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
禪宗有則有趣的故事。小徒弟整天跟老師父說:“我心不安,我心不安?!彼X得心好慌,上課沒有心上課,做功課沒有心做功課,問老師父到底該怎么辦?師父拿出一把刀,說:“心拿出來,我?guī)湍惆惨话??!?/p>
心一直在自己身上,心會不安,是被寂寞驅使著,要去找自己以外的東西。可是所有東西都在自己身上了,一直向外追尋,是緣木而求魚,反而讓自己慌張。
我想,思維與孤獨的關系亦是如此,回過頭來認識孤獨的圓滿性時,思維就會慢慢發(fā)展。
也許對我們的城市、我們的島嶼,尤其是我們的政治和我們的媒體而言,孤獨太難能可貴了,我們盼望一個不那么多話的領袖,可以在剎那之間透露一點孤獨的思維,就像釋迦牟尼坐在菩提樹下,靜靜地拿起一朵花,弟子們就懂了。
在《語言孤獨》篇,已經(jīng)談到語言的無奈,愈多的語言就有愈多的誤解,愈多的語言就有愈多的偏見,愈多的語言就有愈多糾纏不清的東西。這個時候更需要孤獨的力量,讓大家沉淀,然后清明。
我們不要忘了,波平如鏡,水不在最安靜的狀況下,無法反映外面的形象。以此比喻,我們居住的島嶼,每天都波瀾壯闊,沒有一件東西會映照在水面,沒有辦法反省也沒有辦法沉淀。
孤獨是一種沉淀,而孤獨沉淀后的思維是清明。靜坐或冥想有助于找回清明的心。因為不管在身體里面或外面,雜質一定存在,我們沒辦法讓雜質消失,但可以讓它沉淀,雜質沉淀之后,就會浮現(xiàn)一種清明的狀態(tài),此刻你會覺得頭腦變得非常清晰、非常冷靜。所以當心里太繁雜時,我就會建議試試靜坐,不是以宗教的理由,而是讓自己能夠得到片刻的孤獨,也就是莊子說的“坐忘”。
現(xiàn)代人講求記憶,要記得快記得多,但莊子認為“忘”很重要,忘是另一種形式的沉淀,叫做“心齋坐忘”。忘是一種大智慧,把繁瑣的、干擾的、騷動的忘掉,放空。老子說空才能容,就像一個杯子如果沒有中空的部分就不能容水。真正有用的部分是杯子空的部分,而不是實體的部分。一棟房子可以住人,也是因為有空的部分。老子一直在強調空,沒有空什么都不通,沒辦法通,就沒辦法容。
物質的“空”較簡單,心靈上的“空”恐怕是最難。你要讓自己慢慢地從不怕孤獨,到享受孤獨之后,才能慢慢達到那樣的境界。
孤獨一定要慢,當你急迫地從A點移動到B點時,所有的思考都停止。生命很簡單,也是從A點到B點,由生到死。如果你一生都很忙碌,就表示你一生什么都沒有看到,快速地從A點到了B點。
難道生命的開始就是為了死亡嗎?還是為了活著的每一分每一秒。與孤獨相處的時候,可以多一點思維的空間,生命的過程會不會更細膩一點?
讓自己有一段時間走路,不要坐車子趕捷運,下點雨也無妨,這時候就是孤獨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