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爽
漓江
這天夜里,是月亮告訴我:漓江。
飛機在空中轉彎,大地傾斜。舷窗外,月光陡然鍍亮在機翼之上,使它看上去像極了某只巨大龜甲的一部分,銀灰,喑啞,陰影里有時光重疊的象形花紋。這只翔游在云海中的巨鰲,盤旋著,開始下降。
大地傾斜?;蛟S你知道那種感覺——下方城市的萬家燈火向遠方隆起如山脈,它如此遼闊,令人驚詫。這當然是桂林。但是漓江在哪兒?我低頭巡視,見兩束明亮的燈火,它們跳動著,行進在一片黑暗的中心——那是江心里夜行的船只,還是傳說中巨型水怪的雙眼?感謝月亮,在機身完成了它的轉彎之后,月亮的影子突然出現(xiàn)在大地上,開始時只是一小塊影影綽綽的反光,但是很快就拓展出它的光帶。月光向我描述出江水的曲折迂回,在這兒或者那兒,月光盤繞。一條閃閃發(fā)亮的銀色大蛇,在每一秒鐘,它只閃現(xiàn)身體某一段落的局部鱗片,而將其余的部分隱入黑暗,與大地融為一體。
——在有月亮的夜晚,水光嘹亮,而大地啞然。
或者,這一夜我看到的并不是漓江,而只是漓江的一小段支流?我不能確定。
從杭州到北海,每天的航班僅此一趟,于桂林經(jīng)停五十分鐘。說是五十分鐘,其實在候機廳等待的時間非常短暫。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我驀然發(fā)現(xiàn),長椅上稀稀落落的人群中浮起一張熟悉的臉——這當然是在異鄉(xiāng)的人每每生出的錯覺。但這錯覺還是讓我怔忡了片刻。因為這張臉,眼前這座陌生的城市陡然親切多了。在衛(wèi)生間里換上了短袖衫和薄紗裙的女人與我擦肩而過,讓我恍然記起,秋天業(yè)已遙遠,桂林正值夏季。而這中間,只相隔一個小時。
十天后,我從北海返回桂林,住進象山公園對面的一家賓館。這一次,我在地面上看到了漓江。事實證明,一個人參加雜牌旅行團游覽漓江,會使旅行樂趣大為縮減;然而除此之外,現(xiàn)實并沒有給我預留出其他選項。旅行團里有一對老閨蜜,顯然都剛剛退休沒多久,于是結伴出來旅游。其中的一位長了一張富態(tài)的圓臉,另一位則臉龐瘦長略帶苦相,似乎前半生里屢經(jīng)波瀾。盡管外表看上去如此殊異,漫長的旅途之中,兩個人卻始終保持著高度的默契,讓我一再想起我遠方的好友。是的,分歧始終都在,因為我們?nèi)绱瞬煌?。而今人到中年,命運待我們的表情漸趨溫和,可是各自的人生,卻漸漸變成兩條并無交叉的鐵軌,既不能中途下車,也不能悔約返程。
整個游江之行天氣變幻不定,在陽朔上船的時候,烈日朗照,氣溫超過三十度。到了中途,天上突然下起小雨,但是這一段正值最美江景,眾人都聚集在艙頂?shù)募装迳?。有那么幾分鐘,喧嘩止歇,這群三教九流的烏合之眾同時陷入靜默,仿佛被眼前的美景倏然擊中。
山川和山川到底是有區(qū)別的吧。比如說,像人類那樣從外表上分為愚笨和靈秀。那么什么樣的山川堪稱挺秀?大抵就是漓江沿岸的這些山峰,奇巒兀起,壁立千仞,讓人的手腳無從攀登。人類一向就是這樣,只肯對難以征服的事物心存敬仰。在陰郁的天空之下,那些山峰向一處聚攏,像一群需要互相取暖的羊。但是羊群怎么會這樣脊背高聳,它們應該更近似駝峰。是漓江,使這些峭立的山峰有了柔和之感——在水光的迂回和倒映之中,萬物變得柔軟。
在二十元人民幣背面圖的山景前方,兩位老閨蜜主動提出幫我拍照。她們的漓江與我的漓江大約并不一樣。她們是兩個人的漓江,是兩條鮮艷的棉布碎花長裙,是茶葉蛋和煮玉米的清香。而我的漓江深處眾聲喧嘩,我獨自一人,這喧嘩強大,讓我無力抵擋。
游船??吭谥型镜拇a頭上,當?shù)氐臐O民帶著鸕鶿上船供游人拍照。兩只鸕鶿分立于一根竹竿的兩邊,它們的長喙尖端被套上一小截塑料管。我好奇地伸過手去,那大鳥毫不客氣,當即在我的手指上狠狠一啄。身為強悍的掠食者,它們記得自己是誰?早在許多年前,我在我的小學課本上認識了它們,“漁民們的好幫手”。課本是溫情的,它在很多時候并不說破。
離開的時候,是在正午。飛機掠過桂林的上空,空氣澄明,朗朗晴空之下,桂林山清水秀,綠野匝地。漓江隱在這群山和草木之中,并沒有想象中那樣醒目。
我卻突然想起,在陽朔的竹筏上,有一陣子,我睡意朦朧,并且竟然真的睡著了。大約十幾分鐘,或者更久,我清醒過來,眼前的風景似乎并沒有什么改變。漓江江水清淺,但是并不透明。風從江面和人臉上迤邐穿過,而周圍的群山恍如未覺。
云上的黃昏
每次旅途飛行,如果途中經(jīng)歷黃昏,我都會盡可能選擇西側靠窗的座位——如果從北向南飛,是F座;反之,則是A。
有一次經(jīng)停鹽城。冬日的鹽城霾深霧重,從我坐的位置看過去,下午四點多鐘的太陽是一枚咸鴨蛋黃,邊緣橘紅,帶著清淺的光焰和熱量。它在一座奇怪的建筑物旁邊,先是露出半張臉,然后一點點退后、外移,色澤越退越淺,同灰黃的霧霾融在一塊兒。而那座建筑——我一直沒弄清它屬于什么用途——看上去足有兩層樓高,像火炬,但又只余把手?;蛘咚鋵嵤且蛔罩谢▔?,并且真的有一根路燈的燈柱,剛好伸出在它正中偏右的地方,那荷花形的燈罩,正在柱頭上含苞欲開。
爾后飛機起飛,穿越厚厚的云層。如我所料的那樣,夕陽在云中出現(xiàn),并且快速變紅變亮,終至無法直視。在那夕陽的正中,一團熾白的球體,仿佛是在云朵的波濤上不停翻滾。盯著這個光球看得久了,眼睛出現(xiàn)了暫時性失明。我低頭寫字,筆下的字跡模糊不清,視線的焦點處只是一小團閃動的灰影。
想起圣誕節(jié)的前一天,我在天津的大街上走。平安夜即將降臨,街上人流熙攘。完全是鬼使神差,我突然抬起頭來,向天空看了一眼。咦——怎么可能?一架閃閃發(fā)光的飛機?它還拖著一條長長的、白色的尾巴,如同巨艦犁過海面,留下浪花的雪白軌跡——在早年的鄉(xiāng)下,我們叫它“飛機拉線”。大人們說,那是飛機在做飛行演習。那個時代的天空,幾乎每天都是蔚藍的;而飛機在這底色上飛過,留下一道纖細的白線,像絲絳狀的奇異云彩。有時候完全看不見飛機,它飛得太高了,但一條長長的弧線暴露了它的蹤跡。
那一天,天津城的上空沒有云彩,一場席卷了小半個中國的霧霾剛剛消散,剛好迎來一個城市的歲末狂歡。直到臨睡之前,我突然明白了:那時地面上夜幕降臨,然而在高空中,夕陽的光芒鍍亮了飛機的下方——這短暫的閃光,恰好被我看見。
在降生人世的第四十四年的末尾,我第一次看見了閃閃發(fā)光的飛機,這機遇如同神賜。
而此刻,我乘坐的飛機正被夕陽鍍滿金光,會不會有一個鄉(xiāng)村的孩子——下方的大地沃土綿延,顯然并非城市——正好仰臉望天,他看見了一架閃閃發(fā)光的飛機!這飛機也許會一直飛進他的夢境,卻又無從與人說起。
于云端之上,每一場落日都是不同的。我曾經(jīng)看過夕陽在云海中隕落,絢麗之光瞬息萬變,變幻出海岸、灘涂和石雕的獸臉。那些獸是立體的剪影,但是抽象,有張大的口和露出的牙齒。然后它們移動,好像活了過來,慢慢地跑過舷窗。有時云海勾勒出一片茫茫雪野,在天地相接之處,依稀出現(xiàn)一片綿延的低矮樹林,隱在橘粉色的霧氣之中。這雪野由天上的云朵模擬;或者,是冬天的大地模擬了天上的景色。
之后夕陽沉落,就在近處,在云海的正中。而在它的身后,云之海洋波平浪靜,一片艷麗的梅紅,遠處則是一抹波光閃亮的明黃色。這夕陽最終掉進了云海深處,并在它落下去的地方,坍縮成一座光芒的黑洞。這些光,美艷的玫紅和橘色摻雜在一起所形成的光流漩渦,向黑洞的深處漸次沉沒。這最后的霞光是流淌在云朵之上的火山巖漿,你無法相信,它們也會冷卻,會變成冷灰的鐵。
而在那夕陽沉落下去的地方,云海長久地保持著一道清晰的分野——從這條界線到飛機的左側,是深而啞光的銀灰色;而另一邊,也就是從界線延伸到天際,是一層一層疊加起來的漸變色澤:橘紅、橘黃、淺赭、淡黃,然后是暈染開來的藍綠色,它們?nèi)诨谡稽c點深下去的寶石藍色的天空里。
金星于此時出現(xiàn),在比舷窗略高一點的地方。它看上去比在大地上看到的更加明亮。我把眼睛貼得離窗口更近一些——還有別的星星嗎?它們藏在哪兒?年少時,我試圖記住這些天空中閃耀的星辰:大熊座、小熊座、仙后座、獵戶座……頭頂上的真實星空變幻不定,我怎樣才能把一顆顆星星連接在一起,描畫出一頭飄浮在宇宙中的熊?這么多年,我羨慕那些能夠手指星空脫口叫出它們名字的人,他們顯然比凡人擁有得更多:上佳的視力;優(yōu)質而善于檢索的記憶……一扇秘密的窗子被悄然推開。像許多年前,我坐在長春電影制片廠3D體驗室里,心旌搖曳——宇宙浩渺,我們正如微弱的星塵掠過其間。
在大地與天空之間
南京城已是萬家燈火,但正如我所預料的,當飛機爬升過厚厚的、昏冥的霾層,天空之上,黃昏展露。夕陽已墜落到云層以下,在西南的天際,筆直地鋪開一道玫紅的霞光。而玫紅只是個籠統(tǒng)的、粗略的敘述,因為它的真實色彩難以形容:玫紅中加入艷黃和橙紅,如果用水粉或丙烯描繪,以我個人有限的調(diào)色經(jīng)驗,鮮艷的色彩之間會相互混淆,無法維持應有的純粹和清透。
上帝的畫筆正從西南掃向正西,在那里,是一片被夕陽輝映成金黃閃光的水域。它有曲折迂回的海岸,和海水中間鉛灰的島嶼。水波粼粼,一道灰黑的陸地斜斜地延伸到海水里……在它與我之間,隔著大片漫長而灰暗的泥灘,像無法逾越的天塹。這是讓人目瞪口呆的時刻,是許多個黃昏的眺望重合在一起。它是我故鄉(xiāng)的海,于渤海以東,一片可以靜觀夕陽輝煌沉落的海域。近年每逢春夏,小城人習慣在海邊消磨黃昏——他們隔著長達幾百米遠的泥質灘涂,遙望西天一線閃亮的水面——真的只是一線,仿佛僅僅因為必要的慰藉,那光才沒有徹底地逃離人間。
云上的風景于此時變幻。在近岸處,暗鉛色的云朵凝成一道聳立的巨巖,很像是我在某年夏天見到的碣石——那一組由漫長歲月海蝕而成的、原本呈門狀的礁巖,早在我見到它之前,左側的門框部分已經(jīng)傾頹,門楣隨之坍塌。始皇帝費盡心機找到的通天之門,無人目睹它的開啟與閉合。而云朵在天上制造的盛景何以與人間如此相似?或者,云朵也將輕易重建那道傾圮的天門,讓某個飛升而至的靈魂得以順利進入天界?
而天空的滄海在須臾間換了桑田。霞光已盡,云端之上,暮靄沉沉。云端之下的人間,想必已是夜色蒼茫了吧。隔著如此濃稠的云層,城市滑入又一個沒有星光的夜晚。
值機時特意選擇了西側靠窗的位置,按照預想,我將在飛機降落之前,目睹天津城高空中的落日,爾后一頭扎入夜色與燈火——它們是并存著的時間,并存著的景色,有如我剛剛揮別的南國灼人烈日,和同一時間里阿爾泰降下的一場大雪。
然而那一天,航班延誤,讓我在南京機場的候機樓里,與云端輝煌的落日圖景交臂錯過。
在云端,霾是可視之物。云朵的臟,即便在黯淡的光影中間,也不可能混同于黑暗。曾經(jīng)的一個黃昏,當飛機穿過灰霾的云層,西邊天上的一輪太陽,由一個慘淡的光圈,突然變成了艷麗的橙紅。弦窗外光芒耀目,一片白光之中,腳下那片灰白的泡沫之海凝滯不動。這泡沫細密,仿佛勻入了時間的灰燼,沉重,黏稠,在起伏的表面上密布張力。時空靜止,只剩下發(fā)動機徒然的轟鳴。
飛機再一次爬升,黯淡下來的西方天際,突然出現(xiàn)一道明亮的藍,是靛藍里加入了湖綠,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藍天。
是的,我從不曾見過這樣的風景,仿佛身在外星。
不知什么時候,飛機駛入兩個云層之間,神秘的氣流波涌而過,機身抖動。沒有人慌亂,大家都是見多識廣的遠行客,并對自己置身其間的鋼鐵巨獸抱持盲目的信心。古人沒有這樣的飛行經(jīng)驗,卻認定天有九重,他們究竟是如何得知的呢?難道他們的視力遠超于現(xiàn)代人?這也有可能。彼時空氣澄澈,沒有霧霾,也沒有電視和互聯(lián)網(wǎng)之類摧殘人類視力的家伙。他們用毛筆謄寫或手工刻版的書籍,其字號至少相當于眼下的三號字。一冊在手,轉眼就翻完了。
從天上往下面看,有的云彩真的飛得很低。云谷幽深,那云彩在下方眾云的谷底——它們一定是我在呼倫貝爾草原上看過的那些云。那時候我乘坐的越野車在巴爾虎旗境內(nèi)的國道上一路疾馳,我一度疑心,只要爬上車頂,就可以抓住頭頂?shù)哪嵌浒自?。而在這低飛的云朵之上,絲絮般輕薄的小云彩慢慢流過,是浮在天地間的一脈清淺流水。然而轉眼之間,云海升騰,在弦窗之外。是的,在這樣的時候,你會感謝有人發(fā)明了這個詞:云海。它波起云涌,一浪疊著一浪,橫無際涯。它是動態(tài)的名詞,因而氣象萬千。
在旅途之中,我還看見那些生長在天空中的植物,一種毛茸茸的灰白色灌木,它們有奇異的繁茂,在天風中微微起伏。它們占領了天空,成為這片領地里唯一可見的生靈。它們依靠什么而活?為何植根于虛空,又向虛空吐出花朵?
在夜間,云彩在機翼之下鋪展開廣袤的極地之海,冰面潔白,冰層間的裂隙里露出海水的藍光?!?,藍其實來自于想象,真實的裂隙是深重的灰藍,有時,這裂隙間會透出彩色的星光——那是城市璀璨的燈火,模擬著宇宙間星云的寥廓?;蛘?,是人間無意中模擬了宇宙的圖景,把一個縮小了無數(shù)倍的宇宙,重現(xiàn)在大地之上。
當飛機的高度降低到云層之下,我看見了天津,滿城的燈火那里一簇、這里一堆。機艙下不時掠過薄如霧氣的低云,這些燈火隨之閃滅開合,竟是像極了余火未熄的灰燼——如果你曾在夜間焚燒過送給故去親人們的紙錢,你必定會記得那樣的灰燼,它們是漆黑底色上瞬息綻放的微小紅花,在不足一秒鐘的時間里盛開和凋謝。美到極致有時近乎詭異,紙的灰燼便是如此。
飛機降得更低了,可以看見路燈畫出的城市街路,或直或曲,相互交叉又分離,倒像是黝黑大地上以利刃劃出的傷痕。這個閃念令人驚駭,仿佛它同時帶來了某種不祥的預感。而正當這時,前面幾排座位上的嬰孩突然尖聲哭叫起來,似乎那預感正急于落到實處——據(jù)說,嬰兒的直覺是最敏銳的,他們還保留著動物性的機敏和通靈能力,總能看到一些成人無法看見的東西?!@個襁褓中的小男孩提前看到了什么?
我的擔憂是多余的。幾分鐘后,飛機順利落地,一陣顛簸滑行,緩緩對接上登機口。
又一場旅途結束了。
凌晨列車
開售時間終于到了,頁面上,顯示有票的卻只是傍晚的一趟列車。不,我不打算坐這趟車,它到達營口東站已是深夜。有一次它到站時晚點了幾分鐘,末班公交已經(jīng)開走,偏生又下著雨,我差一點沒能打到出租車。這樣的經(jīng)歷簡直太糟糕了,好像人生卡在某個裂縫的中央。好像你輾轉回到故鄉(xiāng),卻在家門口被斷然拒絕。我開始不停地刷新頁面,等待另外幾個車次出票,然而十分鐘后,所有的選項欄里都顯示了“無”。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頁面,一排排淺灰的“無”字,隊列齊整,像冷兵器時代的盔甲士兵。
整整兩天,無論我在哪個時間登陸這個頁面,這些士兵無一缺席,毫無懈怠。天津到營口,只有這幾列高鐵可以直達;那么天津到營口附近各個站點的呢?竟然連普通列車的硬座也沒有了。試探著在微信和“去哪兒”APP里下了訂單,系統(tǒng)提示始終停留在“搶票中”。再看天津到大連的機票,也已售罄。我這才意識到,事態(tài)相當嚴重。
這是我到天津后面臨的第一個春節(jié)。也就是說,在業(yè)已度過的前半生里,我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春運。我的父母、公婆,他們都與我居住在同一座城市,并且和我一樣,他們也從不曾在春節(jié)期間離家遠行。我當然看見過關于春運的報道,但那些畫面都主要集中于表現(xiàn)車廂的擁擠,以及進出站臺的浩蕩隊列。理所當然地,這些擠成沙丁魚的旅客是有票的。我沒有想過我居然不能榮幸地成為億萬沙丁魚之一。這太詭異了。如果我是記者,該如何圖解這樣的命題?——那張不曾被買到的車票,它當然無法出現(xiàn)在畫面上,連同那個沒有買到票的人,比如我,都是官網(wǎng)頁面上眉目模糊的一排排“無”字。但是這些被顯示的“無”又是極有限的,我該如何列數(shù)每個“無”的后面有多少張翹望和失望的面孔?基于同樣的推論,圖片之外,文字和數(shù)字也無法呈現(xiàn)出他們。
聽說我沒有買到春節(jié)回家的車票,沙琳埋怨我:“早就告訴你票難買嘛?!鳖D了頓,又說:“等過完年三十就有的是票啦。”說這話時我們已經(jīng)過了兩道海關,踏進香港羅湖地鐵站。我想:嗯,過完年三十再回去?那和整個春節(jié)沒回家有什么不一樣?“真是那樣的話,那張機票我還沒退呢,到時候我就再來一趟深圳好啦?!弊鳛橐粋€粗心大意的B型血雙子座,訂機票時我把12月27日錯選成1月27日,直到出行前幾天,才驀然驚覺。當時我想,莫非這是天意?難道上帝希望我在大年夜來看看這座人去城空的移民之城?于是我打定主意,即使不能成行,我也要保留這張機票,讓那架飛機載著我的名字,降落在寶安機場,就像一場夢境或隱喻。
在香港的一周里,只要有一點兒時間,我就反復刷新購票頁面——我從來不是個容易死心的人。果然這一天,頁面上出現(xiàn)了兩張硬座票,天津站發(fā)車時間是后半夜兩點五十分,九個小時后到達大石橋,比高鐵同車段的運行時間整整多出兩倍有余。這大抵是最糟糕的出行時段,但是我已無暇顧及許多,當即出手拍下。謝天謝地,我順利地付了款,終于讓自己的身份證號碼幸運地躋身于沙丁魚名單。
在火車站候車大廳里挨過了四個多小時之后,我踏上了回鄉(xiāng)的春運列車。車廂里的人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多,這讓我松了口氣。從車窗里望出去,列車旁邊的鐵軌反射著站臺上的燈光,讓人以為自己看見了海——難道這列火車不正是駛往夢境之海?有誰會在這樣的子夜里醒著?但是,那么多星星點點的燈光又是誰燃亮的呢?我想起在等候檢票的時候,有火車從候車大廳下面的軌道上駛過,大地震顫,仿若心跳和喘息。那些居住在鐵路旁邊的人,他們的時間是否被這日復一日的震顫強行改寫?
我模模糊糊地想著這些,后來就睡著了。但是非常不安,好像意識與意識分裂開來,一部分意識掙扎著,試圖懸浮于睡眠之上。它要抓牢懷中的背包,要保持起碼的端莊,避免在酣眠中張大嘴巴、夢囈、打鼾,或者歪倒在鄰座身上。但睡意低回,籠罩了整個車廂,這是一種高度傳染的疾病,難以抵擋。幸運的是,我的座位挨著車窗,讓我的睡眠有一個可以勉強安放的夾角。在整個睡夢中,我都盡可能地把自己固定在這個不舒適的夾角里……天將亮時,有什么重物壓到了身上,我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坐在旁邊的胖男生不知何時已經(jīng)離開,靠過道坐著的年輕男孩在沉睡中慢慢歪倒,堅硬的枕骨沉重地壓上我的大腿邊緣。我把原本夾在身體和車廂壁板之間的背包抽出來,向里面擠了擠,為他的身體讓出空間。
列車駛過秦皇島站之后,遠方的地平線上出現(xiàn)一抹胭紅。然而,在行進的火車上觀賞華北平原的日出,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橫亙在旅行者眼前的,要么是不知為什么筑起的圍墻,要么是拔地而起的高樓。到了郊區(qū),幾座高大煙囪噴出的灰白煙霧,看上去幾近凝滯不動,讓人疑心正是這煙霧徑直落到地面,變成了黃土之上稀薄的白雪??斓缴胶jP的時候,我終于看到了太陽,一個橙紅色的球體,碩大、鮮艷。它離得如此之近,仿佛就低懸在那片收割后的田野上面,與這片土地上的每個人緊密相連。我打開手機為它拍照,太怪異了,這枚出現(xiàn)在屏幕上的太陽黯淡而遙遠,好像與呈現(xiàn)在我眼前的并非同一個太陽。這枚照片上的太陽攜帶著北方冬季的寒冷與憂傷,并且隨時可能隱沒在蜂擁的樹林和電線桿之間……有些事物你必須親見,如同間接聽聞的愛情,總不能刻骨銘心。間接得來的感官經(jīng)驗,通常也只能是過眼云煙。
而火車,這自成宇宙的鋼鐵巨獸一路呼嘯,它無視悲喜,一如光陰。
雕花長城
那天上午,我們?nèi)サ氖蔷砰T口長城。城上城下走了一圈,不外乎是些煥然一新的現(xiàn)代工程,所謂“城在水上走,水在城中流”,那流水將涸未涸,好像自承是個噱頭。
下午的行程安排上寫著:參觀小河口長城。天氣很熱,既已有了上午的經(jīng)驗,我脫掉旅游鞋,換了雙人字涼拖。這鞋厚底坡跟,“人”字部分則是橘紅花的仿絲綢,又涼快又舒服。
面包車駛出綏中縣城,在山山水水間繞來繞去,最終停在一座山腳。我下了車,一時有些發(fā)懵:眼前的山坡陡峭,雜樹叢中,隱約可見一條逼仄小道?;刭e館換鞋?顯然全無可能。既已沒有退路,索性把心一橫,就這樣踏上山路。
那時候,小河口長城還沒有今天這樣有名,也沒有因為抹灰漿保護事件而引起軒然大波。后來我才想起,其實此前一位搞攝影的朋友曾對我提及這段長城,當時她說的是“西溝長城”,也就是小河口長城的民間俗稱。加上我這人一貫是左耳進右耳出,全未放在心上。這天我們一群書生都是第一次見識小河口,心理上毫無防備,往山上攀爬了十幾分鐘,已是個個汗流浹背、氣喘如牛。一行人中我年齡最小,加上常年運動,身手還算不錯,奈何腳下的基礎裝備過于落后。脫掉鞋子光腳走?一路上盡是荊棘瓦礫,怎么可能?
我從來沒有想到過,世間竟然有這樣的長城。大段大段的城墻已經(jīng)倒塌,只剩下一片亂石臺基。人從這亂石上走過,腳步趔趄,而兩下里無遮無攔,一側是懸崖峭壁,另一側是嶙峋山脊。是的,在此之前,我沒有想過長城會倒,或者它們倒塌后會變成什么樣子。除了在傳說里被孟姜女哭倒過一次,我的印象中全是“萬里長城永不倒,千里黃河水滔滔”之類的雄壯旋律。它們蜿蜒鋪展,仿佛已成為時光的一部分?;蛘撸谖业囊饽罾?,它們更像某種笨拙但堅韌的生物,一旦肢體殘損也會自行修復,如同黃河歷經(jīng)多次改道,仍會有支流源源注入——它因此永遠都是新的。
如此推想,這段倒塌的長城是否構成了時間的缺口?
據(jù)史料記載,這段長城始建于明洪武十四年(1381),初時工程簡陋。在大明帝國存世的二百多年間,斷斷續(xù)續(xù)地進行著增建和修補。修建初衷是為了防止北方游牧民族的劫掠,而這種防備的表情,似乎并不那么急迫和堅決。它們的修筑者,那些工匠和兵士,因此并不焦急,時間于他們,像眼前大片大片的蔥綠,可以用于揮霍和虛擲。分配到每個人頭上的工程量,顯然也算不上艱巨,讓他們有余裕在這些石頭上花費更多的心思。作為嚴格意義上的軍事設施,這些城臺、雉堞、射口等等均有規(guī)定的尺寸,但是幸好還有細節(jié)——在殘留下來的城墻上,那些小小的射口上方乃至四周,竟然有著形態(tài)各異的雕花!從最簡潔的寶塔蓋形紋飾到繁雜的幾何與花紋,有的手法熟稔,有的樸拙憨厚,風格各不相同。大約相鄰的兩三個到三五個射口,雕飾一致或相近,似出自同一匠人之手。更繁復華麗的雕花出現(xiàn)在敵樓的券門和窗欞上,從獅子、祥云、蘭花到盤旋纏繞的纏枝蓮……這是些什么樣的工匠?他們居然為這群山深處的冰冷城墻刻滿精美的花紋?
一種說法是,這一段長城是名將戚繼光擔任薊鎮(zhèn)總兵官期間(1568—1582),其所部的浙江義烏兵修筑而成,因而帶有典型南方人的細膩和溫情。我不太相信這樣的說法,雖然歷史上確實記載,時任薊遼保定總督的譚綸曾招募了三千名浙江士兵,加上在遼、薊一帶募集的三萬步兵,一并交給戚繼光進行訓練。而如今小河口一帶的村民,也有可能真的是這些浙江兵士的后代。但這些手藝嫻熟的石雕,未必就出自南方人之手,它們更像是時間的杰作——群山寂靜,而長晝漫漫,正如那些在洞穴里燃燒的篝火旁邊誕生的壁畫和舞蹈,這一鑿一鑿,雕出的不只是纏綿的花瓣,還有一顆顆寂寞而柔軟的心。當暮色降臨,收工下山之前,他們會聚集在一起,品評各自的作品,誰的手藝精,誰的構圖巧,誰又獨創(chuàng)了一個新花樣……時間因而不再堅硬如鐵,浩蕩的山風也不復冷清,要不然,人該拿自己怎么辦呢?
人生如旅,大半波瀾不驚。只在某些幸運的時刻,人才會與迎面而來的驚喜遭逢。而我的驚喜就是這一座荒涼的長城。不是每一座古老的建筑都會留下建造者的體溫和心跳。隔著數(shù)百年的時空,我的手指觸摸到他們一遍遍摩挲過的花朵,觸摸到他們的影子和指紋。那些幾百年前被一塊塊壘疊起來的青磚,業(yè)已被風雨蝕出深深的孔洞,蜂巢一般,仿佛隨時可能被山風吹奏,發(fā)出嘯音和蜂鳴。
如果不是被這些射口四周的雕花所吸引,我可能永遠都不會發(fā)現(xiàn)這些小小的奧妙——真正的射口并非墻體上一個個簡單的方形小洞,而是,它的四條邊框從墻的內(nèi)側向外側傾斜延展。因為唯有這樣,射出的箭鏃才能擁有最大的攻擊直徑,同時也把被敵方武器擊中的可能性降到最低。再想一想那些由現(xiàn)代人“修復”的古城墻,不知有多少這樣的細節(jié),被永遠掩藏和忽略。
冥冥中一定有山神佑我,足足三四個小時之后,我們從山上下來,在一座農(nóng)家院里小憩。踏上一塊菜畦邊緣,我的右腳忽然一崴,連著鞋底的“人”字尖端應聲斷裂——不早也不晚,這一只壞掉的鞋子,它剛好讓我感激,它剛好讓我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