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飛機轟炸樂山的那一天,我在成都。成都也發(fā)了警報。我和徐中舒兄出了新西門,在田岸上走,為了讓一個老婆子,我的右腳踹到稻田里去了,鞋襪都沾滿了泥漿。一會兒我們的飛機起飛了,兩架一起,三架一起,有的徑往東南飛去,有的在晴朗的空中打圈子,也數(shù)不清起飛了多少架,只覺得飛機聲把濃綠的太平原籠罩住了。田岸上的人一路走,時常抬起頭來瞇著眼望天空,待望見了一個銀灰色的顆粒,感慰的興奮的神色就浮上了臉,仿佛說,我們準備好了,你們來吧!
我們在一條溪溝旁邊的竹林里坐了一點鐘光景,又在中舒兄的朋友的草屋里歇了將近二點鐘,并且吃了午飯,警報解除了,日本飛機沒有來。哪知道就在這一段時間里,我們寄居的樂山城毀了大半,有兩千以上的人喪失了生命。我的寓所也毀了,從書籍衣服到筷子碗盞,都燒成了灰;我的一家人慌忙逃難,從已經燒著了的屋子里,從靜寂得不見一個人只見倒地的死尸的小巷子里,從日本飛機的機槍掃射之下,趕到了岷江邊,渡過了江,沿著岸灘向北跑,一直跑了六七里路,又渡過江 來到昌群兄家里,這才坐定下來喘一口氣。
我和徐中舒兄回進城里,聽到傳說很多,瀘州被炸了,自流井被炸了,提到的地方總有八九處。但是到了四點半的時候,就知道被炸的是樂山,消息從防空機關里傳出來,而且派去看的飛機已經回來了,全城毀了四分之三,火還沒有撲滅呢。那是千真萬確的了,多數(shù)人以為該不至于被炸的樂山竟然被炸了。
為什么要轟炸樂山呢?樂山有唐朝時候雕鑿的大佛,有相傳是蠻子所居實在是漢朝人的墓穴的許多蠻洞,有凌云烏尤兩個古寺,有武漢大學,有將近十萬居民,這些難道是轟炸的目標嗎?打仗本來沒有什么公定的規(guī)則,所謂不轟炸不設防城市,乃是從戰(zhàn)斗的道德觀念演繹出來的。光明的勇敢的戰(zhàn)斗員都有這種道德觀念。彼此準備停當了,你一拳來,我一腳去,實力比較強的一方打倒了對方,那才是光榮的勝利。如果乘對方的不防備,突然沖過去對準要害就來個冷拳,那么即使把對方打得半死,得到的也只是恥辱而不是勝利,因為這個人違背了戰(zhàn)斗的道德。多數(shù)住在樂山的人以為樂山該不至于被炸,一半就由于料想日本軍人也有這種道德觀念。他們似乎忘卻了幾乎每天的報紙都記載著的事例,要是不忘記那些事例,日本軍人并沒有這種道德觀念是顯然的。他們存著極端不真切的料想,又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作為賭注,果然,他們輸了。我是他們中間的一個,我也輸了。
那一夜差不多沒有闔眼。想我的寓所在岷江和大渡河合流的尖嘴上,那是日本飛機最先飛過的地方,決不會不被炸;想我家每次聽見了警報總是守在寓里,不過江,也不往山野里跑,這回一定也是這樣,那就不堪設想了;想日本飛機每次來轟炸,就有多少人死了父母,傷了妻子,人家的人都可以犧牲,我家的人哪有特別不應該犧牲的理由?但是,只要家里有一個人斷了一條臂或者折了一條腿,那就是全家人永久的痛苦。如果情形比斷一條臂折一條腿還要嚴重呢?如果不只是一個人而是幾個人呢?如果老小六口都燒成了焦炭呢?我要排除那些可怕的想頭,故意聽窗外的秋蟲聲,分辨音調和音色的不同,可是沒有用,分辨不到一分鐘,蟲聲模糊了,那些可怕的想頭又鉆進心里來了。
第二天上午八點鐘,一輛小汽車載著五個歸心如箭的人開行了。沿路的景物,沒有心緒看;公路上的石子彈起來,打著車底的鋼板哨哨發(fā)響,也不再嫌它討厭了;大家數(shù)著路旁的里程標,“走了幾公里了,剩下幾公里了”,這樣屢次地說著。那些里程標好像搬動過了,往常的一公里似乎沒有那么長。
總算把一百六十多個里程標數(shù)完了。從亂哄哄的人叢中,汽車開進了嘉樂門,心頭深切地體驗到“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的況味。忽然有人叫我,向我招手。定神看時,見是吳安真女士,“怎么樣?”我慌張地問。
“你們一家人都好的,在賀昌群先生家里了?!甭犃诉@個話,我又深切地體驗到“疑是夢里”并不是夸飾的修辭。
跑到昌群兄家里,見著老母以下六口,沒有一個人流了一滴血,擦破了一處皮膚,那是我們的萬幸。他們告訴我寓中一切都燒了;那是早在意料之中的事,我并不感到激動。他們告訴我逃難時候那種慌急狼狽的情形;我很懊悔到了成都去,沒有同他們共嘗這一份惶恐和辛苦。他們告訴我從火場中檢出來的死尸將近上千了;那些人和我們一樣,犧牲的機會在冥冥之中等候著,他們不幸竟碰上了,那比較聽到一個朋友或是親戚尋常病死的消息,我覺得難受得多。最后,他們告訴我在日本飛機還沒飛走的時候,武大和技專的同學出動了,拆卸正在燃燒的房子,扛抬受了傷的人和斷了氣的尸體,真有奮不顧身的氣概;聽到這個話,我激動得流了淚。在成都聽人說起那一回成都被炸,中央軍校的全體同學立刻出動,努力救火救人,我也激動得流了淚。那是教育奏效的憑證,那是青年有為的憑證,把這種舍己為群的精神推廣開來,什么事情做不成呢。
被炸以后的兩個月中間,我家都忙著置備一切器物。新的寓所租定了,在城外一座小山下,就搬了進去。粗陶碗,毛竹筷子,一樣可以吃飯;土布衣衫穿在身上,也沒有什么不舒服;三間面對田野的矮屋,比以前多了好些陽光和清新空氣。轟炸改變了我的什么呢?到現(xiàn)在事隔半年了,在曾經是鬧市區(qū)的瓦礫堆上,又筑起了白木土墻的房屋,各種店鋪都開出來了。和被炸的別處地方以及淪為戰(zhàn)區(qū)的各地一樣,還是沒有一個人顯得頹唐,怨恨到抗戰(zhàn)的國策;這是說給日本軍人聽也不會相信的。
(選自《稻草人——葉圣陶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