而且冰冷的泥漿水還會順著領口、找著縫隙,鉆進衣服里,灌進靴子里。每一次換班,靴子里都能倒出幾公斤的泥漿水。下班走出工地,所有的人都成了土人,仿佛一座座會移動的泥塑。

      最難熬的還是加班。高原暖季短暫,一上凍便不能再施工。為了趕工期,人員分成三班連續(xù)作業(yè)。每個班次的工作時間是8個小時,從宿營地到工地,路上往返要走2個小時左右,加上班次之間的工作交接,實際工作時間都在10個小時以上。每天從工地搖搖晃晃走回宿營地,吃了飯倒頭便睡。每天都在沉沉的酣睡中被刺耳的集合哨音扯起。睡夢是每個人都最渴望的事情。勞動中小休息,就地一躺或者隨處一靠瞬間就睡著了;中午吃飯,吃了一半,手里還握著半個饅頭,竟然甜甜進入了夢鄉(xiāng);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正在打著風鉆,在風鉆劇烈的抖動中、刺耳的嘈雜里,竟然也會睡著。實在太困了。在每個人心里,能美美睡一覺便是世界上最幸福、最甜美的享受。

      流血是常見的事情。不知道是山石太堅硬,還是維生素和微量元素太缺乏,或者是低氧低氣壓和強烈輻射,導致組織的生理結構發(fā)生了變化,肌膚變得格外脆弱,其韌性幾乎不如一塊嫩豆腐。與巖石稍微碰觸擦刮,便會鮮血淋漓。開始還會留意找創(chuàng)可貼粘一粘,或找醫(yī)生包扎一下,但只要在施工,就無法避免泥水和粉塵。所以,無論是創(chuàng)可貼還是包扎的紗布敷料,不一會兒就臟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很快泥漿拉扯著敷料脫離了創(chuàng)面。如果包扎比較結實,敷料頑固地附著于創(chuàng)面上不肯脫離,被泥漿浸泡的敷料附著于創(chuàng)面,也不過是在傷口上多包裹了一層泥漿而已,其實還不如干脆扯了扔掉。施工中經常出血,慢慢也就麻木了。再流血了隨便找點什么壓一會兒,不流血了繼續(xù)干。按道理說,對創(chuàng)傷的這種處理方式極容易引起感染甚至導致破傷風。不知道是不是低氧低氣壓環(huán)境不利于細菌滋生,還是因為這塊土地至今沒有受到現(xiàn)代文明入侵,許多病菌尚未涉足此地。施工中,許多官兵無數(shù)次用這種方法止血,竟然沒有導致感染,更沒有出現(xiàn)一例破傷風。endprint

      至于磕磕碰碰就更習以為常。從走進高原開始,每個人身上的青紫幾乎就沒有間斷過??呐觥⒉凉?、摔跌等等,任何一個意外,或者稍稍一個不留神,都會在身上留下一塊塊瘢痕、一道道傷口。腿上、胳膊上、前胸、后背、面頰,常常是青了紫,紫間再有青,青紫相間的瘢痕會漸漸布滿全身,形成一個個充滿創(chuàng)意的抽象派圖案。直到工兵們離開高原,休整幾周甚至數(shù)月后,身上的瘀斑才會陸陸續(xù)續(xù)慢慢褪盡。當膚色漸漸接近正常時,也預示著他們即將再一次踏上新的征程。

      致殘屢見不鮮。那一次,上士何班長安裝石門。在吻合的過程中,可能是門閂化冰的緣故,笨重的石門突然靈活起來,一下碰撞在一起,圓滾滾的手指瞬間硬生生被擠壓成了一張薄薄的相片。

      犧牲也在所難免。施工中,有人死于事故,有人死于意外,也有人死于高原疾病。上等兵小王指揮吊裝模具,突至的一陣颶風竟然導致脫鉤,七八百公斤重的模具從天而降,一個精悍的綠色身影轉眼間變成了一團融融的血肉混合物。灰褐色的沙石中瞬間綻放出一朵碩大的死亡之花,暗紅色的血肉花瓣令每一個目睹的人心碎;上等兵小張,疲累交加,引發(fā)高原病肺水腫,犧牲在下送途中;教導員李克勇,常年奮戰(zhàn)在“生命禁區(qū)”,引發(fā)胃癌病逝……

      短短7年里,這支部隊先后有390人患上了不同程度的高原疾病,17人因公致殘,39人生育能力受損,數(shù)人壯烈犧牲。

      沒有愛的竊竊私語,沒有山盟海誓的深情表白,沒有目光透過淚水的深情注視,僅有喀喇昆侖山。高原工兵們,他們這般心甘情愿地把肉體、把靈魂,把潮濕的生命,投擲在群山硬冷的懷抱里,如同匯入蒼茫蒼穹之中。

      從沒有人置疑過:為什么?我為什么要這么做?

      戰(zhàn)士小李曾經給我講過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一件小事。

      小李是一個中士。在一次團體心理疏導中,他引起了我的注意。小李說話很少,但臉上難掩淡淡的落寞。團體疏導結束后,我專門找到他,對他進行心理疏導。因為我深知,對高原工兵這個堅強群體中的每一個人而言,落寞一定是根生于心底,漫延于胸腹,最后,才會發(fā)散出些許枝葉蔓延于臉龐。

      小李的開場白讓我很意外。他說,單位榮立集體一等功后,各種媒體蜂擁而至。雖然領導明確要求,要積極配合媒體記者的采訪,但每次連隊派人接受采訪,大家都會推三阻四,誰都不愿意去。并不是因為謙虛,而是不愿意回顧往事。好比心底一個瘡疤,好不容易結痂了,現(xiàn)在又要一點點硬生生揭開,很痛。小李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但是你不一樣,你是知心姐姐,還是心理醫(yī)生,我們愿意把藏在心里的事情告訴你,盡管這種回憶令人傷心難過。

      小李來自巴蜀之地。入伍前,他熟悉了家鄉(xiāng)的“幽草澗邊生,黃鸝深樹鳴”,見慣了“醉漾輕舟,信流引到花深處……煙水茫茫,千里斜陽暮。山無數(shù),亂紅如雨”,從不曾見過“拾級身漸高,橫空斷飛鳥。晶瑩太古雪,山骨瘦而槁。浩浩驅長風,撲面利如爪……懸崖月魄青”的險峻猙獰。參軍到了高原工兵團,走進高原、走進群山之間,也走進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嚴重的高原反應,基本生活物資的匱乏,還有繁重的施工任務。在高原度過的每一天,對他而言都如同在煉獄里的煎熬。18年里,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家對他有那么巨大的吸引力。他太想家,想回到父母身邊。但這又是根本不可能的。浩瀚山巒間,除了部隊組織的運輸車輛,沒有任何其他交通工具。獨自徒步走出群山更是連想都不敢想的一件事。望著連綿起伏的群山,他欲哭無淚。

      在他的周圍,那些和他同齡的新戰(zhàn)友們也和他一樣,艱難地承受著對他們單薄的人生而言,顯得過于沉重的一切。

      老兵們和他們形成了巨大反差,不是因為老兵們與自己年輕的歲數(shù)不相稱的蒼老外表,而是比因為老兵們比自己生理年齡成熟太多的社會年齡。他們看到新兵們的痛苦、猶豫、彷徨,卻沒有絲毫責備和埋怨,他們理解新兵們所表現(xiàn)出的一切。因為新兵們正在走的路正是自己昨天剛剛走過的路。他們默默地幫助新兵端飯、提水、洗衣服,像大哥哥一樣照顧著這些剛離開父母身邊的小兄弟。施工中,危險的工作老兵們搶著上,苦活累活老兵們爭著干。如果說剛進部隊的新兵們像一個個活活潑潑的蹦蹦球,處處發(fā)現(xiàn)驚奇,時時期待精彩,心心念念著山外的世界;那么老兵們就像一個個山石,沉穩(wěn)、堅實而有力。而這些所謂的老兵可能僅僅比新兵大一歲,只比他們早一年進軍營。

      被老兵影響著,新兵慢慢沉靜下來。老兵們手中的鐵鍬、十字鎬、風鉆、方向盤漸漸越來越多地傳到了新兵們手中。不知不覺間,新兵的言行舉止越來越像老兵。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終將成為喀喇昆侖山堅硬山石中的一塊。

      入伍后的第二年底,小李選改上了士官,并被調到材料場當保管員,和老班長一起管理各種材料。

      料場的材料可真多啊。有鋼筋、鋼板、水泥等施工材料;有鉆頭、鐵鍬、十字鎬等勞動工具,還有靴子、手套、安全帽等勞保用品,總之工地上需要的一切都會堆放在這里,先造冊、登記、入賬,再登記、發(fā)放、出賬。粗略估算,當時每天料場堆放的各種物資總價值常常在千萬元以上。

      那一年,老班長復員了,而另一個保管員探親期間因家庭出現(xiàn)變故,未能按時歸隊。偌大的料場只有他一個人負責管理。那一段時間可真累啊。為了趕工期,全體人員都是三班倒連軸轉。每天早上天不亮,去施工的連隊便來領取當天要使用的材料、工具和各種用品;每天傍晚,收工的單位會來交還或領取部分材料物品。晚上還常常被從睡夢中叫醒,那是工地上因種種突發(fā)情況臨時急需。很辛苦,也很疲累,他從沒有抱怨過。因為他知道,高原暖季是短暫的,工期是全團上下每一個人心中沉沉的重負。他更知道,危險地域施工情況瞬息萬變,每一件事情都容不得絲毫耽擱。

      那一天,晚飯后拉水泥的卡車才到達料場。收工回來的戰(zhàn)友們強打精神把水泥從卡車上卸下來,堆放在路邊。一般情況下,水泥還需要搬到棚子里,防止被雨淋濕??纯赐咚{的天穹只有絲絲縷縷云絮零星散落,想來夜間不會有雨雪,而且這些水泥明天一早就會發(fā)出去使用,露天堆放一晚應該沒多大關系。戰(zhàn)友們太累了,盡可能讓他們多休息一會兒吧。小李這樣想著他就讓大家去休息了。endprint

      夜半時分,陣陣呼嘯聲在耳邊越來越清晰,終于把他從睡夢中驚醒?!昂陲L入夜聲怒號,洶如萬頃之波濤?!笨耧L狠狠撕扯著帳篷,仿佛要把帳篷撕碎,拋灑到空中。他擔心料場的材料,便穿上大衣外出查看。剛出帳篷,便打了個趔趄,幾乎被狂風吹倒。踉蹌中意外發(fā)現(xiàn),狂風中竟然夾雜著雨和雪。不好,他想到了露天堆放的水泥,如果雨再加大,水泥被打濕就會凝固、報廢。一車水泥翻千山涉萬水,千里迢迢從平原至此,遠不是三兩天就能行的。如果水泥報廢,造成的不僅是經濟損失,還會延誤工期?,F(xiàn)在需要立刻把水泥搬到遮雨棚中。他朝宿營地望去,發(fā)電機停息后,濃重的暗黑密密實實地包裹著一切,一頂頂帳篷融入夜幕中,在漆黑的底色中看不到絲毫輪廓。雖然看不到任何東西,但他知道,那里酣睡著一群疲累至極的戰(zhàn)友。對他們而言,每一分每一秒的睡眠都是那樣香甜、那樣幸福,也是那樣珍貴。幾個小時后,他們又要強撐著疲憊的身軀走向工地。此時此刻叫醒大家實在于心不忍,又不能眼睜睜看著水泥淋濕報廢。他心一橫,自己搬吧。

      他脫下大衣,支好手電,開始往遮雨棚中搬水泥。一袋、兩袋、五袋、十袋,水泥袋越來越沉重。他氣喘著,胸口要被撕裂了一般劇痛。

      實在沒勁了,看著眼前還有半人高的水泥堆,他忍不住哭起來。低低的哭聲彌散在濃黑的虛空中,仿佛一片片細碎而輕飄的裂帛,很快就被黑暗淹沒、被狂風吹散。不知道什么時候,風小了,雨點卻密集起來??粗┞对谟晁械乃?,他也不知道那里來的力氣,搬、扛、推、拉,拼盡全力,把一袋袋水泥弄到遮雨棚中。臉上掛滿了水珠,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衣服全濕透了,分不清是汗水還是雨水。濕漉漉的衣衫里包裹的人卻似乎深秋季節(jié)干透了的蘆葦,哪里都是干的??诒?、眼睛、胸口、手腳,仿佛只要有一點點光亮就會被點燃了熊熊燃燒起來。

      此時此刻,蒼茫的群山間、漆漆的暗夜里,沒有任何人給他布置任何任務,沒有任何人對他提出任何要求,更沒有任何人來督促他的任何工作,甚至沒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卻在拼了命地做一件對他來說并不輕松,甚至是極為艱難的一件事。他幽幽地對我說:“我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拼了命要這樣做?!?/p>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于把最后一袋水泥搬到了遮雨棚中。那一刻,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一個人真的搬完了一卡車水泥。一卡車水泥,10噸,一噸20袋,整整200袋。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帳篷中,他甚至沒有來得及走到床邊,腿一軟,就倒在地上沉沉地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他被領材料的戰(zhàn)友們叫醒。猛然起身,不及邁步,鉆心的痛刺穿了他的腳心,他一下摔倒在地。原來搬運水泥時他忘了換膠靴,腳被嚴重燒傷,同時被灼傷的還有雙手和面頰。

      因為材料物資太多,加之小李沒有受過任何相關培訓,年底清理賬目時發(fā)現(xiàn)了一些小問題。在基層團隊,絕大多數(shù)崗位上的官兵都很少有機會接受相關專業(yè)培訓。向老兵學習、在實踐中成長,是沿襲已久的傳統(tǒng)。管理價值千萬的材料,絕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何況人手極為緊張,工作強度極大。每個人都清楚,人跡罕至的群山之間,所有材料都不可能有其他去處,只能用在工地上。所以對賬目中出現(xiàn)的問題各級都沒有過多責備。小李卻不能夠原諒自己的失誤。因為這是一個英雄的團隊,每個人都把榮譽視若生命,每個人都不允許自己出現(xiàn)失誤。

      施工任務告一段落時,小李提出調整崗位。領導反復做工作挽留,見他態(tài)度堅決,便尊重他的意見,將其調整到炊事班工作。

      很多年過去了,聽過的許多慷慨激昂的話語早已經從記憶中消散,那句平平淡淡的自問:“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拼了命要這么做?”卻常常在腦海中回蕩,一下一下撞擊著我的心靈……

      高原、“生命禁區(qū)”、國防施工,一個個名詞,層層疊加出的是幾乎超出生命極限的負重,對容貌等外在形象方面的內容自然成了無暇顧及、無心去想的事情。

      在高原,軍人的著裝永遠是迷彩服,唯一的區(qū)別只在于暖季是夏季的綠色叢林迷彩服,寒季是冬季的土褐色沙漠迷彩服。走進工地,衣服很快就臟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稍微一動身上就往下掉土渣。大家開始還有點別扭,盡可能想干凈一點,但很快就習慣了或者說是麻木了,干脆也就聽之任之。在怪石林立的群山間,迷彩服也脆弱得仿佛紙片縫制的一般,穿不了幾天便被磨得破舊不堪,并被尖銳的石塊劃出一個個口子。開始或許想著補一補,但很快小布丁連著大窟窿,實在沒有辦法再補,索性也就不補了。于是每個人的形象都變得“慘不忍睹”。黑而粗糙的肌膚、滿身滿臉的土塵、破舊骯臟的迷彩服。如果猛然看見,真會以為眼前遇到的是一群叫花子。好在這里看到的每一張面孔都熟悉得像自己的影像,彼此看習慣了,誰也不會笑話誰。當然,這種坦然的前提是不會被外人所見,更不必擔心遭遇異性的尷尬。因為,這里的生命只有草綠色軍服包裹著的軀體,每一個生命都是雄性的。如果一定要認定石頭有性別,相信這里的石頭也一定都是公的。

      偶然,會有某種契機令人與外界產生聯(lián)想,大多是工作組或者醫(yī)療隊到來的時候??吹剿苏麧嵉囊卵b,腦海中會有星星點點火光一閃。那是入伍時對俊朗英武、矯健精悍的向往被觸及迸發(fā)出的小小火花。每每火星閃過后,心中便會平添幾分悵然。

      那時的他們并沒有意識到,在“生命禁區(qū)”極端的嚴酷中,在國防施工極度的疲憊中,曾經的向往如同一顆睡蓮的種子,沉眠于潛意識的淤泥之中。它們被層層壓制到了潛意識的最深處,長久蟄伏,卻從不曾泯滅。它們一直靜靜期待,只為等待一個契機地出現(xiàn)。

      那一天,接到上交舊軍裝的通知。大家紛紛打開很少使用的衣箱,拿出壓在最底層的夏常服、春秋常服。這些軍裝自從領回來就從來沒有機會穿過一次。它們被安放在箱底兩年、五年甚至七年,卻連包裝都沒有打開過。密封的塑料袋內用于防蛀的樟腦丸已經揮發(fā)得無影無蹤,只有淡淡的樟腦香味伴隨著隱隱的感傷幽幽發(fā)散。貝雷帽、制式襯衣、大檐帽、春秋常服、黑皮鞋……嶄新的軍服靜靜堆放在一起,在冬日的暖陽里閃著柔和的光澤。

      07式制服也許是我軍有史以來設計最帥的制服之一。尤其是春秋常服,整體深綠的底色顯得威武而莊重,合體的剪裁正好襯托出青春男兒健碩的身材;西裝小翻領領口處襯底的淡綠色襯衫和蔥綠色領帶在整體莊重之余,恰到好處地呈現(xiàn)出幾分青春的灑脫;而金黃色的領花、肩章、軍種符號,更成為沉穩(wěn)底色上凸顯亮點的點睛之處,使人即刻之間平添幾分俊朗英武。

      用心捧著一件件嶄新的軍裝,仿佛捧著自己最心愛的寶物;粗糙的大手一遍遍輕輕撫過挺括的面料,如同撫摸著心愛的戀人那細膩的肌膚。此時此刻,潛意識里那顆沉睡了許久的種子悄然復蘇。它曾經在重壓下被禁錮、在嚴酷中被忽略。制服走出衣箱的驚艷亮相給堅硬的種子悄然挫出了一個細小的孔洞,埋藏到幾乎被忽略的渴望瞬間萌發(fā),蓬勃綻放出耀目的絢爛,把一顆心填充得嚴嚴實實。

      高原工兵的路,一路走來,也是一路廝殺過來。翻越滄桑,歷盡磨難,身體越是蒼茫越是虛弱,精神反而越是堅韌越是堅強。每一個老工兵都記不清,自己已經多久沒有流過淚了。因為已經很少有什么能夠讓他們痛心到流淚。此時此刻的他們,卻一個個手捧著嶄新的軍裝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一層層的苦澀、一層層的艱險、一層層的委屈沉積在心底,已經成了秋風中一顆顆飽滿的漿果,一觸即破……

      心理學中,對愿望的讀有一個很有趣的理論,稱之為對“沒有實現(xiàn)的愿望的愿望”或者“沒有實現(xiàn)的理想的理想”。即:當一個愿望無法實現(xiàn)時,實現(xiàn)這個愿望的愿望漸漸會超越事件本身,并轉化成渴望這個愿望得以實現(xiàn)的愿望。因此越是一個愿望無法實現(xiàn),實現(xiàn)這個愿望的心愿越是強烈。也因此,當愿望最終無法實現(xiàn)時,失望、沮喪便不再限于事件本身,而在于愿望最終無法實現(xiàn)的一種痛苦,甚至是絕望。也正因為如此,面對即將上交的嶄新軍裝,老兵們表現(xiàn)得如此一反常態(tài)。對軍裝的這種情愫,不僅僅是普通百姓無法體會,就是那些天天身著挺括制式軍服,僅僅把迷彩服當作點綴的軍人也難以理解的。

      那一年,推遲上交舊軍服的請求得到了上級批準后,團黨委立刻做出決定:全團全體官兵統(tǒng)一著07式春秋常服。

      那一個冬季,在滴水成冰的西北寒冬里,高原工兵團的院落內卻升騰起盎然的春意。

      那一個冬季,高原工兵團全體官兵穿起了春秋季常服。

      高原工兵,他們每一個日子都是過河的石頭,振奮精神踩過一塊,再竭盡全力踩過一塊。踩過的每一塊都承受著艱澀的磨礪,每一塊都經受了苦痛地體驗,走到的卻是一個始料未及的彼岸。

      站在彼岸的老兵們,已然是一個個全新的自我。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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