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白
二十三歲那年,我給家里寫信,準(zhǔn)備告訴他們我有男朋友的事。這種事情和要錢一樣讓人難以啟齒,除了寫信沒有別的辦法。那封信寫了很久也沒有寫出,
最后,我只寄上一張與男朋友的合照。
在那張合照里,我站在一個陌生的成年男性身邊,茫然而羞澀地望著鏡頭之外的父母。我不認識照片里的女孩——我不認識自己了。我不僅成了父母眼中的陌生人,也讓自己感到生疏。
照片之外,作為某男性的女朋友,我頻頻出入那些親友聚會的場所,徒勞地認識那些轉(zhuǎn)眼就會遺忘的人。
男朋友的媽媽是個眼光毒辣的人,不費一點工夫就能將我看穿。他們之間少量關(guān)于我的對話,針針見血。
好瘦啊。不會有什么毛病吧。
會做家務(wù)嗎。
父母親是干什么的。
家里有錢嗎。
這是第一次,我被一個陌生的中老年婦女評頭論足,還不能生氣,不能有被冒犯的感覺。甚至,無意中我也在幫著他們,以第三者的眼光打量自己。我大度地對男朋友說;你媽不喜歡我沒關(guān)系。我討厭無關(guān)緊要的人喜歡我。
因為你太瘦了。
是的。
你還不太會叫人。
是的。
那你為什么不叫她呢?
是的。
喂,我問你為什么不叫她?
呃……因為,我一看見陌生人就緊張。我太緊張了。
可我媽不是陌生人啊。她打算把金鐲子送給你呢。
沒來得及細想,男朋友的媽媽果然拿了金鐲子來。我明明一點也不喜歡那種東西,卻不得不懂事地裝出一副很感興趣很貪婪的樣子。看著我低眉順眼的模樣,饋贈者滿意地笑了,并趁機將那東西塞到我手里??旖袐寢尅=邪?。那么多人在看著我。我宛如置身舞臺中央,茫然地閉上眼睛,快速而短暫地叫了聲媽,嘴角翕動的同時立即唇齒閉合,不再發(fā)聲。當(dāng)我睜開眼睛,金鐲子已經(jīng)套在手腕上了。我長久地看著它,摩挲著它光滑、充滿涼意的表面,凝重華麗的金子色,想著它大概值多少錢,萬一我沒錢了,能不能將它賣掉。
男朋友的媽媽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立即說,這鐲子是不能賣的。你可以戴它,但不能賣掉它。這是無價的。
我感到羞愧萬分,唯唯諾諾地保證自己決不會賣掉它,相反我還會珍惜它。說完后,心里立即起了與此相反的情緒,我才不愛什么金鐲子,如果有必要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賣掉它。
我雖然有了男朋友,仍感到一無所有;我雖然擁有了金鐲子,但比沒有金子的時候還窮——這是我當(dāng)年的qq簽名。我承認這不是實情,因為那些話并沒能表達出我內(nèi)心深處最隱秘的羞恥感。
我男朋友的媽媽是個先知。她所有的擔(dān)憂都是正確的。我的確不會做飯,對龐大的烹飪系統(tǒng)根本不知如何下手。我覺得那是魔術(shù)師,起碼是心靈手巧者的事業(yè),而我無疑不屬于此類??晌視赐搿D翘斐酝觑埡?,我主動要求洗碗。
某某,你過來一下。
你看你洗的碗,怎么外面都沒有洗干凈啊。
我當(dāng)然是洗過碗的,可我媽并沒有教我洗碗的時候還要把外面的也洗干凈。但我什么也不說,默默地將那些碗重洗了一遍。我不光不會洗碗,還鬧出了別的笑話,卻沒有一個人笑。
在陌生的領(lǐng)地,我領(lǐng)到了意料之外的恥辱,卻不得不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并告誡自己真的不必在意。
很長一段時間,我對一個女孩擁有男朋友后所要面臨的一切,有一種痛徹心扉的尷尬。我一點也不想在人前公開承認我有男朋友。我的表妹就沒有男朋友,甚至一個男性朋友也沒有。她一個人生活,給娃娃做衣服,陪它們說話,也過得好好的。而我居然不甘寂寞,找了什么男朋友回來,還要接受男朋友家人的禮物,這不是一種自輕自賤的行為是什么。
男朋友提出要去我家,去見我的父母。那時候,我的父親還在世。我的那封信就是寫給他的。信寄出后,我再也不敢往家里打電話。我感到?jīng)]有臉面和他們說話,更不敢去見他們。我不知道男朋友為什么要去我家,他想去干什么。我告訴他我家太遠了,咱們還是別去了吧。我又騙他說我母親講的話沒人能懂,你去那里干嘛呢。他卻說一定要去,非去不可。
沒辦法了,我只得惴惴不安地把他領(lǐng)回家。近鄉(xiāng)情怯,我的心被折磨得千瘡百孔,感到再也無法露出一個正常的笑容。好在我的父母親都是聰明人,見了我的男朋友也沒有多問什么,就心領(lǐng)神會地把獨處空間留給我們。那些討厭的鄰居卻乘機在我家進進出出,一會兒借這個,一會兒還那個,還不時地用生硬的普通話和我男朋友聊幾句,或者像看稀有動物一樣盯著他看,露出既神秘莫測又無比狡黠的笑容,而那個木訥、寡言的被觀察者卻毫無所察,坐在一旁傻兮兮地笑——他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講什么。無論他們是贊美他,還是咒罵他,他都一種表情,一視同仁。
在家里,當(dāng)我父母親在場的時候,我就無法和男朋友正常說話,只會用那種陌生、僵硬的語氣和他說話,或者干脆以動作或眼神表示。我羞于在親人面前表達對一個陌生人的感情,一旦有所表示,哪怕是隱晦的表示,我便認為是一種背叛。我背叛了過去的自己,背叛了我的童年和少年,背叛了那些對我有所期待、曾將全都情感傾注在我身上的人。
我對自己有一種物是人非的感覺。那些過去認識我的人如今再看到我,或許也會有這種感覺。我不敢?guī)е信笥讶ヒ娔切┤?,那些少年時的伙伴,那些我在豆蔻年華認識的人,我不想從他們的眼中看到自己的改變,盡管他們自己也有了各自的男女朋友,有了更多的變化。
我感到一個人長大后就應(yīng)該斬斷與過去的所有聯(lián)系,那種聯(lián)系沒有任何好處,只會把人拖入尷尬不堪的境地。
而我的男朋友完全沒有這種感受,他對我所受的折磨也一無所知。他真是一個勇敢的人,在見到我的父母之后,還提出要去見我的親戚,我的外公外婆舅舅姨媽們。后來我想,對我的男朋友而言,見一個人與見一群人是沒有什么區(qū)別的。他以前不認識他們,今后也不會與他們有太多瓜葛,甚至連他們講的話也聽不懂,即使有普通話這種東西的存在,那通常是一種場面上的話,表示友善的話,而不可能用于溝通那種隱秘復(fù)雜、晦澀難言的情感。就是說,在那種場合,我的男朋友是安全的。在一個沒有因語言帶來暗示和猜測的環(huán)境里,他毫發(fā)無傷,自得其樂。
后來,我問他,你就不害怕那種場面嗎?他的回答表明我的猜測是對的。在這個事情上,他是一個徹底的旁觀者,而我不是。我并不是在意眾親友們對他的評價,我在意的是這種評價因我而起,是我把這個人帶回去,因他而起的一切評價最后都會落在我身上,將我暴露于人前。
我到底害怕什么?我的羞恥感又來自哪里?哪怕我獲得的是榮譽,而不是一個男朋友,我照樣會感到羞恥——這種發(fā)生在特定環(huán)境下的羞恥感,換了一個地方就不會有。不論是榮譽還是男朋友,或者別的更珍貴的東西,它們無不提醒我時間的流逝,我成了另一個人,一個與過去的自己完全不一樣的人。
一個人在長大后,實在應(yīng)該遠遠地離開自己的家鄉(xiāng)。越遠越好。再也不要回去。千萬不要與過去的自己重逢。因為,在那里,除了羞恥感,我們什么也得不到。在一個小女孩與一個帶男朋友回家的成年女性之間,存在著一段不可了解的過程,一個時間和經(jīng)歷上的深淵,一種劇變。
其實,每個人身上都完整地攜帶著每一日每一時,我們能看見自身的完整,但別人看不見。我們很想讓別人看見,特別想讓那個值得信賴的人看見,可這根本辦不到。
后來,當(dāng)男朋友成為我的人生伴侶,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對他一無所知,而他對我的了解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常常在莫名其妙的委屈和怨氣中,發(fā)泄著對他的不滿,感到自己完全找錯了人,而他自然一頭霧水。
你自己什么都不說,我怎么知道呢。難道要我去猜呀。他認為語言是交流的工具,而我完全沒有想過要借助這種工具。在表達最簡單的欲望,以及最隱秘的想法時,我都不會去走語言這條捷徑。
或許是那種羞恥感阻礙了我。我感到自己不可能與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說那種話,那種簡單易懂,不會產(chǎn)生歧義,誰都會說的話,哪怕那個人是婚姻中的伴侶,是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
不用說,我們彼此都感到寂寞,還有難言的怨氣。親眼目睹對方在自己面前行走吃飯,做一些隱秘之事,說一些可笑的話,表現(xiàn)出對瑣碎之物的熱愛,卻無法在彼此之間建立一種與之相匹配的親密關(guān)系。
時間一天天像流水一樣淌過去,我大概已經(jīng)感到無望了,既然我無法徹底殺死那份根深蒂固的羞恥心,就不可能有什么進展,也不會出現(xiàn)任何轉(zhuǎn)機。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對自己的形象都是有過自我期許的,我們愛著自己,不允許毀壞自己以獲取什么,否則那便與墮落無異。
那位由男朋友升級而成的伴侶,有一項持久而根深蒂固的愛好:喜好飼養(yǎng)熱帶魚。夏天給它們降溫,冬天給它們加熱,并通曉各類菌群知識,防治魚類疾患于未然。往夸張?zhí)幹v,他對那些魚的了解在對我的了解之上。即使如此,他也沒能做到讓它們永遠活下去。那些魚不斷浮上清晨的水面,成為一具具漂亮而透明的尸體,最終被淘汰出局。
但熱帶魚的總數(shù)量并未減少,他總趁我不備時,偷偷地將更多的魚搬運回家,努力制造出一種生機勃勃的假象。我主要是受不了那些尸體,哪怕它們美麗而透明,帶著水生動物天生的優(yōu)雅姿態(tài),可那依然是尸體,它們只會給生活帶來陰影。
我們之間的矛盾終于在某個夏天的清晨爆發(fā)。熱帶魚只是一個借口,人們在尋找借口的時候,總是慌不擇路,顧不了那么多。在劇烈的類似動物撕咬似的爭吵中,我感到痛快淋漓,很久未曾如此任性恣肆、不計后果地說出一切了。我一會兒瘋狂地大笑,一會兒淚流滿面,宛如一個患歇斯底里癥的病人,沉浸在自身夢境一樣的語言和行為方式里。那些像子彈一樣冰冷的話從我嘴里發(fā)射而出,準(zhǔn)確無誤地落入那個人的耳朵里,他的表情越是驚異,我心里越是舒服。我有一種完成重大使命后的快感,簡直想快樂地大叫了。
他對我的激烈反應(yīng)只有干瞪眼的份,看不明白,還以為是那些死魚破壞了我的心情,他決定以后不再養(yǎng)魚,反正也養(yǎng)得膩味了——我知道這不是真心話。至于那些魚,它們只在魚缸里游,永遠也游不到空氣中,其實和我的生活是沒有太大關(guān)系的。
可我不想解釋。我順利地表達了自己的憤怒,哪怕是以那樣極端的方式,那也是一種方式。我感到某種解脫。短暫的解脫。
死魚的借口已經(jīng)使用過一次不能再用了,況且他也真的不再那么熱衷于養(yǎng)魚了,既然它們總是要死的,徒增傷感而已。
我們的生活重歸緘默的日常。沒有更多的話,更沒有耐心聽彼此說什么。無疑,屬于我們之間的共同區(qū)域在增長,這是時間流逝帶來的饋贈;而那個核心區(qū)域始終如冰封的湖面,任何極端的行為都不能讓它消融片刻。
也許我們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只在喝醉酒的時候說說心里話,醒后就把一切都忘掉。我沒辦法在清醒的時候說那些話,他則認為那些話根本就不存在——他的言行一致給我一種強烈的虛幻感,似乎我是一個異常之人,一個不懂得生活的人,所有的糾結(jié)與苦痛都顯得滑稽可笑,毫無意義。
我當(dāng)然并不認為自己是可笑的,我只是想與這個伴侶建立一種親密關(guān)系,一種人類之間所能抵達的親密,那不是夢境,也不是醉酒后的行為,而是一種日??赡苄?。如果我和他之間都不能建立那種真正意義上的親密,那與任何人都不可能。而事實或許是,人們永遠也無法夢見身邊的人。
某些夜晚,我們會去一些陌生的道路上散步,試圖去尋找那些被我們遺忘了的語言和記憶。我以為它們可能存在于黑夜和遙遠的星辰里。但我們大多數(shù)的交談時間是在入睡前。我就像活過了很多個世紀(jì)的人那樣,慢慢回憶起童年時代的往事。因為不喜肉食如何在親戚家把碗里的肉一點點費盡心機藏匿起來,以及在某次夜航船上,看著為自己所厭的奶油冰激凌一滴滴融化在甲板上,而不知如何是好。還有那件紅得像雞冠花似的上衣,我同樣不知如何處置。所有那些東西都是別人好意贈予我,本是莫大的恩賜和榮耀,在我這里全成了煎熬和羞恥,是無法掩飾的人生窘境。
我記住的全是這些不堪的事。它們在過去的時間里靜靜地擴張,發(fā)酵,成為某種創(chuàng)傷性的記憶不斷得到強化,根本沒有被遺忘的可能。每次,他不是以插科打諢就是以鼾聲,來回應(yīng)我漫無邊際的絮叨。
那些夜晚,面對黑暗和墻壁,我說了太多,但最重要最不堪的部分始終沒有說出。我沒有想好如何將它們從深淵和地窖里挖掘出來。當(dāng)有一天,我心里再也沒有了那些禁忌,當(dāng)我有足夠的力量去克服那些無足輕重的羞恥感,懂得如何領(lǐng)回真正的自己,而不是一個虛假生硬的形象,我就有辦法了。
我想起很久以前,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某天中午,我被新來的老師留下來背誦課文。對于那篇課文,我早已熟讀能誦。在教師辦公室背過一遍后,老師卻說這是死記硬背,轉(zhuǎn)而要我抄寫生詞。一起留下的都已經(jīng)走了,回去吃飯了。只有我饑腸轆轆地等在那里。
然后我的母親出現(xiàn)了。我聽到那熟悉的聲音,她在和老師說話,讓老師先放我回家吃飯,還說小孩子吃飯最重要。成績的事情慢慢來。
母親還說了些什么,我已經(jīng)聽不清了。
回家路上,我?guī)缀蹩癖妓频呐苤贿吪芤贿吙?。母親拿著餅在后面追我。我一點也不想在這種時候看見她,更不想聽見她和老師說的那些話。我認為自己被留下來的真正原因不是背不出課文,而是因為長得太胖,穿的衣服也不好看。而母親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些。
母親以她的行動把陌生人留給我的羞恥,永久地保存下來。如果沒有她,我或許已經(jīng)遺忘了此事。這也是我憎恨與別的生命體太過親密的所有原因。而且,越是親密,越容易讓人感到羞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