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鐵鈞
晌午,噴著煙霧的黑車頭,從山后面牽出一節(jié)節(jié)綠車廂,徑直望去,趴在車窗的人臉清晰可見。它沿山腰爬動一會兒,粗吼幾聲,又拐進山彎兒,只剩兩條空逛逛的鐵軌。
我不時想車窗露出的臉: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這疑問灌滿整個童年。
七歲那年,奶奶帶我去姑姑家,要坐一天一夜綠皮火車。那是我第一次來小站,站臺上的陌生面孔,不時側(cè)望鐵軌深處,不久,在山頂看到的黑車頭駛來,看似緩慢,經(jīng)過時卻整個車站都在隆隆聲中顫抖,我本能地拉住奶奶,也拉住了一個難以消逝的記憶。
車廂里擁擠、嘈雜,行李架、座椅下塞滿大包小包,各種腔調(diào)大呼小叫,還有個賣面包香腸、汽水香煙的人,推著小車在過道上擠。車緩緩開動,越來越快,村屯的房舍、蔥蘢的田地、城市的樓房、趕馬車的老農(nóng),匆匆的騎車人,從車窗向后倒去。
綠皮火車有站即停,停住的地方,滿眼交錯的鐵軌,煙氣繚繞的車頭,夾著紅綠小旗、銜著哨子的鐵路工人,挎著籃子沿窗叫賣的小販。世上竟有這么多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此時,我生出一個心愿:坐綠皮火車去周游世界。
我對未知世界的好奇、期盼,都裝在慢悠悠的綠皮火車里,在日后的時光里穿梭,真希望童年就這么走下去,像窗外的風(fēng)景一樣永遠新鮮。
時隔數(shù)年,我背著行囊,坐綠皮火車去城里讀中學(xué),望著窗外永遠看不夠的景色,又想起爬上山頂看火車,第一次坐火車的心愿。直到縣城的輪廓越發(fā)清晰,綠皮火車“咣當(dāng)”停住,我隨剎車的搖晃驀然驚醒:我的童年到站了。
后來,坐綠皮火車的機會越來越多,雖沒有了童年那份激動、新奇,還是喜歡靠著硬座,在晃晃悠悠前行的時光里,一杯清茶,隨翻閑書,感受那份愜意、舒適。
夜行車卻很難熬,窗外黑漆漆的,車里沒人說話,都東倒西歪地似睡非睡,在“咣當(dāng)當(dāng)、咣當(dāng)當(dāng)”中微微晃動,駛過橋梁或隧道,發(fā)出另類“硿硿”聲,才有人抖抖眼皮,而后又漸酣然。
午夜,綠皮火車停在城市車站,被燈光染成橘紅色的站臺,依舊旅人如織。此刻,許多人在趕路,許多人進入了夢鄉(xiāng),待到醒來,許多人已在千里之外。綠皮火車像一條輪回的蠶,吞吐著如絲的人流,往返茫茫塵世,或勞碌操持、或曼舞輕歌生活的喜樂哀怒。
如今,綠皮火車已退出歷史軌道,不會再噴煙吐霧、長鳴汽笛隆隆駛過,那些承載著記憶的小站也大多被廢棄,只剩蒿草叢生的站臺還裸露在時光中,呼嘯的動車掠過,蕩起股股煙塵,一路幻化出綠皮火車奔馳的影子。endprint