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周巖
《阿Q正傳》、春晚小品、上海滑稽戲,嚴順開43年的演藝生涯里帶給觀眾許多難忘的作品。作為一個喜劇演員,他不追求廉價的笑聲,而是要讓笑中帶淚。
演員嚴順開
改編《阿Q正傳》的想法魯迅生前就不斷有人提起,魯迅對此表示:“我的意見,以為《阿Q正傳》實無改編劇本及電影的要素,因為一上演后,將只剩了滑稽,而我之作此篇,實不以滑稽或哀憐為目的。其中情景,恐此刻中國之‘明星是無法表現?!濒斞富蛟S不會想到,幾十年后終于有人把《阿Q正傳》拍成電影時,飾演阿Q的恰恰是一位滑稽戲演員。不過,這部上海電影制片廠1981年版《阿Q正傳》并無滑稽的味道,演員嚴順開塑造的阿Q深入人心,凡是看過電影的人,幾乎總會在提到“阿Q”時想起嚴順開銀幕上的形象。那個欺軟怕硬、自我麻醉、被卷入時代浪潮而不自知的小人物,也仿佛就還活在我們身邊。
10月16日,阿Q的飾演者嚴順開去世,享年80歲。嚴順開去世前已在醫(yī)院臥床多年,據其生前單位上海滑稽劇團透露,因為已喪失語言能力,嚴順開并未留下任何遺言。劇團團長凌梅芳6月份時曾去醫(yī)院慶賀嚴順開八十大壽,她仍然記得臨別時他的那句“大家再會”,副團長錢程則忘不了嚴順開的創(chuàng)作囑托:讓觀眾“在笑的同時沾上一滴淚”。
今年58歲的退休演員楊蔚是嚴順開的學生,她1979年進入上?;鼊F時拜嚴順開為師,至今交往已有近40年時間?!拔覀兙拖窀概P系?!彼嬖V本刊,嚴順開去世之后,夫人顧菊美非常悲痛,她勸說師母顧菊美一定要堅強起來應對嚴順開的后事。
老兩口感情非常好。2008年春晚劇組曾幾次三番邀請嚴順開再度出馬表演小品,嚴順開對送來的劇本非常欣賞,但因為顧菊美身體不好拒絕了,他當時對媒體說:“春晚不是兩三天的事情,要反復彩排、審稿,一去就是兩三個月,我愛人沒人照顧。”2009年嚴順開在拍攝完電視劇《我的丑爹》之后意外中風,自此長期住院,這八年的時間也全靠顧菊美的照料。據楊蔚講述,顧菊美退休前是主任醫(yī)師、教授,60年代即從醫(yī)科大學畢業(yè),是上海兒科醫(yī)學界的權威。“師母認為嚴老師從事的也是有文化層次的事業(yè),她一直說,嚴順開不是滑稽演員,嚴順開是喜劇演員,‘要不我不嫁給他的?!?/p>
嚴順開有扎實的學院派背景,并且認為由此帶來的表演和創(chuàng)作特色是他給上海滑稽戲乃至中國喜劇最重要的貢獻之一。嚴順開1959~1963年就讀于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接受了專業(yè)、完整的表演藝術教育,取得大學本科文憑,這在當時更多是“野路子”出身的喜劇演員中極為少見。楊蔚至今記得,在很多“喜劇”以低劣、粗俗的段子討好、逗笑觀眾的時候,每周一次的師生會面上嚴順開給自己講的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布萊希特。
1963年,戲劇家黃佐臨到中戲指導《霓虹燈下的哨兵》的排練,他一眼看中了嚴順開,“嚴順開是一塊天生的喜劇料子,上海太缺這樣的演員了”,遂將其調入上海人民藝術劇院滑稽劇團,作為滑稽戲演員培養(yǎng)。
所謂“滑稽戲”,是一種上海本地的喜劇演出形式,由“獨腳戲”(類似于北方單口相聲)和“文明戲”(即通俗話?。┙Y合,演變到正式舞臺上演出。解放前的海派滑稽戲中頗多低俗內容,周恩來曾在觀看滑稽戲后提出:“滑稽戲應該避免庸俗、低級、黃色、流氣?!?0世紀60年代時滑稽戲正經歷著“祛俗”的改造過程。嚴順開的伯樂黃佐臨是一位“雅藝術”的代表,20世紀30年代在劍橋大學以莎士比亞研究獲文學碩士學位,曾獲蕭伯納指導。但他非常關注滑稽戲的發(fā)展,對上?;鼊F的組建出力頗多,力求使滑稽戲的藝術在去除低俗的成分后能獲得更大的發(fā)展,成為“話劇民族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調嚴順開進入滑稽劇團便有此意。黃佐臨當時要求嚴順開:“你現在到這個劇團,你要好好學,但是你戲劇學院學的東西,不能丟。你要丟了戲劇學院學的東西重新學他們這個,我寧可不讓你去學。”他讓嚴順開要成為“混血兒”。
嚴順開不負眾望,一年后即在滑稽戲《一千零一天》中領銜主演,讓習慣了論資排輩的滑稽戲觀眾為之一振。當時滑稽戲界有所謂“三座大山、四座小山”的七位前輩,但嚴順開在《一千零一天》中的演出被形容是:“這個戲出來了以后,砰一下,馬上就到頂!”
1981年,已是上?;鼊F“寶貝兒子”的嚴順開接受了一個全新的挑戰(zhàn),這也是日后他為人們所認識的最主要業(yè)績:出演《阿Q正傳》電影中的主角阿Q。
拍攝《阿Q正傳》的重大項目也是一個“燙手山芋”。有人點出這一困境:“拍得再好,不過是魯迅先生的功勞,稍有差池則定有狗血淋頭?!碑敃r上海電影制片廠、北京電影制片廠、長春電影制片廠分別改編拍攝《阿Q正傳》《傷逝》《藥》這三部魯迅經典小說,計劃于1981年魯迅一百周年誕辰時上映。原定飾演阿Q的演員趙丹逝世,導演黃佐臨后來也退出了,臨危受命的導演岑范在回憶中開玩笑說自己恰恰是用了“精神勝利法”克服了“不敢”的情緒:“如果我拍砸了,有人批評我,我就反擊:那為什么你不去拍?你不敢拍,至少我還拍出來了!”正是岑范,覺得嚴順開最符合阿Q的形象,敲定了由他來演。
這是嚴順開第一次拍電影,但問題不在于對電影表演的不熟悉,而在于阿Q形象自身的特殊性。前期搜集資料時,嚴順開發(fā)現關于阿Q的美術作品里主要是木刻和漫畫,油畫幾近于無,正符合人們對阿Q的理解:這是一個抽象的、高度概念化的形象,很難落在一個具體的寫實形象上。直到電影大獲成功之后,嚴順開都覺得動畫片或許是更適合《阿Q正傳》的形式。
電影《阿Q正傳》(1981年版)劇照
魯迅調侃的筆觸,阿Q“欠”與“賤”的性格,十分適合被喜劇天分十足且本身長相帶幾分滑稽的嚴順開演繹。然而《阿Q正傳》中有更多“悲”的色彩。所有人都清楚,《阿Q正傳》不是任何意義上的喜劇,這是一出關于國民性的最深刻的悲劇。氛圍的戲謔與辛酸之間、對阿Q情感的“哀”與“怒”之間,種種微妙平衡的拿捏成為最大的挑戰(zhàn),最終被嚴順開克制又恰到好處的表演成功體現。這是表演技術層面的控制,也是嚴順開內心深處對這個角色的理解,他曾如此回憶:“拍這部片子時,我心里常常是空落落的,常常流淚,阿Q就像我的父輩或者祖輩,我太同情他的遭遇了。中國有句古話,叫兒不嫌母丑?,F在有些電影,丑化起人來無邊無際,這是不對的?!?/p>
這部電影一經推出,即獲得巨大成功,許多人看了之后贊嘆:“沒錯,這就是阿Q!”次年,《阿Q正傳》成為中國大陸第一部參加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的電影,嚴順開亦榮獲一系列國內及國際獎項。
相比于阿Q,嚴順開一生創(chuàng)作、扮演更多的是喜劇性角色。1989年,嚴順開以甲肝問題為背景,創(chuàng)作了滑稽戲《GPT不正?!?,他在說明書中寫下:“我愛觀眾的笑,我更愛觀眾在笑的同時能沾上一點眼淚?!辈蛔非罅畠r的笑,是他的喜劇原則。中國喜劇美學研究會副會長朱洪告訴本刊,嚴順開不僅對推廣上海滑稽戲走向全國起了重要作用,對于中國喜劇的發(fā)展也有轉折性作用?!?993年央視春節(jié)聯歡晚會上嚴順開的作品《張三其人》具有深層次的文化內涵,從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它將中國小品從大眾文化層次提高到精英文化的層次。”
嚴順開廣為觀眾喜愛,很大程度上源于他對“小人物”角色的塑造,阿Q、張三、老父親,他們仿佛就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甚至就是我們自己。演繹他們的嚴順開,始終沒有以脫離普通人的方式生活。
上?;鼞蜓輪T曹雄是和晚年嚴順開接觸較多的演藝界晚輩,1995年因《好大一個家》的演出受嚴順開指導,自此便常去請教,漸漸被收做了學生。曹雄向本刊回憶生活中的嚴順開:“他是一個很隨意的人,如果扔到人群當中,你根本不會感受到他是這么大一個藝術家,就是個普普通通的人。”曹雄說,那時的嚴順開早已是演藝界的權威,又已經60多歲,但常常就騎一輛舊自行車去排戲,自己看不過去,叫他坐安排好的車,他總是說習慣了,因為是苦出身,“小時候給人送報、送牛奶就是騎自行車的”。
低調、隨和、沒有架子,是很多共事過的人對嚴順開的共同印象。20世紀80年代中期,嚴順開和浙江曲藝團的魏真柏、毛威有許多合作。通常是魏真柏任演出團長,毛威主持,嚴順開演喜劇小品,再加上其他演員,組成演出團在全國各地巡演,一去就是兩三個月,連續(xù)數年。現已從浙江省曲藝家協會副主席位置退休的魏真柏向本刊回憶,嚴順開那時是家喻戶曉的“阿Q”,但溝通起來很容易:“嚴老師會覺得大家合作得愉快是最重要的,不會說因為價格有一點不對就不來。他會告訴我們,‘你們根據(演出收入)情況,好就多給,不好沒關系的。而且一旦談定了,就不會變,不會像很多演員因為其他地方給的錢多就反悔?!爆F在是東方衛(wèi)視主持人的毛威向本刊回憶,那時條件有限,經常安排他和嚴順開住在一間房里?!拔乙睬趯W好問,嚴老師就有問必答,他煙不離手,有時候就這么到了凌晨三四點。我們天天夜里聊到很晚?!蔽赫姘卣f,嚴順開和團里的很多“小朋友”都玩得很好,小演員會給他打絨線帽,大家發(fā)自內心地尊重他。
也有業(yè)內人士告訴本刊,嚴順開的“經濟頭腦”相對欠缺,家里一直不是很富裕,和他的名氣很不相稱。嚴順開生前曾開玩笑說自己這輩子最遺憾是忽視了炒作的工作,“我很早就應該想到炒作了,1963、1983年的時候就炒作……不過那個時候炒作可能要挨打了”。他說自己還是寧愿一步一個腳印,“寧愿‘沒了有,不要‘有了沒”。
1983年,嚴順開參演了中央電視臺首屆春節(jié)聯歡晚會,一人演了三個節(jié)目:啞劇《彈鋼琴》、小品《阿Q的獨白》、小品《逛廠甸》(與斯琴高娃合作)。春晚由此成為嚴順開的一塊重要陣地,他作為南方喜劇的代表,與北方喜劇形成某種隱隱的抗衡。
中國喜劇美學研究會副會長朱洪說,無論相聲、小品、滑稽戲,地域性都是喜劇藝術重要的特質,“喜劇脫離不開方言,只要方言存在,喜劇永遠都會是地域性的”。朱洪進一步解釋,中國喜劇基本以北京、遼寧、陜西、天津、上海、武漢為六個重鎮(zhèn),北方天然具有語言上的優(yōu)勢,因為普通話的大力普及,相對來講南方人接受北方喜劇比北方人接受南方喜劇要容易得多。正因如此,以趙本山為代表的北方喜劇愈發(fā)占據了春晚等全國性舞臺。
嚴順開對此曾有過反思,在2016年的“上海新喜劇研討會”上,嚴順開還鼓勵滑稽戲晚輩不要滿足于上海市場,爭取打破語言限制走向全國:“只要加強表演,而不僅僅依靠方言搞笑,上?;强梢宰哌M央視春晚的?!眹理橀_本人正是重表演勝于語言“包袱”的。他的表演毫無疑問也受惠于地域性,很難想象一位北方演員如何演繹阿Q。上?;鼊F對“嚴氏表演”的風格如此總結:將扎實、系統的“體驗派”精髓與土生土長的滑稽戲夸張變形、幽默風趣的“海派藝術”有機地結合,注重對人物心理的開掘,把握細微的人物感覺,不忘對外部動作的設計與塑造。
學生楊蔚回憶,直到2009年嚴順開還和自己說起要再上春晚,劇本都已選定了,只是那一年就忽然中風了,自此遠離了舞臺。憶及此處,楊蔚幾度哽咽。
曹雄對老師的記憶停留在他思維和語言都還清楚時,反復問自己的問題:“他躺在床上這幾年,我經常去看他。他反復問的就這幾句:現在外面怎么樣了,在排什么戲?我們滑稽戲,最近有什么好的作品能上上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