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石濤家世相關(guān)作品辨析

◇ 朱良志

學(xué)術(shù)

與石濤家世相關(guān)作品辨析

◇ 朱良志

石濤晚年所用印“贊之十世孫阿長”“靖江后人”涉及其家世。所謂“靖江后人”，乃標(biāo)示他是靖江王的后代。靖江王朱守謙（1361—1392）是太祖朱元璋的從孫，于洪武三年（1370）年受封，守謙去世，其子贊儀繼位，這就是石濤的十世祖。員燉的記載將石濤的傳承譜系勾畫得非常清晰〔1〕：

清湘石公，天機(jī)清妙，落筆超脫，自是畫家逸品。公于畫上，往往鈐“靖江后人”印……按靖江王系高族祖皇伯南昌王孫守謙，以洪武三年，同九皇一體受封。欽錫“贊佐相規(guī)約，經(jīng)邦任履亨，若依純一行，遠(yuǎn)得襲芳名”二十字為派系。……嗣王亨嘉僭號桂林，閩中丁魁楚討平之。公名若極，應(yīng)是亨嘉的嗣?！?〕

自“佐相規(guī)約經(jīng)邦任履亨”，數(shù)到“若”字，正是十世，故石濤稱“贊之十世孫”。徐鼒（1810—1862）《小腆紀(jì)傳》卷九載，亨嘉以“庶子襲封”靖江王位，又云：“靖江王亨嘉，太祖嫡兄南昌王興隆之裔也……（亨嘉）自稱監(jiān)國，隆武帝詔至不受。舉兵而東，事敗，械至福州，廢為庶人，以幽死。黨與皆伏誅。”而李虬峰《大滌子傳》亦云：

大滌子者，原濟(jì)其名，字石濤。出自靖江王守謙之后。守謙，高皇帝之從孫也。洪武三年封靖江王，國于桂林。傳至明季，南京失守，王亨嘉以唐藩序不當(dāng)立，不受詔。兩廣總制丁魁楚、檄思恩參將陳邦傳率兵攻破之，執(zhí)至閩，廢為庶人，幽死。是時大滌子生始二歲，為宮中仆臣負(fù)岀，逃至武昌，薙發(fā)為僧。〔3〕

李虬峰、員周南、徐鼒等都指出，朱若極的父親乃朱亨嘉（？—1646），石濤本名朱若極，是明皇室靖江王朱亨嘉的“的嗣”。

大約在60歲前，石濤在自己的作品中，都沒有以“若極”自稱。約在1702年后，其作品中偶有“若極”款，而至1705年后，其書畫款很少用“濟(jì)”，代之以“若極”或“極”，自稱“大滌子若極”或“大滌子極”，而少稱“大滌子濟(jì)”，并有“若極”“大本堂”“大滌子極”諸印。石濤此時為道教之身，“大滌子”是其道教中的法號，牽涉佛門的稱呼，石濤基本不用，如“苦瓜和尚”“釋元濟(jì)”“小乘客”等。

編者按：本期《與石濤家世相關(guān)作品辨析》對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署名石濤的山水四段圖等作品作了深入辨析。作者運(yùn)用題畫詩文、款識、鈐印、石濤生平等多方面的文本和史料信息，得出了令人信服的結(jié)論，并糾正了石濤繪畫鑒定史上的幾個關(guān)鍵問題?！?0世紀(jì)上半葉歐美文化圈的宋代畫論研究》對20世紀(jì)西方學(xué)者的宋代畫論研究做了學(xué)理性鉤沉，讓我們認(rèn)識到彼時中國傳統(tǒng)繪畫在西方世界的推介、闡釋和影響。陳舊村是活躍在民國時期的畫家，新中國成立不久即離世，世人知之甚少?！蛾惻f村的繪畫風(fēng)格》對陳舊村的繪畫成就做了專門探討，希望通過此文，讓更多的人關(guān)注那些尚不為人知但有所成就的書畫家。

但流傳石濤款作品中，出現(xiàn)了一些混亂情況。

一、“大滌子依極”款

故宮博物院藏石濤款《山水四段圖》，四段裝裱為一手卷，紙本，有三段淡設(shè)色，一段水墨，縱23.2厘米，橫637厘米。中國古代書畫目錄編號京1-4730。天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石濤書畫全集》下冊收錄。曾于澳門石濤八大山人大展中展出，此次展出的畫冊曾印出。鑒定專家以此作為石濤真跡。勞繼雄載此鑒定結(jié)果后有注云：“上海博物館、故宮均看到過與此四圖相似的石濤冊頁?！薄?〕（圖1）

第一段渴筆焦墨畫山景，皴擦細(xì)致。隸書題云：“在澗幽人樂考槃，南山白石夜漫漫?？樟譄o風(fēng)萬籟寂，長嘯一聲山月寒。”款“清湘大滌子依極”。鈐“粵山”和“老濤”一白一朱印。有“伍元蕙儷荃甫評書讀畫之印”“虛齋審定”“季彤心賞”“健庵眼?！薄奥牱珮遣亍蔽彖b藏印。

第二段云天高闊，碧水連天，叢林中掩映人家。以歐體正書：“老木高風(fēng)著意狂，青山和雨入微茫，畫圖喚起扁舟夢，一夜江聲撼客床。清湘老人極?！辈⑩j有“半個漢”“若極”二印。有“儷荃審定”“季彤曾觀”二鑒藏印。

第三段畫山水明朗之景，題云：“澤雉樊中神不旺，白鷗波上夢相親。一鞭斜日歸來晚，只有青山小慰人。清湘老人極燕山道中?！扁j“半個漢”白文印。有“儷荃鑒賞之章”“虛齋鑒賞”“季彤審定”諸鑒藏印。

第四段，山水環(huán)繞中，隱然一村落，遠(yuǎn)山腳下霧靄沉沉，近山塊石磊磊，山石上略染青綠。隸書題詩云：“遙山近山青欲滴，大木小木葉已疏。斜日疏篁無鳥雀，一灣溪水?dāng)?shù)函書?！币孕袝}款：“大滌子耕心草堂?！扁j“大滌子極”白文印。并有“曾藏潘健庵處”“潘季彤鑒賞章”“南海伍長南叟齋秘笈印”“虛齋鑒賞”四鑒藏印。

四開裱邊都有陳泰初的題跋。陳泰初，字健之，又字見田，番禺（今廣州）人。道光二十五年（1845）進(jìn)士，翰林院編修。四開均見1910年出版之《神州國光集》第十五集收錄。

其中第一段款“清湘大滌子依極”，依靖江一脈之譜系，有御賜“贊佐相規(guī)約，經(jīng)邦任履亨，若依純一行，遠(yuǎn)得襲芳名”二十字，“依”在“若”后，“依極”應(yīng)該是石濤的子輩，所以此段定然為偽。在石濤存世真跡中，無一以“依極”—這一子輩的輩分來自稱的。石濤一生有身份的糾結(jié)，他在佛門中“天童忞之孫善果月之子原濟(jì)之章”等印的使用，他對早年乳名“阿長”的重拾，他晚年鄭重推出“若極”的譜名，都反映這方面的復(fù)雜心情。石濤不可能糊涂到混淆自己輩分的地步。

然而其他三段山水是否都是偽作，還需進(jìn)一步辨析。四段山水卷長期以來被當(dāng)作石濤的代表作，故宮博物院也視此為石濤的上上之品。

石濤作品的收藏，18世紀(jì)初葉以來，多歸于像吳榮光（1773—1843）、葉夢龍（1775—1832）、潘有為（1744—1821）及潘正煒（1791—1850）父子、吳平齋（1811—1883）、伍元蕙（1834—1865）、孔廣陶（1832—1890）、曾熙（1860—1931）、龐元濟(jì)（1864—1949）、李瑞清（1867—1920）、張大千等少數(shù)收藏家手中。18世紀(jì)后期，廣東收藏家熱衷收藏石濤作品，除極個別收藏家不喜歡石濤外（如梁廷柟，1796—1861），像吳榮光等粵籍收藏家大都熱衷收藏石濤作品，今天流傳的很多石濤作品多賴他們收藏而得以留存下來。他們對石濤作品有很高的鑒賞力，所入眼的石濤作品多半為精品。當(dāng)然也時有“走眼”之誤，這件作品就屬此。

這四段山水最早可以追溯到廣東收藏家潘正煒。四段上的“潘季彤鑒賞章”“季彤心賞”“聽帆樓藏”“季彤審定”“季彤曾觀”等是潘正煒的收藏印。季彤之后，四段仍屬潘家，其中“曾藏潘健庵處”“健庵眼?！?，乃是潘家的后人潘延齡（約1850—1880）的收藏印，延齡號健庵，為潘仕成（1804—1873）之子，潘季彤的侄孫輩。

潘季彤初得此四段，是為石濤一套8開冊頁中的組成部分，占其一半。潘季彤《聽颿樓書畫記》卷四著錄《大滌子山水花果冊》：

第一幅，在澗幽人樂考槃，南山白石夜漫漫。空林無風(fēng)萬籟寂，長嘯一聲山月寒。清湘大滌子依極。

第二幅，朝菌不知晦明，拈出與他延壽，菜且站在一邊。清湘老人寫此自索一笑。

第三幅，遙山近山青欲滴，大木小木葉已疏。斜日疏篁無烏雀，一灣溪水?dāng)?shù)函書。大滌子耕心草堂。

第四幅，香山有云：猶抱琵琶半遮面，何如這枝煞有風(fēng)味在。清湘大滌子濟(jì)。

第五幅，山水：老木高風(fēng)著意狂，青山和雨入微茫，畫圖喚起扁舟夢，一夜江聲撼客船。清湘老人極。

第六幅，瓜豆：焉能系而不食。清湘鈍根濟(jì)。

圖1 [清]石濤（款） 山水四段圖 紙本設(shè)色、墨筆 23.2cm×637cm 故宮博物院藏

圖2 [清]石濤 花卉冊 紙本設(shè)色 香港至樂樓藏

第七幅，山水：澤雉樊中神不旺，白鷗波上夢相親。一鞭斜日歸來晚，只有青山小慰人。清湘老人極燕山道中。

第八幅，苦瓜：這個苦瓜老濤就吃了一生。風(fēng)雨十日，香焚苦茗，內(nèi)府紙計四片，自云不易得也。且看是何人消受。清湘苦瓜并識于大滌子下。

這八開中，四開山水今藏故宮博物院，即是后來被龐元濟(jì)裝裱為一卷的此件四段山水卷，另外四開花卉今歸香港何氏至樂樓收藏。

然而這四開山水和四開花卉放到一起，明顯不屬同冊，不僅有山水花卉之別，從筆意上也可看出差別。四開花卉，乃是石濤當(dāng)家手筆，設(shè)色濃重，放筆自如，尤其是書法，極具石濤晚年縱逸飄灑的意味。從其中一開有“鈍根”之款看，當(dāng)作于1705年前后。

四開花卉與四開山水大約在19世紀(jì)中期后就分開，陳泰初當(dāng)時題跋的只此四開山水。至樂樓所藏只此四開，為一花卉冊，跋尾一頁有張大千于1951年題跋：“清湘花卉蔬果尤雋永有致，不落白陽、青藤窠臼。此四冊先拖水墨，后籠淺絳，蓋山水法也。南田一出，此法遂絕，辛卯秋為柏如先生題。張爰?！保▓D2）

潘家之后，此四開山水連同四開花卉都?xì)w粵籍收藏家伍元蕙。故宮博物院所藏山水四段和香港至樂樓所藏四開花卉冊頁都有伍氏鑒藏印。伍元蕙年輕時就開始收藏，潘家后來流散的大量收藏大都?xì)w于他手。但伍氏收藏此冊時，潘健庵尚在世，或許他是從健庵處商量而得，亦未可知。

進(jìn)入20世紀(jì)，龐萊臣得到這件石濤作品時，唯四開山水，花卉四開并不在冊。1909年出版之《虛齋名畫錄續(xù)錄》卷四著錄了此四段山水，其名為《石濤山水卷》，紙本，是他將四段散頁裝裱成一長卷。

龐萊臣從廣東收藏家輾轉(zhuǎn)得此卷時，欣喜若狂，視為寶物，便請書法家曾熙（1861—1930）題跋于后。曾氏云：

虛齋同年先生既得石濤詩書畫三絕妙跡，復(fù)以此四段緘以一匣，稱為雙璧。熙曩見石濤簡札冊，其中有云：“近作冊子多規(guī)橅宋元，然不題出，正欲令讀予畫想像耳?！贝怂亩螝夤且阎北颇纤稳?，知石濤法古，然后知石濤能變古。髯嘗稱畫宜分三期，初功但知道有古人無我，及其久，有古人有我，其成也，有我無古人。未知同年以熙言為狂乎否？丁卯正月二十五日，晨起識于海上心太平庵。農(nóng)髯熙。

龐萊臣是清末以來大收藏家，平生收藏石濤作品多至數(shù)十件，曾熙又是石濤鑒定專家，作為張大千的老師，他收藏的石濤作品也很多。然而他們視為拱璧的寶物難言其真。除了上言“依極”之款，尚有其他不合處。

其一，山水四段長卷的第三段題云：“澤雉樊中神不旺，白鷗波上夢相親。一鞭斜日歸來晚，只有青山小慰人。清湘老人極燕山道中?！笨睢扒逑胬先藰O”，此款題不會早于1702年，“極”“若極”是他離世前幾年的自稱?！把嗌降乐小保诖孙@然表示作畫之地?！把嗌降乐小保侵副庇纹陂g（1690—1692），他來往于天津北京之地。如《清湘書畫稿》中《雪中懷張笨山》一詩云：“眼中才子誰為是，燕山北道張?zhí)旖?。此時破雪擁萬卷，手中笑謝酒半巡?！贝嗽娛瞧潆x北京去天津看望朋友之作，張笨山乃天津詩人張霔。此段若是石濤所作，定作于1690—1692年間，時間地點明顯不合。

石濤有大量的回憶性作品，但此作不屬于此類型。如果是回憶在燕山途中經(jīng)歷，則當(dāng)在詩后題“燕山道中”，另款“清湘老人極”，而不會是“清湘老人極燕山道中”。此回憶之例在石濤畫中多見，如華盛頓弗利爾所藏的《金陵懷古冊》，如一開題詩后款“枝下次友人，大滌”，另一開題詩后款“獨訪東山，大滌子極”，一開題詩后款“與友人游叢霄作畫，大滌子”。

其二，這段山水題詩與所畫內(nèi)容也有沖突。流傳石濤款作品中的偽作很多是詩畫不相配，但像此段圖像和題詩內(nèi)容正好相反的情況則不多見。說明作偽者并不細(xì)曉詩之內(nèi)容，而是依樣畫葫蘆托名石濤所致。如上引這段畫燕山道中所題之詩，詩前兩句寫人對自由的向往，束縛在籠中令人窒息。后二句“一鞭斜日歸來晚，只有青山小慰人”，表現(xiàn)田園牧歌的氣氛，青山環(huán)繞，日之夕矣，羊牛下來，此時牧者麾之以肱，牛羊畢來既升。所謂“一鞭斜日”正寫此。畫中則沒有相應(yīng)的描寫，而是在右側(cè)畫一村居屋舍，屋前有一人騎驢，當(dāng)是主人，后面跟著一個童仆挑著東西，正由村中出發(fā)去遠(yuǎn)行，前方山峰聳峙。詩寫暮色中的歸，圖像則是畫上午告別客舍的遠(yuǎn)行?；蛟S作偽者著力表現(xiàn)“燕山道中”，體現(xiàn)北地山水特點，詩的內(nèi)容與此完全不類。

再如第四段，題詩為“遙山近山青欲滴，大木小木葉已疏。斜日疏篁無鳥雀，一灣溪水?dāng)?shù)函書”，畫面卻與詩意不合。文人畫的詩畫結(jié)合強(qiáng)調(diào)神合、意合，但并非詩畫之間毫無關(guān)聯(lián)，石濤此類表現(xiàn)詩意的作品，追求二者之間的深層契會。但此畫非同此類。詩寫仲秋黃昏山居之象，老木參差，竹林綿延，但畫中“斜日疏篁”何在？遠(yuǎn)山近山的“青欲滴”何有？分明詩畫別為兩橛，了無干系。

其三，山水四段所題之詩均非石濤所作，皆為元人之作。

第一段題詩：“在澗幽人樂考槃，南山白石夜漫漫?？樟譄o風(fēng)萬籟寂，長嘯一聲山月寒?！北咀栽w孟頫《題孫登長嘯圖》〔5〕，見《松雪齋文集》卷五，此段所錄與原詩同。西晉詩人孫登好長嘯，阮籍、嵇康嘗以之為師。《晉書?阮籍傳》：“籍嘗于蘇門山遇孫登，與商略終古及棲神導(dǎo)氣之術(shù)，登皆不應(yīng)，籍因長嘯而退。至半嶺，聞有聲若鸞鳳之音，響乎巖谷，乃登之嘯也。”后孫登長嘯被視為瀟灑倜儻人格境界的象征，甚至影響到禪宗，禪門所謂大嘯一聲天地寬，即類此。嘯傲山林成為中國畫中習(xí)見的題材。這幅石濤款的渴筆之作，當(dāng)是高手所為，但題詩與畫不類，其漫漫長夜，有人長嘯的山水野逸之趣，于此不見。

第二段題詩：“老木高風(fēng)著意狂，青山和雨入微茫，畫圖喚起扁舟夢，一夜江聲撼客床?！?/p>

詩來自金源詩人元好問《風(fēng)雨停舟圖》，原詩作：“老木高風(fēng)作意狂，青山和雨入微茫。畫圖喚起扁舟夢，一夜江聲撼客床?！蔽ㄓ幸蛔种畡e（原詩“著”，此作“作”）〔6〕。

第三段題詩“澤雉樊中神不旺，白鷗波上夢相親。一鞭斜日歸來晚，只有青山小慰人”，來自趙孟頫《題龔圣予山水圖》，原詩為二首，其一為：“澤雉樊中神不王，白鷗波上夢相親。黃塵沒馬歸來晚，只有西山小慰人?！逼涠椋骸爱?dāng)年我亦畫云山，云白山清咫尺間。今日看山還自笑，白頭輸與楚龔閑?！薄?〕南宋末元初畫家龔開（1222—1304），字圣予，原詩是子昂題龔氏山水圖之詩。山水四段借以為此圖，卻有意修改了原詩，將“黃塵沒馬”改為“一鞭斜日”，將“西山”改為“青山”。

第四段題詩云：“遙山近山青欲滴，大木小木葉已疏。斜日疏篁無鳥雀，一灣溪水?dāng)?shù)函書?！痹醋渣S公望《題倪云林為靜遠(yuǎn)畫》七絕〔8〕，見清顧嗣立編《元詩選》二集《大癡道人集》。

值得注意的是，此四段所題之詩并見清陳邦彥（1678—1752）一百二十卷的《歷代題畫詩類》，陳氏為康熙四十二年進(jìn)士（1703），康熙四十六年（1707）奉敕編寫此書，是書前有此年康熙御制序，乾隆間收入四庫全書，是一部在雍、乾之際盛行于畫界的重要題畫詩集。

山水四段的作手可能是一位有很好表現(xiàn)力的畫家，四段山水仿石濤流傳冊頁而成，而其中題畫之詩可能就來自于這本《歷代題畫詩類》。由于對詩畫理解的偏差，出現(xiàn)畫與詩不合的情況。

二、“大滌子亨極”款

上海博物館藏有一幅石濤款《蘭竹水仙圖》，《中國古代書畫目錄》編號為滬1—3184。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90年出版之《石濤》（鄭為編）第91頁影印（圖3）。

此圖右側(cè)下畫一怪石，向左參差幾片蘭葉，右側(cè)伸出一枝竹和數(shù)葉水仙。左上以楷行干筆書有七律一詩，詩云：“幾年未許錯相干，一紙書成忽介繁。隨世隨人頻吐玉，無風(fēng)無雨盡安閑。天開名畹何常沒，地結(jié)蘭蓀那得干。不是野夫多曲護(hù)，寒心多被熱腸看。”款署“大滌子亨極漫寫”。鈐“阿長”“癡絕”一白一朱印。再靠右，又濃墨書“脫卻風(fēng)流開秀色，亂呼群玉冒仙人”詩句，應(yīng)是補(bǔ)題。鈐“贊之十世孫阿長”印。

此作題跋和印章酷似石濤。但落款稱“大滌子亨極漫寫”，殊為奇怪。傳世石濤款作品中，書“亨極”僅此一見。石濤父名“亨嘉”，石濤怎可僭父之輩分而為之？此斷非石濤之作。

此作中所書之詩或為石濤所作，作偽者據(jù)石濤之詩畫模仿而成。其中所題七律詩，故宮博物院藏石濤寫蘭冊18開，其中有一開畫蘭石，款“大滌子青蓮閣”。有“我何濟(jì)之有”白文方印。對題書法第一為王勿齋所題：“蘭似君子，蕙如夫人，吾愿士大夫左種蕙右蒔蘭。勿齋王熹儒力疾題?！钡诙t是石濤小楷書蘭詩：“幾年未許錯相干，一紙書成忽介繁。隨世隨人頻吐玉，無風(fēng)無雨盡安瀾。天開名畹何常沒，地結(jié)蘭蓀那得干。不是野夫多曲護(hù)，寒心多被熱腸看。清湘大滌子阿長?！庇小百澲缹O阿長”?。▓D4）。此作為真跡。原詩第四句“盡安瀾”，此改為“盡安閑”，其他同。書法也略參此法。模仿者是一位對石濤有些了解的人，石濤就中有些字楷中帶行，此尚堅持以楷書書完，倒也符合石濤楷書之法，只是略顯拘束而已。

日本《南畫大觀》第二冊，著錄石濤一蘭畫，其題識云：“隨世隨人頻吐玉。無風(fēng)無雨盡安瀾。”而補(bǔ)題中的一聯(lián)詩也見于相關(guān)著錄。神州國光本《大滌子題畫詩跋》卷二著錄一石濤款《墨筆梅蘭竹石》圖，題：“脫卻風(fēng)流開秀色，亂呼群玉冒仙人。靖江后人大滌子石濤寫于耕心草堂?！?/p>

三、“大滌之子”“石子乾”等款

與八大一樣，作為一位早享盛名的書畫家，石濤在佛門時，有一些隨之學(xué)畫的人（如在金陵時，金陵學(xué)政趙閬仙之子子泗隨之學(xué)畫），石濤離開佛門之后，又有一些“門人”追隨。也就是他所說的“開堂說法”，說世間法，說藝道之法。

圖3 [清]石濤（款） 蘭竹水仙圖 上海博物館藏

圖4 [清]石濤 寫蘭冊 故宮博物院藏

石濤屬慷慨任性之人，為人格局頗大，性格奔放，物議亦多。如李驎《大滌子傳》記載，他離開宣城時，盡散其書畫寶物于他人。他對弟子和朋友也很慷慨，史料記載他贈洪正治的畫就有數(shù)百幅之上。弟子和門人很多能承師門之學(xué)，如程鳴、高翔、圖月坡等。

這其中也有一些不肖之人。弟子和門人中有一些能仿照他的筆墨作書作畫。1695年冬，石濤在真州學(xué)道處作《仿范寬筆意圖》，跋云：“除夜客真州之讀書學(xué)道處，風(fēng)雪中不得奉訪西玉道兄，用范寬筆意。此小徒中有人大似西粵瞎尊者?！薄?〕這些仿者中，有些是石濤的代筆，有些于石濤在世時就干起偽造石濤的勾當(dāng)，老師下世后，更是變本加厲。這給石濤作品流傳帶來了極大的混亂。

石乾，字化九〔10〕。大約生于1680年，于1740之后離世。他隨石濤學(xué)畫。石濤晚年定居大滌堂期間，他是石濤的“門人”，也是石濤若干作品的代筆者之一。故宮博物院藏石濤致江世棟（字岱瞻）的一通書札云：

向日先生過我，我又他出。人來取畫，我又不能作字，因有事客在座故也。歲內(nèi)一向畏寒，不大下樓，開正與友人來奉訪，恭賀新禧是荷。外有宣紙一幅，今揮就，墨山水，命門人化九送上，一者問路，二者向后好往來得便。（圖5）

此中之“門人化九”，就是石乾。石乾可能并非是石濤門下地位較低的“小徒”，石濤好友、遠(yuǎn)在湖北的詩人汪遁予有《寄石濤兼懷破水、書載、山來、漢瓿、化九竹西》詩〔11〕，其中鄭蕃修（破水）、杜乘（書載）、張潮（山來）、張漢瓿等都是居揚(yáng)州的詩人。汪穎（字遁予），歙縣人，移居漢陽，自號老漁遁予，是一位常來揚(yáng)州的著名詩人，而其中提到的化九就是石乾。

石乾所作的不少作品曾被誤為石濤所作，甚至有人誤石濤有石乾之號。謝稚柳曾說：“在石濤的名號中有一個名字很冷落生疏，這個名字叫‘石乾’?！薄?2〕最早發(fā)現(xiàn)這一問題的是劉九庵，1994年他發(fā)表《“西樓自壽圖”作者石乾非石濤考》一文，首揭此一問題〔13〕，此文由王季遷所藏被誤為石濤所作之《西樓自壽圖》談起。1999年，上海學(xué)者張長虹發(fā)表《“石乾”小考》一文〔14〕，列出石乾偽造石濤的一些其他作品。2002年，上海博物館鍾銀蘭發(fā)表《石乾是石濤名號嗎？》進(jìn)一步討論此一問題〔15〕。我在2005年出版的拙著《石濤研究》中，也討論過此問題。由于在石濤作品真?zhèn)慰急嬷?，石乾所牽涉的問題很多，這里作進(jìn)一步討論。

從總體上看，這位石濤“門人”，其實是一位不肖門徒。石濤離世之后，他占據(jù)石濤之室（常常落款為“于清湘大滌草堂”），用石濤之?。ㄊ瘽剿么蟛糠钟≌?，在其離世后落入石乾之手，所以石濤款傳世作品中出現(xiàn)了不少印為石濤、畫為偽作的情況），憑從老師學(xué)來的書畫本領(lǐng)，干起瞞天過海的勾當(dāng)。

石乾常常是錄石濤重要作品，以并不成熟的書法轉(zhuǎn)錄老師題詩，鈐上為其所有的石濤印章，間或鈐上自己之印。落款真真假假，似石濤，又似他石乾。如“清湘大滌子石子乾”“一枝石乾于耕心草堂”“清湘大滌之子”“清湘石乾一枝下”等等。對于一些粗心的收藏者，真可蒙混過關(guān)，不然他也不會屢為此道。他雖閃爍為之，但其作偽之心昭然若揭。

畫史流傳中石乾偽作石濤或有意創(chuàng)造與石濤氣氛相近的作品有：

⒈王季遷藏《西樓自壽圖》（圖6）。

此軸曾見載《藝苑綴英》第38冊，鈐有石濤的“粵山”“小乘客”“冰雪悟前身”“西方之民”“四百峰中箬笠翁圖書”數(shù)印。題識書法以楷中兼行寫成，模仿石濤筆跡，缺少石濤作品古拙厚重的內(nèi)蘊(yùn)。

此軸中的長篇題跋，并非為石濤所作，而是錄明代詩人王磐的一篇文字，此一事實至今并未為研究指出。王磐（約1453—1524），字鴻漸，號西樓，高郵人。明代著名散曲家，有《王西樓樂府》傳世，其所作《南呂一枝花?自壽》流傳甚廣〔16〕，這是他六十自壽之作。石乾《西樓自壽圖》中的題跋基本錄自此詩，偶有誤錄和減省。其云：

菊開九日前，月滿中秋后。山中逢甲子，林下慶西樓。抖擻著羊裘。忙撇下耕云耨，急收回釣月鉤。拂蒼苔，捻土焚香；望青天，誠惶頓首。祝明君，山呼萬歲；贊慈親，海屋添籌。則俺這不才的臣子沾余壽。怕的是魚龍混俗，喜的是鹿豕同游，愛的是桑揄暮景，惱的是蒲柳先秋。將一個打魚船，生扭做仙舟；把一個放牛場，旋改做丹丘。來的是躲紅塵逃紫陌天地閑人，到的是砍青山釣綠水煙霞故友，會的是剪春冰裁臘雪風(fēng)月交游，款留不周，荒村茅屋；風(fēng)霜舊村，酒薄山雞瘦，只落的一片兒秋光對客幽，且共綢繆。（王磐文原有：尾聲）都道我貌如松柏經(jīng)霜茂，我道是發(fā)似蓬蒿對鏡羞。但愿的，歲歲年（王磐文此有“年”）此時候，布黃云滿疇，插黃花滿頭，（王磐文有：“我這”）喜孜孜拜罷了南山，慶重九。

款“詠西樓自壽寫意，清湘石子乾大滌堂下”。此圖充分顯示出石乾這位作偽者瞞天過海的本領(lǐng)，題跋是抄錄前人現(xiàn)成之作，印章是石濤之印，構(gòu)圖是石濤習(xí)慣的方式，落款也有“清湘”，也有“大滌堂下”，難怪鑒賞精審如王季遷先生，也被其蒙騙。這里的《西樓自壽圖》，使人誤為石濤六十自壽。此中題跋若是石濤所作，所謂“祝明君，山呼萬歲；贊慈親，海屋添籌”，對石濤而言，簡直具有諷刺意味。石濤1700年作《庚辰除夜詩》，對自己“臣僧石濤”的經(jīng)歷深刻反省，如何此頃又開始山呼萬歲？石濤是“我老無家安得訣，故人有問常結(jié)舌”，年幼時即無父母，如何到了他六十歲時還“贊慈親”？

這位石乾為了一己之利，不惜糟蹋老師，真不肖者也。

⒉上海中國畫院藏《蘭竹圖》。

此畫風(fēng)格近似石濤。本為程十發(fā)所藏。題云：“松竹有同韻，而余尤愛竹，時復(fù)寫之，以供靜對，覺昔人封之以侯爵，而名曰郁離轉(zhuǎn)俗，正不若此君之呼應(yīng)清也。”署款“時乙未春清湘大滌之子并識于大本堂中”，下鈐“眼中之人吾老矣”“石乾化九”“西方之民”三印。二印為石濤，一為石乾自刻印。右下角又有“何可一日無此君”，系石濤之印?？滴跻椅?，為1715年，時石濤已下世。這里的“大滌之子”，是石乾偽托石濤常用的款名，在石濤“大滌子”中加一“之”字，欲利用一些藏家粗心的毛病而獲利。

⒊《十百齋書畫錄》乙卷所錄之《石濤僧蘭竹畫》。

此作今不見，畫款云：“畫蘭一本，藏之石邊與疏梅相映，試問春風(fēng)，不知蘭之先乎梅之先乎？幽蘭有夙念，到處靜無聲。裂石穿云葉，流香結(jié)紉生。素心藏九畹，拱璧照孤清。若說春風(fēng)面，名蘇百卉醒。庚寅仲春似云章老道長先生博教，清湘石子乾。”這是石乾的作品，而非石濤，十百齋主金瑗為誤判。庚寅為1710年，此時石濤已過世。

⒋上海博物館藏《泛舟買夏圖》扇面。

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90年出版之《石濤》（鄭為編）收有此扇。誤為石濤作。書《廣陵竹枝詞》，款云：“甲辰初夏雨窗讀老人《廣陵竹枝詞》十一，錄為與白道翁文長博教。一枝石乾耕心草堂?！薄?7〕此見潘季彤《聽帆樓書畫記》卷四著錄，名《大滌子山水花卉扇葉》共十二幀扇面，此中第七幀題為《泛舟買夏》，潘氏判為石濤作，其實是石乾。圖作于雍正甲辰（1724）。扇面書法以隸書寫成，酷似石濤，款曰“一枝石乾”，地點在“耕心草堂”，而所鈐之印為“鈍根”，也是石濤晚年所使用之圖章（圖7）。

圖5 [清]石濤 致岱瞻書札 紙本 故宮博物院藏

圖6 [清]石乾 西樓自壽圖軸 王季遷舊藏

扇面上有幾方收藏印，左側(cè)有“岳雪樓印”朱文印，那是清咸豐、同治間孔廣陶（少唐）之收藏印。此印下有“虛齋藏扇”朱文印，右側(cè)有“季彤審定珍藏”朱文印。二印均為潘季彤之鑒藏印?？咨偬啤⑴思就妄嬏擙S都是大收藏家，都長于石濤收藏，卻被這石乾蒙蔽。

⒌《十百齋書畫錄》戊卷著錄《石濤山水畫》。

此畫上跋云：“五十年來大夢春，野心一片白云因?！丝喙虾蜕泄锼饶昱f作，今為香林道兄囑筆率性圖此并之其題請教。時乙未三月上旬也?！薄妒冽S》以為是石濤所作，乃誤解。因為跋中明謂“此苦瓜和尚癸巳年舊作”，即這首七律為石濤所作，作于康熙癸巳（1713），但此年石濤也已下世。1715年作畫之人顯然不是石濤，最大的可能是石乾。所記癸巳舊作，乃誤記。

⒍汪研山《清湘老人題記》著錄石濤《臨高房山山水圖》。

其跋云：“春云離離浮紙膚，翠攢百疊山模糊?！煳缍屡R高尚書手卷為巨幅并題于清湘耕心草堂。時十月二十四日灑墨?！笨滴跷煳?，為1678年。傅抱石《石濤上人年譜》以此定石濤1678年在揚(yáng)州耕心草堂，是對這則材料的誤讀。其實，這幅作品的題跋中有玄機(jī)：“戊午冬月臨高尚書手卷為巨幅并題于清湘耕心草堂”，汪研山和傅抱石均誤為石濤所作，其實是在“清湘”之“耕心草堂”作，而不是清湘作于耕心草堂。這位作者可能也是石乾。乾隆戊午，時在1738年。時石乾在世。

⒎《金陵懷古著色20開山水詩畫精冊》。

《金陵懷古著色20開山水詩畫精冊》可謂石乾偽托石濤作品中的大制作。

上海博物館藏有一套曾被視為石濤所作的20開山水冊，紙本，設(shè)色。此冊曾由晚清學(xué)者狄學(xué)耕收藏。學(xué)耕，字曼農(nóng)，號石癖，江蘇溧陽人，曾任江西縣令。富收藏，王蒙《青卞隱居圖》曾為其所有。1884年，他跋石乾此冊，即視為石濤作品。并附有題詩二首：“憶昔宣宗太平日，少年席帽秣陵游。鞭絲扇影斜陽里，踏遍城南十四樓。紅粉青衫一霎消，莫將金粉問南朝。只馀白發(fā)江關(guān)客，夢里經(jīng)過舊板橋?！笨睢肮饩w甲申巧夕，瀨江狄學(xué)耕曼農(nóng)甫戲題?！?/p>

圖7 [清]石乾 泛舟買夏圖扇 上海博物館藏

民國年間，程霖生輯《石濤題畫錄》，也以此為石濤所作，是書卷四錄有此作。題《金陵懷古著色山水詩畫精冊二十幀》，但未錄石乾之款。而神州國光社編四卷本《大滌子題畫詩跋》也著錄此冊，以為石濤之作，收在卷一。

1950年后，上海博物館得此冊，并將其列為石濤贗品，未編入《中國古代書畫圖目》。近年來，上博凌利中先生對此冊進(jìn)行細(xì)致研究，他在有關(guān)學(xué)術(shù)討論會上談“石濤與石乾”，重點談到此一畫冊〔18〕。

此20開，每畫系一七絕，題詩前先錄詩名。20開分別錄詩20首，其名依次為：《傷心玄武湖》《猶憶長干里》《還想舊名院》《幕府山仍北》《如此黃天蕩》《周處臺懷古》《東山多在望》《難尋木末亭》《九思朝天宮》《莫愁今也愁》《白鷺洲何在》《有福兒郎地》《不戍采石磯》《再見杏花村》《烏衣巷總非》《今古報恩好》《觀象竟無臺》《怕聽鳳城鐘》《南院近為庵》《天界寺前行》。

如《傷心玄武湖》圖題詩：“水闊山橫世莫侵，萬古策注到如今。欲明玄武歌中月，不照咸寧創(chuàng)國心?！薄赌桓饺员薄穲D題詩道：“年年幕府駐人顏，氣接風(fēng)云指顧間。忽變余音何處覓，曉鐘才度暮鐘晚?！薄稏|山多在望》圖題詩云：“著屐難沖恨謝安，如何埋局在東山。太平棋子無人下，今古輸贏一笑間。”冊中20首詩，真可謂慷慨任氣，磊落奇蟠，有豪視一世之氣，非高手不能辦。

詩中所述，有強(qiáng)烈的身世浮沉之感，并多與佛門生涯有關(guān)，非有經(jīng)歷者不能為。如《今古報恩好》詩云：“瑤天拉眼報恩行，光覆浮屠白夜明。借問市朝離亂后，幾時再感梵王城?！鄙砭哟髨蠖魉?，夜夜有熠熠光芒，但歷遭亂世，佛門也非清凈地。此中深寓感慨?！峨y尋木末亭》詩寫道：“何處尋春木末亭，孤蹤難望雨花星。紛紛車馬如流水，暗暗山川沒骨青?！币彩窃娙擞H身經(jīng)歷，在明代方正學(xué)的墓前尋覓，尋找那耿耿昭世的精神。又如《周處臺懷古》詩云：“處士臺邊氣自剛，笑人蕭索背人香。如何世上多忠孝，到此全無一字章。”也是在這座古跡憑吊之后的感慨。這些都與石濤在金陵時期的經(jīng)歷相合。詩當(dāng)然是石濤手筆，符合石濤生平特征，也符合他好反思的文化性格，對于這個舊朝之都，石濤有太多的感傷，太多的東西需要表達(dá)。

石乾身世雖然不甚了了，但他絕無與石濤身世重復(fù)的可能：揚(yáng)州一位名畫家的年輕門人，不可能是金陵寺院的名僧；大致在康熙初年出生的他，不可能有那樣深厚的前朝遺民感嘆。

此20開冊頁中，鈐石濤印章十四枚，如“癡絕”“苦瓜和尚濟(jì)畫法”“清湘老人”“頭白依然不識字”“小乘客”等，并有石乾自鈐印五枚，分別是“竹窗”“乾”“石乾印”“石乾化九”“化九”等。

在《西樓自壽圖》《蘭竹圖》等偽跡中，所反映的石乾書畫水平并不高，但這套20開冊頁卻構(gòu)圖多變，涉及山水、人物、花鳥等多種形式，每幅系有一詩，書法有五百多字。書法出自唐代正書，兼有隸書之味，只是不夠圓熟。無論書法還是繪畫，都有一定的水平，這對我們?nèi)媪私膺@位響沉音絕的書畫作手提供不可多得的資料，也為我們尋繹石濤款相關(guān)作品的真?zhèn)翁峁┮欢ň€索。這套冊頁中新見石乾印章，為判斷石乾偽作石濤作品提供依據(jù)。通過此冊，使我們對石乾有意創(chuàng)造近似石濤的作偽方式，有進(jìn)一步的了解，如其中落款有“清湘石道人”“清湘石子乾”“一枝石乾耕心草堂”等。

⒏《鐘馗圖》。

上海博物館還藏有一件《鐘馗圖》〔19〕，其上鈐有“西方之民”白文方印（圖8）。此作張大千《大風(fēng)堂書畫錄》第一集著錄，鄭為編《石濤》一書收錄此作，題名為《鐘馗圖》軸，天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石濤書畫全集》下冊也錄此畫，題名為《人物》。此畫紙本，墨筆，正面畫一威武凜然之人物像，一手張開，一手壓住人形之物。鄭為以“鐘馗圖”名之。畫右上有款云：“時乙丑清湘大滌子制。”康熙乙丑為1685年。此時石濤在金陵，何來大滌子之號？所以款為“大滌子”的乙丑之作，當(dāng)非石濤所作。此作款下鈐“西方之民”白文印，左下角有二押角印“苦瓜和尚濟(jì)畫法”和“藏之名山”，均為白文。此三印均為石濤所有，而畫和書法均為偽，石濤的弟子所作的可能性大，也可能出自石乾之手。

⒐《蘭竹圖》軸。

嘉德2007年秋拍有一件石濤款《竹菊圖》軸（圖9），此畫畫菊花數(shù)枝，水平一般。上有行書長題：“不放秋光好，如何及晚寒。自君同月醉，猶耐隔墻看。月下仙人掌，風(fēng)開承露盤。不知忙底事，忽意且簪冠。莫說今秋蚤，風(fēng)光或讓春。冷香酸不去，故占案頭新。且酌還且笑，可思亦可猜。淵明何處去，不待此風(fēng)來。是花有出處，為此不知秋。色變池邊墨，花疏□上鉤。霜憐頭上信，風(fēng)斷過來分。石屑叨知己，寒山獨抱君。愛玉非為澹，尋籬不是村。已消軒冕氣，猶傲野夫尊。九九不知菊，一一便同梅。看醉還蒙醒，零丁逐個陪。不惹一分塵，欲托三生側(cè)。欲卻世間金，可惜霜前色。鞠是三秋眼，人非太古心。要知風(fēng)潔處，此調(diào)孰堪深?！笨睢扒逑嬉恢κ廊硕諏懟ㄊ讜鵀槭翘诖蟊咎弥小薄?/p>

此軸有近代鑒定專家張珩題簽：“石濤上人水墨竹菊圖。詩書畫三絕?！酢跬捐b藏?！鄙嫌锈j鑒藏印多方：“唐云鑒定真跡”“楚生曾觀”“懷民鑒定之印”“大坳山民鄭氏珍藏”“鄭梅清丙戌以后所得書畫”等。曾為近代唐云、周懷民、來楚生、鄭梅清（大坳山民）等收藏大家經(jīng)眼。此作曾見1937年中國畫學(xué)研究會編《藝林月刊》第18期出版。

大本堂，乃石濤最晚之齋號。書此齋號，而款清湘一枝石道人，則與石濤生平不合。石濤使用大本堂的齋號，并有數(shù)方“大本堂”印，大約在1705年之后。而自稱“清湘一枝石道人”大約是1682到1695年間。這顯然是一件偽作。

此作題識的書法也不類石濤，綿軟無力，不少地方比較僵硬，有明顯模仿的痕跡。

但奇怪的是，此中所鈐六印，題識前有“冰雪悟前身”白文印起首，款下鈐有“頭白依然不識字”“小乘客”“得一人知己無憾”“清湘老人”四印，右下角還有一個押角印“眼中之人吾老矣”白文印，六枚印與石濤生平使用之印無別。

我判此作為石乾所作，有如下理由：

第一，作偽者為何不怕露出馬腳，這樣放肆地使用印章？繪畫、書法與石濤水平相差不可以道里計，而印章則與石濤所用無別。從目前掌握的資料看，石濤身后，握有石濤印章的，石乾是其中的確定者。

第二，此中所題十首詩，符合石濤水平，其中有些詩見于其他石濤真跡，此處則是一次完整的呈現(xiàn)。如果不熟悉石濤情況，也不可能了解此詩。石乾符合此一條件。

第三，此中行書，與石乾在他作中的水平相似。程十發(fā)舊藏石乾《蘭竹圖》，與此作書法相似，當(dāng)出與同一人之手。此圖落款“清湘一枝石道人冬日寫花十首，書為十萸帖于大本堂中”，與程十發(fā)舊藏《蘭竹圖》落款中最后幾字，當(dāng)出一人之手。

此中之“十萸”不知何指，揚(yáng)州盛產(chǎn)茱萸，古代就有“十茱萸”的說法，即十種茱萸類植物，很多為香料，在食茱萸、吳茱萸蕓香料之外，又有山茱萸八種，分別是山茱萸、燈臺樹、光皮梾木、四照花、紅瑞木、酒金珊瑚、桃葉珊瑚和青莢木等。石濤《廣陵竹枝詞》中提到的“茱萸灣里打西風(fēng)”的“茱萸灣”，因茱萸而得名。這十首詩當(dāng)為石濤所寫，石濤或作有十萸圖冊，但今一無所存。

（作者為北京大學(xué)哲學(xué)系教授）

責(zé)任編輯：歐陽逸川

注釋：

〔1〕（清）阮元《淮海英靈集》戊集卷三：“員燉，字周南，本三原人，寄商籍為江都諸生，著有《痕雪庵詩集》四卷?！敝苣洗蠹s生于1712年，與華喦交誼甚厚。華氏《離垢集》卷五有《員周南四十寫奉護(hù)圖并詩以賀之》，此詩排在辛未（1751）末，故知其生年。其卒年不詳。

〔2〕此見汪研山《清湘老人題記》附錄。

〔3〕《虬峰文集》卷十六。

〔4〕勞繼雄《中國古代書畫鑒定實錄》，第二冊，北京東方出版中心2011年版，第742頁。

〔5〕見錢偉強(qiáng)校點之《趙孟頫集》卷五，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50頁。

〔6〕詩見元好問《遺山集》之《遺山先生文集》卷十一，四部叢刊影印明弘治刊本。

〔7〕見錢偉強(qiáng)校點之《趙孟頫集》卷五，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44頁。

〔8〕見清顧嗣立《元詩選》二集卷十四，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9〕世傳此件圖軸當(dāng)為偽品，可能臨仿石濤原作而成，然真跡今不見。

〔10〕此名當(dāng)與《周易》有關(guān)，《周易》占用九六，以陽數(shù)為九。乾為純陽之卦，故以化九為之字。石濤有一位江西友人，深通數(shù)學(xué)，與梅鼎祚相善，名毛乾乾，字用九。

〔11〕汪遁予《東漪草堂詩歷》卷四，康熙刻本。

〔12〕謝稚柳《鑒余雜稿》，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96年，267頁。

〔13〕劉九庵《“西樓自壽圖”作者石乾非石濤考》，見《收藏家》1994年第4期。

〔14〕此文載《文物》1999年第4期。

〔15〕鍾銀蘭《“石乾”是石濤的名號嗎？》，見《上海博物館集刊》2002年第2期。

〔16〕《南呂一枝花?自壽》就出自《王西樓樂府》，此據(jù)明嘉靖三十年張守中刻本。

〔17〕石乾所錄《廣陵竹枝詞》為：“茱萸灣里打西風(fēng)，水上行人問故宮，秋草茫茫滿天雁，蠻煙新漲海陵東。（下略）”

〔18〕關(guān)于凌先生的講演，雅昌講壇上有錄像上傳。

〔19〕鑒定七專家以為此作“舊偽”，見勞繼雄《中國古代書畫鑒定實錄》第3冊，第1300頁。

圖8 [清]石濤（款） 鐘馗圖軸 紙本墨筆 上海博物館藏

圖9 [清]石濤（款） 竹菊圖軸 嘉德2007年秋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