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評彈皇帝”嚴雪亭相處的點滴回憶

吳宗錫

嚴雪亭，1913年生于江蘇蘇州。學(xué)名仁初，11歲時，入銀匠鋪當(dāng)學(xué)徒，聽評彈入迷。14歲時，拜名家徐云志學(xué)彈詞《三笑》，取“程門立雪”之意，定藝名“雪庭”，后又改為“雪亭”。出道后，先在江浙碼頭演出，1930年代進入上海漸有聲名，后因《三笑》說的人多，書熟，改說新書。在得到《楊乃武與小白菜》紀錄腳本后，潛心鉆研，刻苦揣摩，創(chuàng)造角色，革新書藝，一鳴驚人，成了當(dāng)時馳譽江浙滬的一大響檔，擁有大量的“書迷”。在江浙水鄉(xiāng)演出時，聽眾駕著木船來聽書，附近港汊，為之擁塞。也有乘小火輪來的，滿滿一班客輪，乘坐的都是來聽嚴雪亭的聽眾。鄉(xiāng)人喜稱這艘客輪為“雪亭號”。1940年代后期，滬上商家及小報業(yè)，選評彈名家，嚴雪亭在男演員中得票最多，遂榮獲“評彈皇帝”之譽。

1949年，上海解放時，嚴雪亭出碼頭，不在上海，因此，有些活動，如義演書戲《小二黑結(jié)婚》等，他沒有參加，我和他接觸不多。1952年下半年他參加“上海市人民評彈工作團”，后因故退出。1956年，重又參加上海人民評彈團。由于他是二次進團，恐他有思想負擔(dān)，隔閡心理，多次下生活，或搞新書創(chuàng)作，我都與他結(jié)伴同行。這樣，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初，我們曾多次相處。追憶往事，不勝懷念。

壹

1958年初，上海評彈團發(fā)動全團演員，分批到上海大小工廠，深入工人群眾，參加勞動，也收集創(chuàng)作材料。我和嚴雪亭結(jié)對到江南造船廠生活勞動了一段時間后，聽工會介紹，醫(yī)務(wù)室有一位年輕的廠醫(yī)，放不下架子，不安心在廠里工作，在看到工人們在“技術(shù)革新”中的熱情之后，受了教育和感染，便積極認真地為工人服務(wù)了。這在當(dāng)時是較有典型和現(xiàn)實意義的。我們經(jīng)過討論，由我寫出初稿，他進行二度創(chuàng)作，排練為短篇彈詞，取名就叫《廠醫(yī)的轉(zhuǎn)變》，先在廠里演出。由于他在廠里有了親身感受，他的說表清脫，表演生動，又有生活氣息，演出效果不差。后來帶回團里，作為下工廠的正式節(jié)目，還在廣播電臺錄了音。

評彈團的演員深入生活，有了感受，便由陳靈犀執(zhí)筆，將“技術(shù)革新”中各廠的先進人物和事跡，編寫成群體演唱的開篇《上海英雄頌》，全團演員參加排練。那時，還沒有用“流派唱腔”的名稱，每一個先進人物的事跡，由一位演員用其獨特風(fēng)格的特色唱腔演唱，集體登臺演出時，嚴雪亭以其清亮的“嚴調(diào)”演唱的“上海鍋爐廠，鉆工李福祥……”贏得了滿場掌聲。開篇后來登上了“文化廣場”的大型舞臺，并灌制了密紋唱片。

1960年末，我們團分批去崇明農(nóng)場勞動生活，我和嚴雪亭是在后面一批去的，行李已由先去的同志帶去了。我們兩人各帶一個挎包，在堡鎮(zhèn)吃了午飯，便步行上路。經(jīng)過前幾天去的同志指點，穿越農(nóng)村小徑，橫穿崇明島的中部。嚴雪亭比我大十二歲，那年我三十六歲，他已是四十八歲了，一路上有說有笑，我問他，過去走過這樣的長路嗎？他說，沒有。一下午，走了四五個鐘頭，我感到兩條腿有點僵了，二人的說話也漸少了。我問他，累不累，他笑笑說：“還好，也快到了吧?！蔽艺f：“應(yīng)該不遠了吧?！碧焐矟u漸暗了，走著走著，前面?zhèn)鱽砹舜罄炔シ鸥枨穆曇?，他高興地說：“到了，到了。”又走了刻把鐘，已經(jīng)到達東平農(nóng)場的入口處了，有團里的同志看到我們，馬上歡笑著迎上前來，大家都很高興。那天下午足足走了五個多小時。進入宿處的時候，我說：“這是一次鍛煉啊?！彼d奮地對我說：“我們勝利了。”

徐麗仙的胞姐徐新妹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太湖地區(qū)新四軍的交通員，被捕后，發(fā)出了“投了紅旗，不投白旗”的壯言，堅貞不屈，英勇就義。解放后，評為烈士。1961年，上海評彈團，把她的事跡列入創(chuàng)作計劃，擬作為“太湖游擊隊系列中篇之一”。由嚴雪亭、劉天韻、周云瑞、陳希安和我五人，深入生活，訪問體驗，負責(zé)創(chuàng)作。1961年下半年，我們一起深入到她的故鄉(xiāng)和活動地區(qū)蘇州郊區(qū)向街白馬澗一帶。根據(jù)鄉(xiāng)里安排，我們住在當(dāng)?shù)氐奈幕^里，每天天不亮起來，到一家老茶館里，燒水盥洗后，吃了熱茶，便外出采訪。收集材料，早出晚歸，有時，深夜歸來，五人列成一行，提了馬燈，步行在狹小、曲折的田間阡陌上。已是初冬，寒風(fēng)颯颯，枯樹荒墳，暗影搖搖。接連一個多星期，談好了腳本提綱，主人公取名徐紅梅，中篇取名《雪里紅梅》。接下來，便到蘇州書場，與全團集合。我們先帶了行李，或背或提，進鐵鈴關(guān)，乘馬車，直到閶門。再換乘三輪車到達書場。經(jīng)過一下午的跋涉勞頓，到晚間，嚴雪亭的嗓子就嘶啞，失音了，好在原計劃有幾天休息的。嚴雪亭就去看中醫(yī)，吃中藥，三四天后，他的嗓音就恢復(fù)了。他對我說：“我的喉嚨不大啞的，前兩天，你不知道，我的心情有多沉重。一個演員不能為聽眾演出，是最痛苦的?！边@句話，給了我很深的印象。

貳

1964年，上海評彈團分批到農(nóng)村參加“四清”社教運動。我和嚴雪亭同去奉賢塘外，我們和吳子安，三人住在一間三開間的獨立農(nóng)舍里，四周便是農(nóng)田。我們?nèi)顺藚⒓訒h和到田間勞動，生活起居都在一起?；锸呈欠诸^在貧農(nóng)家中搭伙的。嚴雪亭愛好整潔，又很勤勞，看到桌上水漬，地上塵埃，立即搶在前面擦拭和打掃干凈，每天換洗衣裳，都洗凈、晾干，折疊整齊。后來，組織上照顧老演員，從上海調(diào)來了炊事員，在村頭辦起了食堂，嚴雪亭也就不在農(nóng)家搭伙，改在食堂吃飯了。這樣，他每天回來，總要講點在食堂的見聞。

一次，他從食堂回來，講起一位文化局的處長到食堂時，來得晚了，菜已賣完，炊事員對他說，給你燒個荷包蛋吃吧。那同志聽了高興地用濃重的紹興方言說：“好咯，荷包蛋，我喜歡咯?！眹姥┩ぶv時，也學(xué)了他的紹興話講，聽得大家都笑了。由此，我就問起他，聽說你為了說《楊乃武與小白菜》，要說好紹興話，家中特地雇了一位紹興籍保姆，是嗎？這話引起了他的談興。他告訴我：“為了說《楊乃武與小白菜》，我不但學(xué)紹興話，還看話劇、文明戲，學(xué)普通話和各地方言，要說好一部書，光有文本是遠遠不夠的。《楊乃武》長篇情節(jié)復(fù)雜，人物又多，一要表敘清楚，還要起好各種角色?！稐钅宋洹肥乔宄瘯?，原來明朝題材的書目中，中州韻的白口和服飾及手面動作等表演方法都不能用了。許多地方，都要革新創(chuàng)造。就以《楊乃武》書里的官員來說，就有大官，小官；文官武官，地方官，京官等。演出中，要分出各種身份、性格、思想、行動等，才能引人入勝。那時我年紀還輕，說好《楊乃武與小白菜》這部書，是著實動足腦筋，花了不少心血，還經(jīng)過刻苦磨練的?！眅ndprint

參加“四清”期間，我們常去大田勞動。田間的大喇叭，每天按時轉(zhuǎn)播上海人民電臺對農(nóng)村的廣播。下午大約四點鐘，正值我們在勞動時，大喇叭里便會傳來嚴雪亭唱的宣傳節(jié)約糧食的《一粒米》開篇，這是對全市農(nóng)村播放的。每次聽到，我會笑著對他說：“老嚴，又碰頭了?！彼冻龅靡獾男θ?，嘴里卻謙遜地借用開篇的唱詞接一句：“一粒米，啥稀奇?！币黄饎趧拥娜?，聽到也都笑了。

叁

“四清”結(jié)束后，回到上海不到一年，“文化大革命”的風(fēng)暴就驟然掀起了?！帮L(fēng)暴”來得猛烈，初時，嚴雪亭和我都被打入了“牛棚”。所謂“牛棚”，就在評彈團樓下門邊的一間狹小的浴室里。我們這些“老牛”，就擠坐在破浴缸旁的長條桌邊。又高又小的窗子里，噴進來隔壁人家生煤球爐的濃煙，嗆得人喘不過氣來。造反派時時氣勢洶洶地沖進來，批斗叫罵。一次，造反派一大群人沖進來，從推行文藝黑線，搞資本主義復(fù)辟，直批到后來，指責(zé)我把團長室放在二樓朝南的大房間里，分明是搞反革命修正主義！個個聲色俱厲。我當(dāng)然無言以對，他們批斗完就走了。當(dāng)時無人出聲。我則是滿心委屈。這時，嚴雪亭就站在我身旁，卻悄然低聲地說了一句：“你下轉(zhuǎn)（以后）團長室就不要再放在朝南房間了?！边@樣的時候，我受到了眾人的白眼，連一個一向奉順我的牛棚同仁，也屢屢損人不利己地向造反派去“揭發(fā)”我。我曾在下水田勞動時，在腳踝上抹了點隨身攜帶的蛤蜊油，都被他說成是“修正主義的活命哲學(xué)”。就在這種我已被看作永世不得翻身的反革命異類的時候，聽到了嚴雪亭的這句話，說明他還把我看成不會垮臺的干部，我低沉已極的心受到了極大的鼓舞，他給我的溫暖是我沒世難忘的。

沒有多久，他被允許出了“牛棚”，過了兩年，我也得到了“解放”。直到1975年左右，我們才有了相處在一起的機會。那年下半年，全團都在“文化干?！保斓侥杲K時，全團都要回上海過年了。留下的空房子，需要有人看守，嚴雪亭是“三名三高”人物，我是“犯錯誤”的“走資派”，我們二人又都是“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就被指令留下值班。那時，我兒子染了肝炎，輟學(xué)在家。我把他接來干校，這樣，我們父子二人和嚴雪亭，老中青三人便一起住在干校邊上的一間茅屋里，伙食是從食堂打來屋里吃的，也沒有人找我們開會。看看書報，或是隨便聊聊。我兒子常去海堤邊游玩。嚴雪亭那時年已花甲，他性格平和，具有仁厚的長者之心，和比他年輕的人在一起，總以照顧人為己任，為樂事。

記得前些年和他一起去巡回演出，一次到了蕪湖，住在招待所一個大統(tǒng)間里。我有一副假牙，每晚睡覺時，要拿下來刷過了，浸泡在注滿清水的茶缸里的。哪知第二天，天剛亮，服務(wù)員就闖進來了，不分青紅皂白，拿起桌子上的茶缸就往手上提的污水桶里倒，嚴雪亭起床很早，見了連忙上前搶了下來。等我起床時，他得意地對我說：“我今天立了一功，如果被他倒進污水桶里了，你的假牙還能戴進嘴里去嗎？”我當(dāng)時真是連連道謝，感到了他對人的關(guān)注、照應(yīng)。我們?nèi)松钤诟尚＠锏臅r候，也一直感受到了他的仁厚長者之心。我兒子因患肝病，胃口不好，吃得又少又慢，等我們吃好，他碗里還留有剩飯，嚴雪亭總在一旁哄勸他：“弟弟啊，快點多吃點，多吃了，身體就好了。”他微笑地催促著，直到看我孩子把碗里的剩飯吃完。他還給我兒子講故事，聽得他入迷。我對他說：“你真有耳福，一位大響檔，給你一個人講故事?！蔽覀円黄鹕?，除了看書報就是談家常。一次，我們閑聊，他問起我，最喜歡吃什么菜肴。我說：“火腿、蹄膀和雞一起燉一鍋湯。”他說：“這叫‘三件子，你喜歡吃，什么時候到我家來，我請你吃‘三件子?！笨墒腔氐缴虾?，各種批判會不斷，我們就沒有閑情交談了。更談不上吃什么“三件子”了。

肆

“文革”后期，我被安排在文學(xué)組，到金山石化廠等下生活，他和幾個老演員則在收發(fā)室值班看門，曾到學(xué)館教過蘇州話。終于有一天，被允許參加演出組排新書了。他參加排的是一個商業(yè)題材的新短篇。那時，他已有八九年沒有登臺了，排書，演出，這說明，可以恢復(fù)演員身份，有再與聽眾見面的機會了。這正是他夢寐以求的渴望。然而，想不到的是，節(jié)目審查沒有通過，還從工宣隊口中傳來“書也不會說了”的評語，再登臺演出的希望完全落空了。

從此，他心灰意闌，多次打報告，要求退休回家養(yǎng)老。退休之后，過了一段時間，就聽說，他在家里跌倒，生病的消息。粉碎“四人幫”后，過了兩年，我恢復(fù)了工作，好幾次到他家去探望他。那時，他并未臥床，衣著整齊地端坐在沿窗的方桌旁。有時，還拿著三弦撥弄著。他關(guān)心著工宣隊撤走后團里的情況。談話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反復(fù)說的，他現(xiàn)在“要能，勿能”四個字。“要能”這表達的是，一位老演員對再登臺演唱的熱望，更表達的是一位熱愛事業(yè)的老藝術(shù)家，在“撥亂反正”的新時期的未已壯志。而“勿能”吐露的是，他身患疾病后，力不從心的痛苦和絕望。我聯(lián)想起，過去他嗓子嘶啞失音時，對我說的，“你不知道一個演員要演不能演，有多么痛苦”。此時，我覺得我說的所有寬慰話都是無力的。后來知道他患的是無法逆轉(zhuǎn)的“帕金森綜合征”。1983年，終因多種并發(fā)癥病逝于華東醫(yī)院。

1960年代初，正值壯年的嚴雪亭，身體很健，大家閑談，講到一些病癥時，他總說，我還不知道什么慢性病呢。那時，要搶救書目，搶救藝術(shù)，大家都還沒有想到他。接著，停說傳統(tǒng)書，都說現(xiàn)代書了?！拔母铩币黄?，也就都不演出了。因此，嚴雪亭留下的音像資料很少。他的去世，對評彈藝術(shù)是無法彌補的損失。每念及此，令人無限痛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