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繼和他的“華龍一號”

楊獻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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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來，我就心有疑問，相信很多人也和我一樣。當然，對此類事情，還有些不情愿，甚至強烈的擔憂和恐懼。這里面的原因，一是2011年3月11日14時46分（日本標準時間），仙臺9.0級地震及其引發(fā)的海嘯對福島第一核電廠核反應堆的嚴重破壞及其災難性后果，至今仍在持續(xù)。在此之前，還有美國的三里島核事故、蘇聯(lián)的切爾諾貝利核泄漏。這三起重大核事故，使得人類對于核及其巨大的毀滅性的力量，有了深刻而又持久的驚悸與戒心。如果再加上1945年8月6日的廣島原子彈事件，就構成了全世界迄今為止對核武器和核污染最恐怖的記憶。二是作為一個和平主義和環(huán)保主義者，盡管很多時候，我對這兩者的概念及其行動實踐一頭霧水，并不知道怎么去參與和解釋，但也覺得，在當下年代，再沒有什么比環(huán)境，世界和人類擁有一個安全的生存發(fā)展空間更重要的事情了。而核及其所有產品，肯定是其中最大的影響和毀壞潛在誘因之一。

帶著這些問題，我來到了北京西三環(huán)。秋天的北京，藍天流云，大地清朗。上樓，敲門。辦公室門豁然而開。

這就是邢總，邢繼。

核工業(yè)第二研究設計院宣傳部的楊部長向我介紹。

我上前握手，邢總微微一笑，站起身來，邁步向前，與我握手。在那個瞬間，我有些恍惚，總覺得名叫邢繼的這個人在哪里見過，但一時也想不起來。與此同時，也不知什么原因，我先前腦海中，基于核和核事故的不快或抵觸情緒一下子就煙消云散了。我面前的這位多次被李克強總理提及，并且在“一帶一路”戰(zhàn)略當中被作為國家名片之一的具有中國自主產權的核電工程“華龍一號”總設計師。

這個名頭足夠響亮了，但我還是覺得，邢總的一身裝束，乃至給我的第一印象，顯得與他從事的科技工作完全不相符。最明顯的一點，就是他的儀態(tài)，儒雅、和藹，而又沉靜。他的個子顯然要比他的家鄉(xiāng)——四川人群的普遍身高高出許多，甚至我這個北方人都矮他一頭。邢繼方臉，略有點顯瘦，頭發(fā)茂盛，但其間也落下了霜雪。坐下來，邢繼用一種溫和的眼神看著我和在座的其他人。

一開口，邢繼就是標準的京腔。我暗自詫異。沒見到他之前，我按照經驗和想象，浸在科技工作當中“嘔心瀝血”多年的邢繼，要不就是因為常年趴桌子，腰背有些彎，口舌木訥的老學究；要么，就是說話極快、無暇向任何外行解釋他所洞曉與深諳的科技領域的任何問題的“大忙人”。

邢繼說，你提問，我回答。我則說，邢總，我是來采訪您和您的“華龍一號”的。當然，還有帶領的這個團隊，但最主要是的您和您的“華龍一號”。邢繼點點頭，還是一臉溫和的笑意。

趁他還沒開口，我簡要向他說了之所以采訪他的原因及文章的用途。邢繼笑笑，拿出一包香煙，先是抽出一支，然后又看著我說：抽煙？我點點頭，隨后慚愧地說，居然忘了帶。同時也覺得邢繼有點另類，在我的印象當中，知識分子當中，與作家、詩人和其他文學門類的從業(yè)者相對的科技工作者和科學家極少有抽煙的。而邢繼抽煙，這一點，也是我沒有想到的，也正因為同是煙民（盡管我和邢繼在很多方面不可同日而語），使得我接下來的采訪氣氛，在煙霧中放松了許多。

2

所謂核電，就是利用原子核內部蘊藏的能量產生電能。1951年8月，美國的原子能委員會在愛達荷州的一座鈉冷塊中子增殖實驗堆上，進行了世界上第一次核能發(fā)電實驗，并獲得成功，自此開啟了人類利用原子核發(fā)電的歷程。1954年，蘇聯(lián)也建成了世界上第一座實驗核電站，發(fā)電功率5000千凡。這兩個當時超級大國，一方面在軍備競賽上你超我趕，使得世界嚴重兩極化，另一方面，也在意識形態(tài)上形成對壘。但也可能正因為這一種現狀和局面，才使得科學技術在一段時間內突飛猛進，尤其是與軍工產業(yè)相關的科學領域。

世上的任何事物，都是具備相對性的。原子核和核電也不例外，一方面以最小的物體釋放出巨大的能量，另一方面，又令人懷有巨大的擔憂。其實，這種福禍相依的狀態(tài)，大致也反映了自然本質與人類根深蒂固的矛盾。

邢總介紹說，核電站與火電站的發(fā)電過程相同，都是熱能—機械能—電能的能量轉換過程。它們的不同之處主要是熱源部分，也就是說，火電站是通過化石燃料在鍋爐設備中燃燒，進而產生熱量，而核電站則是通過核燃料鏈式裂變反應產生熱量。

核電的主要燃料是鈾，英文名Uranium，由德國化學家馬丁·海因里?！た死樟_特于1789年從瀝青鈾礦中分離出，就用1781年新發(fā)現的一個行星——天王星命名它為Uranium，元素符號定為U。這是目前人類發(fā)現的最重的元素。當然，在自然界中存在三種同位素，無疑，它們都帶有放射性，擁有數億到數十億年的半衰期。此外還有12種人工同位素（鈾-226～鈾-240）。鈾化合物早期被用于瓷器著色。1841年，佩利戈特發(fā)現，克拉普羅特分離出的“鈾”，實際上是二氧化鈾。他用鉀還原四氯化鈾，成功地獲得了金屬鈾。1896年，有人發(fā)現了鈾的放射性衰變。1939年，德國化學家哈恩和斯特拉斯曼發(fā)現了鈾的核裂變現象。

核電站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利用原子核裂變生產蒸汽的核島（包括反應堆裝置和一回路系統(tǒng)）和利用蒸汽發(fā)電的常規(guī)島（包括汽輪發(fā)電機系統(tǒng)），使用的燃料一般是放射性重金屬鈾和钚。用鈾制成的核燃料，在一種叫“反應堆”的設備內發(fā)生裂變，就會產生大量熱能，然后再用處于高壓力下的水把熱能帶出，在蒸汽發(fā)生器內產生出來，再通過電網送到四面八方。

這就是最普通的壓水反應堆核電廠的工作原理。

以上這些，算是邢總對我的簡單科普。對科學，乃至其他具體的學科領域，我完全是隔膜的，也是名副其實的“盲眾”之一。通常，我們習慣于人云亦云，習慣于不做探究和自我思考的夸大或縮小，也習慣于兩極思維和隨行就市，以及難圓自說的情緒化表達。比如對核工業(yè)的認知和理解，很多時候，我們只是注重了可能的核事故發(fā)生，盡管這種情況發(fā)生的概率非常之小，甚至不及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的那些飛來橫禍與意外?？蛇€是要去無條件地去參與抵制，甚至把這種物質的作用說得一無是處，將從事核工業(yè)乃至與核有關的人和事，看得一無是處，甚至咬牙切齒，恨不得其不存在，眨眼之間化為烏有而后快一樣。endprint

人類科學的每一步發(fā)展，就是把世界往毀滅的邊緣又加速了一步。目前來看，這是整體的趨勢。

科學技術一方面使得我們對這個世界乃至宇宙的發(fā)現和認知更趨理性與廣泛，另一方面，則使得人類自覺地產生諸多的由此及彼的聯(lián)想和實踐。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指出：在任何慣性參考系中，自然規(guī)律都相同；在一個小體積范圍內的萬有引力和某一加速系統(tǒng)中的慣性力相互等效。這種發(fā)現，在科學史上當然是開創(chuàng)性的，但其實質又與中國的陰陽學說有著某種相似之處。即，事物都有相對性，或者說，宇宙之間任何物體的存在，都是不斷地平衡運動的結果。

“其實，我不贊成用核發(fā)電乃至制造與之相關的東西?！币婚_頭，邢繼就這樣說。我有些驚詫，抬頭看他，眼里滿是狐疑。邢繼彈掉煙灰，繼續(xù)說：“我也相信，人類將來會用其他更安全的物質來發(fā)電?！?/p>

我覺得，這才是一個科技工作者應有的見識、思想與襟懷。正如邢繼所說：“每一次的科學發(fā)展和進步，其根本的用意是造福人類，幫助人類更好地認清自己，并且更好地在這個星球上生活下去，還要生活得更好，更幸福一些?？墒牵@一點很難做到。至少目前是這樣的。這不是科技本身的問題，而是我們所在的世界和萬物的本質就是如此。人有時候完全無能為力。”

3

2016年1月16日19：51分，中央電視臺科教頻道播出“科技盛典——中央電視臺2015年度科技創(chuàng)新人物頒獎典禮”，其中與屠呦呦等人一起上臺領獎的，就有邢繼。邢繼的獲獎理由是：“邢繼和他的團隊從‘能動與非能動相結合的創(chuàng)新理念出發(fā)，讓中國核電的安全性步入了世界先進行列，也讓我國成為世界第四個擁有獨立自主知識產權的三代核電技術的國家?！?/p>

“能動與非能動相結合”“中國核電的安全性”“世界行列”和“世界上第四個擁有獨立自主產權的三代核電技術”等關鍵詞，構成了邢繼和他的“華龍一號”的形象和實質，也是他作為總設計師，十多年來，帶領團隊披肝瀝膽、艱苦攻關的最豐厚的回報，同時也為國家的“一帶一路”戰(zhàn)略，提供了強有力的技術品牌支持。

在此之前，沒有人知道邢繼，對核工業(yè)總公司第二研究設計院，知道的人，也不是很多。凡是一鳴驚人，成就非凡的人，開初的道路絕對不會平坦、一帆風順。邢繼說：“這個事情，也算是偶然的成功。任何的科技發(fā)展，尤其是面對困境和挑戰(zhàn)的時候，我們往往是沒有足夠的把握的。唯一的辦法和方向，就是去做。一個個地克服，一個個地攻關。這也是集體的力量和智慧的表現。”

“華龍一號”是國之重器，更是“中國制造2025”的拳頭產品。2015年6月15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國務院總理李克強在中國核電工程公司視察時，尤其關注“華龍一號”核電技術，在匯報會上，克強總理對邢繼他們說：“你們?yōu)槲覔窝?，我去國際舞臺為你們揚名。要用最高標準、最優(yōu)質量、最好性價比，提升中國核電裝備在國際市場的競爭力?！?/p>

“照實說，我們的核電技術，包括其他方面的科技發(fā)展，確實是與發(fā)達國家存在較大差距。提倡‘中國制造2025是非常及時的，也是符合我國工業(yè)現狀和前景的。我們不能只是做最大的制造地，而要做大的、有影響的制造商?！毙侠^說。

我也知道，這些年來，外國企業(yè)在我們的國土上開設了很多的代工工廠，而工廠只是工廠，我們的制造業(yè)只能按照圖紙與對方的設計要求，進行復述、復制式的、純機械式的操作。國家工業(yè)的真正實力，就是擁有完全自主知識產權的開創(chuàng)性工業(yè)工程設計及設備制造。

邢繼說：“就拿核工業(yè)來說，你沒有，你的國防建設、商用發(fā)電，你的企業(yè)在國際上就沒有競爭力。有些東西，看起來無形，但它對于一個國家、世界格局乃至維持力量的平衡至關重要?！?/p>

我也認為，在我們的這個時代，看起來是朝著大同的方向發(fā)展，地球村、一體化等進程加劇，但就目前的世界而言，至少在50年以內，國家、疆界等還會存在，并且會不自覺地加固、甚至發(fā)生各種各樣的沖突、和解與戰(zhàn)爭。源于資源、文明、文化，科學技術、意識形態(tài)，乃至對外太空的探索、發(fā)現和利用等，都將更加激烈。正如邢繼所說：“沒有核工業(yè)、戰(zhàn)略武器的支撐，國家安全就無從談起，也無法實現對宇宙乃至海洋的探索與保衛(wèi)。因此，和平時期，保持強大的核工業(yè)，包括研發(fā)與制造，不是非常必要，而是不可或缺。在這個方面，國際上走的都是軍民融合的道路。軍用民用商用，各種融合，使得科技發(fā)展尤為迅速，用途和制造業(yè)非常發(fā)達。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著眼于實現強軍夢、中國夢，鮮明地提出了軍民深度融合的時代命題，并將之上升為國家戰(zhàn)略。習總書記指出‘當前和今后一個時期是軍民融合的戰(zhàn)略機遇期，也是軍民融合由初步融合向深度融合過渡、進而實現跨越發(fā)展的關鍵期。習總書記還說‘進一步做好軍民融合式發(fā)展這篇大文章，堅持需求牽引、國家主導，努力形成基礎設施和重要領域軍民深度融合的發(fā)展格局。這是對中國工業(yè)提出的戰(zhàn)略目標，也是將來國家工業(yè)發(fā)展的根本方向?！?/p>

邢繼的這番話，使得我對軍民融合，尤其是核工業(yè)對于國家安全、國家發(fā)展戰(zhàn)略和工業(yè)發(fā)展的意義有了深刻了解。他的這些話，看起來是一種宣教，但仔細想，其實是非常務實的。一個真正好的科學家，他們始終是與國家、民族、人類、世界這些境界與情懷相一致的。正如愛因斯坦在悼念居里夫人時所說：“第一流人物對于時代和歷史進程的意義，在其道德品質方面，也許比單純的才智成就方面還要大。”邢繼說：“沒有任何一個人是真正在這個世界上獨立存在的，科學家的目標不是研究和制造多少東西，而是怎么樣去造福人類，怎么樣去尋找更契合人與自然、與宇宙和諧共振，相互適應與促進的那種能耗低，可以支撐地球和人類長久生存發(fā)展的那些方法論及其能夠付諸實施的設備設施。任何的科學家，都不會竭澤而漁。哪怕是對自然和人類有一點損傷，都不是科學家和科學的真正目的所在?！?/p>

4

邢繼老家在四川南充，出生于1964年。邢繼說，1964年，我國第一顆原子彈在新疆羅布泊試驗成功，他這一年出生，無形中，便與核有了某種無形的聯(lián)系，算是一種有意思的巧合。南充是一個美麗的地方，江水穿城而過，兩岸河堤翠綠，遠處青山以為屏障。邢繼說：“我是南充中學畢業(yè)的。那時候，還沒分一中、二中之類的?！薄捌鸪鯖]想到，這一輩子會和核打交道。高考報志愿的時候，自己也沒有什么主意。不像現在家長，多精明啊，早為孩子們盤算好了一切。”邢繼說他填報的志愿，完全受一個同學姐姐的影響。他的那個同學的姐姐就讀哈軍工，假期回來，見人就說哈軍工如何好，而且，還說，第一任院長是粟裕大將。培養(yǎng)的人才遍及中國各地各個行業(yè)，已經占據中國工業(yè)的半壁江山等。說得邢繼腦子里只記住了一個哈軍工。endprint

邢繼說：“那時候，父母哪里知道哪一所大學好啊，一切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來。再說，那時候，自己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想法，只要能讀大學，就是最好的事情了?！?/p>

說到這里，邢繼又給我一根香煙。令我尷尬的是，我沒帶煙不說，還沒有打火機。每一次抽煙，都是邢繼給我點上。當時不覺得有什么，事后想起來，真的有些汗顏，覺得非常不應當。

“我填報了哈軍工的航空航天專業(yè)，去了以后，就讀的卻是船舶工程專業(yè)，算是和海軍、艦艇有了關系。說起來，這輩子，我最喜歡的職業(yè)是軍人。沒實現軍人夢，這可能是我迄今為止最大的遺憾?！?/p>

聽邢繼說到這里，我接話說自己當兵26年，老單位在駐甘肅酒泉空軍某基地，旁邊是中國酒泉衛(wèi)星發(fā)生中心。也告訴邢總，我們老單位有好幾個總工程師、司令員、高級工程師，也都出身于哈軍工。還有一位中國工程院的院士。

邢繼說：“哈軍工確實出了不少人才，也是當時航空航天領域最多的。我的那些校友，很多我不認識，但我知道他們的名字。很多時候，人是需要榜樣的，而且，榜樣越是具體，越是鮮活，對人的影響和帶動力越大?！?/p>

可命運是乖謬的，也是無常的。哈軍工畢業(yè)之后，邢繼被分到了核工業(yè)總公司第二研究設計院，也就是他現在的單位。那時候的第二研究設計院，由于國家政策改變，部委轉企，一切都要靠自己了。所里還有許多參與過“兩彈一星”“兩彈結合”的老專家，這些老人們，在核工程研究設計上摸爬滾打了好多年，研究和技術水平當然過硬。但一時間沒了用武之地。那時候，國家改革開放，全國一片沸騰，各種行業(yè)迅速崛起。尤其是那些啤酒廠和火電廠，好像雨后春筍，遍地開花。這類的工程設計，對于核工業(yè)研究設計專家來說，盡管不能馬虎，也不能算小菜一碟，但總是輕車熟路，手到擒來。那些年，院里承攬了大多數的啤酒廠和火電廠的工程設計，作為新人，邢繼也跟著老專家全國各地跑，最遠的到石河子、克拉瑪依，還有海南等地。盡管這個活兒與專業(yè)相去甚遠，但收入還是很好的。

我問邢繼說：“當年你到這個單位，看到這樣的情景，有沒有后悔，或者覺得失望呢？”邢繼想也沒想就說：“不后悔。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好。說實話，那個時候，我學的是船舶工程專業(yè)，并沒有覺得不從事相關專業(yè)，有什么不好?！痹谖业念A想當中，一個心懷夢想的大學生，畢業(yè)后分配到北京中核公司這樣的國企，當然是要有一些優(yōu)越感，特別是某種來自偏遠地區(qū)扎根北京的那種世俗榮耀?？墒?，邢繼的回答，讓我看到了他內心的一種自在和平衡。也就是說，邢繼這個人，并沒有在乎自己的身份、待遇等等外在的，以及人們習慣了的世俗要求和光環(huán)，而是一個能夠在任何情況和條件下，都能夠堅持自我，并且從中尋找自己方向的有心人。

1987年8月7日，大亞灣核電站正式開工建設。此前，我們有秦山一期工程，是周恩來總理當年親自推動建設的，它的設計者是歐陽予院士。這個核電站，是中國首次引進法國電力集團（EDF）的核電技術的成果。法國電力公司，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家核電力公司，在拉丁美洲、歐洲和亞洲擁有較大比重的市場。這個項目之所以落戶中國，是1978年12月4日，鄧小平同志會見法國外貿部長弗朗索瓦一行時向外界宣布的，他說：“中國已決定向法國購買兩座核電站設備?！?/p>

按照邢繼的話說，這又是一個偶合。剛畢業(yè)分到核工業(yè)單位，中國的第一座核電站就在大亞灣開工了。當時不覺得有什么，現在想起，也很有意思。但此后的幾年，邢繼跟著院里的老專家全國各地搞火電廠和啤酒廠工程設計等，工程雖小，技術含量也不高，但他也從老專家那里學到了很多東西。邢繼說：“那時候，我們二院有‘八大怪，所謂的‘八大怪，是我們院里的八位老專家，其實他們沒什么問題，就是脾氣怪一點。但個個都有真本事、真性情。我那時候年紀小，和他們誰都合得來。老專家們也特別照顧我。每次出差了，搞工程設計了，都帶上我?，F在想起來，那些年雖然沒有直接從事核電工程設計，但卻是我最受益、最有成長感的時代?！敝两裾f起來，邢繼還有點意猶未盡，他覺得，那一段的青春年華，對他后來的研究設計尤為重要。

邢繼說：“是那些老前輩，嚴謹求實的作風，敢說敢干的工作態(tài)度，從很大程度上熏陶了我，帶領了我?！?/p>

時間不久，大亞灣核電站施工期間，也由中國人參與，尤其是核電單位的。有些人去了之后，沒幾天就回來了。是被法國老板退回的，有的是受不了菲律賓人，自己主動跑回來的。邢繼也去了，面試的時候，心里非常忐忑。但還好，他的英語過關，留在了大亞灣核電站工作。進入實際工作才知道，法國公司的管理人員下面，還有一層管理人員，多數是菲律賓人。邢繼稱這些在法國企業(yè)工作的菲律賓人為二老板。一開始，邢繼和其他中國工程人員一直受到菲律賓人壓制，凡事都是由法國人交代給菲律賓人，再由菲律賓人傳達給中國人。

“怎么能讓菲傭呼來喝去呢？但是，菲律賓的語言天賦，是令人佩服的。任何民族和國家的人都有其顯著特點，并且會利用這些特點，在國際上占有自己的位置?！睂π侠^的這番話，我也深有同感。這也說明，邢繼是非常務實的、客觀的。慢慢地，邢繼發(fā)現，其實中國工程人員和法國技術和管理人員的距離，就是一個語言。只要你英語過關，法國人就會直接和我們交流。

進入大亞灣核電站工作，按照邢繼自己的話說，這是他平生第一次直觀地看到了核電站，也第一次對核電站有了直觀的印象。憑著厚實的專業(yè)知識，不恥下問，勤于思考的秉性與懷疑精神，在大亞灣核電站，邢繼很快地與法國人直接對話、討論工程方案。有些時候，法國人直接把圖紙交給邢繼去組織施工，也會把重要工作交給他來做。

邢繼愛思考，也愛挑毛病，不斷提問題。常常因為工程的某些細節(jié)與法國工程人員發(fā)生不同看法。這使得法國工程人員非?？粗匦侠^?！捌渲杏幸粋€老板叫庫茲（音），人非常好，對我特別信任。這個老板后面，還有一個真正的大老板，名字叫麥阿茲（音），也和我私下有一些交流。關系不錯。多年前，他去世了。”說到這些，邢繼看起來有些傷感，嘆息一聲，又接著說：“在大亞灣核電站工作的那些年，使我深入認識到了核電站的工程設計流程。對我以后的科研和工程設計，也產生了很大的影響?！眅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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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二院有很好的傳統(tǒng)，叫‘四個一，這是老一輩二院人提煉總結的，即：事業(yè)重于一切、責任重于一切、進取成就一切、嚴細融于一切。這個總結和工作原則， 或者說二院院訓，非?？茖W，它激勵人，也在要求人，教育人、警示人。它使得我們二院人時時刻刻都不忘自己是做什么的，應當怎么做，做的過程中注意哪些方面和具體方法。這個非常了不起的。另外，在大亞灣核電站，我自己的啟示，不僅是真正地參與了核電站的工程建設和施工，更重要的是感受到了現在企業(yè)制度，以及在當今年代科技對于國家、民族和我們國企的極端重要性?！?/p>

以上這段話，邢繼貌似在總結他既往的工作和科技經驗，實際上，是邢繼也在用心體味和回顧他走過的科技工作之路。但我更感興趣的是邢繼和他的“華龍一號”。又抽了一支香煙，邢繼說：“你知道，在核電工程當中，有一個名詞叫‘鄰避，意思是，凡是建設核電站，必須要考慮到廠址周邊的環(huán)境，這是一套復雜的系統(tǒng)工程。核電站的建設周期是非常長的。主要是考慮到安全問題。核電的安全，是一切核電工程最核心的問題。美國有一家核電站，采用非能動安全裝置。所謂非能動，就是一旦遭到事故，在電廠全部停電、水泵不起作用的時候，利用空氣循環(huán)原理，不斷地將熱量帶出去，把冷氣帶下來，使反應堆冷卻下來。”

邢繼說這些，我完全不懂。他似乎明白我的意思，他舉例說，就像我們日常生活當中的經驗，越是距離地面近，空氣溫度越高，而在飛機上，聽播報，有時候氣溫達到零下50多度。美國采用的非能動安全裝置，就是這樣的原理。即在反應堆上方，安裝一個巨大的冷水裝置，一旦發(fā)生事故，即使電廠全部停電，也可以起到類似水泵打水，即冷水向下流動，而后發(fā)熱，帶走熱量，進而達到冷卻反應堆的作用。

邢繼說，日本福島核事故之后，核電廠的安全問題愈加突出。2011年月14日，仙臺發(fā)生9.0級地震，引發(fā)的海嘯，在遠海，不過是一個很小的浪。當時，還有船舶上的人拍到照片。在深海區(qū)，這個浪對船只都沒有影響，可到了近海，海嘯浪高出福島核電站14米之多，直接撲過來，致使福島核電站發(fā)生了這一起嚴重事故。

而這時候，“華龍一號”正在研發(fā)當中。福島核事故一發(fā)生，我們國家第一個做出響應。我們中核也密切關注，成立專門小組，收集和分析消息。隨后，國家下令暫停一切核工程建設（即核電公司熟知的“國四條”），勒令對所有核電設施進行逐一排查，發(fā)現安全問題，立即解決，不能解決的，要停止運行。

這是對我國核電工業(yè)的一次嚴厲警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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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龍一號之前是嶺澳二期，即‘二代加CAP1000。最開始，我們也想與國際上技術成熟的核電公司合作。其中，法國有一家電力公司和我們談。但他們提出，要承攬我們的一切。這當然不行。我們覺得，還是要靠自己。也只有靠自己，只有擁有了全部的自主知識產權，中國的核電工程才能走出國門，在國際上與那些核電公司有效地展開商業(yè)競爭。這才是根本方法，依賴他人，終究是缺乏底氣的。再說，中國的工業(yè)發(fā)展，必須要走獨立自主的道路。這才是立國之本。2013年，習總書記和李克強總理就明確提出，要把核電和高鐵作為重要出口項目，加以推動落實。而且，總書記和總理親自做推銷員，在國際上為我們中國核電揚名?！?/p>

“我們的‘華龍一號是以‘177組燃料組件堆芯‘多重冗余的安全系統(tǒng)和‘能動與非能動相結合的安全措施為主要技術特征，采用世界最高級別的安全要求和最新的技術標準，完全符合國際原子能機構制定的所有安全要求，滿足美國、歐洲的第三代核電技術標準。概括說，‘華龍一號有四個充分，一是充分利用和結合了我國近30年來核電站設計、建設、運營所積累的寶貴經驗、技術和人才優(yōu)勢；二是充分借鑒了包括AP1000、EPR在內的先進核電工程技術；三是充分考慮了福島核事故后國內外的經驗反饋，全面落實了核安全監(jiān)管要求；四是充分依托業(yè)已成熟的我國核電裝備制造業(yè)體系和能力，采用經驗證的成熟技術，實現了集成創(chuàng)新。

“第一，做到了安全性和經濟性的平衡?！A龍一號從頂層設計出發(fā)，采取了切實有效的提高安全性的措施，滿足中國政府對‘十三五及以后新建核電機組‘從設計上實際消除大量放射性物質釋放的可能性的2020年遠景目標，首臺套‘華龍一號國產化率即可達到85%，經濟性與當前國際訂單最多的俄羅斯核電技術產品相比有競爭力，與當前國際上所有的三代主流機型相比具有明顯的經濟競爭力。

“第二，‘能動和非能動的結合?！A龍一號在能動安全的基礎上采取了有效的非能動安全措施，可以有效地應對動力源喪失的非能動安全系統(tǒng)作為經過工程驗證、高效、成熟、可靠的能動安全系統(tǒng)的補充，提供了多樣化的手段滿足安全要求，是當前核電市場上接受度最高的三代核電機型之一。

“第三，可以滿足72小時電廠自治要求。

“第四，使用大容積雙層安全殼。安全殼既要承擔事故情況下內壓的作用，也要承擔廠房外部可能的各種災害作用。我們的‘華龍一號為了達到更高的安全性，更好實現對放射性物質的密封，在研發(fā)之初就決定采用雙層安全殼設計，實現內、外殼的功能分離：內殼主要作用是抵御各種事故下及可能的嚴重事故下內部的高溫高壓，外殼主要作用是抵御包括飛機撞擊在內的各種外部災害的作用，保護內殼及其內部結構不受影響。另外，安全殼增加一層殼體，也可以更好地起到對于環(huán)境和人員的輻射屏蔽作用。

“第五，安全性和先進性優(yōu)勢明顯。我們的‘華龍一號無論是對設計基準事故還是嚴重事故，應對手段的多樣性都得到了保證，對海嘯和外部洪水采取有效防范措施，能夠承受大型飛機撞擊，這些都是汲取美國三里島核電站、蘇聯(lián)切爾諾貝利和福島核事故，以及美國‘9·11事件的教訓而設計改進的?！?/p>

邢繼娓娓道來，我則聽得似懂非懂。對科技，我始終是一個門外漢。但對于科學和科技工作者，我由來敬重。也覺得，在這樣的年代，只有這些人，才是純粹的，具備境界和情懷的。endprint

通過邢繼的講解，我大致明白了“華龍一號”的先進性和安全性所在。即，這是一組建立在多種預測，尤其是大型事故，比如洪水、海嘯、地震、颶風、外部大型恐怖襲擊等基礎上的先進核電設備。正如邢繼所說：“做核電，最重要的就是安全，每一個環(huán)節(jié)，每一個管道，每一個細節(jié)，都要做無數的假設。比如，一個管道破裂了，由于水的壓力大，它會猛力甩開，會砸到其他管道。這樣的細節(jié)，你得充分預測，并且做好防范措施，用一種鋼箍，把它死死地固定起來，即使它自己破損或失效，也不會導致其他部位發(fā)生連帶性的破壞?！?/p>

“‘華龍一號是目前人類對核電最高級別的安全防護。但我認為，環(huán)境風險始終是存在的，就好比，我們每天出門，也是有風險的。中國每年，就有幾十萬人死于這樣那樣的車禍。所謂的風險，也是相對而言的。只不過是大和小，明顯和不明顯的問題。我還是那句話，如果有更好的、風險更低的物質可以取代核電，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在人類科技文明發(fā)展歷程中，每一步都是冒著風險的。我們的責任就是，努力把風險降到最低的限度?！?/p>

邢繼這番話，使得我豁然開朗，先前心里的那些擔憂、懷疑等情緒煙消云散。邢繼的例子舉的非常恰當。人在這個世界上，安全威脅很多時候不是來自于外部，而是我們人類內部。核電作為一種商業(yè)的、促進社會發(fā)展，乃至對國防和航空航天具有根本性影響的科學技術之一，它所承載的，也是人類福祉的一部分。我非常贊同邢繼的這句話，將來肯定有比核電更安全的物質和科技產生，接替核的作用和效能，繼續(xù)為人類服務。

7

追溯核電歷史，還是要從20世紀美蘇兩國說起，當時，核武器已經成為衡量一個國家實力的標志性因素，甚至成為衡量國家強大與弱小，甚至有無尊嚴與安全感的首要屏障。1955年1月15日，毛澤東在中南海主持召開中共中央書記處擴大會議，聽取了李四光、劉杰、錢三強等人的匯報之后，毛澤東高興地說：“我們國家，現在已經知道有鈾礦，進一步勘探一定會找出更多的鈾礦來。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們也訓練了一些人，科學研究也有了一定的基礎，創(chuàng)造了一定的條件。過去幾年其他事情很多，還來不及抓這件事，這件事總是要抓，現在到時候了，該抓了。只要排上日程，認真抓下去，一定可以搞起來。”他還強調說：“我們只要有人，又有資源，什么奇跡都可以創(chuàng)造出來?！边@是一次對中國核工業(yè)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會議，他做出了中國要發(fā)展核工業(yè)的戰(zhàn)略決策，標志著核工業(yè)建設的開始。次年的4月25日，毛澤東在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說：“我們還要有原子彈。在今天的世界上，我們要不受人欺負，就不能沒有這個東西?！彪S后，中國的“兩彈一星”，包括“兩彈結合”先后試驗成功。

到20世紀70年代，由于石油漲價等原因，引發(fā)了能源危機，因此，核電也得到了世界性的發(fā)展。截至2016年1月1日，包括中國臺灣在內的6臺在運核反應堆，以及2臺在建核反應堆，全球在運核電反應堆共439座，總裝機共計38.25萬兆瓦，在建反應堆66座，裝機容量達7.03萬兆瓦，擬建設核電反應堆為158座，裝機容量為17.92萬兆瓦。截至2016年10月底，中國已建成并投入商運的核電機組有34臺，累計裝機容量3110.8萬千瓦；在建核電機組18臺，共計裝機容量1906萬千瓦。

追溯中國核電發(fā)展，1984年秦山核電站是其一，但功率只有30萬千瓦。隨后，又有葉奇蓁為總設計師的秦山二期。1996年，在秦山二期基礎上改進的嶺澳二期，實現了中國首座100萬千瓦級核電站的自主化，這也是邢繼擔綱主持設計的，但可惜的是，不具備獨立自主知識產權，不能參與國際競爭。

1999年開始，中核集團開始著手“二代改”核電機組的研發(fā)，相繼有30萬千瓦、65萬千瓦和100萬千瓦級（CNP1000）二代改進型壓水堆核電技術，將國際上普遍采用的“155堆芯”擴充為“177堆芯”。2008年，國家核電技術公司下屬的國核技工程有限公司吸收美國西屋公司第三代核電技術AP1000，中國廣核集團有限公司也引入了法國的M310核電技術。在這兩者面前，中核CNP1000有些不受重視。2009年，中核審時度勢，將CNP1000改名為CP1000，重啟“二代改”自主研發(fā)。

邢繼說：“應當也有一些亮點的地方?！毙侠^的意思是，要做，就要做得與眾不同，要有自己的特色與過人之處。原設計院院長信天民曾經這樣評價邢繼，說“他永遠比一般人看得遠”。如此說來，信院長是了解邢繼的，也是非?？春眯侠^的。當然，這一切，都是邢繼在科研當中表現出來的“大器”跡象。

2011年，邢繼任CP1000總設計師，而他的“177堆芯”“雙層安全殼”“能動和非能動結合”的設計理念，早在2009年就已經定型。而其中最關鍵的，就是采用了“非能動安全系統(tǒng)”?？墒?，萬事不會那么順利，在研發(fā)過程中，非能動系統(tǒng)需要在反應堆廠房里布置3000立方米的水，盡管水很多，但要在廠房內實現，幾乎是不可能的。怎么解決這個問題呢？邢繼和他的團隊圍繞這個難題，連續(xù)加班加點，推算演示，最終確定了非能動系統(tǒng)布置在安全殼內的方案。

核電安全沒有國界，日本福島核電事故的發(fā)生，使得邢繼和他們的CP1000審批和落地受到了阻力。2012年，國務院要求，只有符合三代核電技術要求的項目才能審批，CP1000當然不在此列。而此時，福清核電站現場負挖已經開工，預計于2012年年底實現CP1000福清五號機組澆灌第一罐混凝土的計劃流產。這對于邢繼來說，是一次莫大的打擊。盡管如此，邢繼說：“我們的目標是做世界最先進的技術，國家的要求和我們的目標是高度一致的。盡管遭受了挫折，可也給我們提供了目標，爭取了時間?！本痛耍本┖斯こ萄芯吭O計院的副院長宋代勇說：“在受阻的時候，邢總的情緒也有變化，但持續(xù)時間很短。振作起來之后，還給我們寬心，說‘這都是暫時的，只要我們技術超前，做得更好，一切困難都是暫時的?！?/p>

宋代勇說：“邢總很有情懷，不溫不火，特別有韌勁。他總是說，做事情，特別是核電工程，不是我們一個集團公司的事情，是家國大事，也是世界大事。其實，我們慢慢地知道，在2012年那段時間，邢總承受的壓力也很大。但他知道自己的目標，以及他在我們這個團隊中的作用。從根本上說，邢總就是我們的帶頭大哥和精神支柱。歸結起來，邢總有四個叫我們特別敬重的品質，第一就是邢總的那種境界，在工作層面，他揮斥方遒，游刃有余，再多的壓力，他也會化解，非常自如。在個人修養(yǎng)方面，他不僅是一個領導，還是一個好大哥，我們從來沒見過邢總發(fā)火。遇到問題，無論大小，只要找到他，他一定會給你一個思路，有時候四兩撥千斤，讓人豁然開朗。endprint

“第二，邢總是一個充滿正能量的人，總是帶領我們向前奮進。因為他，我們這個團隊，已經超越了利益的局限，一切傾向工作重心，協(xié)調一致，合作愉快。正能量滿滿。沒有指責、推諉、停滯不前的現象，大家各司其職，相互促進。第三，邢總是一個經常自加壓力，追求完美的人。邢總不僅是核電工程專家，我們‘華龍一號的總設計師，在專業(yè)上精益求精，經驗豐富，學識淵博，而且還是一個畫家。他曾經說，如果做不好工程設計師，他就去做畫家。其實，邢總一直沒有放棄畫畫。他有一幅畫，畫的就是我們‘華龍一號。在‘華龍一號研發(fā)過程中，邢總總能適時把握工程進度，兼顧到安全性、先進性和技術性，每一步都做到完美無缺，或者說，再也找不出任何紕漏，才暫時放手。如果有一天，邢總忽然提出某些已經確定了的問題，那么，他一定是又忽然發(fā)現了什么。”

宋代勇說：“2015年，邢總讓我設計經理，這么重的擔子，我有點發(fā)怵。因為，自己沒有現場經驗，怕耽誤了工程的進度。邢總對我說：‘按照你的想法去做，有什么事情，我們一起唻商量解決?！北M管如此，宋代勇還是忐忑不安。他說：“起碼有一年時間，他沒有睡好覺。整個人都處在了一種高速運轉的狀態(tài)當中，有時候，凌晨三四點還在想問題。有時候，一覺醒來，就再也睡不著，腦子里滿是問題和下一步的工作。有一次，在上電梯時候遇到邢總，邢繼笑著勸解宋代勇說：‘放松下來，見招拆招，總會遇難成祥，不怕自己把自己搞緊張了。你絕對能行！”

事實上，邢繼也是這樣的，他似乎每時每刻都在思考問題。在采訪中，邢繼說，遇到難以克服的問題，他總是在想。有一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朦朧睡意之中，腦子突然靈光閃現，他急忙爬起來，找了一張紙，畫了出來。沒想到，按照他這個思路，問題得到了解決。邢繼說：“這些年來，遇到問題，就會不自覺地反復去想?？梢财婀值氖牵偸悄軌蛘业浇鉀Q辦法。這也說明，辦法總是比困難多，確實是一個經驗性的真理。”

8

現任核工程院科研管理部副主任的毛喜道告訴我，邢總這個人非常嚴謹，也是非常和藹。還是他哈軍工的學長。2003年，他結婚時候，抱著試試的心理，去找到邢總。邢總在他的影集上面，畫了一個雙喜字。那時候的核二院，誰結婚，大家都要去祝賀，禮物或是一個影集，或是一個其他日常用品。風氣很淳樸。毛喜道說：“我有幸加入‘華龍一號團隊。邢總為我們提出了‘四個意識，一個觀念，‘四個意識就是危機意識、創(chuàng)新意識、主動意識、合作意識；‘一個觀念就是大局觀?！?/p>

毛喜道說：“我們這些年的工作，都是在他‘四個意識，一個觀念中開展的。這話看起來很空，其實一點都不空。這些年來，核電行業(yè)競爭很厲害，僅我們國內，就有我們中核，還有廣核、國核技等，國外的，法國、美國、俄羅斯，實力也都很強。我們‘華龍一號能不能研發(fā)成功，對我們集團和工程公司來說，是非常重要的。這就是危機意識，沒有生存的危機，人就會變得懶惰。在實際工作當中，每個人必須要有擔當精神，主動開展工作，每個部門每個人，應當做什么，怎么做，都要自我限定和明確，更要相互通氣，相互配合，這就是邢總說的合作意識。我們的工程設計，不僅僅是本單位的事情，僅供貨商，就有幾萬十幾萬家，涉及的工人等，有幾十萬人。沒有合作意識，你工作就步步艱難，處處被動不順，耽誤時間進度不說，還會影響質量和效益。做工程設計，難免產生利益牽扯，如資金和工作量等，進而會產生推諉現象。沒有大局顧念，僅僅站在本位主義上，是很難做好事情的。我們任何人做事情，都要站在整體層面去考慮，才能確保人人心無雜念，形成合力?！?/p>

現任“華龍一號”電氣儀表總工程師的余淼快人快語，一坐下來就說：“啊呀，說我們的男神啊?！蔽乙粫r沒有明白過來，愣了一下。余淼呵呵笑說：“我們的男神就是邢總。在‘華龍一號，一提起邢繼，我們這些女的，就叫他男神、帥哥。有一次，我?guī)е畠喝チ泓c飯?zhí)贸燥垼龅叫峡?。我女兒就大聲說：‘嘿，那不是你們的男神嗎？咋和電視上的不一樣了呢？這也有可能，因為，聽說上電視的人，都會搞點化裝?！闭f到這里，余淼又呵呵笑。

余淼還告訴我，邢總一人兼任了30多個組的組長。每次看到相關通知和文件，但凡有邢繼的名字，她們電氣儀表這邊的人就會說：“哎呀，兼任這么多組長，把男神累壞了咋辦？”余淼說：“凡是有邢總主持或者參加的會議，我們都特別愿意參加。去見男神，心里總是很激動?！闭f完這些題外話，余淼正色說：“反正啊，邢總這個人特別厲害。我們這邊的工作每推進一步，我都要用郵件向他匯報一下。我的意思是，他了解進程就可以了。誰知道，每封郵件邢總都要回復。他這種精神和作風，叫我們這些人很感動?！蔽乙灿X得，邢繼這個人，身上似乎有無窮的力量。

“以前任何一個會議，沒有兩個小時，絕對不行，現在一個會，也就半個小時，最多40分鐘就結束了。為啥呢，是在我們‘華龍一號之初，邢總就建立了一套完整的協(xié)作體系與工作流程。以前時候，各個專業(yè)和部門各管各的事情，遇有交叉的業(yè)務，也都是你做你的我做我的，工作很混亂。再說，我們和廠家的矛盾也很難調和。這個矛盾不是其他方面的問題，而是我們希望廠家工期有節(jié)點，因為，每一項的設計和零部件的制造，都要不斷地改進，非要達到最佳設計方案，方才可以投入生產。廠家那邊，則希望工期短。他們多賺錢，也省人力物力。這件事反映到邢總那里。邢總說，你們可以把自己需要的，與其他部門和專業(yè)交叉的所有問題和途徑，以及對設計和設備的要求等，都捋一遍，形成一個明晰的模板，然后再跟廠家協(xié)調。就這樣，現在，我們‘華龍一號所有專業(yè)和部門，都有了自己的技術體系與需求明細。各部門，各專業(yè)，包括和我們合作的廠家，一切工作都順風順水，簡單而又方便，科學又高效?！?/p>

宋代勇還說，“華龍一號”研發(fā)成功后，還要國家原子能協(xié)會驗證通過，才能在國際市場上叫得響，也才能走出國門。當時，他們去美國參加驗證辯論會，到飛機上，才發(fā)現邢繼左膝蓋積水，只能直著走路，甚至不能彎曲。邢總知道，這個事情，他不能缺席。到美國之后，住在簡陋的房間里，一伙人坐在床上、沙發(fā)上，對答辯和論證各個細節(jié)，都進行了嚴密推敲。當時，邢繼就坐在一個木椅子上面，與大家討論，最終拍板。當他疼得齜牙咧嘴的時候，只好用藥來抵抗。有的同事看不過去，就去給他揉揉肩膀，拍拍背。endprint

這種情景，讓人眼睛潮濕。這也說明，邢繼以他自己的努力姿態(tài)，使得他這個團隊也出落得十分出色。在國際原子能委員會驗證通過，標志著“華龍一號”拿到了國際通行證。從國家層面說，建設好“華龍一號”是認真落實習近平總書記、李克強總理關于中國核電“走出去”戰(zhàn)略、“一帶一路”建設的重要舉措，也是做強做優(yōu)做大國有企業(yè)的具體步驟。

2014年8月21至22日，由國家能源局、國家核安全局牽頭，組織我國43位院士和專家，對具有自主知識產權的三代核電“華龍一號”總體技術方案進行評審。專家組一致認為，“華龍一號”成熟性、安全性和經濟性可滿足三代核電技術要求，設計技術、設備制造和運行維護技術等領域的核心技術具有自主知識產權，是目前國內可以自主出口的核電機型。專家組建議，盡快啟動示范工程。

2015年5月7日，“華龍一號”示范工程——中核集團福清5號核電機組于正式開工建設。作為中國核電“走出去”的主打品牌，“華龍一號”在國內首次落地意味著我國核電“走出去”已進入“造船出?！睍r代。“‘華龍一號示范工程的建設，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這意味著我國已經進入了世界先進核電水平的第一個陣營，也是我國從核電大國向核電強國邁進的重要標志之一。”

另據2016年11月10日南方網報道說：“2015年10月21日，在國家主席習近平和英國首相卡梅倫的見證下，中廣核與法國電力公司證實簽訂英國新建核電項目投資協(xié)議。中廣核牽頭的中方聯(lián)合體將與EDF共同投資興建英國欣克利角C核電項目（HPC項目），并共同推進塞茲韋爾 C（SZC項目）和布拉德韋爾B（BRB項目）兩大后續(xù)核電項目，其中布拉德韋爾B項目擬采用中國自主三代核電技術‘華龍一號?！?/p>

之所以命名為華龍，寓意“中華復興，巨龍騰飛”，面世后成績不凡。2015年2月4日，中國、阿根廷兩國政府簽訂《關于在阿根廷合作建設壓水堆核電站的協(xié)議》，計劃使用“華龍一號”方案。

2015年5月7日，作為“華龍一號”的全球首堆，福清核電5號機組正式開工。

2015年8月20日，作為中國向巴基斯坦出口的“華龍一號”中最早開工的項目，卡拉奇核電項目二號機組澆筑下了第一罐混凝土?？ɡ?號核電機組也因此成為全球第二個開建的“華龍一號”核電項目。

2015年12月16日，“華龍一號”防城港3號機組獲得核準，12月24日，機組正式開工建設。

2016年3月17日，由中廣核和中國核工業(yè)集團公司按照50對50的比例共同出資的華龍國際核電技術有限公司正式揭牌成立。業(yè)界認為，這標志著華龍國際正式運作，將為“華龍一號”融合發(fā)展及市場開拓注入更強大的動力，促進“華龍一號”在國內批量化建設，在更多國家和地區(qū)落地。

2016年3月29日，中廣核工程有限公司還與斯柯達布拉格公司簽訂了關于“華龍一號”歐洲核電用戶組織（EUR）認證工作的咨詢顧問合同。

此前的2015年9月，EUR組織秘書處已經正式受理中廣核提交的關于“華龍一號”進行技術認證的申請函。但是在各類項目中，最受期待的還是英國欣克利角C項目，該項目或將為“華龍一號”走出去打開新天地。中廣核帶出去的不僅僅是自己的“華龍一號”，同時還推動我國核電相關產業(yè)參與到國際核電市場，一起“走出去”，帶動整個產業(yè)共同發(fā)展。

2017年7月3日《中國青年報》題為“華龍一號”打破核電“首堆必拖”魔咒》的報道說：“當全球在建的三代核電機組相繼陷入拖期的‘泥潭中，我國自主研發(fā)的三代核電‘華龍一號成功打破了核電領域‘首堆必拖的魔咒。2017年5月25日，‘華龍一號全球首堆示范工程——中核集團福清核電5號機組提前15天精準完成吊裝?！?萬多臺（套）設備、165千米管道、2200千米電纜，上千人的研發(fā)設計團隊、5300多家設備供貨廠家、近20萬人先后參與了‘華龍一號項目的建設?！A龍一號技術正走向世界，我國已經與20余個國家建立合作意向。其中，英國的布拉德維爾B項目將采用‘華龍一號技術，這是中國自主核電技術首次進入發(fā)達國家。”

9

“華龍一號”的成功，使得中國核電正式躋身于國際大市場，為國家“一帶一路”戰(zhàn)略提供了有力支撐。這些迅速而驕人的成績，是邢繼和他的團隊十多年臥薪嘗膽的結果，是中國科技工作者在新的歷史時期和國際市場背景下，進行的一次完美起跳。

說到成績，邢繼顯得有點不好意思。他說：“凡事都有一個過程。起初，我也只是二院的一個普通工程師?！厣蕉诠こ淘O計時候，倪英武院長非常認可我，讓我做一組組長，即一個技術室的室主任。后來又到‘二期辦當助理，做總工程師。這才使得我有機會把自己學到的東西派上了用場。當時的條件很簡陋，并且對這些完全陌生，就連怎么搞好技術管理、怎么出圖紙，都不太明白。”

當務之急，是建立和完善技術管理體系。

邢繼參考了成功的企業(yè)現代管理制度，形成了一整套自己的管理辦法。從技術管理的內容、原則、方法、措施、責任、制度等方面進行了厘定和規(guī)范。但接下來的問題是，技術人員業(yè)務陌生，導致了工作遲緩，甚至出錯。有一次，一位設計人員拿來一張圖紙。邢繼一看，覺得不對，但一時又看不出哪里不對。后來邢繼發(fā)現，這根高溫管道的結構支架上有問題，就問那位設計人員，你們查過分析報告沒有？那位技術人員愣了一下，把分析報告拿來之后，才發(fā)現一組數據少了一個“0”。

邢繼說，科技工作，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環(huán)環(huán)相扣，一環(huán)有問題，整體就不成立。當然，凡事都要一個過程。在邢繼的帶領下，從秦山二期、嶺澳二期到“華龍一號”，他和他的團隊日趨成熟，并且形成了強有力的科技研發(fā)團體。余淼還說：“這周三，是我們‘華龍一號第43次專項會，很簡短，問題逐一提出，然后解決，一切都覺得順理成章。我覺得吧，高層就是指方向的，領導有擔當。在工作當中，有了邢總拍板，我們的壓力和糾結就小了很多。遇到難題，比如打報告之類的，邢總會簽字。他這樣一帶動，上下一心。我們干活做事更有力量。因為，方向是明確的。有邢總在，我們覺得再苦再累也都愿意。關鍵是，干活有成效，工作有進展，研究設計方面，啥樣的難題都不怕。因為我們后面，站著帥哥邢繼！”endprint

余淼的這番話，讓我忍俊不禁。也覺得，一個男人，能夠有如此的魅力，團結和帶領一個團隊“攻城略地”，登臨高峰，當然是另一種能力。也就是說，邢繼不僅是工程設計專家，他的領導能力也是非凡的。余淼還說，在邢繼的組織領導下，他們現在已經完全實現了研究、設計、采購一體化運作。她還強調說：“邢總對我們‘華龍一號來說，總是起到‘畫龍點睛‘風生水起的巨大作用?？梢哉f，邢總就是我們團隊的靈魂，當然了，更是我們心目中永遠的帥哥、男神！”

與余淼相對，毛喜道和宋代勇則覺得，邢總是一個非常儒雅的領導，從不見他著急發(fā)火，更不會拍桌子、吹胡子瞪眼。哪怕是天大的事情，邢繼還是一派從容。余淼、宋代勇和毛喜道的一番話，讓邢繼的形象在我的腦海里瞬間生動起來。他們還說到，為了工作和工程研發(fā)，邢繼在生活中有各種趣事，當然也有對不起愛人、孩子的一些細節(jié)。這使我想起，采訪邢繼的時候，邢繼說，有一年春節(jié)，他在施工現場，妻子帶著兒子來看望他。傍晚，他陪兒子和愛人在正在建設的核電廠周邊散步，斯時，天空烏云堆積，霞光流瀉而下，使得整個核電廠有了一種奇幻的味道。這時候，兒子突然叫了一聲。起初，邢繼也以為兒子有點害怕，安慰了他之后，就再也沒提。數日后，他在兒子的作文本上看到一篇文章。兒子寫道：“爸爸做的‘那個東西，很壯觀，很美，他為爸爸感到自豪?！眱鹤幼魑闹兴^的“那個東西”就是氣勢宏偉的核電站。

邢繼說，目前，世界上，德國人是最害怕核的，他們國家的核電站已經拆除完畢。盡管如此，他們還在靠近法國的地方，安裝了監(jiān)控裝置。可是，法國一旦發(fā)生核事故，德國是跑不掉的。他還強調說：“核電是目前對環(huán)境最友好的發(fā)電技術，除此之外，我們還沒有找到它的替代品。可是，我們有時候談核色變，造成莫名的恐慌。法國是世界上核電站最多的國家，他們在核電選床上做得很到位。前面已經說過，在法國，建造一座核電站，和建造一座飛機場的難度沒有區(qū)別。”

在整個采訪中，除了談技術，談“華龍一號”和他的團隊，說得最多的，就是核電安全問題。從談話當中，我能覺得，邢繼的內心深處，還有著一種更為隱秘的情緒。這種情緒，一方面來自于人們對核電不分青紅皂白的誤解和指責，另一方面，則是他還有著更大的夢想。正如邢繼自己所說：“科學是無止境的，核電技術和核電安全也是無止境的。就目前而言，核電無疑是最清潔的能源之一。除此之外，我們渴望有更安全的電能物質被人類發(fā)現。但在此之前，我們所要做的，就是不斷地讓它技術上更先進，經濟上效益更高，安全上萬無一失。因為，人類需要電能，而且越發(fā)地離不開。況且，在目前情況下，核電的發(fā)展，不只是一家的利益，而且惠及更多的人。當然，對于國家的發(fā)展，尤其是科學技術和其他方面的發(fā)展，都是不可或缺的?！?/p>

采訪完畢，我忽然想到，沒有和邢繼照張相，實在是很遺憾的。我也從內心覺得，邢繼這樣的人，不管他獲得了多少榮譽和贊揚，但他最能打動人的，是他那種天性中的韌勁與寬容，還有家國情懷與人類之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