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記

一

大海上有一條船。船上有一個人。

他從未原諒過大海。

劇烈搖晃的海浪，一視同仁。

海岸上的炊煙，一視同仁。

在茫茫的大海上

他精疲力盡，對所有的事物一視同仁！

二

有人組織了文學(xué)社

他們準(zhǔn)備扎扎實實地空洞地寫大海。

直至閱讀海明威的老人與海。

還有人沿海岸線走了很長時間。

他們?nèi)匀皇且粋€可憐蟲。

村莊里有咳嗽聲。止痛藥。

鄉(xiāng)村診所透明的輸液藥

沿著病倒村民的血管迅速在奔跑。

三

母親向我描述過我向別人描述過——

五十三年前大海的風(fēng)暴夜

一條船在返回的途中在海上傾覆。

十四個熟悉村民。

十四張熟悉的面孔。

——被漆黑的風(fēng)暴交給大海。

抱著船板漂回來的

全身泥濘的兩個幸存者。

他倆帶回來的悲涼

使整個村莊絕望漆黑！

四

有什么可和解的。

生活深處，人際深處，就是大海深處。

而大海抱緊牡蠣。命運有如鼻涕。

一個又一個的壞天氣里

男人們總是惡狠狠地揍自己的兒子。

他們，再在深夜狠狠地耕自己的女人！

此時的大海上風(fēng)起云涌！

五

多么不愿醒來早起。

客輪劃過大?；璋档钠つw遠(yuǎn)去。

村莊與滿船的乘客無關(guān)。

村里林姓張姓的人四散在海上。

女人擔(dān)心丈夫一去不復(fù)返。

深夜，飽滿的乳房乳汁四射。

六

海上更遠(yuǎn)處的那些事，我從來不知。

鼻尖底下的事我也僅知少量。

……我仍然要知船上的細(xì)節(jié)。

我仍然要知村莊的細(xì)節(jié)。

七

我的同齡人：順果開拖拉機。建運

一家外出經(jīng)商幾十年。順曹一直在鄉(xiāng)

醫(yī)院當(dāng)醫(yī)生。華儉當(dāng)了村支書。

我的同齡人：順力得了甲狀腺癌去世已數(shù)年。

張銀于十年前睡覺猝死。順者出海捕魚溺水身亡。

我的另一些同齡人，已經(jīng)不再出海。

他們星散在國內(nèi)。包柜臺賣服裝。

年底回家，或賺個缽滿盆滿。

或一身債務(wù)，兩手空空。

八

風(fēng)暴刮過洋面……

岸邊擱置著廢棄的船只。

四散的人群又回到村莊。

海面上波濤洶涌。孩子們迅速成長。

年輕人的面孔越來越陌生。

世事遼闊的大海，我漸漸無從知曉……

九

……沒人告訴我誰家添了新丁。

……沒人告訴我誰又走了。

我已經(jīng)完全被人遺忘

即將沉入大海。

——看，人事蒼茫而春風(fēng)浩蕩……

有一次我錯看海上的月光

波浪的軀體使大海幽暗。

我以為我的心是一個敏感事件的器皿。

其實我常常錯看四周的事物。

直至有一次我錯看海上的月光

同時錯看一個又一個波浪。

唉，我就這么又一次錯看事物

連大海也沒有及時糾正我。

你以為我錯得美妙

你是太相信魚美人的傳說了。

跟你說實話吧

其實那晚根本就沒有月亮。

其實那晚根本就沒有月光。

而我也根本不在海上

我只是自己的一個波浪的軀體。

說明白了這一點時

我心幽暗。

此時，有一個女人打我面前走過。

此時，四周剎那堆滿了更幽暗的事物！

作者簡介：馬敘，畢業(yè)于南京大學(xué)中文系。寫作文體涉及小說、散文、詩歌，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天涯》《當(dāng)代》《十月》等國內(nèi)刊物。著有詩集《傾斜》《浮世集》，小說集《別人的生活》《偽生活書》，散文集《時光詞語》《在雷聲中停頓》。曾獲《詩神》1995年度詩歌獎、第十屆十月文學(xué)獎，現(xiàn)居浙江樂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