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大合唱,我一直都是格外的傾心,有一種神圣的感覺,會隨著那么多人整齊洪亮的聲音里發(fā)出,而一起如浪一樣地連天涌來??傆X得那聲音來自心底,也來自天宇之間,人的聲音伴隨著天風獵獵,讓人聲升華,那種回蕩在四周的聲音,真的會讓人感到人的內心原來是可以和天空一樣浩蕩無邊的呀。
第一次見到合唱團,是1960年的9月1日。之所以記得如此清楚,是因為那天是開學的日子,我剛剛小學畢業(yè),考入了北京匯文中學。那時,我13歲。
學校開迎新會,有學校合唱團和慕貞女中合唱團聯合演唱的全本《黃河大合唱》,指揮是我們學校的音樂教師,叫紀恒,是一位口琴演奏家,和當時頗為有名的口琴家石人旺同輩齊名。那時,我見識很少,第一次見到這樣龐大的合唱團站滿了整個舞臺,聲音灌滿禮堂,回蕩著,如驚濤拍岸,真的頗為震撼。
我們學校和慕貞女中都是教會學校,合唱的傳統(tǒng)由來已久,一直綿延了一個世紀之久。前年春節(jié),兩校的老校友合唱團舉辦百年紀念演出,邀請我去觀看,可惜,那時我正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錯過半個世紀再次聆聽的機會。
我一直認為,合唱的傳統(tǒng)來自宗教,中世紀教堂里的格里高利圣詠,開合唱之先河,很多人從童年就參加教堂的唱詩班,據說那時各種各樣的合唱曲就有一千六百多首。文藝復興時期最有名的音樂家帕勒斯特里那,小時候就是唱詩班的成員,成年后所作的五百余首作品,其中大部分是合唱曲。
老作家林希先生,也格外鐘情合唱,從小也是合唱團的團員,他曾經說過:“站在合唱隊列里,立即有了神圣感?!蔽姨貏e贊同他的這個說法。這種神圣感,讓合唱區(qū)別于其他形式的演唱。因為無論西洋或民間或流行的獨唱重唱,可以有屬于私人化或宏大敘事的種種豐富的情感在內,卻難有這樣來自天外之音的神圣感。神圣感需要有一定的人數和空間。
這樣的神圣感,我曾經擁有過一次,是我高三的時候。我作詞,同學作曲,另一位同學指揮,全部由同學參加伴奏和演唱。那個大合唱完全是模仿當時紅極一時的《長征組歌》,在北京市好多所中學里演出,也曾小有轟動。那一次,是我有生以來唯一一次參加大合唱,正如林希先生所說:“站在合唱隊列里,立即有了神圣感?!备螞r,那里面有我情感的創(chuàng)作。
維也納童聲合唱團的碟片,我一直保存著;北京市少年宮合唱團在中山公園音樂堂的演出,我專門去聽過。那真的是天籟之音,沒有任何渣滓,純凈得如同嬰兒的眼淚,聽得你忍不住要落淚。
最喜歡的大合唱,是《聽媽媽講那過去的故事》和《五月的鮮花》。
《五月的鮮花》第一次聽到,是我們學校和慕貞女中合唱團的演唱。這首大合唱在我們匯文中學的校園里聽到,和在別處聽來,感受和意味絕對不一樣。不僅因為曲子太哀婉動人了,而且作曲者是我們學校里的特級數學教師閻述詩先生,所以聽來多一份親切。它幾乎成為了我們學校的校歌,常常會在學校各種活動中演唱。最難忘的一次,應該是在閻述詩老師逝世的那一年,在學校的禮堂里,聽校合唱團唱這首大合唱,剛聽到第一句“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很多同學和老師都流下眼淚。那一年,我正在讀初二。
《聽媽媽講那過去的故事》是前幾年從電視里聽到的,無伴奏合唱,一群孩子唱得實在動人,一種塵埃落定心和一切都歸順于圣潔和虔誠的感覺,忍不住讓我抬起頭看看歌中唱的月亮,是不是還那樣的清澈透明。在以后的很多日子里,我都在電視里找這個合唱,希望和他們重逢??上?,我再也沒有找到。心想,此曲只有天上聞,給予我的機會只有一次吧?
近年央視青年歌手大賽,新增加了合唱。其中不少很是不錯,但也有不少過于刻意,技巧和形式感多于內容和情感。而且,受制于熒屏,人數不夠,顯得單薄,合唱的氣勢便弱了許多?,F在,聽大合唱,要到公園里。在北京,天壇、北海、景山公園都有群眾自發(fā)的合唱團。由于完全出于自娛自樂,沒有一點功利,唱得就是不一樣,發(fā)自內心的聲音,才屬于音樂的本質。
星期天,有時我會到天壇,在長廊有不止一支合唱隊,其中一支人數最多,他們手里拿著歌譜,唱得格外認真,指揮的年齡不小了,一臉滄桑,疲憊勞累的樣子,但手指在空中一動,像有了魔力一樣,完全是另一個人。他們常常唱的一首歌是《祖國頌》,那是一首老歌,氣魄雄偉,情感真摯,是以后許多新的合唱曲都無法比擬的。他們唱得格外高亢而情深,吸引了不少游客,包括外國游客,不少人加入他們的大合唱中。我也是加入者之一。于是,合唱的隊伍會越來越多,歌聲也會越來越激蕩,成為了天壇公園里一大壯觀。
我想,對比器樂,人聲可以顯示自己美妙之極致的可為和可能性,顯示了人類可以創(chuàng)造的奇跡,真的是令人嘆為觀止。如今,科技發(fā)展,讓器樂特別是電聲樂器發(fā)展得過于繁復,甚至吵人。如此,才更顯示了人聲的單純美好和壯觀,讓人們對于合唱才如此傾心吧?
(選自《肖復興散文100篇》,新華出版社2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