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會，媽媽

1

我媽不是個普通的媽媽。隔壁的蓉蓉吃飯很不乖，到處跑，她媽媽總是拿著碗和勺子跟著她，趁她不注意就塞一口，有時候也會氣得打她。我家從來沒有過這個問題。小時候，我有一次賭氣不吃飯，我媽勸說無果，就收了碗筷，并把家里吃的全部藏了起來，從此我再不敢賭氣了。我四歲的時候，她看到我和其他小孩子在高樓外的屋檐上追跑嬉鬧，極度危險。她沒有打我罵我，而是去買了個大西瓜，帶我們站到那個樓頂，然后把西瓜扔下去，叫我看：你看，摔下去就是那個樣子。

還有一次，我在家里看《哪吒鬧?！?，看到哪吒自殺的時候，上學的時間到了，我只好一邊傷心地大哭，一邊去上學。然后遠遠傳來我媽媽的聲音，她在后面邊跑邊喊：“哪吒沒有死——被他師父救活了——不要哭了！”她追了起碼二百米。

初中的時候我第一次收到情書，非常憂心，試探地拿給媽媽看。媽媽仔細看完，然后喜滋滋地疊起來還給我說：青春真好，還有人寫情書呢。我后來聽說很多女孩子不再對媽媽說心事，就是從第一封情書開始。而我卻松了一口氣，好像也沒有什么事是不能和她說的了。

我們之間，也不都是美好時光。青春期叛逆時，我跟她爭吵，說出混蛋的話：“等我長大了，還了你們的錢，我就再也不欠你們了！”她沉默良久，嘆了口氣，說：“我們大人有時候也心情不好，你看看《還珠格格》里的小燕子，她總是逗皇阿瑪高興，你就不能也哄哄我嗎？”

當時十幾歲的我，拼盡全力準備跟媽媽大干一場，她卻在盛怒之時，告訴我她的軟弱，她需要我。那個不懂事的少年，終于意識到了一點兒自己該為成長負起的責任。

2

我瘋狂輾轉在全國各地考美院時，爸爸病倒了，媽媽去陪護，我卻并不知道這些事。

在我最后考試前后、爸爸大手術的時候，媽媽不眠不休地陪護四十天回來，她竟然還胖了些。她說雖然沒怎么睡覺，但是爸爸吃剩下的東西，她都攪一攪全部吃掉。受不了的時候，就自己跑到廁所里去哭一場。她說：“要瘋掉還不容易嗎？我要是撒手瘋了，還有誰能像我這樣照顧他，我兩個孩子又怎么辦？”

爸爸終究還是因為癌癥去世了。她規(guī)定自己每天痛哭一個小時，剩下的時間就要振作起來。因為她的兩個孩子都還小，她不能倒。

命運是猜想不透的。爸爸去世一年后，我剛考上大學，突然也臥床不起。媽媽推門走進我宿舍的時候，我已經躺在床上不能動了。她一進門口，我就哭了。她說莫哭莫哭，我說你先等一下，我還想再哭一會兒。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好，也許會癱瘓或者死掉。她背著我，一家一家醫(yī)院去看。病久久沒有確診，我除了不能走，連手指都沒有力氣了，喝水都握不住杯子。醫(yī)生也沒建議我住院，現(xiàn)在想想，大概住院也沒什么意義了吧。媽媽把我從北京弄回家，到處尋訪奇怪的方子和療法。最后，她自己研究醫(yī)書，自己試藥開藥，在自己身上試針，然后給我打針。她甚至琢磨出了一套按摩的手法，能準確地摸出我任何地方的疼痛，并說出疼痛的程度。半年后，我居然站了起來。

3

生病時，我曾寫了兩篇小說，算是發(fā)泄，灰暗消極。十幾年后，我媽媽突然提起那兩篇小說，她說：“當時我想，這孩子應該活不成了。”然后，眼睛就紅了。

我又回憶了一下當時她看到小說的反應——笑笑，還開了個玩笑：“你們小藝術家啊，還是少寫這種東西。”現(xiàn)在想起來，當時她在覺得“這孩子大概活不成了”的心情中，說出那種話，是怎么做到的呢？她用怎樣的心情看著我吃飯、睡覺、坐在電腦前……我說話的時候她怎么應對，沉默的時候又怎么和我相處？她時刻留意著我的一舉一動，在忍受著即將失去我的巨大驚慌時，仍然在工作、煮飯、吃飯，保持健康和鎮(zhèn)靜。在她的身軀里，心是不是已經碎成了渣？有這樣的榜樣在前，善待生命的決定在我心里也越來越清晰。

4

如今，媽媽漸漸老了，成為一個可愛的老人。

我總覺得她是個很有智慧很大氣的女人，爸爸去世后她并沒有沉溺于悲傷，使我更加彷徨，卻告訴我生命是自己的，不管遇見什么事情都要活得快快樂樂。今年3月，她到廈門來看我，我們去海邊散步。媽媽說，她以前不是很會走路，現(xiàn)在因為腿腳沒有以前好，反而領悟到一些事情，變得很會走路了。她說：“要把手甩開，專心致志，不要突然地快，也不要突然地慢，好好地呼吸。要這樣，一腳一腳地走，走多遠也不會累。一腳一腳地走就可以了。”

她平靜地望著前方，勻速地走著路，因為那樣認真而仔細，顯出協(xié)調而動人的姿態(tài)。我望著她，發(fā)覺自己突然涌出了熱淚……

她一直喜歡看我寫的作文。我現(xiàn)在要出一本書了，我想對她說的話，也終于想好了。千言萬語變成兩個字：幸會。

（吳家璇摘自微信公眾號“張春酷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