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兒已經(jīng)死了,只用了幾秒鐘的時間?!?/p>
“小姑娘倒還活著……她的喉嚨口全是血。肺部被刺穿,腦袋曾經(jīng)遭到激烈的撞擊,就撞在藍色的衣柜上?!?/p>
殺死兩個小孩的,是保姆路易絲。此前她已經(jīng)在這個家里照顧他們一段時間了。她溫柔賢惠,時常被雇主夸“是個仙女”。一位“仙女般的保姆”緣何殺死了兩個孩子?答案就在小說《溫柔之歌》里。
《溫柔之歌》是36歲的法國女作家蕾拉·斯利瑪尼的第二本小說,講述了一個保姆殺死雇主的兩個小孩的故事,靈感來源于一起在美國紐約發(fā)生的真實案例。這本書在2016年出版后便獲得眾多關(guān)注,短短3個月即銷售76000冊。同年底,《溫柔之歌》獲得法國龔古爾文學獎,評委會主席貝爾納·皮沃稱贊:“它的獲獎證明龔古爾獎回歸了它設(shè)立之初的傳統(tǒng)。斯利瑪尼是位真正的作家。”
日前,《溫柔之歌》在北京國際圖書博覽會亮相。小說譯者、華東師范大學外語學院院長袁筱一與作家李洱、法國駐華大使館文化專員delphine halgand一起,以“溫柔尖銳的女性之聲”為題,解答了讀者心中的疑惑:保姆路易絲為何要殺人?這一故事蘊含了怎樣的深意?從寫作上來看,《溫柔之歌》為何是一本優(yōu)秀的法語小說?
“社會很大,留給保姆的空間很小”
小說一開篇,蕾拉·斯利瑪尼就為讀者展示了慘烈一幕:嬰兒亞當已經(jīng)死去、女孩米拉奄奄一息、保姆路易絲在一旁昏迷,母親米莉亞姆“瘋子一般、泣不成聲”。這意味著故事已成定局,如何書寫路易絲殺人的前因后果,就成了斯利瑪尼的任務(wù)。
女主人米莉亞姆在生育兩個孩子后,無法忍受平庸而瑣碎的家庭主婦生活,和丈夫保羅商量雇用路易絲來照顧小孩,自己投身職場。后來,路易絲與雇主的矛盾不斷升級,生活處境也變得更為艱難——死去的丈夫留下了難以償還的巨債、拖欠房租多月、即將因照顧的小孩長大而被解雇……困境中的路易絲竟然產(chǎn)生了一個大膽而荒唐的想法:殺死兩個小孩,米莉亞姆和保羅就會再生一個孩子讓自己照顧,她也就不會失業(yè)了。
在袁筱一看來,兇殺案事出有因。袁筱一在《溫柔之歌》的譯后記里提到了路易絲與這一家人的希臘之行,這也正是悲劇的開端。她解釋說,從希臘度假回來后,路易絲將附著于這個家庭當成了實現(xiàn)自己價值的方式和改變命運的“救命稻草”,開始暗自期待保羅夫婦會求助于她。然而矛盾在于,保羅和米莉亞姆察覺到了路易絲的想法,并明顯地表示了拒絕,因為他們并不想路易絲在他們的生活中涉入太深。在幾個回合的試探下,路易絲發(fā)覺自己在這個家庭中的價值即將消失。當留下來的愿望落空,殺人的念頭開始在保姆心底滋生。
在對談活動上,袁筱一補充說,路易絲殺人的念頭也與她的心理問題有關(guān)。從路易絲用指甲近乎瘋狂地擦玻璃、和小孩捉迷藏等事情來看,袁筱一認為路易絲是有心理問題的,這與路易絲艱難逼仄的生活環(huán)境不無干系。在這樣的情況下,每個人都有可能發(fā)瘋,路易絲只是作為一個典型被書寫出來?!吧鐣目臻g很大,但是留給她的空間很小。”袁筱一說。
《溫柔之歌》小說的最后一幕,終結(jié)在路易絲準備殺人之時。但作者對于故事之外社會問題的探討,遠未結(jié)束。
“《溫柔之歌》容納了當代社會所有的矛盾”
袁筱一說,“這部小說也就10多萬字,但容納了當代社會所有的矛盾,”小說涉及了女性的生存處境、社會階層以及種族問題。
作者斯利瑪尼借女主人米莉亞姆的兩難境地顯示出了已婚女性的艱難。袁筱一指出,在生育兩個孩子后,米莉亞姆想重回職場,實現(xiàn)自己的社會價值,但卻屢次遭到丈夫和其他家人的反對。即使在雇用保姆路易絲后,米莉亞姆也仍處于在工作和家庭間游走的尷尬境地,帶有一種對孩子、對家庭的負罪感。在她看來,這種負罪感是“父權(quán)社會的遺產(chǎn)”,籠罩著米莉亞姆這類在家庭與工作間掙扎的女性,也讓人從另一個角度反思了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女權(quán)運動帶來的影響——“女性所面臨的困境可能是加劇了,而不是減少了?!?/p>
袁筱一在譯后記里強調(diào)了米莉亞姆身上的反抗精神。她直言米莉亞姆是個很豐富的現(xiàn)代女性形象:受過教育、改變出身、突破(家庭)傳統(tǒng)。她一路都在抗爭,尤其是“用職業(yè)與性別上的不平等抗爭,用加班工作與不能照顧孩子的罪惡感抗爭”。即使如此,米莉亞姆依然沒有從孤獨與羞愧中走出?!半y道說女性爭取到了所有的這一切(家庭、工作等),她的困境就解決了嗎?我覺得這本書恰恰告訴我們:并沒有?!?/p>
男主人保羅則始終沒有負罪感,甚至當米莉亞姆表達想要出去工作的時候,他直言她的行為過于冒失,是對家庭不負責的做法。然而事實卻是,因為缺少對孩子教育等問題的關(guān)心,包括保羅在內(nèi)的許多男性才是真正不負責任的一方。
這本書也“更突出、更尖銳”地直指社會階級和種族問題。袁筱一認為法國大革命看似成功地普及了“自由”、“平等”等概念,但到了21世紀以后,這個平等社會距離人們的想象越來越遠,階級斗爭也更加復(fù)雜。在小說里,保羅一家看似是中產(chǎn)階級,實際并非如此:他們住在大樓里的“最小的一個戶型”;米莉亞姆的工資和保姆的工資相差無幾。但即使這樣,在他們與路易絲代表的底層之間,也存在著無法溝通的矛盾?!笆澜缫呀?jīng)分裂成了更細的單位,人與人之間似乎已經(jīng)不存在真正的階級差異了,但是他們卻還是完全沒有辦法溝通,這是一個非常根本的社會問題?!?/p>
小說中的兩位女性種族不同,女主人米莉亞姆是非裔,而保姆路易絲是白人——這樣的設(shè)定,將現(xiàn)實中的雇主與保姆的種族身份進行了倒置——法國的保姆族群基本都不是白人。對談嘉賓李洱認為,斯利瑪尼是想借此反映全球化時代中的身份問題:當完成了現(xiàn)代性進程的法國完全進入被資本控制的時代,民族意識不斷被刷新時,種族身份問題在文學里又將如何表現(xiàn)?而斯利瑪尼的這一寫法“給我們提供了很多很多思考的空間”。
“在溫柔之中,文筆還是很有力量的”
獲得龔古爾文學獎后,《溫柔之歌》銷量驟增,版權(quán)已售37國。delphine halgand將之部分歸因于小說作者斯利瑪尼節(jié)制理性的文筆。
近5年來,袁筱一沒有翻譯過除《溫柔之歌》外的任何小說。這本小說給她的第一印象是“非常好讀”,除了故事中保姆殺人的懸念吸引著她讀下去,斯利瑪尼克制的文筆也讓她覺得非常驚喜:用簡單的寫法描述畫面感,謹慎使用形容詞。“這種寫法非??少F,也顯示了斯利瑪尼與一般年輕的女作家的不同。”袁筱一認為。delphine halgand形容斯利瑪尼的文字“犀利如刀”,在理性與節(jié)制中帶有細膩的社會分析。
《溫柔之歌》有著明顯的女性作家的寫作特點和痕跡,李洱以其中一個橋段舉例:在希臘的海邊,路易絲第一次和保羅游泳,保羅無意戳了她一下,路易絲第一次感覺到了屁股的存在。李洱認為這是女性作家才能寫出的細節(jié),也折射出身為女性作家的斯利瑪尼的寫作特點:把所有人放到日常生活中去描述,然后讓讀者身臨其境般地去感受。“同樣的故事、同樣的人物關(guān)系、同樣的情節(jié),完全一樣的情況下,男作家寫的會跟她不一樣。”
斯利瑪尼寫下了很多男性作家不會注意或?qū)懙降募毠?jié),即使是在書寫種族、階層、階級等宏大主題時,斯利瑪尼也沒有做過多戲劇化處理,而是努力在日常生活中駕馭這些內(nèi)容。袁筱一在稱贊《溫柔之歌》的寫作時說:“盡管她的敘事那么簡單,但是在溫柔之中,文筆還是很有力量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