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
這期【江南風度】里的詩人們都是很好的觀察者,拉開距離以獲得更好看待事物的位置,并提供新鮮的視角。余怒是當下最有寫作觀念與立場的詩人之一,他的詩歌就像是在沖刺,但在他以“蝸?!睘槊男碌膶懽髦?,似乎多了一種柔和的力量,用以托舉他的生命體悟和宇宙意識。大海是馬敘寫作的重要主題之一,《大海記》這首詩中,馬敘用復調(diào)結構書寫了人世與大海之間那種浮沉、那種隱秘力量存在著的同構的關系。莫臥兒的詩特別是前面三首選取的角度都很棒,語調(diào)冷靜克制,立場清晰明朗。蔣偉文是一位值得關注的浙江詩人,他切入詩歌的角度總有獨到之處,敘述與抒情調(diào)和得恰到好處,并在詩中為“意外”預留了位置。陳離具有從日常生活脫離出來,從更高的點重新審視我們的生活的能力,這種高空的視角同樣也使他的作品具有不俗的品質(zhì)。(江離)
遠處是一種總和,值得眺望。
試著把“遠處”放回遠處,不去動它,
如同對待真理和她。
更好的生活。更傲慢的寂靜。
就像為機械表設計了“嘀嗒”。
一個人在夜里敲打鐵塊,聲音
穿過雜樹林而減弱。很多自由落體,
不顧我們而落。這些仍然
在我們身邊。這些我覺得都很好。
任何時候,我們都
自以為在時間里。它是
外殼而我們是它的心跳。
在晚上,用文字或圖案
記錄下這一天,包括
臆想和自言自語,
水中魚發(fā)出的折射。
這些是我們活著的證明。
你看到即是證明。閉目體驗必然。
冬日大海,它的下面,
所有的鯨舒展開來。
從視覺上考慮光的問題,從海面
的折疊度來看也一樣:一個絕對的
宇宙(無高低遠近,無永遠暫時)。
這是凌晨,旅行團的人們在海景房里酣睡。
他們昨日穿過了大海,僥幸逃脫。
黑暗是他們愿意犧牲的部分。孩子眼中的
消失又復現(xiàn)的幽靈船也一樣。
在運動中,我不能理解其他存在。
在火車上,意識被車窗切割,變得
恍惚。因為動和靜的奇妙共存。如果
接受康定斯基的比例。
面對面坐著,兩個人。我率先打破
沉默,問他的名字,并伸手與之相握。
我是放棄了孤獨的物理學家,擅長寫詩——只能
這么分類和自我否定。沿途抓拍一組
照片,或用兒童畫的手法表示好奇。
——致默白
灰鶇在雨中疾飛,如呼喊。
它們、我們在一個共同的幻覺里。
從童年時那個抱過自己的人
或某段時間內(nèi)短暫愛過
的人身上得出結論:多種靈魂。
當一群鄉(xiāng)下姑娘穿行于雜樹叢,不同的
植物投下疏密不同的光影。
如同生而美麗的萬物一樣,我們?yōu)槌蔀?/p>
什么樣的我們而準備,我們事先并不知道。
安靜是被感知的:她和萬物。
在她和萬物之間有什么?
一棵樹。一棵樹。一棵樹。
無線電在夜空中嘶嘶作響。螢火蟲
被它的尾部推著向前飛。
必須發(fā)明一種藝術,一種詩,
以保存我們的安靜,像樹林中的
墓地;并適時向我們自己指出我們的心,
與蛋殼中那一團渾濁的東西沒什么不同。
有人在皂莢樹下,仰頭看
樹杈間的雪。靜謐自上而下,來自
某種壓力差。
我也有著詩人都有的那種迷茫,對于
無限,及其用以迷惑我們的不確定性。
想起多年前,同樣的雪天,給一個
老朋友寫信,描述早晨的景物。
看一會,寫一句(在表述不清處
做記號)。早晨形成,被我們看到。
橋向兩端吸收寧靜。兩端都
倒空了,什么都沒留下。我們
站在這兒,知道沉默所值。
聽水邊鳥——試圖理解一個世界。
最簡單的客體。純粹理性和自由意志。
然而,我還是需要一個
有人說話的世界。最好你說。我跟著說。
或者出現(xiàn)一個赤足孩子,在橋頭,
跳他的舞,突然朝我們唱歌。
天快亮了,天空把群星
往外傾倒。我自個兒關閉一會兒。
歷數(shù)這一生的朋友,在心中恢復
某種儀式(類似埃及割禮)。自以為有
自然法則在而不加選擇是多么糊涂輕率。
多年前我熟悉的那些名字,現(xiàn)在
已經(jīng)陌生。它們名下的那些人
曾是環(huán)繞我的溫暖存在。與夜百合
和玻璃窗上的霧珠和屋外雪同性質(zhì)。
每個早晨都感到快樂,
這是重要的。“叮當”,第一枚
硬幣落入儲幣罐的脆響,
敲擊著守財奴的心。伸手
摸摸,身邊的她還在。尚完整。
百葉窗下,自我的金色條紋。endprint
更多的,幣值更大的硬幣,
嘩啦嘩啦投進來:按一個
按鈕,以巴普洛夫的方式。
山腳下小旅館顯得空蕩蕩。窗玻璃外
布滿鱗翅目昆蟲。我試著把燈光調(diào)暗一點。
什么人去世了,遠處傳來熟悉的哀樂。
樂隊里可能有新手,完全跑了調(diào),也可能
因為悲慟,或被吹過幽暗喬木林的風所改變。
現(xiàn)在月亮支在東南天空一角,十分穩(wěn)定。
像某個幾何體,或空虛泛藍的永恒。
宇宙難得這般寂靜,有點出人意料。
我躺下來并且接受。并且沒有痛苦。
作為魯莽無知的游客而
相信山巒及其林木、風,
還有幽靜對自我的修復;
還有一座石塔,立于山巔;
還有密葉小徑中突然出現(xiàn)的什么人的臉。
在繞過危險懸崖的越野車上我看見
一團被鎖住了似的,一動不動
的白云,靜懸在蠻荒公路的渺遠前方。
這里有一個我。是另一個我?;虬自啤?h3>第一次
第一次我在羊齒植物
的齒狀葉片間舒展四肢,享受
還來得及的、沒有哲學味兒的
歡愉。這是胸腹之間世俗哲學的歡愉。
我們,制造過多少幽靈,
以恐嚇我們自己,利用
文學手段。不啻給自己找麻煩。
野外,白榆樹上,刺蛾科
的絢麗,徒然富有表現(xiàn)力。
編纂一部關于可見之物的新辭典。
樹嘛,不;鳴禽嘛,不。萬物
皆有別名,以致無法辨別哪個與哪個。
從護照上撤下憂郁癥病人的頭像(這個國家
有一套快樂和悲傷相對均勻的制度,
下層官員向我們分配憂郁)。有人在
嘗試教籠中鸚鵡說一種偏僻方言。
我這么想:保留最低限度的沉默,不可少;
保留最低限度的空氣濕潤。像生活在小鎮(zhèn)上的人。
作者簡介:余怒,本名余敬鋒,1966年12月出生,著有詩集《守夜人》《余怒詩選集》《余怒短詩選》《枝葉》《余怒吳橘詩合集》《現(xiàn)象研究》《饑餓之年》《個人史》《主與客》和長篇小說《恍惚公園》;曾獲得第三屆或者詩歌獎、第二屆明天·額爾古納詩歌獎、第五屆紅巖文學獎·中國詩歌獎、2015年度十月詩歌獎等獎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