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簡《程寤》篇研讀零札

韋 婷

(吉林大學(xué) 古籍研究所，吉林 長春130012)

新出土文獻研究

清華簡《程寤》篇研讀零札

韋 婷

(吉林大學(xué) 古籍研究所，吉林 長春130012)

清華簡一《程寤》篇文辭古奧晦澀，部分釋讀有待進一步商討。本篇文章認(rèn)為“敝”當(dāng)讀作“蔽”，訓(xùn)為明察、明斷，“敝不義”指為政要明斷是非；“行量”與“出入有量”義相近，“乏”訓(xùn)為匱乏，“行量亡乏”指為政有法度，無使生民困乏?！爸堋庇?xùn)為忠信，“長”訓(xùn)為善，“周長不貳”指忠信仁善沒有二心。

清華簡；《程寤》；“敝”；“行量”；“周長”

清華簡一《程寤》篇屬《逸周書》佚篇，該文完整記載了周文王之妻太姒夢到太子發(fā)把周廷之梓樹于商廷，以此代指周將受天命代商的史實，頗具史料價值。筆者結(jié)合《逸周書》等傳世文獻諸多辭例，對其中幾處釋讀略陳管見，敬祈方家指正。

一

我們認(rèn)為“敝”當(dāng)通作“蔽”*敝、蔽古多通用，詳參看高亨纂著，董治安整理《古字通假會典》，齊魯書社，1989 年版，第595 頁; 白于藍《戰(zhàn)國秦漢簡帛古書通假字匯纂》，福建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493 頁。，訓(xùn)為決斷、明察。《淮南子·本經(jīng)訓(xùn)》：“是故大可覩者，可得而量也；明可見者，可得而蔽也；聲可聞?wù)?，可得而調(diào)也；色可察者，可得而別也?！备哒T注：“蔽，或作察?！庇谑∥嵯壬赋觯骸白鞅握呤??！稌x語》：‘及蔽獄之日?！ⅲ骸?，決也?！笳咽哪陚鳎骸弭~蔽罪邢侯?！ⅲ骸?，斷也?！瘺Q斷義相因?！傻枚鴽Q也’，與上言‘可得而量也’詞例相仿。察雖有分別之義，但下云‘色可察者’，作‘察’則復(fù)。”[4]1339此說可信。

“不義”指“不仁義”，清華簡五《命訓(xùn)》因其內(nèi)容與《逸周書》的《命訓(xùn)》篇大致相合，當(dāng)是《命訓(xùn)》篇的戰(zhàn)國寫本[5]124，《命訓(xùn)》簡2、3：“夫司德司義，而賜之福，福祿在人，人能居，如不居而肘(守)*蔡一峰以為此字從又從丂，是“肘”字的異體，鄔可晶讀為“守”，“守義”古書多見，暫從此說。詳參看蔡一峰《讀清華五〈命訓(xùn)〉札 記二則》，武漢大學(xué)簡帛研究中心網(wǎng)站，http: / /www．bsm．org．cn /show_article．php? id = 2205，2015-04-14; 紫竹道人( 鄔可晶) 在簡帛論壇 的留言，http: / /www．bsm．org．cn /bbs /read．php? tid = 3250&page = 2，2015-04-13。義，則度至于極?；蛩静涣x而降之禍，禍過在人，人[能]毋懲乎？……夫民生而恥不明，上以明之，能無恥乎？”[5]125“司德司義”與“司不義”對文，強調(diào)福禍不在天而在于人為，勸戒當(dāng)權(quán)者施行仁義。且下民“生而恥不明”，傳世文獻作“生而丑不明”，皆指下民善惡易淆，故當(dāng)權(quán)者要“旌別淑慝”“舉直錯枉”而“至于至善”*盧文弨指出“無以明之”即“民不能自明”，在上者要“旌別淑慝”“舉直錯枉”。詳參看黃懷信、張懋镕、田旭東撰《逸周書匯校集注》(修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4頁。。

梓木為良才，無可疑異，申超認(rèn)為梓是代指太子發(fā)[6]，“惟梓敝不義”緊接上文“擇用周”，當(dāng)指周為政之事。梓樹能辨明不義，即為政明斷是非，施行仁政。

《逸周書》中多見類似的表達：

《程典解》：“為上不明，為下不順，無丑；輕其行，多其愚，不習(xí)。慎地必為之圖，以舉其物，物其善惡，度其高下，利其陂溝?！?/p>

《度訓(xùn)解》：“明王是以極等以斷好惡。教民次分，揚舉力竟，任壯養(yǎng)老，長幼有報。民是以胥役也?！?/p>

《常訓(xùn)解》：“明王自血氣耳目之習(xí)以明之丑。丑明乃樂義，樂義乃至上，上賢而不窮，哀樂不淫，民知其至……政之至也?！?/p>

此皆講的是為政當(dāng)“上明下順”，“敝不義”與“物其善惡”“斷好惡”“明之丑”義相近，與《周書序》中“上失其道，民散無紀(jì)，西伯修明恥示教，作《文酌》”中“明恥示教”也可對應(yīng)?！睹?xùn)》簡7：“以人之恥當(dāng)天之命，以其巿冕當(dāng)天之福?！盵5]125此處進一步把人道“人之恥”與天道“天之命”相對應(yīng)，講的是為君當(dāng)修明政以應(yīng)天命，與《程寤》下文“明明在向”之“明明”同義，《爾雅·釋訓(xùn)》：“明明，察也?！?/p>

因此，“惟梓敝不義，芃于商”當(dāng)指周朝為政要辨善惡，明是非，修己身以化下，使民能遷善，以成其仁政。此與《程寤》開篇太子發(fā)把周廷的梓樹種在商廷，最終化作“松柏棫柞”也可對應(yīng)，兼指為政教化之事，似暗指周朝能施行仁政，故上行下順，應(yīng)合天命，最終將興盛代商。

二

整理者疑“量”訓(xùn)為界限，意思是所行之處無所困乏[1]138。訓(xùn)量為界限，文意不通。黃懷信認(rèn)為“行”訓(xùn)為用，“乏”訓(xùn)為缺少，“行量”即量材而用[7]。用量沒有缺少與量材而用表達的是不同的意思，不可混談，且上文已見“因欲，不違材”，此處不應(yīng)再次指出要因材施用，而當(dāng)是對其進一步的闡述。袁瑩認(rèn)為“量”有法度、準(zhǔn)則的意思，“乏”當(dāng)讀為“犯”，違犯之意，意思是讓梓樹在商廷茂盛生長，可以使人們的行為有法度不犯法[3]。此說臆解，難以信從。

此句為“惟梓敝不義，芃于商”的下一句，亦指為政治民之事。我們認(rèn)為，“行量”與“亡乏”文意相因，為“行有量，則民無乏”之省，講的是為政要因民之性，順天之理，因時置宜，無使生民乏困*蒙梁立勇老師指點，此或與《左傳·僖公三十年》“行李之往來，共其乏困”義類似。此“乏”為“乏困”義可從，但考慮到此處當(dāng)承上文指為政治民之事，此“行量”理解為因時置宜，合于法度，以使民不困乏更文從字順。?！靶辛俊奔础俺鋈胗辛俊?，意思是為政要“不失其敘”“不離其理”?！段淖印は碌隆罚骸皠t四時者，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取與有節(jié)，出入有量，喜怒剛?cè)?，不離其理，柔而不脆，剛而不折，寬而不肆，肅而不悖，優(yōu)游委順，以養(yǎng)群類，其德含愚而容不肖，無所私愛也?！庇帧痘茨献印け窘?jīng)訓(xùn)》：“四時者，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取予有節(jié)，出入有時，開闔張歙，不失其敘，喜怒剛?cè)?，不離其理?！蓖跄顚O以為量與長、藏為韻，“時”當(dāng)據(jù)《文子》作“量”[8]831，意見可信。

《逸周書》中亦常見為政要因民性，順天理則民不困乏的思想：

《度訓(xùn)解》：“罰多則困，賞少*王引之認(rèn)為“賞多則乏”當(dāng)為“賞少則乏”，困與乏皆謂民也。民眾而罰多則民必困，民眾而賞少則民必乏，此據(jù)王說改“多”為“少”。詳參看：王念孫撰《讀書雜志》，鳳凰出版社，2000年版，第1頁。則乏，乏、困無丑，教乃不至；是以民主明丑以長子孫，子孫習(xí)服，鳥獸仁德，土宜天時，百物行治?！?/p>

《常訓(xùn)解》：“困在坌，誘在王，民乃茍。茍乃不明，哀樂不時，四征不顯，六極不服，八政不順，九德有奸。九奸不遷，萬物不至。夫禮非不承，非樂不竟，民是乏生□好惡有四征：喜、樂、憂、哀。動之以則，發(fā)之以文，成之以名，行之以化?！?/p>

“困乏”之事多與為政“無丑”“不明”“不時”“不順”等有關(guān)，與“仁德”相悖，故強調(diào)為政要使生不失其宜，物不失其性，人不失其事，天不失其時，權(quán)其賞罰輕重，則仁政得以施行，民不困乏。因此，“行量亡乏”指為政有法度，則民不困乏，與上文“蔽不義，芃于商”文義亦緊密相承。

三

整理者認(rèn)為“周”訓(xùn)為至，“長”訓(xùn)為久遠，“貳”訓(xùn)為變，至于長久不變[1]138。黃懷信以為“周”訓(xùn)為周匝、無縫，“貳”訓(xùn)為變，意思是周密無縫，就不會有變故。復(fù)旦讀書會調(diào)整簡文后，認(rèn)為“周長不貳”的“周”很可能是指周朝，且簡8的“何務(wù)非和”是緊扣簡6+8的“務(wù)亡勿用”[2]。此說有一定道理，從“不貳”“勿用”“和順”“懷允”數(shù)詞可見，該句講的是忠信歸服之事，但“周長”之“周”不當(dāng)指周朝，而當(dāng)訓(xùn)為忠信，“周長”與“不貳”屬同義連文?！对娊?jīng)·小雅·皇皇者華》“周爰咨諏”“周爰咨謀”“周爰咨度”“周爰咨詢”對文，毛傳：“忠信為周?！盵9]566又《詩經(jīng)·小雅·都人士》：“行歸于周，萬民所望?！泵珎鳎骸爸?，忠信也?！盵9]914長訓(xùn)為善，《廣雅·釋詁》：“長，善也?！庇帧兑葜軙び衽褰狻罚骸爸\成在周長，有功在力多?！笨钻嗽疲骸爸?，忠信也?！盵10]1035此孔晁說實可信，此與《皇皇者華》中諸多“周”字皆指謀事之忠信。因此，此句講的是忠信仁善昭于四方，則遠近之民皆無不用命，相率歸服。文獻中也多見類似的表達：

《尚書·堯典》：“咨十有二牧，曰：‘食哉惟時！柔遠能邇，惇德允元，而難任人，蠻夷率服?！?/p>

《左傳·成公八年》：“季文子餞之，私焉，曰：‘大國制義，以為盟主，是以諸侯懷德畏討，無有貳心。謂汶陽之田，敝邑之舊也，而用師于齊，使歸諸敝邑。今有二命，曰‘歸諸齊’。信以行義，義以成命，小國所望而懷也。信不可知，義無所立，四方諸侯，其誰不解體？《詩》曰：‘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p>

《逸周書·鄷保解》：“旦拜手稽首曰：‘商為無道，棄德刑范，欺侮群臣，辛苦百姓，忍辱諸侯，莫大之綱福其亡，亡人惟庸。王其祀德純禮，明允無二，卑位柔色金聲以合之。”

“周長不貳”與“惇德允元”“無有貳心”“明允無二”義相近，皆指忠信不二，則遠近來服。

[1]李學(xué)勤.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一)[M].上海：中西書局，2010.

[2]復(fù)旦大學(xué)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生讀書會.清華簡《尹至》、《尹誥》研讀札記(附：《尹至》、《尹誥》、《程寤》釋文)[J/OL].(2011-01-05). 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1352.

[3]袁瑩.清華簡《程寤》校讀[J/OL].(2011-01-11).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1376.

[4]于省吾.雙劍誃諸子新證(下冊)[M].北京：中華書局，2009.

[5]李學(xué)勤.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五)[M].上海：中西書局，2015.

[6]申超.清華簡《程寤》主旨試探[J].管子學(xué)刊，2013,(1).

[7]黃懷信.清華簡《程寤》解讀[J].魯東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1,(4).

[8]王念孫.讀書雜志[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0.

[9]李學(xué)勤.毛詩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

[10]黃懷信，張懋镕，田旭東.逸周書匯校集注(修訂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2017-04-20

韋婷( 1988—) ，女，漢族，湖北黃岡人，吉林大學(xué)古籍研究所，2015 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古文獻與古文字。

K877.5

A

1002-3828(2017)03-0109-03

10.19321/j.cnki.gzxk.issn1002-3828.2017.03.17

(責(zé)任編輯：張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