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文心

顧隨

文章可分為兩類：一類，為讀誦（朗誦）的文章；一類，為玩味（欣賞）的文章。前者念著好，但往往說理不周，是音樂的，可以催眠。中國字方塊、獨(dú)體、單音，很難寫成音樂性，而若于此中寫出音樂性，便成功了。

三代兩漢散文著作是有音樂性的；文章發(fā)展到六朝，有音樂性，而是用駢；至韓愈退之始能用散文寫出音樂性。韓愈是革新也是復(fù)古，日光下無新事。凡革新的事情，其中往往有復(fù)古精神，是飄搖不定的；若只提倡復(fù)古，其中沒有革新精神，是失敗的。韓退之有革新精神，有復(fù)古意義。退之文不見得好，而有獨(dú)到之處?！拔钠鸢舜ァ保ㄌK軾《潮州韓文公廟碑》），此語至少有一部分是對的。

陶淵明文章好，而切忌滑口讀過，是玩味的；柳子厚文也是玩味的，不宜朗誦，眼看心唯，不可用口。柳子厚山水游記出自《水經(jīng)注》，而與《水經(jīng)注》不同?！端?jīng)注》是自然而然，如生于曠野沃土之樹木；柳氏游記是不自然的，如生于石罅瘠土中的樹木，臃腫蜷曲。柳氏游記是受壓迫的，如生于嚴(yán)厲暴虐父母膝下的子女；《水經(jīng)注》條達(dá)暢茂，即如生于慈愛賢明父母之下的子女。生于石罅瘠土中之樹木折枝偃抑，是病態(tài)的?！端?jīng)注》是健康的，柳子厚游記是病態(tài)的，何能滑口讀過？

內(nèi)容——言中之物，須看，了解（看不能只一遍）。凡說理周密、思想深刻之文章，多不宜朗誦。文氣、作風(fēng)——物外之言，須讀，欣賞。欣賞不是了解。如看花，不必知其名目、種類，而不妨礙我們欣賞。而有時(shí)欣賞所得之了解，比了解之了解更了解。欣賞非了解，但其為了解或在尋常了解之上。

文人所了解的有時(shí)為植物學(xué)家、科學(xué)家所不能了解的。柳子厚山水游記之好，便因其看到了、了解了別人所未見到、未了解的東西。

“氣盛則言之長短與聲之高下者皆宜”（韓退之《答李翊書》），魏文帝文章宜看，氣舒則言之長短與聲之高下亦皆宜。蘇轍說“氣可以養(yǎng)而致”（《上樞密函太尉書》），而養(yǎng)氣要讀，而且要整篇整段讀，不可一句一句讀。

《與山巨源絕交書》第二段中有“外不殊俗，而內(nèi)不失正”之語，嵇叔夜自己承認(rèn)辦不到。至第七段中嵇氏說：“今但愿守陋巷，教養(yǎng)子孫，時(shí)與親舊敘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愿畢矣。”“濁酒一杯，彈琴一曲”，不是壞人心術(shù)，而是墮人志氣，可是真舒服。潦倒，不整飭。人之吃苦是為了愉悅，宗教上苦行也是為了精神上愉快、靈魂上自由。天下沒有為吃苦而吃苦的?！耙缓勈?，一瓢飲，居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保ā墩撜Z·雍也》）此語句子很長，而真好：思想豐富，修辭技巧好。

狂，乃進(jìn)取，然此必須有真氣，否則狂妄是“客”氣。狷者，有所不為，而結(jié)果易成為自私。凡狷而不成為自私的，都是有反省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顏淵》），此即有反省之狷，是消極的；“己所欲者，施之于人”（《心經(jīng)》），此也仍是反省，唯其積極，是狂。

《與山巨源絕交書》是大文章。日人小泉八云《論讀書》說：大文章要速讀得其氣勢，小文章要細(xì)讀得其滋味，讀完之后要合上書想想我們所得到的印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